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红楼]大观园来了个小厨娘 作者:安静的九乔 文案 只因说了一句大话,就穿入红楼世界,来到风雨飘摇中的贾府; 柳眉整天被高冷系统驱使,完成奇葩任务,烹制绝品美食; 直到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柳厨娘拍案而起:皮皮虾,我们走! …… 红楼众一脸懵圈:皮皮虾是谁? …… 某高冷男咬牙切齿:不许叫我……皮皮虾! 阅读指南: ①本文小丫鬟视角,不打算随便黑红楼群众……本文的主旨就是吃吃吃,没有多少攒钱脱籍发家致富的戏码; ②作者的脑洞很大,后期文会很放飞,结局可能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入坑需要自备避雷针 ③新手上路请轻拍,作者是重度小红花收集症患者,会努力日更。 内容标签: 系统 美食 红楼梦 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眉 ┃ 配角:红楼群众 ┃ 其它: ================= 第1章 目标:吃遍红楼 “你丫后悔不后悔?” 躺在一片黑暗之中,柳眉实在忍不住,再度轻声地问自己。 后悔,当然后悔! 她肠子早就悔青了。 此刻柳眉身子底下是硬梆梆的土炕,炕上只铺着一床薄薄的褥子。她现在这具身体很是瘦小,土炕太硬,硌得她睡不着,只好在这里翻来覆去地……后悔。 她可是有十足的理由来后悔的。 原本柳眉是个在现代小有名气的名厨兼美食博主,又曾钻研了多年的红楼饮食,颇有心得,却因为说了一句大话,就莫名其妙地被砸到这个“红楼”世界里了。 这种让人郁闷至极,却偏偏无计可施的遭遇,却有个非常流行的名字,叫做“穿越”。 “你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 脑海里有个低沉而悦耳的男子声音响起。 柳眉知道是跟着她一起穿过来的系统嫌烦了,在抱怨呢! “我当然后悔了!” 柳眉的性子一向谨慎。她不是个爱说大话的人,却照样上了套、中了计,也不知是不是该怪这个古怪的系统。 “是你自己说的,红楼这本书里,但凡能下肚的东西你都尝过!说大话就该受惩罚。”系统没有半点儿人情味儿,所以说话的语气也冷淡如冰。 柳眉被系统这话怄得不行:这系统的声音动听至极、悦耳至极,可偏偏语气生冷得叫人没法儿生出好感。她甚至很想给这系统的研发者提个醒儿,这样嘴欠的系统,压根儿不必给配这么好听的配音么! 但是系统的话,柳眉却又没法反驳。 她穿越的原因就是因为一句说得太满的大话——曾有个看上去像是记者的人过来采访她,“听说,红楼世界里但凡能下肚的东西你都尝过,可是真的?” 现在再想想当时的情形,柳眉的表现已经非常谨慎了:红楼世界里,能下肚的东西很多,不止食物——所以她先反问:“你说的,是不是不包括药物?” 什么冷香丸、天王丹、菩萨散……柳眉摊手,她不是学中医的,这些她都不熟,不好意思! 对方给了肯定的答复,“不包括!” “太虚幻境,算不算在红楼世界里?” 那些“千红一窟”、“万艳同杯”……名字再好听,人间没有的东西,她当然也没尝试过。 “也不算!” 柳眉再想了想,骄傲地点点头答道:“若是这俩条件都成立,那我就能点这个头!” 红楼里但凡能下肚的东西她都尝过! 精研红楼饮食多年的人,当然应该有这个底气。 于是,她点了头—— 结果,她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你现在想明白你哪儿说大话了么?”系统继续声音冷淡地在柳眉脑海里发问。 “想清楚了!”柳眉咬牙切齿。 她想来想去,只有一样东西,确实是别人吞下了肚,可她也从来没尝过的——就是尤二姐吞下坠死的那块生金子! ——这也算?! 系统对她心里的念头知道得一清二楚,当即冷冷地回应道:“能下肚的东西,这当然算!” 柳眉气得后槽牙拼命地磨着。 “哎呀这孩子,睡觉也不老实。”炕上响起另一个声音,“眉儿醒醒,别磨牙了,别吵着了你姐姐!你姐姐身子弱……” 柳眉赶紧忍下了磨牙的冲动,装作醒了醒,翻了个身,又装作鼻息沉沉,睡去了的样子。 她不慎说了大话,立即就受了惩罚,“被”穿越到了这个红楼世界里。在这贾府里,她依旧叫柳眉,只是个将满十岁的小丫头,是贾府的家生子儿。 与她一起挤在一张土炕上的,是她的母亲,旁人都称柳家的、柳嫂子;另外还有她的姐姐,行五,小名就叫做五儿。而柳眉自己也没弄懂到底为啥自己还叫“柳眉”,有可能是因为家里嫌“柳六儿”这个名字太拗口太别扭没法儿叫吧! “你也别光顾着后悔,待你当真吃遍了这红楼世界里的美食,完成了任务,自然能回到你自己的时空里去。” 待一切都安静下来,系统又在柳眉脑海里开了口。 “可我为啥要听你的话?”柳眉对这个变相绑架了自己的系统恨之入骨。 “来都来了——” 系统言简意赅,只给了柳眉四个字。 柳眉立刻想要伸手捂脸。 作为一介醉心红楼的名厨、资深吃货,柳眉不是没有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够穿到这红楼世界里,亲自试一试红楼美食,看看曹公所悉心描绘的这些美食,与后世人们所研究复制出来的“红楼宴”,究竟有何区别。 如今虽然是被迫,可换种角度思考,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却是成了真。 她这个身份的母亲,柳家的,就是以后要去大观园里执掌小厨房的人。跟在这位便宜娘身边,少不了能学到不少原汁原味的红楼手艺。将来她回到现实世界里去,再操持起红楼宴来,这便会是她最大的资本。 如今这系统像是个渣导游似的诱惑柳眉,区区四个字,就打动了柳眉的心。 可是,“吃遍红楼”这个命题,与让她穿越过来的那句“大话”,又有什么区别? “你丫给我说清楚,”柳眉怒怼系统,“是不是只要吃遍了红楼里所有的吃食,就能回去?还是一定得吞金啊!” “叮”,脑海里发出一声清脆动人的声响——相处了几天,柳眉知道这是系统进入休眠时候的提示音。没辙了,这厮不肯正面回答她的问题,索性遁走了。 柳眉无奈,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今既然别无它法,她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 第二天天明,柳眉先爬了起来,舀了水,先将自己收拾停当,然后帮着母亲柳田氏一起张罗在梨香院当差众人的早饭。 她的姐姐柳五儿还在炕上歪着。 “眉儿,别去吵醒你姐,你姐身子弱——” 柳母再次强调一遍。 这几天来,这句话柳眉几乎耳朵已经听出了老茧。自己的这位便宜姐姐到底如何,柳眉记得一清二楚,曹公曾写,这柳五儿,“虽是厨役之女,却生得人物与平、袭、鸳、紫相类。因她排行第五,便叫她五儿。只是素有弱疾,故没的差使。” 反倒是柳眉自己,在红楼里毫无记载,该是个凭空多出来的人物。 吃过早饭,外头有消息说是二太太遣了人过来吩咐差事。柳母就带了柳眉出去,依旧让柳五儿留在屋内歪着。 来人是周瑞家的,因是王夫人的陪房兼心腹,在下人当中颇有几分体面。 周瑞家的一过来,就带来了一个劲爆的消息:“薛家姨太太带了公子小姐进京,二老爷吩咐将梨香院收拾出来供薛家居住,你们便在此好生服侍姨太太,不得慢待。” 贾家下人大多听说过金陵薛家,晓得是薛家姨太太是王夫人的亲姊妹,又大多听闻薛家是个守着金山银海的富贵主儿。一时间梨香院的下人大多又是激动,又是惴惴。 “周嫂子,”柳母因管着厨房上,所以有些事儿不得不问个清楚,“薛家来住,那厨房的采买是……” “姨太太说了,这日常的抛费供给,一概都由薛家自己来处。柳嫂子你不过是在灶上搭把手,一切主意,还是要听薛家人的吩咐……” 这时候周瑞家的一眼瞥见了跟在柳母身旁的柳眉。 “咦,柳家嫂子,原听说你家五儿那个丫头是要上来当差的,怎么……五儿身子还不妥当么?” 柳母赶紧赔笑,说:“五儿身子太弱,上去当差怕是耽误了太太奶奶们的事儿……” 她说着,扶着柳眉的肩膀,将她往前一推,说:“周嫂子,这是我们家行六的丫头,比五儿身子骨好多了,人也能干皮实……” 周瑞家的就皱眉,“大的到了年纪,却叫小的上来当差,叫太太奶奶们知道了,总是不大好……” 说到这里,周瑞家的弯下腰,冲柳眉脸上看了看,见她虽然还未长开,可也生得唇红齿白,眉眼很是不俗,当即将后半截话给收了回去。 “柳家丫头,你会做什么活计?” 柳眉张口就答:“灶上的活计我都会!” 周瑞家的当时就笑了起来,说:“如此就最好了。” 她直起身子,笑望着柳母,说:“太太说过,薛家过来,上上下下,也有好些人口,灶上的活计恐怕忙不过来,原本还想着找个人来帮忙,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人选。既然柳嫂子有亲闺女帮着,想必容易些。这么着,我去回了太太,回头给这六丫头上了名册,就记在梨香院,到这个月底,就给发月钱了。柳嫂子,你看这样,好是不好?” 柳母原想托周瑞家的帮忙,给柳眉物色个去处,看看能不能到主子跟前去当差,哪晓得柳眉一张口就提厨活儿,柳母立即觉得这要坏事儿。 果然,周瑞家的也圆滑,一番话说得让柳母压根儿开不了口。 柳母自然郁闷,觉得跟前养着的两个闺女,五儿伶俐,可就是身子弱;身体好的眉儿,脑子却不好使,只晓得做厨活,将来怕也只是个做厨娘的命? 柳眉可不知自己这个便宜娘,在这片刻间心里一下子就转了这么多弯子。她暗中欣喜雀跃——薛家过来梨香院,曹公笔下好几道经典菜式,就该要露脸了吧! 第2章 玫瑰卤糟鹅掌鸭信 当天薛家便搬进了梨香院。 这梨香院原是荣公暮年时静养的所在,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十余间房舍,分作前厅后舍,有一门通街,供薛家人出入;又有一角门,通往王夫人正房的东边。薛家住进来,十分便宜。 只这薛家是金陵大族,行动饮食,皆有讲究,且与京中的口味习惯不尽相同。因此薛家初到之时,柳母在灶上压力山大,生怕做出来的菜肴不合薛家的口味。 开头几天,薛姨妈也确实对饮食的口味颇有些微词,未尝就没起过念头,想要再到外头找个会做金陵菜的厨子。可没过多久,不知怎么的,薛家上下对柳母的手艺开始赞不绝口起来,觉得柳母烹制的菜肴,又是新奇,又是对味,而且更懂得因材施味——不管薛家采买什么食材,柳母总能奉上像模像样的菜肴出来。 薛姨妈只道柳母厨艺出众,并不曾多想。薛家公子薛蟠是个终日不着家的人物,今日会酒,明日观花,梨香院里的饮食是啥样他也不怎么晓得。唯独薛家小姐宝钗留心家事,心中大概知道些实情。 柳眉则一直随着柳母,整天在梨香院厨房的灶台旁边打转,踏踏实实地开始熟悉那些她以前没有接触过的炉灶与厨具,一边学,一边无比想念现代厨房的各种工具:电烤炉、冰箱、抽油烟机…… 柳眉的心头另有一些不确定—— 她“提点”柳母做出来的菜式,甚至是她这个“外来户”亲手做出来的菜肴,能算是红楼菜式么? “你安心做就是!” “叮”的一声,系统冷不丁就在柳眉脑海里冒出这么一句话,倒吓了柳眉一跳。 “你自己做出来的,只要能达到原有菜式的标准,受旁人欢迎,也都能算是红楼美食。”系统这么向柳眉解释。 “那感情好啊!”柳眉听了,大喜过望——这对她来说绝对是好消息。起先她还总是发愁,自己身为一个荣国府的小丫头,哪有这许多机会能尝试那些专门做给府里公子小姐们的饮食。现在竟然听说她自己做的也能算。 不枉费她下了这么多年的苦功!而那“吃遍红楼”的远大目标,也好像一下子就近了好些。 柳眉忍不住摩拳擦掌。 “你就这么想离开这红楼世界?”系统语气淡然,在她的脑海里问了一句。 柳眉一挑眉,“那是自然!” 来到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植入在她脑海中的“随身”系统,一直是个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状态。这系统能读取她脑中所有的所想,可是却极少干涉她行事,大多数时间在休眠。 没想到,今天系统这句问话,倒仿佛带了一点点小情绪。 “怎么了?难道我早一天离开这里,你还会想念我不成?”柳眉心里有点儿得意,老实不客气地就挑衅回去。 只听“叮”的一声,系统再一次提示进入休眠,把柳眉气得龇牙咧嘴——这果然是个画风高冷的系统啊!跟它朝夕相处了这许久,照旧是这样绝情绝义、冷落冰霜的一副嘴脸。 柳眉低下头检查薛家采买回来的食材,心头狠狠地念着:“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系统!” * 转眼间,天气变冷,过了年节。这一日,宝玉过来梨香院探望宝钗,两人坐着顽笑一回,黛玉也来了。 薛姨妈当即命人捧了茶果子上来,留宝黛两人吃茶。宝玉提起前几天在宁府珍大嫂子那里吃到的鹅掌鸭信甚好,薛姨妈与宝钗便相视而笑。 “来个人,将咱们院儿自己糟的鹅掌鸭信取来,给宝玉尝尝!”薛姨妈笑眯眯地吩咐。 少时糟好的鹅掌鸭信送上来,宝玉见了,脸上便现出几分惊奇来。 “看上去就好极——”宝玉赞了一句。糟好的鹅掌与鸭信,都是色泽明丽,红亮红亮的,再凑上去闻,只觉一股子甜味鲜香,隐隐地又带一点儿花香味,与平生吃过的糟卤凉菜都有些不同。黛玉见了,也觉得出奇。 再尝一口,宝玉喜不自胜,诞着脸缠薛姨妈,说是配酒绝妙佳品。薛姨妈自然无不可,赶紧命人去取酒,温了送来。 “姨妈这里的鹅掌鸭信到底是怎么制的?”宝玉一连饮了三杯酒下去,才想起来问薛姨妈。 “是你家灶上的厨娘亲手糟的呀,怎么反倒来问妈?”宝钗在一旁笑答。 “我家?”宝玉摇头不信,“若是我家厨子制的,我该吃过才是啊!” 薛姨妈便命人去厨下请柳家的,宝钗摇头,笑劝道:“柳妈妈这会儿正忙着,依我看,去将柳家在灶上帮忙的那个闺女寻来问一问便得了。” 一时柳眉进来,宝玉见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才留头不久,当即笑道:“这么点年纪的小丫头!” 柳眉不理他——这么点的小丫头,真实年纪也快是您老人家的两倍了好伐? 她冲薛姨妈与宝钗行了礼,又赶紧使劲儿看了黛玉两眼——额滴个神呢,这是林妹妹真人,以前没见过耶! 柳眉在这梨香院里住了小半年,薛姨妈与宝钗是已经认熟了的。宝玉也时常会过来坐坐。因见的次数多了,所以就算宝玉颜值高,柳眉也不觉得如何。 可是林妹妹她却是头一次见。要知道,柳眉在穿来之前,可是十足黛粉、十足黛粉啊! 只见黛玉穿着一件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正坐在宝玉左边,怀中抱着一只雪雁送来的小手炉,一面微笑地打量着柳眉,一面磕着瓜子儿。 柳眉见了她,眼里呼呼地直往外冒桃心儿:林妹妹,怎么可以……这么萌! 穿来之前,柳眉就总爱为林黛玉不平——她最痛恨续书的高鹗老先生,好好的林妹妹,非给人家吃什么火腿白菜汤,火腿白菜汤也就算了,里头还加虾米儿、青笋紫菜,配江米粥!Excuse me?黛玉是姑苏大族出身的林家女,又自小在扬州长大,怎么受得了这样胡乱搭配的食物? 所以柳眉总是想,若高鹗老儿写的那些都是真的,那黛玉定是被贾府用食物给整死的。一想到这儿,柳眉就摩拳擦掌,颇有些去替黛玉张罗做菜做饭的冲动。 这边厢宝玉却受了柳眉的冷落,但是他一向看重女孩儿们,尽管柳眉一直盯着黛玉看,他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轻声轻气地开口相询:“这糟鹅掌鸭信,是你娘做的吗?” 柳眉扁扁嘴,老实不客气地说:“这叫玫瑰卤糟鹅掌鸭信,我娘没功夫弄这个,这是我做的。” “哟,这可真不简单,这么点儿年纪的小丫头,竟能做这么考究的吃食。”薛姨妈先开了口。 她原本以为这些吃食都是柳母一人张罗的,却没想到这道菜竟是柳眉这么个小丫头独自做出来的。 薛姨妈赞了了一句,宝玉便也高兴地随了两句,不外乎说柳眉小小年纪,手艺出众。 宝钗是早就知道柳眉的能耐的,当下只笑笑不说话。黛玉看看宝钗,便也不开口,只管抱着小手炉,慢慢地尝着薛姨妈抓给她的茶果。 柳眉却很平静,薛姨妈与宝玉夸她,她也不觉得如何——做菜好吃她自己知道,不需要旁人来提醒。结果这在宝黛钗三人看来,她便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样子。 只听宝玉问道:“这糟鹅掌鸭信,到底是怎么个特别的做法,竟这么香甜呢?” 柳眉心想:呵呵! ——这点糟货卤味,对她来说,实在是小意思。 “回宝二爷的话,也没什么特别的做法。不过是在用来糟制的原卤里加上了玫瑰卤,带了花的香甜味,衬托鹅掌鸭信的咸鲜,再以红曲增色,做出来佐酒的小菜而已。” “说到底,这道糟货好吃,还是因为材料好!” 柳眉说的可是心里话。 薛家采买的玫瑰卤与酒糟,质量之好,味道之醇,柳眉平生未见。也不知是不是这薛家作为皇商采办皇家专用的食材,顺带手就给自己家里也置办些。 然而柳眉的这番表态,在宝玉等人眼里看来,却与常人稍许有些不同。 主人家已经赞了好了,这做丫鬟的,就算不往自己脸上贴些金,大多也会洋洋地露出些得色来。更何况,柳眉年纪还这么小。 谁料她非但未见什么得意,反而竟大大方方地夸赞起薛家采买的食材来了。 宝玉黛玉都没怎么太在意,倒是宝钗留了神,仔细将柳眉打量了一阵。 这时宝玉连饮了几杯酒下肚,渐渐地有了些酒意,便央求薛姨妈说:“这个丫头真是个妙人儿,姨妈若是疼我,就将这个丫头与了我,好让我也天天有这样精致的糟货卤味配酒吃。” 薛姨妈实在摒不住,笑了出来,“这本就是你自家的丫鬟,哪有反而跟客人讨的道理……” 薛姨妈说这话的时候,宝钗依旧盯着柳眉。 只见柳眉听了宝玉的请求,突然之间,眉眼里透出些喜色。 宝钗心里刹那间便不再高看柳眉了——原以为有些过人之处的,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寻常人儿。可宝钗再一想,想攀高枝儿乃是人之常情,宝玉又是贾家的正经主子,柳眉这样的反应,原本也没什么不妥的。 于是宝钗心里便将柳眉丢开了去,过去抱着薛姨妈的胳膊说:“姨母原是与了咱们的,妈若是不开口,宝兄弟怎好意思要人。不如妈明儿个向姨母提一句,岂不便宜?” 薛姨妈笑着应了,又张罗着要给宝玉斟酒。 柳眉的眉头,却悄悄地蹙了起来。 刚才是赶巧了,宝玉向薛姨妈开口的时候,正巧她脑海里的系统激活,“叮”的一声就送了两行字给她。 “推陈出新,改良现有菜式,成功!恭喜升级,并额外获得升级大礼包一份。” 所以柳眉才无意间流露出了些开心:原来不一定要拘于书上写的原有菜式,改良菜式也是能受到系统肯定的呀! 可是现在她才渐渐反应过来——啥?宝玉竟然向薛姨妈讨她?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七回里黛玉的那个汤,真是槽点满满,好多人都骂过…… 第3章 酸笋鸡皮汤碧粳粥 柳眉到了此刻才渐渐反应过来——啥?宝玉竟然向薛姨妈讨她?而且薛姨妈还打算知会王夫人? 噢卖糕的,她怎么会这么倒霉! 她一点儿也不想去宝玉那院子里好不好? 数数吧,宝玉那院子有多挤?大丫头,就有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茜雪、绮霰等人;大丫头下面,还有排成行的小丫头们,碧痕、春燕、佳蕙、小红、蕙香、坠儿、靛儿、良儿…… 更关键的是,柳眉很清楚自己来这里的任务是什么,她就是来吃吃吃的—— 哪儿还有比厨房里更容易接触到食物的地方? 这时候柳母张罗着将热菜都端了上来,宝玉尝过了那道糟鹅掌鸭信,心里先入为主,闻见了饭菜香气就先叫了一声好。 那香气柳眉也认得,就是酸笋鸡皮汤的味道。 空气中洋溢着一股浓郁的酸香,那股子酸劲儿似乎直往人胃袋里钻,逗得口水忍不住便往外直涌。 宝玉食指大动,将那汤一连喝了两碗,赞道:“好极,好极!” 柳眉在一旁,见到宝玉脸颊微红,额头上微微的出了些汗,就知道柳母做的这道汤够味儿,够劲道。只这两碗汤喝下肚,宝玉的酒便也解了不少。 只听宝玉续道:“这汤……里头的鸡皮,吃得出鱼肚的味道。” 一听到这话,柳眉眼前一亮,对宝玉竟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感觉来——这就是吃货对吃货的互相欣赏啊! 酸笋鸡皮汤,乃是用腌好的酸笋过油,熬出汤来;同时起油锅,文火炮制事先处理好的鸡皮,直到炮制到鸡皮酥脆,但还未焦的时候,将鸡皮加入到笋汤里同煮;而原本用来熬汤的酸笋都弃置不用,汤里后加入泡发好的玉兰片,一碗汤,就这么成了。 柳眉以前尝过一次柳母这手艺,觉得这鸡皮炮制之后再入汤同煮,煮好之后与玉兰片同嚼,确实有种似曾相识的口感。 这种口感,与金圣叹说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有火腿味是一个意思。 可当时柳眉心底模模糊糊的,总也辨不清,这口感到底是什么——口中的鸡皮如此滑弹,早已不再是简单的鸡皮了。 今儿个宝玉便一语点醒梦中人——柳眉心底忍不住对宝玉竖了竖大拇指,确实就是鱼肚的味道啊! 这下子,柳眉再也不敢将宝玉看做个整日只爱在内帷厮混的纨绔子弟了——人可是个地道吃货! 自此柳眉对宝玉始终刮目相看。 不过饶是如此,她还是不想去宝玉的院子——宝玉就算是吃货,也得有担当,能护得住身边的人才行啊。 只不过……这由得了她不去么? 柳眉在旁边胡思乱想的时候,宝玉又就着小菜,喝了半碗碧粳粥,直呼香甜。 其实柳眉原本对喝汤配粥这事儿,也是抗拒的。主要都怪高鹗老夫子的荼毒,给林妹妹吃火腿白菜汤配江米粥。岂知宝玉却先是连喝两大碗酸笋鸡皮汤,将汤喝过瘾了之后,最后又喝了半碗碧粳粥垫垫。如此一来,宝玉的酒醒了不少,而肚子也吃饱了。 薛林两位,也就陪着宝玉,用了些碧粳粥。 柳眉注意到黛玉的胃口确实不大,只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可是宝钗竟然也吃得不多,不过就是吃了浅浅的半碗,便放下了碗。 ——宝姐姐,您这是在减肥吗? 这时候宝玉的乳娘李氏来催,宝黛两人见天色已晚,便向薛姨妈与宝钗告辞。 临走时,黛玉帮宝玉戴上那大红猩毡的斗笠。宝玉弯下腰,由着黛玉替他整理,还不忘了偏过脸来,又提醒一回薛姨妈,“姨妈,那柳家的小丫头……” 薛姨妈笑着道:“这孩子,竟还不放心,姨妈记着呢。” 柳眉扁了扁嘴,心想:论理红楼里应该没这一出啊! ——可是红楼里也应该没有她这么个小丫头啊。 待宝玉与黛玉一同出去,原本一直随侍在一旁的柳母便小心翼翼地去薛姨妈跟前询问,“薛太太,宝二爷早先说的是……” 薛姨妈笑答道:“宝玉想讨你们家的这个丫头,到他房里服侍他去呢!” 柳眉登时抿紧了嘴,眼角直抽:听着薛姨妈说得暧昧,搞得就跟她被宝玉讨了去做通房丫鬟似的。 可是柳母立时从心眼儿里笑开了花,双手一错福下身子:“这都是薛太太关照的缘故,是我们柳眉的福气!”她似乎日盼夜盼,就盼着有一天,家里有个女儿,能到宝玉这样的凤凰蛋身边去服侍呢! 薛姨妈也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也顺着柳母的话,赞了柳眉几句。而宝钗见了柳母这幅样子,更加对柳眉没什么兴趣,自去炕桌上取了针线来做。 而在场唯一的利益相关者,柳眉同学,此刻的心情有些悲壮。 她暗暗地想,这时候如果她表示反对,会有效么? “叮!” 脑海里的系统提示又来了,“请立即查收升级大礼包,过期失效。” 柳眉一吓,她倒真是怕错过了什么,见柳母已经在向薛姨妈等人行礼,便随着柳母一起下来。 她一回到灶间,便立即去查收她的升级大礼包。一点开,系统那平直而冷淡的声音立即就响了起来:“恭喜你,由0级‘无名帮佣’升至1级‘二等丫鬟’,获得厨房装备:保鲜盒保鲜膜保鲜袋若干。” 我摔啊! 柳眉一下子气得不行,这是什么级别体系?0级是无名帮佣,1级就成了二等丫鬟了? 难道大厨房里的升级体系不应该是不同工种上各自分等级,掌勺的按级别分一锅、二锅、三锅;配菜的分一墩、二墩、三墩……各自工种自有升级标准的吗? 这到底是红楼美食之路的晋级路线,还是底层丫鬟向上攀爬的升级路线啊,会不会再升上去出现什么一等丫鬟、姑娘、姨娘、姨娘扶正之类的级别啊! 柳眉满心觉得这系统一定是进了水,坏掉了。 再说了,给她的厨房装备保鲜盒保鲜膜保鲜袋又都是什么鬼? 这些塑料材质的东西,红楼世界里又都没有,这就意味着,她其实并不能将这些东西都堂而皇之地拿出来用。再说,她就算是拿出来用,这些东西,又能有什么帮助了? 她需要的,首先是个冰箱啊! 这时候系统冷淡的声音再度平平地响了起来:“你的任务是,吃遍红楼。级别名称会按你在红楼世界里的命运走向而随时进行调整。” 这也就是说,她完全可以循着姨娘扶正的道路,去完成任务,如果贾府不会那么快就玩完的话;她也可以选择继续走厨房路线,自己想办法去吃遍红楼。当然,后者的难度会难很多。因为这个红楼世界里毕竟分着贵贱,主子与仆下的待遇天差地别,而厨娘的局限就在于,贾府厨房做不出来的东西,比如宫中赐下的那些,她就很难尝到。 “而你下一次升级的奖励会是——保鲜空间。” 系统在她脑海里提示。 能保鲜的空间,不就等于她的私人专属冰箱了吗?唉吆喂,这个好! 一想到这里,柳眉便又斗志昂扬,信心满满,开始期盼下一次升级的机会。 她这样一高兴,便没有留意到系统“叮”的一声又下线了。 * 待到柳母带着柳眉将厨房收拾完,两人一块儿回到住处去。柳五儿依旧恹恹地在炕上歪着,见到母亲与妹妹回来,勉强从炕上撑着起来。 灯下的柳五儿,钗軃鬓松,衫垂带褪,虽带着病态,可是容貌秀美,极是养眼。柳眉不禁开了小差,心想传说自己的这个便宜姐姐,应该也是与袭人晴雯等人一起在又副册上的,只是现在怕是宝玉还不知道有柳五儿这么个人物。 “五儿,你快起来,你妹妹当差累了一天了,你好歹也给人倒点儿茶水,让人在炕上歇会呀!”柳母一进屋,就指使起柳五儿来,对柳眉这姐妹俩,态度不知怎么地就突然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柳家画风陡然一变,柳五儿与柳眉,好像同时都有些不适应。 “薛太太答应了,会去二太太跟前打招呼,赶明儿你妹妹就要到宝二爷身边去当差了呢!所以,这两天五儿你担待些。” 柳母格外喜孜孜地说。 柳眉原本没在意,可偏在此刻,她觉得柳五儿的眼光“刷”的一声就朝自己脸上刷了过来,然而再慢慢地、若无其事地转开。 接着,柳五儿很慢很慢地从炕上爬了下来,望着柳眉,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眉儿,你过来姐姐这里歇着。” 柳眉到这红楼世界这么久,从不曾得柳五儿这样“优待”过。这会儿见了柳五儿这样,实在是有些吃惊。 相处了这一段日子,柳眉早知道这柳五儿心气儿很高,总觉得自己生得不比平、袭、鸳、紫差,再加上柳母总是在旁撺掇,所以难免存了些“攀高枝儿”的想法。但柳五儿怕是万万想不到,竟是自己这个妹妹领先一步,率先攀上了宝玉这座“高枝儿”。 柳眉用眼觑着柳五儿,立即察觉这个姐姐心思其实很重,而且心里想着什么从来都不跟外人说,即便是父母亲人也绝对不会。 于是柳眉并不想让这样的柳五儿来“担待”自己,赶紧说:“没事的,我不累。姐姐歇着吧!” 柳母这时已经沏了一壶酽茶放在炕桌上,看着柳眉,越看越觉得柳眉颇有前途。她笑着说:“眉儿,真有你的。只一道糟货就能叫宝二爷开口讨你。” 她喜孜孜地续道:“原本娘还想让你好生跟着薛大姑娘,薛大姑娘若是进宫选女史去,你没准也可以跟着……” 柳眉一听见柳母的这个打算,头立即就大了起来。 这真是个便宜娘啊,宫里那等“见不得人的地方”,柳母也指着自己的亲闺女跟着去…… “……可是如今薛太太那里放出话来,说是薛大姑娘用不着选了。正好,再没有比宝二爷那里更好的去处了。”柳母激动地说,“回头到了宝二爷那里,千万记得帮你姐姐说说好话,等你姐姐身子好了,让你姐姐也到宝二爷那里当差去!” 柳母其实还有潜台词没有说出来:五儿长得更好些,在宝二爷那儿当差,怕是更容易讨宝二爷欢心。 柳眉险些一个趔趄——她还真以为柳母转了性子,见她得了宝玉赏识,便高看起她来了,原来这还是在为柳五儿做铺垫啊! 只可惜,柳母说这话的时候,柳五儿全无表情,正慢慢又卧回榻上去。有一个及不上自己的妹妹先一步进府当差,而且还到府里为她求情,柳五儿同学的自尊心估计是承受不了的。 “娘,八字都还没一撇呢,您高兴得太早了!”柳眉很郁闷地说,“薛家太太这不还没跟府里的太太提么?” 可是她心里却知道,进宝玉的院子应该是已板上钉钉的事了。毕竟系统里头她都升了一级,都成了二等丫鬟了。 柳母却兴高采烈地说:“依娘看啊,这事儿是准的。难怪今儿一大早,就有鹊儿对着咱家叫了半天……” 柳母说的并没有错。第二天过了午晌儿,周瑞家的又过来,说是太太要见柳家的闺女。 善于钻营的柳母自然知道王夫人要见哪一个,赶紧将周身收拾得干净利落的柳眉给推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酸笋鸡皮汤,原本一直有印象是邓云乡先生曾经在《红楼识小录》里写过这鸡皮尝起来味道像鱼肚的,前几天又翻出来看了一遍,才发现邓先生写的不是酸笋鸡皮汤里的鸡皮,而是火肉白菜里的火肉皮。所以……俺记错了,于是改写成与玉兰片嚼在一起味道像鱼肚……酸笋鸡皮汤里的鸡皮,也有说是鸡汁鲨鱼皮汤的,最后还是没有选择这种做法——因为俺总觉得红楼菜式往往都是食材普通,但做法比较奢侈,比如茄鲞。至于鲨鱼皮什么的,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就不这么写了。 第4章 空降绛云轩 柳眉随着周瑞家的从梨香院角门转出去,沿着夹道走了一阵,穿过一个东西向的穿堂,进了一处院落。周瑞家的带着她从偏门入了内室,柳眉瞥了一眼正厅,只见厅上高悬着一面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头斗大的三个字,写着“荣禧堂”。 周瑞家的微微停步,回身打手势叫柳眉跟上。自从周瑞家的入了荣禧堂,便屏声敛气的,大气也不敢出。而周围也确实安静得很,几乎听不到下人说话、咳嗽之声,倒是连细碎的脚步声、瓷制碗碟的轻微碰撞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么安静,不由得令柳眉心里有点发毛,这荣禧堂,不就是住了个王夫人么—— 这王夫人在原著里,是个惯会“辣手摧花”的主儿,对底下的人十分厉害。她平日里吃斋念佛,轻易从不出手,可一旦出手,必定致人死命,先有金钏,后有晴雯……所以,柳眉其实也颇为紧张。 她看了看周身,见自己穿得中规中矩,一件丁香色的小袄,外头罩了一件用柳母旧衣改的佛青色比甲,外头系着一条半新不旧的汗巾子,倒也没什么特别出挑的地方。再加上她也知道自己年纪尚小,眉眼相貌远不及乃姊柳五儿出挑,应该不会讨王夫人的嫌。 可是谁知道呢? 这么想着,只见周瑞家的挑开了帘子,对里头轻轻地说了声:“回禀太太,柳家的那个丫头带到——”说着,周瑞家的便回身命柳眉进来,自己则默不作声地立在柳眉身后。 柳眉一抬眼,就只见到正面炕桌上有一位夫人正坐在西首,手中托着一只官窑薄胎白瓷茶盅,正在吃茶。 正是在一片静默无声之中,柳眉觉出压力山大。她老老实实地低头行礼,恭敬地说:“柳眉给太太请安。” 等了好久,上头却没有一点反应。柳眉正低着头,看不见上头王夫人的反应,这更叫柳眉心里头直发毛——难道自己给拜的是个蜡像? 好在又过了一会儿,只听上头茶盅茶碗轻轻敲击之声,接着旁边立着的一位大丫鬟上前接下了王夫人手中的茶盅,轻声地说:“太太,厨房那头打发人来回话,您先头要的建莲红枣汤,因建莲没有了,一时赶不出来。问燕窝粥可不可以,今日厨房倒是发了些极好的燕窝。”说话之际,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王夫人终于开了口,道:“材料不就手,也就算了。燕窝粥也不必,先紧着老太太那里吧!” 待王夫人说完这句话,柳眉终于听见这位BOSS对她开了尊口,说:“柳家的丫头,抬起头来——” 柳眉依言抬头,见了上头端坐的王夫人,心里头就只有一个感觉,哎哟喂这位BOSS,也太……端庄了一点。 只见王夫人穿着一身深紫色的交领对襟褙子,头上只插了一枝金钗压发,戴着素色的抹额,眉眼看上去与宝玉有几分肖似。深紫色的褙子则衬得她肤色格外白皙,面上肌肤保养得也不错,看上去也不过四十许人的样子。只不过,眼下这位夫人面部表情太过稀缺,委婉一点叫端庄,真诚一点说其实是面瘫,看上去实在跟看着一尊蜡像似的,没半点儿活气。 柳眉忍不住想,难怪到了这岁数上,都还没啥皱纹。 “姨太太今儿个同我提了,说是你入了宝玉的眼,宝玉想要讨你到他院子里当差!”王夫人缓缓开口,可不知怎么地,柳眉总觉得这话听着格外生冷。 “回太太的话,是有这回事儿。”柳眉表现得很老实本分。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王夫人问。 “我?”柳眉万万没想到王夫人会询问她的意见。 她诧异地抬起头来,正正遇上王夫人的眼光,只见对方目光森然,探究地望着自己。 柳眉心底一动——她意识到自己的答话很是要紧,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否则一个不小心,触了王夫人的忌讳,自己立时就吃不了兜着走。 而王夫人的忌讳,该是她那宝贝凤凰蛋,宝玉。 “回太太的话,”柳眉低下头,小心斟酌着说,“其实……我想留在梨香院,孝敬我娘!” 这是一口气将宝玉的请求和薛姨妈的好意都给婉拒了。 上头王夫人没说话,可是柳眉能觉出她老人家好似是舒了口气。 “我爹在外头跑差事,我娘一个人带我们姐妹俩,挺操劳的。我姐身子不好,没法当差,我就想着能给我娘搭把手,让她能轻省些。” 柳眉这话说完,就收住了,没敢往下细说。毕竟这只是个借口。 上头王夫人继续静默了一会儿,开口给了柳眉定了性,“倒是个孝顺的丫头。” 王夫人这一发言,无数附和的声音都响了起来。 先是周瑞家的开了口,将柳家的情况说了一遍,格外强调柳眉还未到当差的年纪,就已经在给柳母打下手,努力学习基础厨艺,态度勤勉,兢兢业业,一直受到薛家上下的广泛好评,并且这片孝心也得到了贾宝玉同学的认同。 这个信息很关键,宝玉相中的,不仅仅是柳眉的手艺,更是柳眉的孝心。这一招绝对戳中了王夫人的心窝子。 “是呀,这么点年纪的小丫头,就晓得着孝顺自己娘。可见太太管教得好,咱们府里头啊,家风最正。” 这话是王夫人身旁那大丫鬟说的。柳眉听着,眼角差点儿又抽了起来——What?贾府家风正?不带这样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吧! 柳眉可不知自己现在这个身份是贾府的家生丫头,王夫人坐镇荣禧堂当家理事,自然有这资格往自己脸上贴金。 此刻王夫人得意洋洋,仿佛就坐在一朵大善人的光环之中,向柳眉招了招手,放缓了声音说:“起来吧,可怜见的。” 柳眉依言起身。王夫人后头的话却将她给雷得外焦里嫩的——“到宝玉身边好生侍候着,每月也能多得些月钱,一样是帮衬你娘!” 二太太啊!说好的,少一点套路,多一点真诚的呢? “去,将袭人叫来,领这丫头去宝玉的院子,领个二等丫头的缺,从这月起领月钱。”王夫人宣布了对柳眉的决定。 果然是个二等丫头。 柳眉无奈地想。 系统说得对,她在这红楼世界里是有“命运”可循的,不是轻易能被她个人的意志和努力所转移的。 * 问:被一个没有实权的小BOSS看中,然后又被一个有实权的大BOSS空降,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柳眉表示:呵呵呵呵,呵呵哒! 她在王夫人处,终于见到了花袭人这位宝玉身边头一等的大丫鬟。 只见袭人穿着粉红印花缎子小袄,外头罩着水红色开领比甲,领口上绣着精致的桃花纹样,容长脸儿,细挑身材,看上去亲切而温柔。可真要论起相貌俏丽可人,这袭人,还真不行,甚至及不上柳眉的姐姐,柳五儿。 难怪王夫人倚重袭人,应该也是觉得她长得很安全。 见了柳眉,袭人柔柔地展颜一笑,说:“柳家妹妹,随我来吧。” 这就直接往宝玉的院子过去?柳眉吃了一惊。 “袭人姐姐,我,这还得回去跟我娘说一声,再回自己家拿点儿子东西。”柳眉用不惯旁人的铺盖,因此想将自己那副带来。 “太太发了话,你娘自然会知道消息。再说,咱们宝二爷的院子什么都有,只会比你家里头的好。”袭人笑着说,柳眉却觉得她眼里多少有些鄙夷的意思,似乎觉得柳眉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柳眉其实是个“金窝银窝也及不上自己的狗窝”的人,否则穿来这里之后,也不会这么抓心挠肺地想回去了。此刻她见了袭人这样的态度,心里便看不惯,想:难怪这位花大姐姐家里想赎她,她却怎么也不肯。原来还是看上了贾府的富贵。 正说话间,袭人已经带着柳眉来到了宝玉的居所。柳眉见是一排整整齐齐的三间明间,正中一间正门上贴着红纸,上头墨迹淋漓,写着三个大字:“绛云轩”,倒也有几分笔力。 柳眉便知这就是宝玉的院子了。 袭人带着柳眉,来到绛云轩跟前,便笑说:“大家出来见见,这是柳家妹妹,可是咱们宝二爷特为托了薛姨太太,才向太太讨来的。” 屋子里的人立刻呼啦呼啦地就往外涌,那架势简直就是上来围观柳眉。 柳眉立在原地被人参观,心底暗暗着恼——这都是袭人那一嗓子的缘故。 难道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袭人若直说是院子里多添个打杂干活儿的二等丫鬟,能引起这么大的动静? 可偏这袭人还凑上来继续说道:“真是委屈妹妹了,只得了个二等丫鬟的缺儿……” 这下子,绛云轩里无论是一等还是二等丫鬟,都对柳眉上了心。二等的小丫头子,都觉得柳眉一来就出了风头,十九会将她们都压得死死的;而一等的大丫鬟,也听见了“委屈”二字,也都担心柳眉迟早会往上爬,动了她们的位置。 柳眉一下子对袭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是谁说袭人笨嘴拙舌的?这是多会说话的人儿啊!刚到这院子里,袭人开口只说了两句,柳眉就觉得这眼前的敌意是哗哗地就扑面而来啊。 接下来,便是新人接受老人的检阅,柳眉晕头转向地一个个去认:晴雯、麝月、秋纹、茜雪、绮霰…… 等等,茜雪? 柳眉还未反应过来,便接着又是一轮:碧痕、春燕、佳蕙、小红、蕙香、坠儿、靛儿、良儿…… 检阅完毕,袭人赶紧给柳眉张罗住处,将她塞在了明间后头的一间小屋子里,与佳蕙、小红和蕙香三人一屋。那屋现住三人,却有四副铺盖。 ——原来是四人间啊!比梨香院的待遇还要更糟糕些。 柳眉有些郁闷地想。 接下来是发工作服。 袭人亲自去开了箱子,将自己的旧衣衫寻了出来,在柳眉身上比了比,说:“妹妹千万别嫌弃。如今再等半月,琏二奶奶就该吩咐人进来裁春装了。在这之前,我过去的这些衣裳你尽管穿着……” 柳眉低头,见袭人取出来的是一幅湖水蓝的裙子、一件月白的小袄,外头还配一件青缎掐牙背心,都是八成新,能送得出手的东西,颜色搭得也和谐,应是袭人好心相帮。 可是袭人环视周围一圈,续下去就说:“其实你晴雯、麝月姐姐早两年和你身量更像……” 这就是妥妥地在给柳眉拉仇恨了。 晴雯麝月等几个一等大丫鬟,少不得也去翻箱倒柜,各自取了一套还算是能拿得出手的衣裳送给柳眉。 而其余二等小丫鬟则大多又是艳羡,又是嫉妒地远远望着,都摸不清这柳眉究竟是个什么来历,竟然能得这些有头有脸的大丫鬟如此重视。 不简单,袭人大姐不简单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从4月26号起,固定在晚上八点半更新。其他时间的更新,多半是修文。 第5章 枫露之茗 柳眉一面道谢,一面接过各位大丫鬟姐姐们的各种“馈赠”。 其实这绛云轩一等丫鬟们送给柳眉“临时”穿穿的工作服很统一,基本上都是上衣+裙子+马甲背心的标配,只不过个人风格会有些不同。 晴雯送的衣裳,上头的针线格外好,颜色也鲜艳,只是送礼的人不大高兴,“哼”地一声就将这些往柳眉手里一甩。 麝月秋纹等人送的就中规中矩,老气一些,看上去多半是用主子赏下来的旧衣裳给改的。 一转眼柳眉得了六七套工作服,一个礼拜也尽够换的了。“谢谢茜雪姐姐。”柳眉冲最后一个过来的茜雪郑重致谢,心里纳闷,这真是茜雪吗? 按说,这茜雪,昨儿个就应该为了一盏枫露茶的事儿,被宝玉撵了出去才是啊。柳眉有点发懵,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她很有自知之明,并不觉得这个红楼世界能够因她的缘故,就能将旁人的故事轨迹也给改了去。 只见这茜雪,个子高挑,几乎比柳眉高出一个头,人也显得成熟些,见柳眉似模似样地行礼道谢,忍不住冲她笑了笑,伸手在她头上梳着的一对鬏鬏上抚了抚,转身自去忙了。 这时候外头有婆子进来,果然转告柳眉,说是梨香院那头已经得了信儿,柳母嘱咐柳眉“不要惦记家里,好好当差”呢。 柳眉无语,听着这话她就能感受得到柳母心头的千般得意、万般嘚瑟——她柳家可是出了个在绛云轩当差的丫鬟呢! 正想着,外头进来个老奶奶。连袭人见了,也赶紧上去行礼,说:“李奶奶,您来了啊!” 这人柳眉原本在梨香院里就见过的,是宝玉的乳娘,李嬷嬷。 柳眉本能地觉得,袭人与李嬷嬷,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有点儿诡异。 果然,李嬷嬷见宝玉不在,只嘿嘿地冷笑了两声,也不理会袭人的招呼,径直往绛云轩里走。 论理,这贾府里头,贾母老人家自然是顶级BOSS,而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等人又顺位次之,在她们这些主子面前,袭人原本算不上什么。可若只在宝玉身边,袭人管着这呼啦啦一大排十好几个丫头片子,捧这个贬那个,指使这个排揎那个,又总热衷与王夫人等顶头上司上传下达的,便俨然是绛云轩关起门来的大总管了。 而已经到了年纪告老解事的李嬷嬷,则是一位已经过气的前任大总管。 想那红楼原著里李嬷嬷总说,袭人是她手里□□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可见当年李嬷嬷在这绛云轩里当宝□□娘的时候,也曾是个威风八面的大总管,而且食髓知味,恋上了这当大总管的感觉,念念不忘,即便是退休了,也总是动不动就来宝玉院子里来回首往昔…… 人总是恋栈权位的——柳眉忍不住想——哪怕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权位。 这李嬷嬷进来,一见桌上搁着一碗茶,端起来就饮,“这是宝玉的茶?宝玉出门去了,搁着也是搁着,给我喝了吧。” 旁边茜雪赶忙拦,“李奶奶别,这是给宝二爷沏的枫露茶,三四次之后才出色的,所以特为给宝二爷留着的……” 李嬷嬷充耳不闻,一扬脖,尽给灌下去了。 茜雪脸色自然不好看,她往袭人那边看,见袭人正在朝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多说,也不要给李嬷嬷甩脸子。 这一切,柳眉尽看在眼中,晓得本该发生在昨儿个夜里的“枫露茶事件”,果然移到了今天了。 这明明就是李嬷嬷与袭人斗法,李嬷嬷想要彰显她在这绛云轩中的地位与权威,所以故意喝掉这盏枫露茶。而她算准了袭人愿意息事宁人,压着底下人不敢说她什么。 只是这事儿,茜雪夹在其间,却是最后倒了大霉的那一个。 茜雪此刻怕是还谈不上气,只是郁闷得很,紧紧地抿着嘴,转过身走开,却忙别的去。 “茜雪姐姐……” 一个怯怯的声音在茜雪身边响了起来。 柳眉小心翼翼地问,“那位……奶奶,是谁啊?” 她要找借口和茜雪搭讪,所以只能装作不认得李嬷嬷。因她是个“纯正”新人,茜雪一点儿也不怀疑,当下好心地指点她:“这是宝二爷的奶娘,如今已经告老出去了。” 茜雪说到这儿,又顿了顿,才补了一句:“不过宝二爷如今依旧……敬得很!” 柳眉“哦”了一声,装作明白了,又小声问:“那李奶奶饮了去,宝二爷晚上回来,想起这盏茶,不就喝不到了?” 茜雪还是有些犹豫,说:“枫露茶金贵得很,咱们院儿里总共就得了这么些……” 柳眉劝她,“宝二爷怕是不会记得咱们院儿还有多少枫露茶,但是早上临出门的时候沏了一盏,多半是记得的。” 茜雪听柳眉这么说,点了点头,说:“你说的也是,我再沏一盏便是,到第三遍的时候,你可愿来尝尝?” 枫露茶沏到第三四遍的时候才出色,头几泡水基本就跟洗茶似的,是要被倒掉的。然而茜雪却主动请柳眉尝尝那第三遍的茶味,对她那便是善意满满的了。 果然,茜雪那里的枫露茶泡到第三遍,茜雪将茶水滗出来,倒在另一只粗瓷小碗里,递给柳眉,笑道:“尝尝?” 柳眉不跟她客气,双手捧了,先看看茶色,见不过略略泛黄而已,再饮了一口,柳眉想:果然是白茶。 曹公笔下这枫露茶,到底是什么,一直众说纷纭。曾经一度有人坚持认为,这“枫露茶”,根本就是曹公杜撰的。可是柳眉却不大相信——毕竟曹公写得很明确,“是三四次之后才出色的”。写得这么具体,令柳眉更愿相信,曹公尝过类似的一种好茶,而且印象非常深刻。 如今柳眉在茜雪这里,亲口尝到枫露茶,便大致能确定,这茶,应当是一种上好的白茶。毕竟只有白茶是要泡到第三四回,茶汤才能显出明澈清亮的浅黄色。 “叮”,柳眉脑海里一声响。 “辨识枫露茶任务完成,金钱加十,并获得奖励厨具一件,请及时前来挑选。” 系统的声音传来,不禁让柳眉又惊又喜——原来这样也能算是完成任务啊!而且除了升级以外,她竟然还有别的机会能赢取厨具和……赚钱!看起来这次红楼之旅越来越好玩了。 结果茜雪在对面,便见到柳眉喝这刚刚出了一点味儿的枫露茶,就喜得眉花眼笑。茜雪是个温柔的性子,当下没有多想,只又伸手,揉了揉柳眉头上那一对鬏鬏。 待看着茜雪将重新沏过的枫露茶用碗盖盖好,放在多宝格上,柳眉就寻了个借口溜开,去挑选她的奖励厨具去。 “你获得的是系统金币,在这红楼世界里是不能流通的,只能用来在我这里购买添置厨具或者食材。”系统冷淡的声音在柳眉脑海里回响着。 “哦,”柳眉对钱财并不怎么在意,反正的她的任务只是吃,“有什么奖励厨具可以挑选?” 她在系统提供的清单里看了看,斟酌了片刻,挑了一件油温计出来。毕竟她刚刚开始熟悉这个世界里的灶具厨具,对火候的掌控还不是特别熟练。油温计可以很精准地帮助她取得最佳的烹饪温度。 她刚刚挑出这件,系统就“叮”的一声休眠了。 柳眉皱了皱鼻子,为她的这个随身系统点评了两个字——“冷漠”。 不过,既然茜雪已经重泡了枫露茶,今儿夜里的“枫露茶事件”,应该就不会再发生了吧。 * 到了晚间,贾宝玉回到绛云轩的时候,见柳眉来了,很是高兴。 “以后咱们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就叫人去大厨房弄些材料来,咱们在院子里,自己开小灶!” 绛云轩里众人都笑笑。 今儿早些时候王夫人将柳眉拨到宝玉院里的时候,大家伙儿就没将柳眉的手艺当一回事儿——不就是在梨香院里打过两天下手,做过一道糟货么?这些丫鬟们可都不信柳眉这点儿子年纪,能做出什么好菜好点心出来。 只不过这话既然是宝玉说的,便也无人去驳他。 接下来宝玉就一转头,看向晴雯,说:“今儿早上我在那府里吃饭,托珍大嫂子送了一碟豆腐皮包子过来,是特为想着你,给你留的。你可吃了?” 晴雯是个心直口快的,笑道:“别提了。我知道是我的,可偏巧李奶奶上午来时就看见了。她说,宝玉未必吃了,给我孙子吃去吧。这不,就拿家去了。” 宝玉一听这事儿,一张俊脸飞快地冷了下来,“呵呵!” “这老货,活得比老太太都受用。哪天没了她,我只怕还能多活几日呢!” 柳眉听见宝玉这么说,大约便也明白了些——难怪李奶奶总是在绛云轩里耀武扬威,根源在这儿。 宝玉的这心理年纪,大约已经到了青春反叛期,因此格外不喜李嬷嬷总管这管那,也不喜李嬷嬷仗他的势给旁人脸子。偏李嬷嬷越是见宝玉如此,便越有危机感,就越是靠打压宝玉身边的人来维持自己的权势体面。 好一个死循环! 宝玉听说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给李嬷嬷拿家去给她孙子吃去了,登时气不打一出来,发了好大的牢骚。 袭人这时已经歇下了,听见宝玉这么大嗓门儿,怕给贾母那头的婆子听见了惹事儿,赶紧出来劝,说:“好二爷,不就是一碟豆腐皮包子么!” 她只想着宝玉消气,见柳眉远远地站着,当即笑着说:“二爷不是特为向太太讨了柳家妹妹过来么?柳家妹妹这么能干,回头做一屉的豆腐皮包子出来,又怕晴雯那蹄子一人吃不下那许多去。” 这话又是当着众人的面儿,狠狠地捧了一记柳眉,再次帮柳眉招来嫉妒的目光无数。 宝玉听袭人这么劝,心意登时转了回来,喜道,“也是,有了眉儿,咱们以后还愁没好吃的?” 眉儿?…… 柳眉顿时打了个寒颤,感觉后背起了鸡皮疙瘩无数。她开始觉得满屋子的丫鬟看自己的眼光似乎也有不同。 宝玉与袭人,真是口无遮拦二人组啊!只不过一个有心引导,一个无意搭腔,段数高低立现。 说着,宝玉转过脸来望着晴雯,说:“晴雯别恼了,回头叫眉儿再给你整治一碟呗。” 晴雯这时候正立在灯下,柳眉看她看得很清楚,只见晴雯那一对极俊俏的柳叶眉向上一挑,冲自己狠狠一瞪,眼里厉色忽收,唇角微挑,露出些许冷笑。 柳眉不禁苦了脸——豆腐皮包子啊! 这豆腐皮包子,也是一道需要考证的存疑点心啊。 第6章 冬日饯别便当 柳眉被袭人给抬了出来,成功地转移了宝玉的注意力。 因此,豆腐皮包子被李嬷嬷“顺走”这件事并未引起什么风波,可是柳眉却妥妥地躺了枪。直到她和其他一众二等小丫鬟都退了下去回到自己的屋子,柳眉甚至都还能感受到“室友们”又是好奇又是敌意的目光正在打量自己。 “柳眉,你当真……会做东府里才有的点心?” 问话的蕙香这会儿还叫蕙香,还没有改名“晦气”……不对,还没有改名“四儿”。 柳眉尴尬地笑笑,说:“没啥事儿咱们就都歇下吧!” 蕙香与佳蕙等人相视嬉笑,登时轻松下来,都觉得柳眉大约只是个“银样镴枪头”——苗而不秀。家里送进来当差之前说成是千般好,手底下未必有啥真会的。结果被袭人这样当面一捧,捧得高,摔得惨,以后肯定是要露馅儿的。两个“蕙”登时将心放到肚子里,就准备看柳眉的好戏——宝玉说了,这柳眉,可是要做点心给晴雯吃的呀。要论口味精贵和挑食,这绛云轩里,除掉宝玉不算,晴雯就该是头一个了。 两个“蕙”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地偷着乐。 而四人间里的最后一位房客,小红,此刻早已躺在自个儿的铺盖里,似是睡着了。 柳眉随着两个“蕙”躺下。只不过她素来挑床,绛云轩的铺盖再好,她却也觉得睡时扎身子,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而两个“蕙”却睡得很快。不多时,柳眉耳畔,均匀而轻微的鼾声就响了起来。 忽然,只听外头“砰”的一声响,跟着是隐隐约约的人声。 柳眉“哗”的一声就从自己榻上坐了起来,凝神细听,能听见宝玉的声音,说着什么“她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如今逞得她比祖宗还大了”,又说“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接下来就听见袭人劝的声音,又是贾母那边的婆子过来问。 这……这枫露茶茜雪已经重泡了,明明是可以揭过去的事儿,为什么又闹起来了呢?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柳眉坐着听了一会儿,再一回神,发现两个“蕙”的鼾声早已都没有了,大家伙儿都与她一样在听壁脚——只不过都装着睡,正躲在被子里听呢。 柳眉想了想,突然起身,下床就趿着鞋子要出去。 世人都晓得,这红楼就是个大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但凡与宝玉走得近的大小丫鬟,多数没有好结果。可是在柳眉看来,一切正是始于茜雪被撵这件事。 明明是宝玉与李嬷嬷之间的矛盾,而且宝玉的怒气也是明明白白就冲着李嬷嬷去的,最后却怪罪了无辜的茜雪。宝玉不是情种么,不是最怜香惜玉,最疼惜最关切他身边的女孩儿吗?可是到了这时候,为了区区一盏茶,宝玉就可以毫不留情地将茶盅狠狠砸下,将茶水泼茜雪一裙子…… 能为一盏茶撵茜雪,也就能窝心脚踢袭人,也就能坐视金钏儿跳井、晴雯病中被撵这样的惨事。宝玉对他身边的女孩儿,似是好到了极点,爱到了极点,可是又如何?宝玉连他身边的这些人都守护不住,甚至不去守,又怎能奢望他能坚定地守护住黛玉这样的灵魂伴侣? 柳眉并不算是个莽撞的人,可到了此刻,她却真正起了不平之意——真正为茜雪不平,为枫露茶之事不平,为宝玉身边所有的这些女孩儿不平。此刻她竟也顾不上去想自己说话管不管用,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把宝玉好生骂一顿,但愿能将他骂醒。 柳眉已经走到了房门口,突然有个人上来,紧紧地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干什么?” 小红压低了声音,在柳眉耳边问话。 两个“蕙”依旧蒙头大睡,起来扯住了柳眉的,反而是一直不显山不显水,缩在一旁,不爱多说话的室友小红。 “李嬷嬷喝了茜雪姐姐沏的茶,宝二爷要撵人,甭管是要撵谁,最后倒霉的,还是茜雪姐姐。”柳眉挣了挣,小红没松手。 “所以你就这么出去?”小红在柳眉身边冷笑,“你以为你是谁?” 小红最后一句话点醒了柳眉,柳眉脚下一顿,登时垂头丧气起来——小红说得对,她啥都不是。或者说,她还是出点子劝茜雪掩饰枫露茶之事的那个。 “别傻了!”小红凑到柳眉耳边,冷冷地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怎知道茜雪姐姐这样,不是她自己想出去?” 柳眉心里“咯噔”一下。 她对红楼太熟了,先入为主,只顾记得茜雪无辜被撵,却忽略了这一回,茜雪已经重沏了一盏枫露茶。若是她不想说李嬷嬷的事,她可以完全不说的。 要么是茜雪太实诚,宝玉问起茶,她就实说是重沏了一盏;要么是茜雪……自己想出去? 柳眉被小红这样一拦一愣,外间的动静很快就收了。 上房贾母那里来人问过,被袭人圆了过去。随即宝玉又被大家伙儿一块儿哄了睡下。 小红见柳眉不再坚持,冷笑了一声,自己回榻上去睡去了。两个“蕙”兀自在榻上“睡”得正欢,只剩柳眉一个,很是茫然地立在屋里,发呆发了很久,才回到自己榻上休息,却是辗转反侧,大半夜了才勉强睡着。 第二天,果然传来消息,说是茜雪要出去了。 同屋的几个人里,两个“蕙”与小红都有各自的差事,只有柳眉一个,她除了得了个给晴雯做豆腐皮包子的“任务”还未完成,还未领到什么正经活计。 所以柳眉悄悄地就溜去了茜雪那里。 “原来是眉儿啊,”茜雪神色平静,正在收拾自己贴身的衣裳。府里的丫头若是被撵出去,便只能带几件贴身的物事出门。 “茜雪姐姐,我听说了,昨儿那茶……” 茜雪手底下顿了一顿,随即笑着说,“眉儿,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你提点我。” 她说到后来,声音渐渐放低,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柳眉,说:“对不住,我辜负了你的好意!” 她的表情很柔和,没有怨怼,也没有不甘,这样的平静,倒教柳眉确实容易相信,这茜雪,恐怕真是自己想要出去。 “我年纪渐长,总是待在宝二爷身边也不是个事儿……毕竟总也不能像袭人那样……” 既然做不到像袭人那样爬床,所以还是早早谋个法子出府也是正理。 “可是……”不知怎地,柳眉还是为了茜雪不平,到了年纪出府,和做坏了差事被撵出府,这两者之间的待遇还是很有差别的好不好? 柳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定定地打量着茜雪。她这样的态度,倒教茜雪心里一阵虚,知道柳眉年纪虽小,可也并不好瞒。 茜雪随即低下头来,终于说:“其实,昨儿我……原也是想看看宝二爷,看看他究竟是不是……” 看看是不是真的重视,是不是真的愿意护着,是不是真的不同于那些纨绔的公子哥儿…… 于是乎,茜雪就有了答案。 * 这时候秋纹手里托着些东西进来,张口就道:“茜雪,这些细软你都好生收着,到了外头总归用得着。” 她一抬眼,见到柳眉正赖在茜雪这里,眉头一皱,对柳眉透出几分不喜与敌意,说:“哟,这不是咱们的‘眉儿’么?宝二爷今儿借了老太太那边的小灶,说是要试试你的手艺,晴雯还在等你的豆腐皮包子。你还赖在茜雪姐姐这儿干啥?” 柳眉无奈,也不想打搅秋纹与茜雪说体己话,只得悻悻地从茜雪那里走出来。她想着,倒也该送点儿东西给茜雪,最好是对茜雪有用的,也能留个纪念。 她有什么?她只有那些保鲜盒保鲜袋保险膜啊! 柳眉咬了咬牙,从自己的储物空间里将那只小巧保鲜盒拿了出来。 原本看着是高密度环保塑料材质的保鲜盒,一旦拿到了红楼世界里,竟然立即就变成了木制的,而且造型古朴,倒像是一只非常小巧的便当盒。 柳眉顿时呆了呆。 “你都打算拿来送人了,怎么还能是原来那副样子?”脑海里系统冷冷地开了腔。 柳眉一喜,“原来你没打算阻止我送人呀!”她头一次觉得,这系统冷言冷语之下,好似对她还是存了几分关心的。 系统没有回答,反而送她三字考语,“你真闲——” 这是在讽刺她多管闲事了,一会儿提点茜雪遮掩,一会儿又想着替茜雪践行送东西。 “哼!”柳眉不理会系统怼她,径直问了绛云轩的婆子,就去传说中贾母的小灶那里看了看。 那里还真的备下了不少冬令的材料。只是今天贾母过去了东府,不在家用午饭,大厨房忙着各处的饭菜,而小灶则空了下来。 家伙事儿还真不少。 柳眉检查一番,在心里默默计较了一遍做豆腐皮包子的材料,突然眼前一亮——这些材料,除了试试手,做一道点心之外,没准还能给茜雪做一盒便当,让她带出府去。 撵出府的人,东西收拾好之后,再去各处主子们那里磕个头,就要出府去了,怕是也没啥辰光吃东西。 柳眉一想到这里,立即行动起来——给茜雪做一盒便当,她还欠一样重要的材料,不,两样—— “系统系统,我要向你买冬笋和虾子这两样食材,我不是还有十个金币么……” “冬笋金贵,虾子更是费工。这两样加在一起,一共要二十七个金币。”系统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响了起来。 柳眉愣了一下,“不要虾子,只要冬笋呢?” “十二个。” 冬笋要十二个钱,虾子则要十五个,合着她好不容易得了十个大子儿,却什么都买不了呀! 好气哦! “鉴于这是你第一个食材采购请求,价格优惠,十个金币,提供——冬笋、新鲜虾子。”系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没有半点起伏。 柳眉登时觉得手中沉甸甸的,多了一盆新鲜的、剥好的冬笋,还有一小碟细嫩的新鲜虾子,柳眉凑上去一闻,只觉鲜香,并不腥气。 “耶——” 柳眉一声欢呼,若这系统是个人,能在她面前,只怕她会就此抱着系统跳起舞来。 第7章 豆腐皮的包子 柳眉来到绛云轩后头的小厨房里。她知道茜雪留在府里的时间并不多,所以手底下飞快,马上开始处理食材。 柳眉见四下里没人盯着她,当即提过一把厨刀,“咚咚咚”数声,已经将冬笋全部切成滚刀块,用油略煸过,立即加虾子、高汤和其他佐料,大火滚开,然后用小火慢慢煨,让虾子的鲜味、高汤与佐料的味道尽数缓缓收到笋块中去。 冬笋在火上滚着,柳眉已经挽起袖子,快手快脚地开始做豆腐皮包子。 这道豆腐皮包子,其实也算是一道有争议的考据菜,有不同种做法,而曹公在书里则只留下了“豆腐皮的包子”六个字。他老人家可没有说清楚,是豆腐皮做皮,包的包子,还是把豆腐皮切碎,和其他材料混成馅儿,包成的包子。 其实昨儿个袭人已经给了柳眉一点提示了——她曾说,让柳眉做上一屉的豆腐皮包子,给晴雯一个人吃,管够。 一屉包子,这就是说,这豆腐皮包子,应该是蒸出来的。 可是据柳眉前世的研究,豆腐皮包子,其实也可能是炸出来——毕竟贾府厨房一向做菜比较油腻,连贾母都颇有些微词,所以炸出来的包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柳眉想了想,决定用小厨房里事先就准备好的油豆皮做皮,来包这豆腐皮包子。 一定程度上,她决定用这个方法,可并不是为了晴雯,而是为了茜雪。回头将这豆腐皮和馅儿包成坯,下油锅炸了,切成卷儿,放在便当盒里,即便放久了凉掉,也不会太难吃,反而会像是一道小凉菜一样可以下饭。 反而给晴雯的那道豆腐皮包子,却并不为柳眉特别关心。 一时小厨房里各种材料的香味缤纷,蒸熟的火腿、鸡瓜,泡发的海米、木耳、黄花菜,烫过的冬菇、新鲜的马蹄……通通切成一样大小的小丁,调味之后混合成为馅料,再用油豆皮包了。 给茜雪准备的那些,柳眉都做包成了春卷一样的形状,准备下锅油炸。 而给晴雯的那些,保险起见,柳眉最终还是用麻线将豆腐皮包子的口“扎”了起来,待蒸屉上汽,就立即上锅蒸。 待那两样做好,这头的油焖冬笋也已经做好了。 小厨房里往外冒着油焖笋的香气,连外头的婆子都探头进来,想看个究竟。 柳眉在她那“便当盒”最底下平铺上了一层蒸好的米饭,然后在盒中整整齐齐地堆上一块块已经焖制成金棕色的笋块。酱汁随着笋块流到下面的米饭上,那米饭便也沾染了格外鲜香的味道。 便当盒的另一边,柳眉将已经炸制好的“豆腐皮春卷”斜刀切开,成为整齐的一块一块,金黄的卷皮,里面是五颜六色的馅料,看上去就叫人十指大动。 柳眉看着,却觉得有些感伤,赶紧将便当盒给扣上,放在一边,匆匆忙忙地将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从蒸锅里取下来,将麻线去掉,盛在碟子里,塞进一只食盒。 她这次做豆腐皮包子确实有些匆忙,包子口扎的并不算美观,所以这时候蒸熟了拆了麻线再看,一个个包子就有点儿东倒西歪,不及给茜雪做的那些卖相好。 柳眉其实是这样一个人——她做菜做点心,绝不会因为吃东西的人地位高低或是身家多少,而在这认真程度上有所差别。 可今天柳眉做的豆腐皮包子,却确实是着急了一些,大约只发挥到她平时点心水平的七成。 这时候绛云轩里已经传来些动静,大家已经将茜雪送了出来。围着茜雪的,都是一群二等小丫头,一等里头就只有晴雯和麝月两个。 柳眉见实在是等不得了,赶紧一手托着便当,一手提着食盒,从小厨房里赶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茜雪……茜雪姐姐,还没吃中晌饭是不?我这儿有个东西送你!” 柳眉在小厨房里忙了好一阵,额角上已经有些汗珠,而一两绺挑调皮的鬓发也垂了下来,正落在她红扑扑的面颊旁。 茜雪提着个包袱,听见柳眉这么一说,不禁惊讶。可待她接过柳眉塞过来的那只便当盒,打开一看,也不由得愣住了。 轻巧的胡桃木便当盒里,热气腾腾的油焖笋散发着甜香气,而另一头整整齐齐摆着油豆皮包馅炸制的小卷儿,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茜雪就这么呆看了片刻,突然将将柳眉拉到一旁,盯着她的双眼,极认真地说:“眉儿,姐姐承你的情……” 她说到这儿,已经有些说不下去了。 离开绛云轩,本是茜雪求仁得仁。可是她却没想到,却能得这才认得了一天的小丫头真心相待。 旁边晴雯凑了上来,见到茜雪那只便当盒里的内容,当即凉凉地说:“茜雪啊,你还真是有口福。若是能照着这个样子做些吃食,你就算出去了,也得一样好营生。” 茜雪与柳眉都是一愣,她们都没朝这上头想,反倒是晴雯脑子很快,一下子想到了。 茜雪当即扭头望着柳眉,低声问:“眉儿,我可以吗?” 柳眉点点头——这又不是她的什么专利,也是她在后世从别人那儿学了来的。若是茜雪能靠自己的手艺,将这门生意琢磨出来,这,她高兴还来不及呢,也算是真正地帮到茜雪了吧! 茜雪大喜,当下郑而重之地将这只便当盒用布包起来,抱在自己胸前,向大家告辞了,便被婆子催着,往后门那里去了。 柳眉远远望着茜雪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有点儿羡慕。毕竟茜雪是她见到第一个主动离开宝玉,主动脱离贾府的人。有这样的见识与决心,很令人叹服呢! 晴雯这会儿站在柳眉身边,瞟了柳眉一眼,低头笑道:“你这丫头片子,手艺倒还不错。怎么样,宝二爷交代的,豆腐皮包子,得了吗?” 还未等柳眉回答,后头春燕佳蕙等几个小丫头已经抱着柳眉事先提了过来的那只食盒,唧唧喳喳地在讨论:“你们说,这个是什么?” 晴雯剜了柳眉一眼,自己转身去看,柳眉便听见她笑道:“你这……你这和东府制的豆腐皮包子,可差得太远了。来来来,大家都来看看,这东倒西歪的,都是啥?” 说话间,晴雯已经将食盒里那碟“豆腐皮”包子托了出来。绛云轩的小丫头们便是一阵哄笑。 柳眉有点脸红,毕竟她这一盘豆腐皮包子做得确实是有点儿“瑕疵”。 袭人原先也随大家一起出来送茜雪,这会儿看见晴雯带头,在踩柳眉,当时就放心了,一掀帘子,自己进去。 晴雯去抽了一双筷子,戳了戳柳眉做的“包子”,笑道:“豆腐皮包子,没想到,你还真拿了豆腐做皮,做了包子!” 听到这里,柳眉顿时想要伸手捂脸——这不能怪她,只能怪曹公没说清楚。 豆腐皮包子豆腐皮包子,究竟是豆腐做皮儿,包的包子,而是豆腐皮掺在馅儿里,包的包子——简直跟绕口令似的。 而且她吃亏就吃亏在,将这道点心想得太复杂了。 究竟是用油豆皮包包子容易,还是将豆腐皮剁碎了和馅儿包正常的包子容易?她这样辛辛苦苦地赶工,当真用豆腐做皮包了包子出来,竟然还被这群小丫头片子们嘲笑——真是气死人了。 柳眉看着晴雯带着小丫头们一起哄笑,她可忍不下这口气。 当下柳眉就抱起双臂,对着天冷笑,说:“宝二爷院儿里的人,也不过这点儿子见识,真真叫人好笑!” 晴雯便先不笑了。她早先见了柳眉给茜雪送的便当,已经大致明白了柳眉的手艺和心性。而她嘲笑柳眉,也是秉性使然,在故意逗人玩儿呢。 其他小丫头们的笑声便也稀稀落落下来。 “你以为,东府那头做的豆腐皮包子,就真是用豆腐皮包成的包子啊!”晴雯的声音又尖又脆,极为好听,可就是口气呛人,透着一股子得理不饶人的劲儿。 “要知这世上,菜名儿和菜品差别大的,海了去了。更别提这豆腐皮包子,豆腐皮做馅儿,也一样是豆腐皮包子啊!”晴雯与柳眉一样,也抱着双臂,抬着下巴,望着对方。 柳眉听晴雯说了这样一句中餐界的至理名言出来,不由得也一愣。 晴雯说的头一句,绝对是有道理的——毕竟蚂蚁上树里是没有蚂蚁的,吃着老婆饼并不也意味着有老婆,而夫妻肺片更不是从啥命案现场端出来的。 可是此刻,为了她自己的尊严,柳眉非得反驳晴雯的话不可。 “呵呵,”柳眉很喜欢这个二字做开场白。 “你以为,”她反驳起来,也与晴雯开腔的时候一样,“东府就只有一种豆腐皮包子么?你又不说清楚,我哪里知道是哪种?” 听柳眉这么说,晴雯和小丫头片子们都愣住了。 没想到柳眉是个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一句话将晴雯的话尽数驳倒。 “东府既有豆腐皮做皮包的包子,也有豆腐皮做馅儿包的包子,你只说是豆腐皮包子,我哪儿知道你只吃过豆腐皮做馅儿包的包子?” 柳眉嘴皮子利落,像机关枪一样,将听着的小丫头们撂倒一片。大家听着都觉得像绕口令一样,险些都被绕晕了去。 晴雯没有被撂倒,反而皱起了眉头,“好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你说东府也有你这种做法,空口白牙的,叫旁人怎么信你?” 柳眉一听有门,当即笑道:“晴雯姐姐,你尝尝便是,宝二爷大约也常夸东府的饮□□致吧!总要好吃的东西,东府才会做。若是不好吃,你再说我空口白牙地说瞎话也不迟!” 晴雯听了,倒竖着一对柳叶眉,又用筷子戳了戳那用豆腐皮包的小包子,箸尖一夹,提了一枚起来,送进口中。 第8章 皮皮虾系统 说实在的,晴雯尝这包子的时候,柳眉还真的很是紧张。 晴雯是个在吃食上很讲究的丫头。昨儿个李嬷嬷能赶上成功顺走这豆腐皮包子,就是因为晴雯见到这碟包子的时候,刚吃过饭。她就是再喜爱这豆腐皮包子,也不会在饱腹的时候再给脾胃增加负担。 红楼后文还提到过晴雯挑食,说她派人去柳眉那个便宜娘那儿点小炒,特为说要炒个芦蒿,柳母问鸡炒肉炒,晴雯遣去的人还特地吩咐,说是荤的不好,要和面筋一起炒。可见这位大姐在饮食上挑剔的厉害。 也是因为这个,柳眉做这“豆腐皮”包子的时候,最终还是选择了蒸,没有上油锅炸,也是考虑到晴雯这样挑嘴的青春女郎,怕是不喜欢油炸腻腻的吃食。 所以晴雯挟了个包子,咬了一口,在口中慢慢地品着那皮儿馅儿的味道。而柳眉则紧张无比,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晴雯,生怕错过她任何一点表情。 只见晴雯尝了这个包子,随即又用嫌弃的眼光看了看余下的,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问:“小厨房的材料还有没有了?” 听晴雯这样问,柳眉心里“咯噔”了一声——难道真应付不了这个挑嘴女郎? “你好歹精心着点儿呀,包子味道是不错,可一个个长成这样,能入得了宝二爷的眼?”晴雯毫不留情面地嗔了一句。 柳眉还未反应过来,她脑海里的系统已经先发声了。 “望文生义,改良现有菜式,成功!获得金钱三十!” 耶!这竟然成功了。 虽然这系统里的四字评价“望文生义”有点儿讽刺,可是柳眉还是很高兴。 毕竟晴雯是个挑嘴女郎,这豆腐皮包子的味道能令她满意,柳眉已经很欣慰了。至于系统给什么评价,柳眉全没放在心上,这不是得了三十枚系统金币了吗? 柳眉面上完全是一派欢欣雀跃的神情,冲晴雯灿烂一笑,转身就往小厨房跑去。现下她时间富裕了,准保能做出一批卖相更好的豆腐皮包子,宝玉那头,就可以交差了。 她这么一跑,就全没注意春燕佳蕙那几个小丫头正面面相觑。 这几个小丫头,这回对柳眉可没啥敌意了。因为小丫头们都在咀嚼晴雯的那番话,“一个个长成这样,能入得了宝二爷的眼?” “可袭人姐姐长成那样,不也一样入了宝二爷的眼么?”佳蕙见晴雯转身走了,偷偷地问旁人。 * “复杂,真是太复杂了!” 柳眉累得要命,毫无形象、四仰八叉躺在四人间里自己的床榻上。 主要是心累啊——这绛云轩里的人际关系实在是太复杂了,柳眉痛苦地想。满满的全是套路么! 一转眼,柳眉已经在绛云轩呆了不少时候。也可能是柳眉的日常生活极其充实的缘故,她竟丝毫不觉得这时间过得极快。 再回首细数往昔,柳眉到这绛云轩的头一天,就赶上了“枫露茶”事件,紧接着茜雪被撵。 绛云轩的一等丫鬟出了一个缺儿,可也不知怎么地,上头贾母王夫人等大小BOSS,始终没有发话提谁上来补茜雪的缺。这个缺,始终就这么空着,令绛云轩里的二等丫鬟们为了这个位置,几乎都削尖了脑袋钻营。 在柳眉看来,无辜被撵的茜雪,是这绛云轩一群大丫鬟里,心思最单纯,花样最少的一个。可偏这个,竟也被撵了。 而其余的一等大丫鬟们,则两两不和。袭人始终顶着绛云轩首席大总管的名头发号施令,底下晴雯等几个却也未必听她的,毕竟这几个人都各司其职,袭人有时也管不到她们头上去。不止如此,其余几个大丫鬟私下里还给袭人起了外号叫“花点子哈巴儿”,明损暗踩的事儿,多了去了。 一等大丫鬟们,有好些事儿不愿亲自动手的,就指使底下的二等小丫鬟。绛云轩里的二等小丫鬟们,大多需要站队,主站某个一等丫鬟的队,帮这个一等丫鬟跑腿做事。当然了,她们当人小弟,也受人家的庇护。 绛云轩里,二等小丫鬟们站袭人的最多,毕竟袭人最得王夫人与宝玉器重,而且又是贾母身边出来的,在贾府主子们跟前最吃得开。而且,这绛云轩里,人人都传说袭人迟早要当“姑娘”的,只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只知道“迟早”。 除了袭人之外,站晴雯的也不算少。毕竟晴雯性子爆,能将分下来的活计给挡回去,又有宝玉护着,没人当真管得了她。不过晴雯的性子是一柄双刃剑,在晴雯手底下做事,万一犯了什么错儿,那挨的骂,也跟暴风骤雨似的。 而柳眉是绛云轩里为数不多的,没有站队站成功的小丫鬟。 主要因为她是一个专业技术性人才,但凡遇上卤个小菜、蒸个点心、做个夜宵这样的事儿,绛云轩没有旁人会做,所以所有的人都会来指使她。 所以柳眉累啊,她躺在床上,很为自己的遭遇有些不平。 “其实你就是情商低——” 系统在她脑海里一语道破真相。 “你……” 柳眉真的很想怼回去。 “我说得不对么?”这一来二去的,系统也是跟她熟了,说话百无顾忌,“你就是不会拒绝别人的要求!” 不会说“不”,这可是职场硬伤啊! 柳眉气结,原本想好要怼回去的话,她也怼不出口了,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行那你上啊!” 系统则给了她一声优雅的“叮”作为回应。 柳眉郁闷地用棉被遮住了脑袋。 她的升级任务也完成得不太好,都这么长时间了,还始终在二等小丫鬟这个级别上徘徊,没有半点进展。系统金币柳眉倒也努力攒了一些,手里存下了三百多快四百枚金币,原本想试试能不能花钱升个级的,可是后来系统告诉她,升一级需要的系统金币是三千,若是不升级,单只换个保鲜空间,则需要五千个系统金币——这还不如花钱升个级呢! 自从那以后,柳眉就干脆自我放飞了,该吃吃,该喝喝,该花钱花钱,再也不刻意去攒什么系统金币了。 “林姑娘回来了!”不知谁在院子外头喊了一嗓子,柳眉一掀棉被,赶紧坐了起来。 黛玉从南面回来了? 她刚来这绛云轩的时候,柳眉总是爱有事没事往黛玉的院子那头跑,转眼间就将紫鹃雪雁春纤混了个九分熟。可没多久,南边传了讯过来,说是林姑老爷不好了。这府大房的贾琏便奉了贾母之命,送林黛玉南下。这之后,按曹公所记,便是林姑老爷捐馆,黛玉扶柩回姑苏。叫人想想,就觉得不好受。 不多时,贾府自己也出了些事儿,先是东府那头的小蓉大奶奶秦氏一病没了,东府折腾了好大的动静治丧。宝玉也一连几天都不曾回绛云轩,只说是在城外庙里住着。 接着便是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贾府出了个娘娘,正是到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这一切,旁人觉得稀罕,可是柳眉却不觉得什么——主要是这几段原著她看得太熟了,知道时候到了,这些事自然就会发生。 红楼世界里,一切自有“定数”。柳眉心安理得地混着日子,并不打算再轻易去干涉旁人的“命数”。 这时候听说黛玉进府,柳眉赶紧起身,赶去黛玉的住所探视。 黛玉回来,她自有不少书籍笔墨之类分赠贾府诸人,无须赘述。而出乎柳眉意料的是,雪雁竟拉了拉柳眉的袖子,递了一个小小的瓷瓶给她。 “柳眉姐姐,”雪雁凑到柳眉耳边说,“这是给你捎的虾籽酱油,过来得匆忙,东西又多,就只带了这一小瓶。姐姐莫要嫌弃!” “我怎么敢嫌弃!”柳眉双手捧着这小小的一瓶儿,胸膛里一颗心激动得扑通扑通地直跳。 这虾籽酱油,本就是姑苏特产,苏州几家老字号酱园做得最好。柳眉在后世的时候也曾用过,分分钟能鲜掉眉毛的绝佳调味品。 可是柳眉万万没能想到,黛玉她们从姑苏回来,竟然给她捎了一瓶这个。 这是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意重啊! 见柳眉激动不已,雪雁在旁笑笑,说:“还是我们姑娘提醒的,说你怕是会喜欢这个。” 这下子柳眉更加感动不已—— 黛玉连给她这样的小丫头带土产的事儿都记住了;是谁说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 是谁说黛玉不食人间烟火的? 是谁说黛玉不通人情世故的? “柳眉姐姐,你可千万被舍不得用。这东西摆不住,等一开春,天暖了就容易坏。”雪雁又嘱咐一句柳眉,冲她眨眨眼,又转身去忙了。 只留柳眉一个,手中握着那洁白的小小瓷瓶,心里感慨万千。 她此刻是有多后悔啊——她多么希望自己不曾懈怠,而是努力攒够系统金币,能换来一个保鲜空间啊! 这么一小瓶虾籽酱油,目测用个三四回就能用完,可是柳眉还是舍不得用,恨不得写上“姑苏林黛玉亲赠”几个大字,然后搁冰箱里供起来。 然而——她没有冰箱。 “叮”的一声,系统上线,“后悔了吧!” 系统的声音深沉而悦耳,可说出来的话,就是这么刻薄。 柳眉咬牙切齿,“你……你就晓得说风凉话。”你这白眼狼系统! 柳眉心里早就给这系统起了外号,只不肯在和系统沟通的时候“当面”叫出来而已。 “我可不只会说风凉话,”系统的语气里始终带着几分揶揄,“我还可以出租我自己的保鲜空间。价格很公道,只要三百个系统金币,就能租六个月哦!” “你倒是早说啊!”柳眉几乎快给这系统给跪了。 她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系统金币——所幸前阵子没有太过火地胡吃海塞,没花去多少,攒下来的金币,不多不少,还剩三百个。 这可是她的全部家当啊! 可是柳眉毫不犹豫地点了头,“租,租六个月!” “叮”的一声,柳眉脑海里金币储量那一栏立刻减为零。同时她手中的那只白瓷瓶,就也不见了。 “在租期之内,你可以随时召唤系统,使用你在保鲜空间里储存的食材!” 系统一本正经地交代,“另外,你如果再称呼我一次,白眼狼系统,租约立即失效,而且租金不会退回。” “神马?” 柳眉万万没想到,她可是非常努力的,从来不在这鬼灵精系统在线的时候骂“白眼狼”这三个字的啊!可这神通广大的系统却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给它起的这个外号,而且选择了在这个时候发难。 “你这是霸王条款……” 柳眉大惊失色,她的三百个系统金币啊! “叮”的一声,系统还没等她说完,就自动进入了休眠状态。 “……连开个玩笑都开不起——” 柳眉悻悻地抱怨。 看来,这“白眼狼系统”是不能再叫了。她得再给这系统想个代号才行。 这下子她总算是明白了,就算系统在休眠的时候,也能感应到她的思维。 有了,就管它叫“皮皮虾”吧! 就算这系统能够感应到,也以为她在惦记某种食材。 第9章 糖蒸酥酪 黛玉回来没过多久,荣宁二府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贵妃省亲的事宜。 “省亲可真是一件好事!” 柳眉见到府里上上下下各处基建工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不禁感叹——要知道,她到底还是有个便宜爹的。听说就因为元春省亲的这回事儿,她那位便宜爹与府里不少人一样,得了新差事,升了管事,而且工资据说也翻了一番。除去贾府上下、贾氏族中各人的花销以外,各种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那花钱当真如流水一般。 柳眉每天都在听各种关于小道消息和八卦,忍不住咋舌——贾府这可还真是为了这次的面子工程,掏尽了家底儿啊。 其间,柳眉还回了一趟梨香院,发现薛家已经搬走,听说是迁至荣府东北角上的另外一处幽静院落居住。 而柳母却还留在梨香院当差,也不晓得是不是柳眉走后薛姨妈渐渐发现了什么,所以另外聘了会做金陵菜式的厨子。 如今这梨香院里,住进了十二名从姑苏采买的女孩子,正由教习指点,组建了个女戏班子。而柳母就负责打理这一院子女孩子的饮食。 “眉儿,在宝二爷身边还好不?”柳母手底下正忙着在用干罗汉果煎茶。柳眉瞅着,看起来是给那十二个唱戏的女孩子清咽润肺用的。 柳眉点点头,“都挺好的。”其实是都挺一言难尽的。 “我姐可还好?”柳眉想起便宜姐姐柳五儿,便顺嘴问了一句。 柳母笑道:“好!五儿如今和芳官、龄官那几个都好得很。都是一样年纪的女孩子,得空就一起玩玩闹闹,五儿与那几个都很是谈得来,心情一好,身子也跟着就好起来了。” 柳眉不免有点儿郁闷。 柳五儿可以在这院子里与同龄人一起玩玩闹闹,她在宝玉院子里就只能与比她大的丫鬟们明争暗斗——她就好比是个作了弊跳级的学生,到了高年级一瞅,艾玛,不好混,竞争咋恁激烈;而柳五儿则像是个心宽的留级生,每天的功课就那几样,日子却过得舒坦至极。 带着这种情绪,柳眉回到绛云轩自己屋里,免不了没精打采。 小红拉她,“怎么了?身子不爽快?” 说这话的时候,小红坏笑着,一副问候她大姨妈的模样。 柳眉扁了扁嘴,摇摇头,说:“没啥!” 小红察言观色,断定柳眉心里有事,“依我说啊,你要不就是嫌这院儿里活计太多,要不就是嫌太少了!” 柳眉横她一眼,天下哪有人嫌活计少的?活少钱多离家近——这就是理想中的职业啊! 小红嘻嘻一笑,说:“这院儿里啊,就是这样,巧宗儿都叫旁人占了去了。留给咱们的,不过就是那些脏活累活儿,还讨不了巧的。你呀,别那么实诚地一天到晚自己个儿忙,好歹也装装病,躺在床上歇两天,好教旁人知道没了你不成啊!” 小红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忘了往袭人住的那个屋去努嘴。 柳眉知道袭人近来总有拿乔的时候。 这袭人,就是宝玉身边的行政大总管,事事为他操劳。可这些事儿吧,都是小红口中的“巧宗儿”,都是些近身侍奉的亲密事,甚至有时候连男女之嫌也顾不得了。 以前但凡宝玉在绛云轩的时候,袭人就恨不得每时每刻地跟着,将一切都打点得无微不至。 “晴雯,快去将宝二爷出门的大毛衣裳拿来,用包袱皮包了。” “麝月,宝二爷脚炉手炉的炭都准备好了没有?外头那些小子们不会记得这些。” “秋纹,快快快,宝二爷的课业本子,千万别落了哪一本。” 袭人就是这么照顾宝玉的,所以称她为绛云轩的中枢神经,一点儿也不为过。整个绛云轩其实是在以袭人为中心,然后一起绕着宝玉团团转的。 可是近来袭人也变了些,时不时也就有个头疼脑热,在床上歪着。她不发号施令的时候,绛云轩上上下下就有些不习惯,很容易乱套。 偏偏就是这样,宝玉反倒觉出袭人的好儿来。一回到绛云轩,宝玉便会去袭人那里,问长问短,小意温存一阵。 如今小红这么说,便也是替柳眉抱不平。 柳眉在绛云轩里,其实也是个离不得的人物。要是哪天柳眉这样的人都病倒了,干活儿的人就没了,只剩下一堆动嘴皮子的留在上头。 柳眉扁扁嘴,说:“有什么法子呢?”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这里的目的,也清楚贾府的气运走向。所以她完全没有那等攀高枝儿的想法,一点儿也不想要往宝玉跟前凑。 小红就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说:“你啊……唉,人都说我是这院子里最没出息的一个,其实你……你也挺没出息的。” 柳眉冲小红瞪了瞪眼,说:“说啥呢?我怎么能和你比?” 这位和她一起挤四人间的舍友小红,人家可是个官二代,不不不,是“管二代”。小红的爹妈是荣府大管事林之孝夫妇,她原名林红玉,只因名字冲了宝玉黛玉,所以才被勒令简化成了“小红”。 所以啊,家生子儿其实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最高的那一等,要数赖尚荣那个级别,不仅从贾府放出去,成了良民之后还能捐官做。 次一等的,还有如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那样的,家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赵国基摆起谱儿来,俨然就是个舅爷了。 然而最多的,还是这些一代一代辛苦劳作的底层劳动人民,小厮小丫鬟们。可就这,丫鬟与丫鬟之间,也是不同的。 同样是家生的丫鬟,小红在绛云轩的日子就过得很轻松,每天就烧烧茶炉,喂喂鸟儿——因为袭人她们都跟防贼似的,生怕小红在宝玉跟前露脸。 要知道,这林红玉,相貌也颇不俗,生得是俏丽干净,万一在宝玉面前得了脸,再加上她爹娘的势,在这绛云轩里,那上升势头可就拦不住了。 所以林小红同学就被迫处于这种“没出息”的状态。 柳眉听她这么说,暗暗叹一口气,她的“没出息”和小红的“没出息”,显然是不同的。 两人正这么闲聊着,便听外头闹哄哄的,说是贵妃娘娘省亲的日子什么都定下来了。 柳眉硬拉了小红出去看热闹,却见到袭人正得意洋洋地从外头婆子那里接过一个格外精致的食盒。 “不就是宫里送来的点心么,袭人眼皮子还是这么浅,宝玉给她这么点东西,她偏要闹这么大声势来显摆!”小红缩在人丛后边,凑到柳眉耳边指点。 柳眉咋舌,“管二代”就是不一样,只见了那食盒就知道是宫里送出来的东西。换了是她,就完全两眼一抹黑啊。 也难怪袭人要显摆。 “宝二爷总是这么体恤人——” 袭人带着一脸羞怯与感恩,谢过送东西进来的婆子。 “呕——”柳眉快要吐出来了,看看旁边的林小红同学,也是一副差不多的表情。 柳眉本能地并不太喜欢袭人。她不喜欢袭人的缘故,是对方太过奴性了——手中捧着那只食盒,袭人女士的那副表情,就差高呼谢主隆恩了。 而林小红同学,在远处盯着袭人,也是面露些鄙夷。 绛云轩里的其他丫鬟们不喜袭人,则大约是因为袭人总爱在她们这些小丫头子面前显摆,显示她与宝玉走得多么多么地近——当然这两人也确实走得近,云里雨里的交情么。 怪道旁的几个大丫鬟都特别喜欢吐槽袭人——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呢,就跟宝玉称起“我们”来了。 柳眉和林小红两个,远远地在人丛背后暗暗地吐槽袭人,袭人可一点儿也不知情。她当众打开了那食盒,取出了一只白瓷绘缠枝青莲盖碗。旁边的小丫鬟们大多凑了上来,见袭人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碗盖,只见那盖碗里盛着浅浅的一小碗乳白色半凝固的物体,上头撒着切得极细碎的红绿丝,还有些小粒小粒的葡萄干、红果之类做点缀。 “袭人姐姐,这是宫里的点心啊!宝二爷真有心,竟然特为留给你——” “啧啧啧!” 周围的小丫鬟们此刻不得不服,都觉得袭人这真是坐稳了宝玉身边的头把交椅。那些站队没站袭人的,见了这番情形,免不了心底惴惴起来,在考虑要不要重新站队的问题。 “是呢,听嬷嬷说,这是宫才做得出来的糖蒸酥酪。”袭人大大方方地向众人解释,“大约是宝二爷知道我平素喜欢吃甜的,所以才叫人送来的吧!” 柳眉在一旁扁嘴——糖蒸酥酪?宫里才做的出来?做法明明很简单的好不好? 小红看了她一眼,隐约猜到点柳眉的心思,可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袭人女士就在一众大小丫鬟的注目礼之下,独自“享用”了这份在绛云轩里“独一无二”的糖蒸酥酪。 到了晚间,柳眉忙完,从小厨房里出来,正遇见袭人扶着蕙香从茅厕那个方向过来,脸色青白,看上去很不舒服。 回屋之后,柳眉就问蕙香,问袭人怎么了。 蕙香是个完全藏不住事儿的性子,当着所有室友的面儿说:“袭人姐姐说是肚子疼得很,足闹得都吐了才觉得好过些。” 屋里几个小丫头都是面面相觑。 只有柳眉记起了一桩事儿,忍不住心里暗暗好笑—— 原来红楼原书上记得没错,这袭人还真就是无福消受酥酪这样的宫廷细点。 听蕙香所说的,袭人的症状,后世也很常见——明明就是乳糖不耐受嘛! 第10章 松子穰风干栗子 乳糖不耐受,即便是在后世也很是常见。这红楼世界里的人看上去也并不时常食用乳制品,否则一份糖蒸酥酪又怎会显得如此珍贵? 更何况,花袭人女士为了表达她对宝二爷的一片赤诚,一个人一气儿将一整碗酥酪给独吞了下去。她若是想到绛云轩里的一众小伙伴们,分去给大家伙儿都尝尝,只怕到后来也不至于这样难受。 ——也罢! 小红听到这儿,也猜到都是那份酥酪惹得祸,眼珠一转,倒也想嘲笑两句,但碍着蕙香是早早就站了袭人队的,便岔开话题,笑着问柳眉:“眉儿,你一向手巧,这糖蒸酥酪,你其实也会做吧!” 柳眉确实会做,她也不喜欢在人前谦虚——谦虚得太假就是矫情。 “做起来不难,就是花些功夫,再加上材料不好得。谁没事儿去做那个!” 柳眉说完,自顾自去铺被褥。 旁人听了一想也是,谁像那宫里的皇上娘娘那样有钱有闲有人伺候哩?于是,糖蒸酥酪这回事儿便迅速地被大家遗忘在脑后。 独柳眉一个在脑海里暗自记忆这道点心的做法,琢磨着什么时候有机会也做些出来。到那时,一定要给大家伙儿都尝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再说了,毕竟她也是需要做点儿纯正的酥酪出来完成任务的么。 此后很快便到了元春省亲的正日子。贾府上上下下都十分紧张。连柳眉这样不知所谓的二等小丫鬟,都被勒令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许乱跑乱动,免得出了什么岔子。 好容易待元春回宫,宫中又再度赐下椒房之赏,宁荣二府诸人才终于放宽了心。贾府上头管着事儿的王夫人大约觉得这个年节过得又是尊贵,又是体面,所以特意命各处赐下去的赏银多厚些。府里下人得了实惠,一片欢腾——这回终于可以过个好年了。 正赶巧这天袭人被家里人接出去喝年茶,要晚间才回来。绛云轩里的大小丫头们没了管束,便纷纷摩拳擦掌,争取在牌桌上再多挣一副身家。 可巧宫中贾妃元春又赐了糖蒸酥酪出来,宝玉不晓得袭人有“乳糖不耐受”这回事儿,只命人送来绛云轩,说是给袭人留着。 柳眉只纳闷儿,也不晓得贾妃是不是特别爱吃糖蒸酥酪,所以每次往宫外赐点心,都是赐的这一味。 她见秋纹等人随意将这酥酪往桌上一搁,就赶着去打牌去了。外头李嬷嬷拄着拐晃悠悠地进来,见了这盖碗里盛着的酥酪,拿起就吃,一面吃还一面说:“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么不拿与我?” 就有小丫头随口回说:“快别动,这是宝二爷专门留给袭人哒!” 李嬷嬷登时就动了气,手中的小匙动得越发快,这是在赌气呢——柳眉冷眼看着,觉得这李嬷嬷大约是看不服宝玉偏宠袭人,心里不服气,所以偏就要将留给袭人的东西都吃了,看你袭人能拿我怎样。 柳眉在旁边看着,心里暗暗地说:李奶奶唉,这东西太甜,对三高人群……总归不太好,您老少吃点儿子呗。 可是李嬷嬷气性儿太大,片刻之间,一碗酥酪已经是吃完了。 旁边就有那有心的火上浇油:“李奶奶,您吃了就吃了,回头记着自己认。到时候又把爷惹气了,别带累上我们。” 李嬷嬷登时大怒,“为这一碗牛奶?” 旁边的小丫头就凉凉地应道:“是呀,宫里赐出来的牛奶。” 李嬷嬷气得手一抖,戟指小丫头子就骂:“感情你们都是袭人教出来的?什么阿物儿!” 她气得连声音都发颤,“宝玉吃我的奶长大的,如今别说我吃他一碗牛奶,就是吃再金贵的,也是应该的。” 这时秋纹麝月几个见李嬷嬷闹得不成,连忙出来,连哄带劝,将李嬷嬷扶了出去。 柳眉听李嬷嬷出去的时候还在高声怒道:“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儿我不知道呢……” 茜雪?——柳眉想着,就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也不晓得茜雪怎样了。因为李嬷嬷这样一个人而被撵出去,确实憋屈得紧呢。 其实在这红楼世界里,李嬷嬷也未必就全不占理儿。她毕竟曾是宝玉的乳娘,也曾经悉心照料过宝玉,如今又上了年纪,宝玉敬她几分,在时人看来,原也是应该的。 可李嬷嬷错就错在方式方法用得不对,她固然在试图全方位全力打压袭人,可是却忘了一点——她和袭人的直接领导小BOSS,都是宝玉。而宝玉是个年轻气盛的男人……虽然娘了一些……可男人的基本属性,除了颜控以外,总是试图保护弱者的——这样才能显得他比较man么。 而袭人最擅长的这一点,就是扮柔弱——虽然她一点儿也不柔弱。 李嬷嬷离开不久,宝玉就回来了。秋纹麝月几个就上去接着,帮宝玉去了外头的大衣裳。宝玉从怀里掏出一团帕子,塞给秋纹,说:“里头几个松子穰。” 秋纹纳闷,“二爷怎么去那府一趟,就包了几个松子穰回来?” 宝玉不好明说他是去了袭人家里,只“哼”了一声,就说:“没啥能吃的,所以就带了这些个。” 柳眉听了,在旁边走神,心知这几个松子穰,该是袭人给宝玉剥的。 若论对宝玉好,袭人是真的对宝玉好得不得了。宝玉到她家里,袭人却觉得自家人捧出来的吃食,没有一件是宝玉“能吃的”,挑了半天,才挑了这松子出来,还特地将穰剥出来,将细皮吹去,这才托给宝玉吃。 想到这些,柳眉不由得出神。 宝玉是个众所周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富贵闲人,没担当的软蛋。可这究竟是谁给惯出来的? 众人皆知,贾母王夫人之流是溺爱宝玉的元凶。可是谁又知道,在这绛云轩里大小丫鬟的争斗倾轧中,在各人拼命向宝玉示好的过程中,袭人固然是以对宝玉无微不至的“好”赢得了宝玉的信任。可是宝玉呢?宝玉大约也自然而然地觉得,世人对他这样地“好”,是理所应当,他又何须付出什么。 换句话说,袭人,袭人就像是包在那块无用石头外头的一片美丽包袱皮,替他遮风挡雨。今日如此娇贵,可是将来终有一天,宝玉“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的时候,袭人又在哪里,又如何再护得住宝玉呢? 柳眉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秋纹“哦”了一声,“松子没什么了不得的,咱们也有些。不如唤个人出来剥了,大家一起吃。” 因这是与吃食有关的事儿,秋纹习惯性地就点了柳眉,“眉儿,去将柜子上那点松子剥了,记得将细皮也去了,吹的时候小心点儿,别沾了唾沫星子。” 柳眉无奈,只得听了秋纹的吩咐,去柜上取了松子过来,一枚一枚地剥着。绛云轩里没有差一等的吃食,这里的松仁儿都是上品海松子,个大饱满,炒熟之后也很好剥。 宝玉在旁吩咐:“眉儿,你自己也吃些。” 说着,宝玉坐到柳眉身边,也取了一碟风干栗子过来剥着。柳眉溜了他一眼,宝玉就很乖地主动解释,“袭人喜欢这个,回来怕是要吃的……” 柳眉心想:又是袭人…… 这时候一只手就凑了过来,宝玉径直塞了一枚剥好的栗子到柳眉嘴里,微笑着看她鼓着腮帮子的样子,说:“我前儿个看你也挺爱吃这栗子的,怎么样,甜不甜?” 灯影温柔,柳眉见到宝玉一张俊脸在眼前晃着,很费力地将嘴里那枚栗子吞了下去,心里暗想:老天,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言不合就开撩么? 话说宝玉颜值还真是高,此刻他虽然换了家里穿的常服,束发的嵌宝紫金冠也已经摘了去,可是柳眉还是忍不住有些星星眼起来,曹公所写那些,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什么的,此刻在她眼前看来,丝毫都不曾夸张——不是只有男人是颜控属性的,其实柳眉自己也是个颜控。 “叮”的一声,不知怎地,系统突然就上线了。 “你的升级路线发生变动,下一级,02级,宝玉房里人,请做好升级准备。” 柳眉:我摔啊! 现实之中,她也一样是摔,将面前一大把还未剥好的海松子全都摔地上去了。 “没事儿,松子摔了就摔了,不要了就是。本来就怪难剥的,你与我一起剥栗子好了。”贾宝玉同学一面温和地安慰着柳眉,一面止住了秋纹等人开口对柳眉进行批评教育。 一时柳眉觉得背后都是冷汗。 这系统真是突然吓了她一大跳,她可绝对不想成为什么宝玉房里人啊!宝玉再好,颜值再高,她可也从来没想过与这人有什么纠葛。她来这红楼世界,目标就只是完成任务吃吃吃,可不想上那什么薄命司的黑名单,成为茶几上众多杯具中的一员啊! 系统似乎读取了她的反应,沉吟了片刻,在她脑海里问:“你不想?” 柳眉坚定地回应:不想! 抛开她所预知的贾府命数不谈,就算宝玉确实是个幸运的二世祖,能作为富贵闲人混吃等死一辈子,她也不能要宝玉。她要的是清爽而干净的感情:宝玉绝无可能真心待她一个,她便决计不可能接受宝玉——更别提做什么房里人了,瘆不瘆啊! “这样啊!”系统得到了柳眉的答案,“刚才是由于突发事件触动,改变了你的升级路线。我去看看,能不能调整回来。” 这突发事件是什么鬼? 柳眉暗自吁了一口气,心底默默祈求道:皮皮虾,拜托了! “不是不能调整回来,但可能会遇上附加任务,你要做好准备!”隔了片刻,系统干脆利落地回应柳眉。 作者有话要说: 窃以为红楼里写宝玉偷偷出府去袭人家看的那一段写的非常精彩且心酸。说宝玉去袭人家,袭人的母兄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的果品招待宝玉,袭人却“见总无可吃之物”,所以才剥了那几枚松子穰给宝玉。可见宝玉自幼娇生惯养,金尊玉贵,与日后贾府事败之后的情形相比,令人感慨。 另外,系统对宝玉到处瞎撩、撩到柳眉头上这件事情也比较反感,且听下回分解。 第11章 再战,糖蒸酥酪 在系统给她明确的答复之前,柳眉确实曾有一阵自乱了阵脚。 系统的答复却给了她一枚定心丸,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柳眉一旦冷静下来,很多事便立即想明白了:宝玉房里人,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混上的? 头一件,如今袭人这个正牌房里人,还偷着摸着没过过明路,哪里就能扯上她? 再说了,她现下还不到十四岁,还是个宝宝啊——做宝玉房里人?她就不信这宝玉就这么禽兽,敢强扑了她! 其三,她虽然并不妄自菲薄,可是自打她柳眉到了这绛云轩里,就一向很低调,从来不跟人比脸,也不讨那些宝玉近身的“巧宗儿”差事。宝玉究竟是哪根神经搭错,才会要讨她做房里人啊? 嫌疑比较大的反倒是这个皮皮虾系统。 柳眉暗自想,哪里有什么突发事件?她自打一到这红楼世界里来,就一直受皮皮虾控制,皮皮虾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刚才哪有什么突发事件,莫不是皮皮虾在故意吓唬她呢? “皮——皮——虾?” 系统悦耳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在柳眉脑海里说出了这三个字,另外还附赠一个问号,浮现在柳眉的思绪里。 “不不不……额,是是是……”柳眉赶紧解释,“开小差了,不好意思,记起了我那个世界里一种十分风靡的食材!” 清蒸皮皮虾,椒盐皮皮虾,红烧皮皮虾……柳眉使劲儿在脑海里回忆着。 “哦!” 系统好像是明了了,没有再追问下去。“你需要集中精神,往后会有不少附加任务,这个世界里没有的东西,就不要想了吧!” 柳眉赶紧点头。秋纹在她对面,见她没来由地就点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你有宝二爷护着,我都还没来得及开口训你,你咋就着急着点头呢?” 柳眉更是继续点头,“宝二爷说得对,秋纹姐姐也训得对,不管两位打算怎么说,我总是先应下。” 这下子宝玉与秋纹更是乐不可支,宝玉笑得连手里的栗子也一起都掉了,秋纹也前仰后合,几个人都顾不上这一地狼藉的,又是瓜子壳儿,又是松子,又是栗子皮。 “二爷!” 外头响起一声温柔的嗔怪——竟是袭人回来了。 袭人最见不得绛云轩里乱糟糟的样子,知道这样极容易给人留下把柄。她又见了柳眉与宝玉亲善,而秋纹在一旁大笑,丝毫没有拦着的样子,心里自然警惕。 “袭人回来了!”宝玉还沉浸在刚才与柳眉等一起说笑的欢愉里,见了袭人,突然想起那碗酥酪来。“今儿宫里赐了酥酪下来,我惦记着你爱吃,就叫人留着。” 说着,宝玉就一叠声地叫人拿酥酪来。 小丫头子们便回:“叫李奶奶给吃去了。” 宝玉听了这话,两道俊秀的长眉便朝起竖。柳眉在对面,看着也有些紧张。上回就为一盏茶,又是摔茶盅,又是撵茜雪,好多人都记忆犹新——这回是宫里赐下来的酥酪,还不知道怎样呢! 要是按照曹公的记述,这会儿袭人就该解释,表明她乳糖不耐受的症状,然后大家伙儿一起和谐地吃起风干栗子来。 可是这会儿袭人在宝玉面前,瞅了瞅柳眉,突然期期艾艾地求宝玉:“二爷可千万莫要为了我,得罪李奶奶!” 柳眉在袭人对面,看着她唱念做打,心里赞一句——高,实在是高啊! 宝玉是什么人,是国公府的嫡子,是主子,又是个男儿。而李嬷嬷说到底,也不过是贾府的一介仆妇。宝玉眼下正是与袭人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候,如何能受的住这句激。 “说到底,我又不是这儿的家生子儿,总有一天要走的,二爷又何必为了我,得罪自己个儿的老奶奶呢?” 柳眉没忍住,在桌子底下暗暗竖了个拇指,赞赞赞!这袭人,简直就是一朵无师自通的白莲花啊。 这宝玉天生就有一种痴病,喜聚不喜散,最听不得一个“走”字,更何况说这话的又是袭人。宝玉听着,额上的青筋就此爆了出来,怒道:“哪有这道理,这院儿里究竟她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这时候晴雯正好过来,听见宝玉说李嬷嬷,登时凉凉地说:“反正袭人连个姑娘都还没挣上,应该还算不上什么主子吧!” 袭人的柔弱脸就此一僵。 只听晴雯笑着说:“也不知咱们院儿里究竟是哪个,得罪了李奶奶,才叫李奶奶四处排揎咱们。只不过呀,得罪了人的人,就该有本事自己认,犯不着带累旁人。” 袭人登时拉着宝玉哭道:“二爷真是犯不着为我得罪李奶奶,更犯不着把事情闹大,得罪这院儿里这么多旁人。” 晴雯听袭人口里说出“旁人”两个字,立时就动了气,柳叶眉一竖,帕子一甩,掉脸就走了。 柳眉冷眼在旁看着,晓得袭人这真真就是在火上浇油了。只听袭人口口声声说着,“犯不着把事情闹大”、“不要得罪李奶奶”,可这就明摆着是在怂恿宝玉“把事情闹大”、“得罪李奶奶”。 宝玉就算再没担当,再不够男人,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是决计不能落了这个面子去的。于是他一叠声地要去回贾母,袭人偏又怕事情闹得太大没法儿收场,赶紧带着秋纹麝月几个使劲拦着。 偏巧这时候李奶奶来了,一见了袭人,就跟见了仇人似的,怒道:“忘本的小娼妇,就知道是你在宝玉面前挑唆。这屋子里就你作耗,妆狐媚,哄宝玉!” 这几句真是骂得酣畅淋漓,亲者痛仇者快啊! 但凡站了袭人队的小丫头们,莫不紧紧握紧了拳,气愤愤地想,要是这袭人不会哄宝玉,咱又何必站她? 其余大丫鬟和没站袭人的小丫头们心里便纷纷赞了一句,该!袭人可不就是这样的人。 宝玉一时气得脸都红了,少不得开口替袭人分辨几句。岂知这时候李嬷嬷突然使出了一招绝招——这位宝玉的奶嬷嬷竟也当着众人的面,大哭了起来。 “我的好二爷,好不容易把你奶了这么大,如今吃不着奶了,二爷就将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这李嬷嬷不知怎地,突然开了窍,也不撒泼了,反而哭了起来。若是她年轻个二十几岁,没准更是一朵不胜凉风的白莲花。“我就只到老太太、太太那头去讲! 这下子绛云轩里一室皆静,李嬷嬷使出了杀手锏,与袭人对哭。宝玉便束手无策起来,毕竟是大节下,起因只是一点点小事,可偏两头都各有各的道理,他可没法当真将这事儿正儿八经地回到贾母、王夫人那里。 柳眉在一旁,一面瞧,一面回想红楼原著。 眼下发生的事儿,与红楼原著里所述有些相似,可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拐上了一个奇怪的岔路,一切发生得这样自然,可又都与原来的故事不大一样。柳眉暗想,也不晓得是不是皮皮虾调整升级路线的缘故,让这红楼世界里发生的事,与她所熟知的那些故事,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这大节下的,我的好妈妈,这究竟是怎么了?来来来,你只管与我说!” 绛云轩外头,一个明朗的声音响了起来。人未至,笑语先至,扫去绛云轩中的一室阴霾。 来人是一名少妇,穿着一身正红妆蟒暗花刻丝褙子,下头穿着月色压光棉湘裙,头上一枝凤钗展翅欲飞,上头几枚指头大的明珠莹润有光,而胸前则金灿灿地挂着一只黄金璎珞,端的是柳眉凤目,顾盼神飞。 “琏二奶奶!” “凤姐姐!” 这一屋子的人纷纷向来人行礼,宝玉也赶紧打招呼。 这却是柳眉头一回见王熙凤。 柳眉素知这王熙凤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有手段,也有手腕,绝对是个杀伐果决、笑里藏刀的人物。只不过她只是个小丫头,与这位威风赫赫的琏二奶奶没有多少交集,她进府当差一年多,竟才头一回见到王熙凤。 论理,王熙凤既到了绛云轩,就该一阵风似的将李嬷嬷撺掇走才是。岂料李嬷嬷见王熙凤过来,就像是见到了亲人一样,拉着王熙凤的衣袖,就将以前茜雪因茶被撵的事儿,还有方才那酥酪的事儿一起都说了出来,只管唠唠叨叨地诉苦,哭个没完没了。 王熙凤微微抬了一下嘴角,说:“好妈妈,我当是什么大事,说来不过就是一碗子牛奶。虽是宫里出来的,也不过就是个吃食,算不上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妈妈又何必与她们这些小的这样计较?” 李嬷嬷脸上的眼泪还未干,听凤姐这样说,立时就又滚滚地添了些。 “我的好琏二奶奶哟——” 李嬷嬷这声哭的,简直和旁人唱出来的差不多。 “不是我计较,是旁人计较我吃了这一碗子牛奶去。”李嬷嬷说这话的时候,一面嚎哭,一面指着袭人。于是袭人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这件事儿,说起来,确实是袭人煽的风,点的火。她原本也只是一进屋就见到柳眉等人在与宝玉一道言笑晏晏,所以心里面一阵子不爽而已。此后她诸般唱念做打,各种即兴表演,不过都是为了讨宝玉怜惜,让宝玉为她出头。 挑拨一时爽,可是谁曾想,这事儿竟然闹大,闹得连凤姐都来了。 李嬷嬷还在继续嚎:“……这是嫌弃我一时嘴馋,吃了宫里赐下来的酥酪啊——” 袭人咬咬牙,强笑道:“李奶奶,您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这酥酪,您吃了就吃了,咱们这院儿里又有谁会计较?” 她转脸看了看柳眉,心想,眼下这正是需要替死鬼的时候,说不得,就是这个小丫头了。 于是,袭人指着柳眉,大声说:“咱们院儿里就有人能做糖蒸酥酪,就算李奶奶爱吃,吃个几百碗去,又有谁敢说半句?” 这话说得突兀而且雷人,绛云轩满屋子的目光都刷刷地往柳眉那里看去。 柳眉自己也十分震惊,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啥?我?” 第12章 从不说大话的柳眉 袭人一指柳眉,柳眉一愣之下,立时反应过来。 她立即在人群里找蕙香的身影,只见对方远远地冒了个头,就立即缩回去了。倒是林小红此刻正远远地望着她,脸上颇透着些焦急的神色。 袭人则看向柳眉,柔柔地问:“柳家妹妹,不是你亲口说过的?说这也不是不能做,只是花些功夫,再加上材料不易得罢了?” 柳眉忍不住冷笑。 这特么就是她老人家的原话啊,竟然一字不差地传到袭人耳中,而且还亏袭人竟一字不差地记住了! 柳眉环视一圈,只见绛云轩众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袭人和李嬷嬷身上,大家伙儿这会儿都望着她。 “眉儿这丫头是能干不假……”秋纹在一旁开口,语气里带着些疑惑,“可是这宫里赐下来的东西,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吧!” 众人都是这么想的。 大家伙儿都以为柳眉说了大话,曾经在绛云轩里老实不客气地吹嘘自己能做宫里的点心。 这样一来,宝玉与袭人就少了嫌弃李嬷嬷的理由——要是酥酪这东西,自己个儿家里能天天做,那谁还管李嬷嬷吃那一碗啊!爱吃几碗吃几碗。 可是,污名就转到了柳眉头上。这事儿若是这么了了,事后想起来,大家都只记得柳眉说过大话,而不记得李嬷嬷撒泼怒吃酥酪,也不记得袭人暗中挑唆宝玉怼李嬷嬷。 正在这时候,好久没说话的凤姐却开口了。 “你一个绛云轩里的二等小丫头,这宫里的点心,你能做?”她看着柳眉。 柳眉点点头。 凤姐老实不客气地径直往绛云轩上首一坐,那两弯柳叶吊梢眉当即斜斜地挑了起来,“你正经主子就在眼前,有些话原不该我说……” 宝玉在旁谦让,“我这院子里,哪有凤姐姐说不得的话?” 柳眉大概能猜到凤姐想要说什么,所以此刻听见宝玉这样说,她就越发气鼓鼓的。 果然凤姐便说道:“你若真能,我现在就去命灶上的女人给你备材料,大节下的,你做出来就算是有孝心,孝敬你主子。” “可你若做不出来……” 柳眉就在对面,正毫不畏惧地正视凤姐——要知道,她生平最恨这“说大话”三个字,从她口里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她的真本事。 凤姐也同样眼神凌厉,正盯着柳眉上下打量。 “……明儿便告诉林之孝家的一声,就说我说的,既能在酥酪的事情上欺瞒主子,旁的便也能。直接撵出去,不用回太太。” 凤姐说到后来,直接别过了脸,将旁边丰儿递上来的一盏茶饮尽了,茶碗“duang”的一声顿在手边。 绛云轩里一片寂静。 “凤姐姐……” 宝玉搓着手说话,似乎有点儿觉得自己是造了次。 可他又想不出什么好替柳眉解围的话。 而袭人则低着头站在一边,一声儿都不出。 柳眉冷眼看着她,越想越气。 好一个“贤”袭人啊,平日里宝玉要撵谁谁谁,袭人哪一次不是扑通一声先抢着跪下来,“好二爷,您要撵某某,就请先撵了我去——” 这时候呢? 这时候在凤姐跟前,知道凤姐是动真格的,就一声都不敢吭了? 这袭人到底还是觉得她柳眉这枚柿子软,可以随便捏;又或是存心拿她当替罪羊,把她撵出去,绛云轩凭空就少了件纷争。 宝玉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凤姐姐,眉儿她……应该是无心的!”这时候他才觉得不大对,从头到尾一想,觉得柳眉好像跟酥酪这件事儿压根儿没什么关系,是莫名被拖下水的啊。 王熙凤没接茬,只是扫了宝玉一眼,似乎在说:宝兄弟你瞧着,下人不是这么管的。接着,王熙凤又扫了一眼柳眉,眼神不怒自威。柳眉觉得王熙凤眼神里倒没有分毫轻视,也没有急着下结论的意思。王熙凤那神情,只是仿佛在说:爽快点儿,拿出个道道来。 于是,柳眉吸了一口气:“琏二奶奶,我是从来不说大话的。” “请您记下,要做这酥酪,我需要这些材料——” 接下去她就以相声学徒练报菜名儿的速度往下背:“牛乳两罐雪花洋糖若干酒酿一碗还需要红绿丝葡萄干花生杏仁红果山楂糕,蒸锅一口汤锅一口以及好看的瓷碗若干……” 绛云轩里的大小丫鬟们全部惊住,宝玉也睁大了眼望着柳眉。 可是王熙凤却漠然起身,毫不关心地一摆手,说:“丰儿,你带她去灶上,要什么材料她自己拿。” 说到这里,王熙凤停下脚步,转身,这回则是真正带着狠戾看了一眼,“若是用了这些材料,还做不出来,就别怪到时候上头铁面无情,请你吃板子。” 这话吓住了绛云轩里的一众大小丫鬟们——吃板子可不是好玩的,贾府对下一向宽仁,可若柳眉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当着众人的面儿被打板子,别说是柳眉,就是柳家,在府里几辈子的面儿也都丢没了。 所以有些看柳眉还算顺眼的,心里都暗暗想:柳眉若是没疯,还是好生给琏二奶奶磕个头,认个错比较好啊! 谁知柳眉却落落大方地说:“做这酥酪需要时间,琏二奶奶,至少得明天早上才能得。” 王熙凤面无多少表情,微微点了点头,说:“明儿早上我再来。”说着,扶了平儿的手,径直出去了。 柳眉一抬眼,见丰儿在自己跟前,带着无限怜悯打量着自己。她扁扁嘴,说:“多谢丰儿姐姐带路。” 宝玉见到柳眉真的要去小厨房做那酥酪,忍不住也搓着手,颇为抱歉地说:“眉儿……这个……” 柳眉不看他。 宝玉明知她是无辜受累,被人顶出去背锅,可一句说情的话都没说出来。 这令柳眉实在是寒心。 不过,她也实在没对宝玉抱任何期望值——宝玉当初能狠下心撵茜雪,今天就一样能顶她出去当替死鬼。在绛云轩这个地方,原就没什么公平可言。 她气鼓鼓地冲宝玉瞪了一眼,转身就随着丰儿要出去。 宝玉在她身后唤了一声:“眉儿……” 紧接着袭人轻声软语地在宝玉身边劝了两句什么,宝玉后头的话就也缩了回去。直到柳眉去远,宝玉到底也没说出什么。 柳眉叹了一口气。 明明这宝玉就是个坑,可偏生还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地往这坑里跳。 丰儿带着柳眉来到大厨房,挺直了腰板淡淡地说:“琏二奶奶想吃一味点心,这丫头会做。你们尽着她拿材料,不过别沾手。宝二爷只吃她一人做的点心。” 凤姐似乎在大厨房里极有权势,威重令行,丰儿这么一说,大厨房里的人全都应下。听见柳眉报菜名似的念出那些材料,众人纷纷默默地取将出来。 “得了材料,你就自己去小厨房忙吧!记着,明儿个早上!”丰儿见柳眉拿到了所有所需要的,便又命人帮她将东西都担去了小厨房,然后留柳眉一个自己在小厨房里忙碌。 柳眉取了一只小汤锅里加了牛乳,顿在炉子上煮到微开冒泡,加了少许雪花洋糖,眼瞅着糖一点一点煮融了,便将奶锅从炉子上移开,放凉,最后将牛乳上头结着的一层奶皮给撩走。 煮着牛乳的同时,柳眉一面将大厨房给她的一小碗酒酿用一块纱布给滤了,将酒酿米都扔掉,只留汁。待到牛乳煮开的时候,柳眉的酒酿汁儿都已经取出来了。 这时候小厨房的门板上轻轻地啄了一两声,门“吱呀”一声打开。小红冒了个头进来。 “柳眉,你还好不?” 小红同学有点儿明知故问了。 柳眉“呵呵”了两声,她可是肚子里窝着一肚子的火呢!只是林小红和她无冤无仇,柳眉对袭人和宝玉的气,犯不着撒在小红头上。 再说,她从绛云轩出来到现在,过来慰问的就只有小红一个。旁人大约都觉得她被撵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没准明儿还有一场当众扒裤子打屁股的好戏可以看……没有一个信她,小丫头片子柳眉,能做出来宫里御厨拿手的吃食。 小红进来,在小厨房不碍事儿的地方,搬了一张小杌子坐了,静静地看着柳眉忙碌。 待到牛乳稍凉,柳眉将酒酿挤出来汁儿加入牛乳,然后将两样调匀,一一分装到她事先用滚水烫过的官窑粉彩小碗里。这些官窑粉彩小碗一水儿都是珊瑚红釉,洁白如玉牛乳倒在里面,煞是好看。 柳眉则忙着给蒸锅上汽,再将这些小碗一一放在一只竹制的大蒸笼之中,碗上蒙着一层纱布,免得蒸出的水汽落回碗里,令酥酪表面不平整。然后她扣上蒸笼,静静地坐在小红身边,等待蒸笼里的牛乳蒸熟。 这就是系统所说的附加任务了吧——柳眉心里暗暗地想,她可不记得原著里写过贾府里自制类似的牛奶点心。 “柳眉,你可晓得,今儿个,琏二奶奶发作你,对大家都好。” 两个小丫头一起坐着等酥酪蒸熟,小红冷不丁地开口对她这么说话。 小红说的话,柳眉此前心里也已经想到了。如果她身处在王熙凤的位置上,会怎么处理这事儿。 今天那样的情形下,罚袭人是折宝玉的颜面,而罚李嬷嬷则是折贾母、王夫人的颜面。 “呵呵,”柳眉想,如果王熙凤发作的不是她,她没准也会觉得这位琏二奶奶为人精明,处事周到而妥帖。 “合着没什么背景的小虾米,就合该在这种时候被人提溜出来背黑锅?”柳眉没什么好气地回小红。 小红早就料到柳眉这一肚子的怨气,当下只淡淡地问她:“那,柳眉,你说你会做酥酪,是说大话了不成?” 柳眉一挺胸,骄傲地说:“我可是从来不说大话的!”——自从来了这红楼世界以后。 小红冲柳眉一笑,“你既然没说大话,那琏二奶奶……又怎会是在,发落你?” 第13章 感情深,一口闷 两个小丫头说话之间,炉上蒸着的牛乳已经到了火候。 柳眉忙着将蒸好的酥酪取出来冷却,一面开始切红绿丝,片杏仁片,将其余干果碾成粗粒儿。 小红在一旁,看柳眉手底下那些酥酪,一碗一碗摆得整整齐齐,红红白白,极是好看,当下笑道:“等琏二奶奶看见这些,没准儿觉得你在绛云轩里做个二等,实在是屈才了呢!” 她想着,轻轻叹了一口气,续道:“我瞅着,这满府里,也就琏二奶奶是个明白人,可偏又是个年轻媳妇子,说不得,在这府里只能一点点地熬着,可不得长着一万个心眼子,处处小心,免得得罪旁人么?” 柳眉听了,心里一哂:王熙凤可不就是长了一万个心眼子,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 可是听了小红这么一说,柳眉倒也能将凤姐的苦衷体会个一二。于是柳眉随口就说:“你瞧你,就知道替你主子说话。” 小红啐了她一口,“瞧你今儿可不就是气疯了,嘴里头都在胡沁些啥?我什么时候替宝玉说话了?” 柳眉这才反应过来,这会儿林小红同学还没有琵琶别抱——额,不是,是还没有另攀高枝儿,抱上凤姐的大粗腿。这会儿小红还是宝玉院儿里的丫鬟。 柳眉这时一个不小心就剧透了,好在小红全没往那头去想。 “我本来就是过来看看,见你这样,明儿大约也是没人会挨板子了……这感情好,我先回去睡了。” 柳眉突然明白过来,小红的娘是林之孝家的,万一明儿个真的她要挨打,林小红打算替她在家里人跟前打个招呼,求求情。 她心头稍许暖了暖。 小红这个人,面冷心热,极为有主意。如今绛云轩满院子的风气是那样,竟唯独有这么一个人,在人人以为自己倒大霉了的时候能愿意伸手拉她一把。 “等等……” 柳眉递了一小碗酥酪给小红,“尝尝看!” 小红一怔,“给我的?” 柳眉点点头,说:“我做了不少,这碗就是留了给自己尝味道的。你试试。” 小红举起一只银匙,犹豫了一下,说:“不会回头我也肚子疼吧!” 柳眉嘻嘻一笑,“你又不是胡吃海塞。” 小红反应快,一下子就懂了这是什么梗,忍不住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不再犹豫,舀了一匙,送到口中,细细品着。 “唔——又香又甜的!”小红一面吃着一面点头,“若是彻底放凉了,定会更好吃。怪道你要说明儿早上才能得。这样冷的天,这些东西在这儿晾一夜,就该差不多了。” 柳眉听她这么一说,又想起来一件事儿:“对了,我还真的有件事儿得求你。” 她制出来的这些酥酪,要放在这里过一夜。万一有人趁夜过来糟践了她的劳动成果,那明儿一早,她可就真得的在挨板子的时候欲哭无泪了。 小红听了柳眉的担心,点点头说:“这好办,我这就去叫个婆子,去将这小厨房锁了,等到明儿个你来了再下钥匙。这不就高枕无忧了?” 于是柳眉将小厨房里收拾干净。而小红则当真出去叫了个婆子,在她们两人身后,将小厨房“哐啷”一锁。 柳眉悄悄啧了啧舌,原来在这深宅大院儿里,“管”二代这么管用啊! 她们两人回去的时候,宝玉卧房里已经熄了灯。柳眉和小红自己屋里,两个“蕙”里头,佳蕙醒着,蕙香则在装睡。 柳眉两人若无其事地睡下。 待到半夜,柳眉便见到蕙香悄悄地起来,溜了出去,隔了很久才回来。 “幸亏有小红帮忙,”柳眉模模糊糊地想,翻了个身,自顾自爽快地睡到天亮。 天亮不久,柳眉刚刚梳洗完,丰儿就过来,押着她去了小厨房。小厨房这时候还锁着,婆子见到柳眉过来,才下了锁。厨房里那整齐摆着一碗碗酥酪依旧是昨夜那副样子,没人动过。 柳眉在丰儿的监督下,将所有的酥酪装到食盒里,一气儿都提到绛云轩里去。 这时候宝玉也已经起来了,正在用早饭,见到柳眉当真提了食盒进来,欢喜地险些跳起来,说:“眉儿,你果然做出来了!” 他一伸手,就已经抄了柳眉取出的一碗酥酪。袭人见状赶紧来拦,宝玉早已抄了一柄银匙在手里,抿了一口酥酪,在口中慢慢品着。 “叮”的一声,柳眉脑海里的系统照例给了四字评价,“完美复制,再现宫廷点心,成功!获得金钱五十。” 柳眉心想,这附加任务,似乎与平时的正常任务没有多少区别。 系统在她脑海里的话音刚落,眼前的宝玉已经露出喜色,扬起头对柳眉说:“眉儿,你真是太聪明了!这个酥酪——比宫里送出来的那些还要好吃。” “额——”柳眉对宝玉这句评价表示十分尴尬,因为皮皮虾系统在她脑海里将评语给改了,还是改回了“推陈出新”,结果金钱竟然也少了,给减成了三十。 她做出来的糖蒸酥酪,大约只是比宫里的点心少加了点糖而已啊!乳制点心,若是加糖加得太多,会显得格外甜腻,不太适合三高人群。她这是在改良“高大上”的宫廷点心,应该加分加钱升级才对啊! 这系统丝毫没有听取柳眉的抗议。而眼前的现实里,却是袭人在抗议。 “二爷,早起别贪吃这些凉的,否则闹起肚子来,咱们这起子人都跟着吃挂落。”眼前袭人则嗔怪着,“您还记得您昨夜答应什么了不成?” 柳眉心底“呵呵”两声,晓得袭人昨儿夜里怕是确如原书中所记,在宝玉耳边大灌迷汤,以走相逼,挟制宝玉听她的各种劝。 “袭人姐姐,”柳眉当即坏笑着从食盒里取了一只大碗来,这只大碗里盛着满满大半碗的酥酪,上头细细地撒着些干果点缀不说,红绿丝竟然还摆出了花型,煞是好看。“偏生是昨儿才知道袭人姐姐爱吃酥酪,要是早知道,我就早些做来给姐姐吃了呢。” “喏,”柳眉将这么一大碗往袭人跟前一推,说:“袭人姐姐,这碗给你!” 袭人见柳眉推了这么一“海碗”的酥酪过来,惊得脸都白了。 “不不不,李奶奶喜欢这酥酪,眉儿你将这碗酥酪给李奶奶吧,不用留给我!”袭人惊惶地摇着手。 “怕啥?”柳眉皮笑肉不笑,“早就将给李奶奶那份备好了。既然咱们院儿里自己就能做糖蒸酥酪,就算李奶奶爱吃,吃个几百碗去,又有谁敢说半句?” 她重复着袭人昨日将自己拉出来顶锅时候的话,说得袭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而背后传来一阵压抑得辛苦的笑声,柳眉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晴雯等人早就在后头笑得实在是憋不住了。 “所以啊,袭人姐姐,您既然那么‘爱’吃酥酪,这里一份专门为你做的,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眉儿的好意哦!”宝玉在旁边发了话,同时眼神殷殷,望着袭人,似乎希望袭人在大家伙儿面前将这一“海”酥酪都赶紧吃下去。 柳眉则在心里给宝玉点赞——这是神补刀啊! 谁叫昨晚袭人没有息事宁人,没有将自己“乳糖不耐受”的事实讲出来。如今袭人再想要讲自己吃不得这酥酪,别说是旁人,就连宝玉都得怀疑她的用心——要知道,宝玉心里对柳眉可是多少存了几分歉疚的。 所以这袭人憋得脸色有些发青,无奈至极,才勉强尝了一口酥酪。虽然这酥酪没有上回宫里送来的那么甜腻,可是目测这么一大碗吞下去,也够袭人好好“享受”一阵的。 “确实是好吃,”袭人见宝玉都赞,自然也不好逆着的话宝玉说。“只是眉儿亲手做的饮食,又怎能我一个人自己全用了?”袭人强装着,想要再将这一海碗的酥酪分给绛云轩里的众人。 “袭人姐姐,大家伙儿都有!这些就都是你的。”柳眉继续将她食盒里的酥酪往外拿。 反正大厨房给的材料不要钱,柳眉当然乐得慷慨大方,“来来来,大家都来尝尝,虽然不多,可是大家尝个新鲜的分量还是有的。” 晴雯秋纹等见她们也都有份,自然乐得上来从柳眉手中取走一个个小碗,自去品尝。 柳眉给她们做的这些分量都不大,不会叫人吃了肚子疼。 而袭人却只能瞪着手里那一“海碗”酥酪发呆,柳眉在对面冲她嘻嘻笑的,不时送她一些鼓励,“袭人姐姐,你尝尝,尝尝么,好吃不好吃?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哦!” 在劝人吃吃喝喝这事儿上,柳眉的功力可不是一般的深厚。谁叫她有个格外热情且好酒的祖父呢?祖父在的时候,可没少带着柳眉应酬。什么“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一两二两漱漱口,三两四两不算酒”……这些都是柳眉自小就记熟了的。劝人吃东西,不也与劝酒一样,重在“盛情难却”四个字上? “袭人姐姐,昨儿可快将我吓坏了,熬着夜看着这一碗碗的酥酪都成了,才勉强合上眼睡了一会儿。袭人姐姐,你既这么喜欢吃这酥酪,可千万别辜负我这一番努力……” 柳眉格外“诚挚”地望着袭人,那架势,袭人若是不马上就将这一大海碗的酥酪都给灌下肚去,她就不姓柳。 “我……”袭人心道,我哪里就爱吃这酥酪了? 偏宝玉也在旁边帮腔,“袭人,眉儿怕是知道你爱吃这个,才用心做的这些。又是大节下的,你就遂了她的心吧!” 袭人记起上回吃过酥酪之后的难受劲儿,着实为难得要命,勉强提起小匙吃两口,刚放下匙勺,柳眉立即就可怜兮兮地上来劝,根本由不得袭人停下,偏她还处处显着对袭人的格外仰慕、格外体贴、格外关心,叫袭人几乎无可推辞…… ——哼,刷演技就刷演技,看谁比谁更白莲花。 只可惜,袭人还未吃得了一半,旁边丰儿突地就站了起来,对柳眉说:“柳家妹妹,随我去见琏二奶奶去吧!” 第14章 偏离正轨的八珍糕 丰儿望着柳眉,笑着说:“你难道忘了,用大厨房的材料做出来的点心,多少也该孝敬琏二奶奶一份吧!” 柳眉如鸡啄米似的点头——她哪儿敢忘了这位BOSS啊。 只是柳眉偏过头来看看袭人,见她已经停下了手中的银匙,难免心里大叫可惜。可是眼下应付王熙凤要紧,柳眉晓得轻重,当下冲袭人使个眼色,提醒她继续吃,然后提着食盒,带着专门为王熙凤留着的那份酥酪,随着丰儿往王熙凤的院子过去。 王熙凤这时候应是已经起了好一会儿,大约是府里的事儿也料理过一阵了。丰儿带着柳眉到凤姐儿房里的时候,凤姐正在吃茶,她身边一个穿着得体的大丫鬟正在念账册给她听。 丰儿不说话,柳眉也就不敢动。那名大丫鬟将账册都一一念完,凤姐点了头,才退了下去。 凤姐便问丰儿,“得了么?” 丰儿点头应道:“得了。”说着,便将柳眉特地给凤姐留的一盏糖蒸酥酪从食盒里取了出来。 凤姐用小银匙轻轻拨了拨,尝了两口,就放在一旁,说:“确实不错!比起今儿早上那些奶纸糖粳米粥要来的香甜。难得昨儿你竟有那样的底气。抬起头来!” 柳眉依言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丽人。 凤姐此刻穿着家常衣裳,不过一件玫瑰紫遍地金葫芦纹褙子,头上戴着湖蓝色的缀珠抹额,没有更多的钗环首饰。柳眉见凤姐眼神冷漠,心里隐隐的有些发寒。 凤姐,这样精明的一个人,难道就一点儿也不起疑心?一个家生的小丫头,这么点儿年纪,竟能熟溜地制作宫里出来的饮食? “告诉林之孝家的,就说我说的,没什么特别的情由,将这丫头直接撵出去便是。” 柳眉大惊失色,只不过她从来不惯做那等软柿子——哪怕就是职场上司下了定论,她也要问个清楚:“琏二奶奶,请问我哪儿做错了?昨儿我无辜受人牵累,被逼着非要做这糖蒸酥酪。今儿我已经做了出来,既没叫上头为难,也没让宝二爷尴尬,为什么还是非得撵我?” 柳眉关心的,其实不是自己会不会被撵出去,而是自己是不是会被不公平地撵出去。后者才是她真正受不了的。 凤姐听见她口齿伶俐,一气儿冒了这么一席话出来,眼中微微发亮。可此刻她却只顾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甲,似乎在看指上鲜亮的凤仙花汁液染得是不是均匀。 “大胆,”凤姐没开口,旁边丰儿已经了一句,“奶奶发的话,哪有你说嘴的份儿。” “怎么就没有我说嘴的份儿?”柳眉最烦这种一棍子上来就把人打死,还不许人临死之前吐两句槽的做派,“我难道就不是当事人吗?” 丰儿不懂“当事人”是什么意思,一下子没接上话茬儿。 只听柳眉气鼓鼓地说:“所以,在府里做主子的,就可以不守信用,出尔反尔了么?”就算是BOSS,这样也会失人心的吧! “琏二奶奶,我不是那等会说大话的人,昨儿的事你从头到尾都见证过了,孰是孰非,相信您这样精明的人儿心里头该有个谱。”柳眉直挺挺地立在凤姐跟前,就差没拍胸脯了,“您今天撵了我,哼哼……过不了几天您就会明白,您的损失,还有这府里的损失……有多大!” 柳眉想着反正都要被撵了,她就干脆放了点儿狠话。 岂知凤姐听了这话,反倒缓缓抬起眼来,“你能耐?” 柳眉本以为凤姐是在嘲她,可仔细听了那语气,才明白过来,凤姐其实是在问她:你难道真有啥了不得的能耐? “我能耐!” 柳眉用很肯定的语气重重地答凤姐的话。 凤姐的眼神便更亮了,转脸对丰儿说:“带她下去,在那几样里,叫她自己捡一样能做的做来。” 柳眉这才明白,刚才凤姐那还真只是给自己来了个下马威,为的就是激起自己的斗志,好让她掂量自己的真实水平呢! 这就……应该不会被撵出去了? 丰儿应下,在柳眉之前,先打帘子出了凤姐的屋子。柳眉慢慢地跟在丰儿身后。 岂知柳眉将要出门的那一刹那,凤姐突然在她身后阴恻恻地说,“你小小年纪,从未认真学过厨,却生就一身的好厨艺,又懂得宫里点心的做法,只怕非妖即怪……” 柳眉一凛,倒吸一口凉气,她只觉得背心的寒毛此刻都一根根地站了起来。 不愧是凤姐啊!怕是早已经到她那个便宜娘那里查问过。关于她的一切,凤姐大约都已经知道了。 “……不过,你放心。你若是真没啥能耐,才会撵你出去。像你这么个人,我还真不想损失。” 凤姐的话锋轻轻地一转,说到后来,语气里已经颇有点惜才的意思。 老天爷唉,柳眉心想,凤姐恐怕真是她这辈子遇到,最能管人的人。你瞅她才见到凤姐这么片刻,凤姐又拉又打,又打又拉,两个回合下来,她已经对凤姐又敬又怕,觉得若这凤姐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她柳眉决计被管得死死的,这辈子都生不出半点异心来。 想到这儿,柳眉赶紧转过身来,冲凤姐屈了屈膝,这才退了出去。 ——得想个招儿,又不能让凤姐盯上自己,把自己从宝玉那儿讨了去;又不能故意藏拙,回头让凤姐借故将自己撵了出去。 这会儿,柳眉才头一次觉得贾宝玉先生作为一位直接上司而言,是多么的温和、多么的体恤、以及多么的宽容的一个人。 丰儿带她转过一个弯,似是来到了大厨房的后面。里面的陈设与柳眉昨夜过来取酥酪材料的时候一模一样,可是里头的人以男仆为多,却不是她昨日见过的那些帮佣的婆子。 这……她是到了贾府真正的大厨房里? 丰儿从墙上挂着的册子里取了一本出来,翻到一页,对柳眉说:“你从这里头挑一样出来,然后在这里做出来——需要什么材料就跟他们说,”丰儿指着大厨房里的那些厨子们说。 “认字不?”丰儿也是好心,见柳眉盯着那本册子,就问,“要不要我给念出来?” 柳眉笑着摇头。 她按着那册子上写着的一一往下看去,只见大多是后世所知的清朝宫廷点心,什么百果贺糕、佛手酥、金丝烧麦、芝麻酪、紫玉凉糕…… 都不是红楼里提过的菜式啊! 柳眉凝神想了想,着实闹不明白这凤姐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皮皮……” 柳眉刚想召唤她的系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赶紧改口:“系统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些都不是红楼原著里明文记载过的点心,怎么就突然到她眼前来了,还成了考校她功力,决定她是不是要被撵出去的一道试题? “这是附加任务,你要小心应对。如果失败,你将被降为0级,无名帮佣。” 亲娘哎!搞了半天这才是附加任务,昨儿夜里糖蒸酥酪那一款,什么都不算啊! “是的,昨天晚上的糖蒸酥酪任务,只是普通任务。” 柳眉大怒,“什么嘛!” 当初说得好好的,她吃遍红楼,就能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可如今怎么莫名地冒了这些出来。 “是你自己申请改变升级路径的,所以才会有附加任务。”系统的语气有点无辜。 什么?柳眉真是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申请改变升级路线?那之前要把她升级成“宝玉房里人”的又是谁? “你又不是完不成?” 系统回应得十分冷漠。 柳眉却正如他所说,这些清廷点心,她不敢夸口样样都会,但是大部分也还是仔细钻研过的。因为流传下来的清廷点心,尤其是清初就有的那些,对研究红楼饮食有很大的帮助。柳眉既然醉心红楼美食,自然也做过不少。 柳眉一怔,她可没想到这皮皮虾系统竟对她这么有信心。 现实里丰儿也在追问:“柳眉,你究竟要做哪样?” 柳眉无力地指了指最后一样,说:“就这个吧!” “八珍糕?”丰儿也是一怔,“有件事儿你要知道,这单子上列着的点心,奶奶可精细着呢。你若是能做出来,味道要好自是不必说,这中间的食材、配料,也是一点儿也不能错的。” 八珍糕是清廷著名的食疗糕点,由党参、茯苓、白术、莲子、薏仁、芡实、山药、白扁豆这八种材料制成。工序繁复,可若是做好了,却能健脾益气,安神明目,再加上香甜松软,口感和疗效,都是杠杠的。 然而柳眉选了这道八珍糕,却也并不是因为这个。 八珍糕做起来需要将所有的材料一一研碎过筛,再加入米粉,以糖调味,再上锅蒸熟,挺耗功夫。 可柳眉却是想借这个机会,将她心里的事儿好好都捋一捋。 她本能地觉得这王熙凤有点儿不大对劲儿。 柳眉自昨儿个晚间才头一回见到王熙凤——王熙凤的精明、世故、泼辣、甚至杀伐决断,都和柳眉想象中一模一样。可是柳眉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就如这间大厨房,对丰儿毕恭毕敬的厨子们,厨房里的宫廷点心单子,在红楼里从未出现过的八珍糕,还有此前凤姐恩威并施地拉拢底下人…… 王熙凤王大姐,你这究竟是想要干嘛?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某些评论,忍不住想要闲话两句。女主此前做酥酪,一是为情势所迫,二是为人所激,三也是被石头等人给气的。但是在这里,女主能很明确地感觉到凤姐早已发觉了她的不对劲(因为她觉得凤姐也不对劲),所以女主这里也决定不再藏拙,因为没有必要。至于识字这件事,女主是明知在凤姐已经摸到自己底细的情形下,很干脆地透露给凤姐的贴身丫鬟的,同样也是出于不愿藏拙的目的。毕竟有能力才能有留在府里完成任务的可能。 所以说女主作死云云,作者实在是不能苟同。可能是作者笔力有限,没能表达得特别清楚,但是对于某些评论,作者只能说,或许下一本可以写个《女主她一直在作死》这种文,但是这本,对不起,就是这样了。 本章的章节内容不改,评论随意。 第15章 功亏一篑 柳眉心里暗自嘀嘀咕咕,却不妨碍她认认真真地做那八珍糕。 柳眉先说了她要的材料,丰儿当即带着她到大厨房一侧的食材柜子里头取找。那食材柜子就跟药柜似的,小小巧巧的一个一个,外头贴着标签,柳眉一眼瞥去,见盛的不是些药材,便是些极名贵的食材。 丰儿在旁边看着,见柳眉这架势,就知道柳眉识字,也不说什么,只在心里暗暗记下。 柳眉按着记忆,将她需要的那八味中药材料一一取了出来,取了戥子来称过,将多余的材料都放了回去,才一一开始研磨加工。 这会儿她无比怀念以前自己用惯了的研磨机,现在她自己用手研磨,又慢,又显得她笨手笨脚不熟练。柳眉咬咬牙——还是得早些完成任务,早些回属于她的那个世界才是啊。 八种健脾益气的材料都研成了粉,柳眉又称过了米粉与白糖,混在一起和成团,再准备上屉蒸。 丰儿一直都在旁边默默观察柳眉的行动,这时候突然开口问:“要用模子么?” 柳眉点点头。 丰儿一拉盛金银器的柜子,只见里头十几排,是各种各样花色的模具,从大到小,整整齐齐地摆着,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柳眉本来只是想做一块扁平的八珍糕,等出笼之后冷却下来再用刀切的。可是见到这样精美的模具,自是不用白不用。 于是她转身想问丰儿要一点没有额外气味的清油,以备在模具上刷一层,方便脱模。 丰儿便走到另外一个柜子跟前,“刷”的一声,拉开了柜门,只见里头装的满满的,一瓷瓶一瓷瓶,看标签,全是各种油,甚至有些柳眉都不曾听说过。 柳眉吐吐舌头,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时候的表情,伸手选了一瓶茶油出来,倒一点子,闻闻,再看油色,当真是极其好。 “这些油,只能存上个半年左右,味道就会损失不少……”柳眉捧着那瓶茶油,有点儿依依不舍地说。 “味道变了就都倒了,再采买好的。总之奶奶吩咐过,这里的东西,绝对不能有半点不好。别说是不好,但凡是别人家有我们家更好的材料,也不行。”丰儿在一旁冷漠地解说,顺便鄙视地看看柳眉,见她抱着茶油不肯放手的样子,觉得这家伙还是少见了些市面。 待到八珍糕出笼,柳眉小心翼翼地将糕脱模,这些糕点大约由于茶油的缘故,表面呈现一种金黄色,再加上模具的形状别致,每一只糕点都显得玲珑细巧,颜值很高。像柳眉这样的颜控,也对自己的成果表示很心折。 丰儿便带着柳眉,再回到王熙凤的房里回话。 这时候正赶上凤姐儿中觉起来,一名头发笼起的年轻女子正立在凤姐身后替她抿着头发。柳眉估摸着这女子应该是平儿。 凤姐见丰儿带着柳眉进来,沉声问:“她选的什么?” 丰儿恭敬回答:“八珍糕。” 凤姐显然很吃惊,肩膀震了震,头一偏,平儿手中的篦子就缠住了一两缕青丝,不得已,平儿赶紧弯下腰,小心地给凤姐儿一点点解着。 “可曾得了?” “回奶奶的话,得了。”丰儿答得四平八稳,半个废字没有。 柳眉在心里大叫可惜,要是丰儿肯帮她美言一两句,将她的手艺吹得天花乱坠,这该多好呀。 不过,说到底,点心怎么样,还得靠品尝。 凤姐对平儿说:“你去尝尝去,若是能入口,就去沏一壶好茶来。” 平儿温柔得很,没有马上答话,只低头看看,见凤姐的头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转身,取了一块八珍糕,放在口中,小口小口地品了,一面品,一面看着柳眉。 柳眉还是那个老毛病,别人吃她做的东西,她就很紧张对方的反应,这时更是双眼一眨不眨地就望着平儿。 果然见平儿柔柔地冲柳眉一笑,说:“我去沏茶去。” 柳眉大喜,平儿这关,算是很轻易地过了。 不过,系统还没给她通知,也不知这附加任务,她到底完成了没有。 一时茶到,凤姐也取了一块糕,放在口边,慢慢地品着,脸上神色莫辨,双眼却渐渐更加明亮起来。 只听“叮”的一声,系统上线,柳眉脑海里传来一句,“升级路径发生变动。下一级,02级……” 这边厢凤姐终于饮了一口茶,点了点头,说:“确实是不错……” 她转脸向柳眉看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王熙凤能很清楚地看清楚柳眉脸上的欢欣——因为做了美味的吃食、受到旁人赞誉而由衷的欢欣,自然而纯粹。 “你……” 凤姐仔仔细细地打量柳眉,似乎想通过她这样一副简单而无害的外表,看透她的内心,她的来历…… “你,愿不愿意,离了宝玉的院子,到……” 凤姐缓缓地开口询问柳眉。 “下一级,02级……”柳眉脑海里的系统通知又重复了一遍。 柳眉急死了,02级到底是什么呀! 帘子外突然传来急切的脚步,打断了凤姐的问话。 “奶奶……” 凤姐一扬眉,“什么事?” “大姐儿发热了……妈妈来问您,是不是这就请大夫去。” 柳眉听见门帘后头一个声音压得低低的,向凤姐儿请示。 大姐儿这时候发热了…… 她如果记得没错,怕是凤姐儿的长女巧姐儿不是普通的病,而是出天花——这直接导致了凤姐老公贾琏的短时间出轨行为。 “升级路径变动失败,重复,升级路径变动失败,下一级,02级,宝玉房里人……” “该死!”柳眉在心里抱怨了一声。 系统“叮”的一声,表示进入休眠,不再管她。 皮皮虾,你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凤姐这边,平儿与丰儿听见大姐儿病了,面上都显出几分忧急出来。 凤姐却很冷静,点了头,说:“都别慌,快去请大夫去吧!” 外头的人应了,脚步声匆匆而去。 凤姐则转头吩咐平儿与丰儿:“平儿先去预备桑虫猪尾,再请痘疹娘娘;丰儿去取些大红尺头来,备着这院儿里的人裁衣。” 平儿与丰儿都是吃了一惊,“大姐儿这……难道是见喜?” 柳眉听凤姐这么说,也是吃惊不小。她知道巧姐这是出痘也就罢了——因为她是剧透党啊。可凤姐怎么也知道? “今儿早起眼皮总跳来着,大姐儿莫名发热,没准儿就是见喜了。先去备下,不妨事的。”凤姐软语安慰身边两个颇为惊惶的丫鬟。 柳眉则暗暗地想,这位王大姐,看起来,也颇有点儿剧透党的意思。 正想着,凤姐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柳眉。 “年纪不大,人也生得爽利干净,灶上的手艺也很难得。”凤姐轻轻地叹了一句,“这副眉眼也生得标致得很,虽未长开,可也见得是个美人胚子……” 柳眉不懂,大姐儿生病,凤姐却并不着慌,反而跟她来说这番莫名其妙的话。 “……所以啊,你在我这里,暂时还留不得。” 柳眉至此终于有点儿明白——恐怕凤姐早先是想留她在自己身边的,可是大姐儿却突然病了,而且是出痘。凤姐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柳眉,又碍着贾琏是个色中饿鬼,离了凤姐就要生事儿的,所以让柳眉自行回绛云轩更合适些。 刚才她的升级路径恐怕已经改到了凤姐这边,可是就因为大姐儿突然生病,而凤姐又预知自己半个月之内绝没有功夫再过问大厨房的事,所以她的升级路线才变动失败的。 好可惜,就差一点点呢! “是!”柳眉低眉顺眼地应了——反正她现在的升级路径还是宝玉房里人,总算没有变得更坏。 * 柳眉在凤姐这边走了一遭,倒是在红楼世界里得了些赏赐。凤姐随手给了她两个小小的银锞子,丰儿则把她用过的那瓶茶油给了她。 柳眉回到绛云轩里的时候,已经快到晚饭的点了。绛云轩里很是安静,可是柳眉嗅了嗅,却觉得不大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冷战的味道。 小红见柳眉无恙回来,赶紧把她拉到一边,问长问短一番,言语里透着真心的欢喜。 柳眉没有详细说,只说凤姐那边叫她帮了一会儿子忙,但没有为难她。 “我走了这大半天,这院儿里是怎么回事儿?”柳眉回头再问小红。 小红见四下里无人,偷偷笑着对柳眉说:“别往宝二爷跟前凑……” 她努努嘴,柳眉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只见袭人正歪在里间炕上。而宝玉这会儿则在外间书房里板着脸,僵硬地坐着看书。 “那两位,在闹着别扭呢!” 小红低声指点。 柳眉心里:呵呵呵呵…… 袭人与宝玉冷战,无非因为袭人昨夜曾好生劝谏宝玉,可不过半天光景,宝玉就将这些都抛在脑后。袭人自然恼得厉害,又自恃与宝玉关系不一般,自然拿腔拿调,处处给宝玉一张冷脸看。 宝玉哪里受得了这个,便一时也恼了起来。 小红扯了扯柳眉的衣袖,压低了声音笑道:“你等着,咱们瞧好戏。” 柳眉依言,与小红一起缩在门边,眼看着她们共同的好室友,蕙香同学,扭着小身段,就往宝玉书房里去了。 第16章 芙蓉如面柳如眉 蕙香是站了袭人队的人。 否则早先她也不会将柳眉私底下说会做酥酪的事,偷偷说与袭人知道。 如今袭人与宝玉冷战,袭人刻意冷落宝玉,让他一人独自在书房里看书。可是宝玉叫了一声要茶,这蕙香就冲了上去了。 此刻,小红与柳眉作为围观的吃瓜群众,一时面面相觑。 论理,蕙香是袭人的人,在这种时候,尤其不该违拗袭人的意思,更不该使出手段,对宝玉刻意笼络。 柳眉心里暗想,看起来,袭人手底下虽然人多势众,可认真听话的怕是没有多少。这院子里人人都在各怀鬼胎,瞅准一切机会往上爬。而这袭人,看起来是个威风八面的大总管,可是她底下的这架子,虚着呢。 这时宝玉果然觉得蕙香十分不错,问她名姓,又问名字是谁起的。 “回宝二爷的话,是袭人姐姐改的。” 宝玉一听“袭人”二字,心头就又起怨气,难免迁怒蕙香:“正经该叫‘晦气’罢了!” 蕙香岂有不知宝玉因为什么发作她——她站过袭人的队,而袭人也毫不犹豫地给她留下了烙印。宝玉就因为袭人的关系,迁怒于她,所以才说,“什么蕙香呢?” 接下来宝玉继续按曹公写的剧本子演,问蕙香行几,顺势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四儿”,附赠一句经典评价,“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 蕙香这可不乐意了。她看到柳眉与小红两个人远远地在房外探头探脑的,心底怨气更盛。 “宝二爷,我们院儿里柳眉是行六的,她姐姐又叫五儿,她是不是也该改名儿叫’六儿’?” 蕙香的心思很简单——被宝玉改了名字,她不爽;但是若有另外一个人和她一样,一起被宝玉改了名字,那她就爽了,而且会很爽。 这是人的本性使然。 “柳眉?”宝玉听见蕙香的话,一下子想起柳眉,险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声问道:“眉儿,眉儿从凤姐姐那里回来了没?” 蕙香伸手指指缩在门口的柳眉,“回来了!” “眉儿,眉儿你怎样?”宝玉赶紧招手让柳眉过去。 柳眉干笑着望着宝玉:此刻她可一点儿都不稀罕宝玉的关切,最好宝玉理都不理她,或是记不起有这么个人,那才是上上大吉。否则她万一真的升成了02级,那可怎么办。 “回宝二爷的话,琏二奶奶叫我过去做了一道点心,说是做得还凑合,就将我放回来了。”柳眉三言两语地回答,一带而过。 宝玉搓着手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这会儿突然想起昨儿个凤姐发作柳眉的经过,忍不住说:“唉,这事儿,你是无辜受累。都是因为……唉!” 宝玉说不下去,柳眉在肚子里给他补足,“都是因为袭人大姐!” 这时候蕙香在一旁,轻轻地咳了一声,也说:“眉儿,也好久没见到柳婶和五儿姐了,她们还好不?” 柳眉心里大怒:小丫头,还非得拉人下水不可么? 蕙香这可又是在提醒宝玉,柳眉行六,该改名叫六儿,否则就是“玷辱了好名好姓”。 宝玉果然是个注意力不集中少年,给蕙香这么一带,焦点马上就转到了其他事情上,“你姐姐叫五儿?” “呵呵,”柳眉只得干笑两声,“是呀!” “可是我若叫六儿的话……柳六儿……多别扭啊!”柳眉自己给出了解释,然后还不忘转过头,狠狠地剜了蕙香一眼。 宝玉却怔住了。 他站在对面,不开口,只管静静地打量着柳眉。 灯下的柳眉,正如凤姐儿所评价的那样,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可是足见其标致,是个美人胚子。 于是宝玉一时就真看呆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这是《长恨歌》里玄宗怀人时的所见,芙蓉如面柳如眉。 宝玉喃喃地念道,一时竟当真心有所感,几乎就此滴下泪来。 柳眉在对面,心里想:这真是个呆子。 可到底也是个颜值好看、心肠柔软的呆子。 眼看着宝玉如此深情款款地凝视着自己,柳眉心中也不得不感叹——曹公描写得太妙了,“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宝玉的颜值,可不是一大半源自这对顾盼生情的眉眼么? 可是,只要一想到她将来的升级路径,柳眉就好像被人兜头泼了一大盆冷水,对宝玉的高颜值也不再感冒了。 这又不比她那个时代——宝玉这枚小鲜肉颜值再好,又不能当饭吃。 “眉儿,眉儿,你可知道,你这对柳眉,当真如你这人物一般……”宝玉喃喃地感叹着。 柳眉的眉形确实很好看,柳眉自己知道。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宝玉竟当着她的面儿夸赞,夸的还不仅仅是她这对眉…… 这下子,不仅蕙香,就连歪在里间炕上,却时时注意着外头一举一动的袭人,都也已撑不住了。 花气袭人知昼暖,芙蓉如面柳如眉——袭人可是因为姓花,所以才叫袭人的;那么,难道这绛云轩里,又要多一个名字从诗里化出来的丫鬟? “眉儿……” 宝玉喃喃地念着,忽然一转身,举起手边的书本,看了两眼,立即提笔刷刷刷地在纸上写些什么。 “四儿,”柳眉无所谓地一耸肩,冲着蕙香使眼色,“你不给宝二爷研墨么?” 蕙香听见柳眉叫她四儿,心里自然不舒坦,可又不肯放弃这个近身侍候宝玉的机会,当下赶紧抢到宝玉身边,很狗腿地捧着砚台,开始研起墨来。 蕙香,从此就叫四儿了,为了这一天,大约也准备了很久,姿势动作优雅好看,研出来的墨也细腻浓黑。可是宝玉只管刷刷刷地奋笔疾书,哪儿还顾得上四儿。 柳眉扁扁嘴,就往外走。 她知道宝玉肯定是在写那些什么“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的酸文。依柳眉看来,宝玉现在在情感上还是个尚未开窍的呆子,他只盼着天下的女儿家都永远不要成为鱼眼珠,欢欢喜喜地陪伴在他身边。他甚至还全无“三千弱水,只取一瓢”的概念。 他甚至还未认清黛玉才是当真懂他的那一个。 只不过大约因有神瑛绛珠那一段公案,宝玉与黛玉才格外亲厚吧。 柳眉走出书房,回到远远躲着观战的林小红身边,小红“咭”的一声就笑了出来,凑在柳眉耳边,说:“其实吧,若论你那副眉眼,你还真的有点儿像……” 柳眉问她像谁,林小红卖了半天关子,冒出来,“像林姑娘!” 柳眉表示她十分荣幸,竟然能像林妹妹像上那一分半分。 后来她细想,这其实是这么个逻辑:她这具身体的亲姐姐柳五儿,长得像晴雯;而晴雯,根据BOSS王夫人的亲口评价,长得像林黛玉,而她又和柳五儿一母同胞。 据此推导,她也应该像黛玉。 ——难怪宝玉总是这么眼神怪怪地望着她。 柳眉心里“呜呜呜”了一阵:林姑娘啊,宝宝这是替你背锅了啊!难怪她的升级路径竟然会往宝玉房里人那个方向偏,原来竟有这个原因在里头啊! 这边柳眉一面在暗自下定决心,下回,哪怕就是给她再艰巨的附加任务,也要将她的升级路径给改过来。 这边厢柳眉与小红低声说笑,远远的四儿也隐隐约约能够听见。 四儿见宝玉完全不理睬她,自然也气鼓鼓的。只不过她不敢怨宝玉,结果便迁怒,怨上了柳眉。 柳眉也不在意,只是觉得好笑——人总是容易这样,不敢怨顶头上司的时候,平级的同僚就总是被怪罪的那个。 这四儿虽然怨柳眉,可是她却因这天往宝玉跟前凑的事儿,更加得罪了袭人,往后自然得来袭人一党的白眼无数。所以四儿在绛云轩里也不敢张狂,尤其是在宝玉与袭人结束冷战之后。 不过柳眉确实长了些心眼儿,有些话,她再也不在四人间里当着四儿和佳蕙说了。 当然四儿与柳眉梁子既然已经结下,两人便也不多说话。一起在四人间里的时候,柳眉就会觉得,好尴尬啊! 所幸这种尴尬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终结了。 因为贾府里的公子小姐们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大观园时代。 * 贾妃元春自宫中下谕,命贾府姐妹自搬入大观园中居住。宝玉作为被贾府上下看重的凤凰蛋,被恩准一起住进去读书。 柳眉就随着绛云轩的大小丫鬟一起,雀跃着搬进了怡红院。 怡红院宽阔敞亮,地方很大。这样一来,院子里的小丫鬟们便也犯不着蜗居了。 柳眉的待遇便从四人间变成了双人间,同居密友自然也是“管二代”林小红同学。沾着林小红同学的光,再加上心怀对她那升级路径的担忧,所以柳眉既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差事,也从来不主动往宝玉跟前凑。 随着天气渐暖,柳眉只管在大观园里赏花玩乐,似乎完全忘了她来此的目的。 直到有一天,她脑海里的系统“叮”的一声,上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这里相貌相似的逻辑是:A像B、B像C、C像D,所以A像C,红楼里明确提到相貌相似的有,晴雯像黛玉、五儿像晴雯、秦可卿既像黛玉又像宝钗(难度好高)…… 第17章 待定 系统上线的时候,柳眉正处在一个非常“丧”的状态。 原因无他,她的好室友小红谈起了恋爱,没功夫搭理她。 当然,小红还不只是谈恋爱那么简单。 林小红这个顶着红楼里“奸邪婢”名号的姑娘,胆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在廊下见过一面贾氏族中的芸哥儿之后,当即巧计安排,遗帕惹相思,没过多久,两头就已经牵上线了。 只一件,小红曾与坠儿在滴翠亭曾说起这件事儿,两人事后都很担心,恐怕这番话被黛玉听了去,又担心黛玉张扬出去。 柳眉这个剧透党却知道真正听去了这话的人是宝钗,自然好言安慰,说:“林姑娘是饱读诗书的人,才犯不上管你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呢!” 林小红拿眼一瞪,“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柳眉无语,心想,林小红你好不容易才谈一回恋爱,这自然是你人生的头一等大事,可在旁人看来,难道不是小事? 她只得生劝,“依我看呀,林姑娘这样的人物,一点儿也不道学。”读《西厢记》、《牡丹亭》的性情中人,会是那等只守着三从四德的庸俗女子么? “你若在潇湘馆,林姑娘十九会送你一副嫁妆,送你好生出门……偏生你竟不在潇湘馆。”柳眉替林小红惋惜。 小红默默无语了一阵,突然说:“眉儿,我有件事儿想要与你说,可眼下还没得准信,说这话嫌太早。只是……万一有一日,我离了这怡红院……” 这——这林红玉难道已经搭上凤姐,准备调动工作,不在袭人等手底下讨气受了? 柳眉抬眼看看林红玉,见对方是真的显出依依不舍的神色,她登时明白了。于是,她爽快地笑着:“这有什么,你就是去了别处……也会记着我的,对不对?” 小红看着柳眉,唇角一点一点地抬起,终于露出个欢畅的笑容。 两个小丫头在房里你一句我一句地夜谈。 “你不会嫌弃我自己去抱高枝儿……” “咳,旁人都笑你抱高枝儿,是因为她们自己没这抱高枝儿的能耐啊……” “眉儿,你也机灵点儿,寻着机会就不要在这怡红院里待了,没意思……” “我也想啊,可是你也懂哒,咱们都是家生子儿,一样的身不由己……” “也是……” “你还记得不,你自己说过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 “我自然记得……” “既然如此,又有啥好舍不得的……” “……” 没过几天,凤姐儿果然向宝玉讨了林小红去。柳眉便理所当然地一个人独占了双人间宿舍。只不过少了个可以谈得来的密友,柳眉又懒得做什么新鲜的菜式和点心,她自然非常“丧”地躺在床上,空虚度日。 * “叮”的一声,系统恰恰选了柳眉最“丧”的时候上线了。 “升级路线?”柳眉百无聊赖地问。 “不是!”系统那富有磁性的男低音,在她脑海里响起。他的声音永远那么地低沉动人,可是却从来不给她带来任何好消息。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柳眉之所以变得这么“丧”,其实也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被那个02级给吓怕怕了。若是一升级就会莫名其妙地变成宝玉的房里人,那她宁可就在01级上一直混到死。 “你租用的保鲜空间,租期共为六个月。距离期满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请问你,是否续租。”系统的音调稳稳的,一如既往地不带任何情绪。 “续!”柳眉一个打滚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当然要续!” 她在租来的保鲜空间里放了一瓶当初黛玉从苏州带来的虾子酱油,还有上次丰儿顺手塞给她的那瓶茶油也放在里头。以前她每个月都会检查一下这些存货的新鲜程度。每次取出来一看,酱油与茶油都和刚刚放进去的时候完全一样。 换句话说,这系统租给她的空间,简直就不像是个啥保鲜空间,而是个时间停止空间。无论多么新鲜的食材,放进去之后,都始终保持着刚刚放进去的那个状态。 甚至有时候柳眉会怀疑,她若是自己钻进那个空间里,是不是就能进入“永恒”了? “续租租金有优惠,续租六个月,租金为一百五十个系统金币。如支付三百个系统金币,则可以续租十八个月。” 额,柳眉一算——这段时间她太丧了,身边总共才攒了二十几个系统金币。 “银锞子和铜钱能用么?”她倒是领了好几个月的月钱,还有上回凤姐赏的银锞子。 “不同的货币系统,不能使用。”系统干净利落地回绝了她。 “那咋办?”柳眉的保鲜空间里装着的都是好东西,至少是她很重视的好东西。她绝对不能容忍失去这个租来的空间。这就意味着,她必须要在很短的时间(一个月)内,攒上至少一百五十个系统金币。 可柳眉自打搬到这怡红院,就天天吃着厨房里送来的各式大锅菜。因为怡红院里根本就没有小厨房。甚至院子里住着的贾府姑娘们都每天走上小二里路出园子吃饭。 她她她,没有积攒系统金币的机会啊! “机会会有的,但也一样是附加任务,有不小的风险,很可能会让你退回0级,无名帮佣。” 柳眉想了想,讨价还价似的问:“能顺带连升级路径一起也改了吗?” 系统平平的语调似乎比平时稍许多了一些起伏:“你就这么,不想升级,成为宝玉的房里人?” “房里人”三个字由系统念出来,格外生硬,格外的没有感情。 柳眉心里哀叫——大哥啊,你明白“房里人”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两个人,身体却发生关系,在柳眉看来,这根本就是不能接受的。虽然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红楼世界里,这样的关系比比皆是——可她柳眉,本就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啊! 可能是因为柳眉最近太“丧”了,她实在无心向这个系统解释她的这些想法,最后只是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想道:“你不懂,你一个系统,你怎么会懂。” 皮皮虾系统沉默了一阵,最终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 柳眉也很尴尬,因为她总觉得系统是能随时读取她的思绪,所以她刚才所想的那一切,那些激烈的抱怨,还有无奈的呐喊,这位皮皮虾大哥其实是能明白的。 “总之你做好准备,只要你想,就能有改变命运的机会。”系统说完这话,就“叮”的一声休眠去了。 柳眉听来总觉得这话颇像是针对她近期太丧的状态,她默然考虑了许久,终于又睡了回去。 她只躺平了半刻钟,外头就闹了起来,袭人哭得最响,说是宝玉被烫了。 宝玉被烫了?被贾环烫了的那回? 柳眉赶紧披衣出门,进到怡红院的正厅里,见黛玉正巧也在,正扳着宝玉的脸,仔细看他脸上烫着的伤处。 宝玉大约是怕黛玉嫌他脸上上过药的地方肮脏,硬撑着不肯让黛玉看。可黛玉到底还是看了一回,又问了一句“疼不疼”。 宝玉呆呆的,只摇头说:“也不大疼。” 黛玉知道是宝玉为宽她的心,安慰她才说的这些话,心里大约也并不好受,只闷闷地坐了一会儿,不多时就回去了。 袭人依旧忙着替宝玉要茶要水地张罗。 宝玉远远地见到柳眉站在一旁,便故意将袭人支开,招手将柳眉唤过来。 “眉儿,有件事,请你多帮帮忙!” “叮”的一声,系统上线,提示柳眉,“升级路径发生变动,升级路径发生变动。” 柳眉一阵焦躁——到底变成什么,丫倒是给个准信儿啊! “眉儿,拜托你明儿到潇湘馆去看看……看看林妹妹早上都吃些什么。她身子一向弱,眼下又总闷闷的……总这样下去,定是不成……” 柳眉这下子明白了,让她去照看潇湘馆的伙食什么的,都是借口。这宝玉明摆着就是体贴黛玉,想让自己过去看看黛玉。想必有柳眉这个外人在的时候,黛玉多少会用一点儿饮食,而不会因为情绪不佳而耽误了饮食养生。 柳眉暗中点头,不管怎样,宝玉也不是个全没良心的,晓得关心关系黛玉,竟还明白早餐的重要性。 ——看在你颜值高的份儿上,这个忙,我就帮了! 柳眉当即拍胸脯答应了宝玉,保证一定将林妹妹的早餐照顾好。 等回到她自己屋里,柳眉一想,赶紧召唤系统出来询问:“对了,刚才说到我的升级路径发生变动,那02级变成什么了呀?” “待定。”系统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待定……” 柳眉险些被气出一口老血出来。 “没事的话我先休眠了。”系统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个人,随即就是“叮”的一声就下线了。 柳眉叹了一口气,忽然记起,如果她记得不错,宝玉被烫过脸之后,就该是与凤姐一道被马道婆用妖术魇镇,几乎病危,贾府都已经预备上后事了。最后是那一僧一道赶到,才将这两位给治好的。 柳眉想,她一个小丫头,除了做吃食就没啥旁的本事。明儿这事儿,就只能走一步瞧一步了。 第18章 枣泥山药糕(上) 第二天一早,柳眉就赶了去潇湘馆看黛玉。 她与潇湘馆的紫鹃、雪雁、春纤几个,本来就熟,又是宝玉指使来的,自然大摇大摆地就进了潇湘馆的正厅。 “我的天那!” 柳眉咬着手指,一脸震惊地望着紫鹃给黛玉奉出来的饮食—— “这……这是……” “柳眉姐姐怕是不认得,这叫五香大头菜,原是咱们南边才有的。”雪雁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地说。 柳眉怎么可能不认得,她原本就是包邮区长大的。 “那……还有那个……” 柳眉颤颤巍巍地指着另外一边放着的一碟佐料。 “呵呵,”雪雁这会儿也不觉得有跟柳眉客气的必要,干脆地说,“这个呀,是麻油醋。” 最后,柳眉指着给黛玉的一碗粥说:“江米……江米粥?” 雪雁点点头,冷笑一声。 “你们姑娘,在南边的时候,难道也吃这些个?” 雪雁犀利得很,直接回了一句,“柳眉姐,你觉得呢?” 柳眉捂脸——高鹗老先生强大的愿力啊! 以前柳眉在读《红楼》的时候,就最最痛恨高鹗胡写乱写,给黛玉喝火腿白菜汤,加青笋紫菜,搭江米粥,配五香大头菜,蘸麻油醋。 如今在这花团锦簇的大观园里,贾府也是刚出了个贵妃,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令柳眉没想到的是,贾府竟然给黛玉吃这个! 五香大头菜是南方最常见,甚至是最便宜的佐粥小菜。黛玉原本是巡盐御史膝下的独女,祖籍姑苏,自幼在扬州长大。她以前在扬州的时候,金尊玉贵的,怎么可能吃这个?柳眉想,至不济,也得是那最最上品的云南玫瑰大头菜吧——不,偏还不是,偏就是那最寻常的,最寻常的倒也罢了,这大头菜,还配麻油醋。 柳眉绝望地想,南边的习惯,往酱菜里加一点儿子麻油,点一小勺白糖,是有的,可是哪家吃小菜是往里滴老陈醋的? 还有那江米粥也是罪过。早起喝碗热粥倒是没什么大毛病,可是这江米粥哪有粳米粥好消化,偏又是林妹妹这么弱的脾胃。 柳眉想着想着,就觉得这火直从心底往上窜。 都在传贾家吞了林家的绝户财——就算退一万步,贾家没从林家得一分钱,两家是这么近的亲戚,林黛玉的亲娘是贾府嫡出的姑奶奶,贾府就给林姑娘吃这个? 叔可忍婶不可忍,柳眉两道柳眉立时就朝起竖了起来。 “厨房也不过那么些人手,”黛玉听见柳眉与雪雁的这一番对答,淡淡地一笑,坐在桌旁,“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早起都要饮食,又岂是那么容易好张罗的?” 柳眉万万没想到黛玉竟替贾府的下人说话,心里着实是感动。 可黛玉只尝了一两口江米粥,就立即将手里的勺儿放下了,偏过头去,摇摇头,示意不吃了。 柳眉见了,几乎要厥倒——就黛玉这点儿子食量,她的身子又怎么能养好?黛玉又不是宝钗,又不需要减肥?! 偏这时候黛玉开口问柳眉的来意,“宝二爷叫你来的?” “是——” 柳眉压根儿没顾得上说宝玉的意思,突然就拉起紫鹃的手,问:“紫鹃姐姐,这潇湘馆里,可有炉灶?” 紫鹃此刻是一脸懵圈状。说实话,贾府待黛玉如此,这么多年,她也习惯了。更何况,紫鹃也是贾府的家生子儿,说不得主家的闲话。因此就连紫鹃,也比不得柳眉,一见了黛玉的膳食,就气愤成那样。 紫鹃茫然地点了点头,“有……” 雪雁过来,向柳眉解释,说:“我们姑娘时常需要吃药,所以有能熬药的小炉子,还有一副银铫子。” 柳眉立即就说:“宝二爷是担心林姑娘早间饮食上没胃口,所以才吩咐我过来看看。依我看,姑娘还是该再吃些好克化的,补血补气的吃食才是正理儿。” 紫鹃听着,也觉得有道理,便为难地看了一眼黛玉。而雪雁一介小丫头片子,干脆就冲柳眉“呵呵”了两声。 黛玉淡然开口,“潇湘馆的吃穿用度,一纸一草,都是和府里的姑娘一模一样,就是如此,已经惹不少人闲话,又何必要这要那,徒惹人嫌烦?” 黛玉天性高傲自尊,人又敏感,自然不愿与厨房仆役之流,这等小事上多计较。 可柳眉哪里肯依,当下就说:“林姑娘您信得过我么?”她想想不对,应该先扯上宝玉这面大旗,“您信得过宝二爷么?” 黛玉不明白她要说什么,只睁着一双明净的大眼睛望着柳眉。 紫鹃在后头低低地叹一口气说:“若连宝二爷也不信,那又还信得了谁?” “林姑娘,您既信得过我,我这就张罗些许吃食给您。不管怎样,您先试试!”柳眉看着黛玉,就觉得心底一股热血在往上涌。 ——她可是十足黛粉,十足黛粉! 眼睁睁地看着黛玉受高鹗老先生乱写的这些吃食荼毒,这简直就是拿了把刀,在她心头来回挫啊挫啊挫的。 黛玉迟疑着开口,“这……太过麻烦眉儿……” 柳眉连连摇着双手,“不麻烦,不麻烦!”得爱豆开口唤一声“眉儿”,她心头就已经仿佛盛开了一朵花儿。 一转身,柳眉就拉着雪雁去寻炉灶去了。 * “这么点的小锅啊——”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柳眉望着眼前那针尖大小的银铫子直发愣——其实也不是只有针尖那么大,但是和柳眉以前用过的食器相比,委实是小的可怜。 雪雁“额”了一声,点点头说:“若是那熬药的陶罐倒也比这个大些,只全是药气,煮不得粥。” 柳眉也觉得是,便问雪雁,“你们这儿有没有粳米?”她又怕雪雁分不清粳米和江米,又特地说:“不是那种扁扁圆圆的江米,有没有长而尖的,粳米?” 雪雁点点头,寻了一个小小的袋子出来,说:“上回去大厨房的时候,我说给我们姑娘熬粥,厨房就给了这些。” 柳眉一看,见是上好的碧粳米,倒也可以用。可是她仔细一想,突然反应过来,雪雁去厨房,怕是想给黛玉讨些熬好的粥,结果大厨房见是雪雁,所以就敷衍给了一袋米。如果是怡红院的人去大厨房说一声,厨房的人难道敢这么着? 想到这里,柳眉更是义愤。她将碧粳米往雪雁手里一放,说:“你去取些井水来,泡一小把这碧粳米,先用大火滚,水滚了之后再用小火慢慢熬。等到熬上小半个时辰,就将那粥最上头一层米油滗出来,给林姑娘食用。那个是最养人的。” 雪雁眨眨眼睛,看看柳眉,犹豫了片刻,突然问:“柳眉姐姐,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和这园子里的其他人……有点儿不一样?” 柳眉一下子尴尬了,挠挠头——这叫她怎么解释什么叫做“十足黛粉”? 尴尬之后,柳眉心底又隐隐地觉出半点悲凉:黛玉的情形,在这大观园里,怕是人人都心知肚明,但也只有她这个来自异世界的人,才会将这满满的不平搁在脸面上吧! “雪雁,我去去就回来。”柳眉放弃了解释的打算,转身往大观园角门过去。黛玉的意思,显然是不愿意麻烦大厨房,而她潇湘馆偏又无炉灶可用,没法子,只要去找她那个便宜娘帮忙了。 大观园离柳母照看的梨香院只隔一堵墙,柳眉给角门上守着的婆子打了个招呼,就溜出去来到了梨香院。 时辰尚早,梨香院里龄官她们几个正在吊嗓子,试戏。柳眉的姐姐柳五儿则坐在一旁听。听着她们歌喉婉转,柳五儿难免流露出些许羡慕。 柳眉则赶紧进去找柳母,说明了要用炉灶的意思。 柳母二话不说,就将柳眉引了到梨香院的厨房里,偷笑着拉着柳眉,压低了声音道:“眉儿这是要给宝二爷做点心?” 柳眉被柳母一脸的暧昧给恶心坏了——为毛柳母什么事儿都能把她和宝玉想到一块儿去?难道做个宝玉的通房,真的就是那么让人向往的一件事? 柳眉板着一张小脸,对柳母说:“宝二爷吩咐的,给潇湘馆做点儿吃食。” 一听“潇湘馆”三个字,柳母脸上那暧昧的笑容瞬间一扫而空。若是大观园里评比变脸速度之快,凤姐定然是第一,没准儿柳母能排第二。 “那你慢慢做吧!”柳母转身出去,同时还不忘撂下一句:“不过材料你可得自己找。咱们这梨香院,各色食材都有定数。你若是用了去,你老娘就得跟人打饥荒。” “哦!”柳眉一口气梗在胸口:哼哼,给宝玉做点心就千百样都好,给黛玉做点儿吃食就这样那样不行?这个便宜娘真是势利得要紧——不过,好在她还有别的办法! “皮皮……那个,系统大哥!” 柳眉在意识里召唤她的系统。 “我要买食材!枣泥山药糕的全部食材,要给我最好的!”柳眉下定决心,不管付出多少金钱,她都要好好地、好好地给黛玉做一件诚意满满的点心。 “叮”的一声系统上线了。 “你难道不是要存钱续租你的保鲜空间吗?”系统听了柳眉的请求,似乎很惊讶。“再说了,按照你现在拥有的金币数量,想要这份点心的全部材料,还全部都要最好的,恐怕还不够。” 柳眉听了心里后悔不已——这真是,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可是她依旧嘴硬,开口道:“管不了那么多,你先给个价钱,不够的,我自己再想办法。” 系统好似低低地“哼”了一声,沉默了片刻,突然快速地询问:“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你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用呢?你自己也明白,做一次枣泥山药糕,根本无法改变绛珠的体质,更加不可能改变她的下界还泪的命数。你们人类,总喜欢做这样的无用功吗?” 柳眉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她知道皮皮虾说得没错。当茜雪离开的时候,她就曾隐隐约约地体会到,在这红楼大茶几上,各人自有其命数,恐怕不是她一个小丫头能改变的。 可是——她就是乐意做点儿什么。 就算是会徒劳无功,就算是命数无可更改,可若是什么都不做,她来这世界走一遭,又有什么意义? 也就是这一腔傻里傻气的热情,才令她这个有血有肉的人,有别于那个一向高冷、始终精确的系统。 “你不懂!”柳眉握紧了拳,在小厨房里大声说。 “如果购买枣泥山药糕的全部顶级食材,将会耗尽你的全部系统金钱,你是否确认购买?”系统重又恢复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确认!”柳眉点头,同时还不忘了补一句,“千金难买我乐意!” 是的,系统金币也好,铜钱银锞子也罢,在柳眉看来,都是身外的阿堵物。而她心中那瞬间涌起的热情,那些令她勇往直前的冲动……才是她活在这个世界里的真正意义。 “提供——枣泥山药糕顶级材料,价格:免费!” 系统说完这些,“叮”的一声就下线了。留柳眉一个,在梨香院的小厨房里,盯着眼前满满摆放着的食材发愣。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应有高亮】今天踏上旅途,要飞十个小时。所以明天的一章会放在晚上更新,时间不确定,但是俺一定会更新哒!【说说】曹公所写的前八十回里,其实没有明确提到过黛玉的饮食,只提到过她吃的茶和大家一样,中暑时喝香薷饮,平时吃药等等。只有高颚在第八十七回胡乱写了一通。其实九乔是不打算没有根据地黑贾府的(当然也没有打算随便给贾府洗白白),所以这里黛玉的早餐大家理解为高鹗老先生的执念投射在红楼世界的结果吧~~~ 第19章 枣泥山药糕(下) 柳眉实在想不通,皮皮虾怎地就将这样一副食材就免费给了她。 枣泥山药糕的材料并不复杂,统共不过那几样:山药、红枣、糖、极少量的油,若是想做得再金贵出彩些,可以加一些桂花增添香气。 材料虽然简单,可是这道点心却是众所周知的滋补佳品,红枣能够补气血,而山药则可以健脾胃。当年东府秦可卿在病中的时候,就只说这道枣泥山药糕“克化得动”。 摆在柳眉面前的材料,每一样,都极其契合柳眉的心意。 山药是上等怀山药,粉质重、粘性低,营养价值高;红枣则是河北沧州的金丝小枣,本就是贡枣;糖油等皆不必说,都是上好的。除此之外,另有一小份干桂花,更是惊人。 柳眉认得,这种桂花叫做黄金桂,色如黄金,气味浓郁醇厚,在食物中只用一点,就能令香气满口。据说这种桂花的最上品,产自姑苏虎丘以南的几株桂花老树,产量极少,晾晒成干花之后更是价比黄金,乃是名符其实的“黄金桂”。 “哟,皮皮虾这可真是下了血本了啊!”柳眉在心头暗暗感叹。 这家伙难道真是被她的一腔热情所影响到了? 切!——柳眉在心里自嘲了一声,皮皮虾只是个系统,怎么可能懂这些。 想不通便不再想,柳眉当即手下如风,开始泡桂花、蒸山药、研枣泥、准备蒸屉……一旦接触到食物,柳眉便是全心全意的。 她知道系统说得对:做一次枣泥山药糕,根本无法改变黛玉的体质。可是柳眉还是认认真真地做眼前的这一份枣泥山药糕——人生,说到底都是眼前的一件件小事积攒而成的。就算她无法左右命数,那她至少能将眼前的这一件小事做好。 揭开蒸屉,满室都洋溢着桂花清冽的香气,里面混着红枣的甜味。柳眉看着蒸笼里洁白如玉的糕点,心中很是满意。 这一回不比上次在大厨房做八珍糕,没有模具可用。柳眉只简单地做了平平的一整块糕,将枣泥馅儿裹在山药糕中间。待糕点蒸熟之后,再用刀切成菱形。每块糕点正中用事先泡好沥干的黄金桂点成五瓣,这点装饰细小且不显眼,可是细看去却极其精致。 柳眉自己满意了,当即用油纸打底,将枣泥山药糕装进食盒,提上,便准备往园子里去。 刚出门,就听见一个鲜亮的声音在问:“咦,柳婶又做了什么好东西,这样香甜?” 柳眉迎面就遇上了姐姐五儿,和另外一个约摸与她同岁、打扮明丽的女孩子。 柳五儿招呼妹妹:“眉儿,原来是你在做点心?” 柳五儿身边的女郎当即笑道:“这就是柳婶子总提起的你那个妹妹?早听说她手巧,今儿个既做了点心,我去叫大家一起来尝一尝!” 柳眉赶紧摇手:“真抱歉,这一点点东西是宝二爷吩咐叫做的。这次当真不方便,再说做出来的也少,不够大家分的。下回,下回我一定给各位姐姐们都做上些糕点,请大家都尝尝。” 那女郎也没把柳眉当回事儿,当即笑嗔道:“去吧去吧,柳婶儿总夸口你在宝二爷院子里服侍着,看样子宝二爷也器重你。” 旁边柳五儿也细细地开口,“芳官……” 柳眉心想,原来这位就是芳官——她有点脸盲,梨香院里住了十二个“官”,她曾经见上过一两面,可到现在也没分清谁是谁。 “芳官,我这个妹妹啊,得了宝二爷器重,自然得用心地……服侍。你就别难为她了。”柳五儿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有点儿阴,似乎听见柳眉提起宝玉,便有些不高兴了。 芳官倒没什么,扬手笑道:“去吧去吧,咋地我就这么一说,倒成了难为人?” 柳眉一缩头,飞快地就往大观园角门那里过去,一面走一面想,这和柳五儿芳官的一场遭遇战,真是没来由地就得罪了人。看来对她进怡红院这件事,柳五儿直到现在都还怨念得很。 岂料她来到大观园角门这里,正正撞见凤姐,带着丰儿和小红两个,在角门口候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柳眉见了凤姐赶紧行礼。自从上回大姐儿出痘之后,她就再没见过凤姐,没想到凤姐这时候竟还记得她。见了柳眉,凤姐淡淡地问:“柳家的丫头是吧,这么急急忙忙的,出园子做什么去了?” 凤姐语气虽然淡,可是言语里自有一股威势,根本容不得柳眉不老实交待。 与此同时,小红正立在凤姐身后,频频给柳眉使眼色。柳眉也知道这位琏二|奶奶的厉害,知道她精明厉害,自己这点不善作伪的小角色,若有半点虚言,只怕又要被撵出去、打板子。 于是柳眉老老实实地交待了前因后果,只不过忍住了,没有特别激烈地吐槽五香大头菜麻油醋,只说是见黛玉早间没什么胃口,所以按照宝二爷的吩咐,试着做了点糕点,想请黛玉尝尝。 可凤姐是什么人,她只在柳眉面上溜了两眼,心中便大致有数了。 “是什么糕点?”凤姐看似随意地问。 “回奶奶的话,是枣泥山药糕。”柳眉小心翼翼地答道。这件点心,原本是贾府常做的,应该不怎么会引人注意吧。 凤姐还未搭腔,她背后的丰儿先吸溜了两下鼻子。 “丰儿!”凤姐低斥了一声。 丰儿立刻很惶惑地屈了膝,小声地讨饶:“奶奶见谅,婢子只觉得这香气好闻得出奇。婢子失态了,奶奶原该责罚。” 凤姐轻咳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反而转身往大观园角门里去,一面走一面说:“我总在这里等着,也忒打眼了些。倒不如先和这丫头一道,去潇湘馆看看林妹妹。” 她这么说着,柳眉与丰儿自然赶紧跟着凤姐一起往里走。 小红则一声不吭,留在了大观园角门外头,继续候着。 柳眉不禁心里疑惑:这究竟是在等什么人呢? 一时便到了潇湘馆。柳眉一开食盒,便满室皆香。 黛玉见了柳眉做的东西,并不如何吃惊,只点头道谢,笑着说:“眉儿有心了。” 柳眉知道黛玉幼时长居扬州,淮扬点心天下驰名,她这点枣泥山药糕,在黛玉眼中看来,恐怕也属寻常。 旁边紫鹃连忙布了磁碟与银箸,沏了一点子暹罗贡茶,将糕点盛出来,先让了凤姐,再给黛玉。 柳眉攥着拳头,紧张地看着凤姐与黛玉尝糕。 只见黛玉尝了一箸之后,竟未放下筷子,反而抬头又朝柳眉这里看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眼神明亮,蕴着浅浅的笑意。 柳眉这才放下心来。 “叮”的一声,她脑海里响起系统提示,“完美再现枣泥山药糕,成功!获得金钱五十。” 柳眉很高兴——她这次真是赚大发了,一分钱没花,就得了五十系统金币。 凤姐也一样尝了一口,点着头说:“这丫头制糕点的手艺确实了得,也难得有这份心,将东西做得这样精细。” 她说着便笑道:“不过也亏得我送你的这暹罗贡茶好,与这枣泥山药糕绝配。” 柳眉就算心里不甘,也不能驳凤姐这句话,谁叫人家是贾府的小BOSS呢? 黛玉忍不住微笑:“凤姐姐可也真是,三句话不忘往自己脸上贴点儿金!” 凤姐却按住了黛玉,说:“妹妹觉得这糕点克化得动,便多用些。今儿我过来,正好找你们家的紫鹃有些话要问。” 黛玉不知就里,自然点头。紫鹃是贾府的家生丫鬟,凤姐有话要问她,黛玉原不会拦着,便见着凤姐将紫鹃叫到外面一间小花厅里,两人都是压低了声音,细细地说话。 只听凤姐问,紫鹃答,两人低低地说了一阵,丰儿便一脸严肃地出来,将柳眉从黛玉这头叫了出去。 柳眉正见着黛玉用那枣泥山药糕用得香甜,有点儿恋恋不舍,出来见到凤姐坐在花厅里一张酸枝木的圈椅上,神情严肃得很。 “柳丫头,你一会儿随丰儿去上回你用过的厨房。丰儿会跟那里的管事说一声,以后你可以用那间厨房给林姑娘做些点心。需要的材料,丰儿会跟管事的说一声,你可以尽管用。” 柳眉万万没想到凤姐能许下这样的承诺。这么说来,她以后不止能给黛玉做点儿小点心,待以后黛玉的根基调养得好些,其他补养身体的点心,那些八珍糕什么的,就也都能一一做起来了? 这太好了! 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原来她这一点点小小的努力,真的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柳眉想到这里,脸上写满了兴奋。 她知道凤姐大约是问过了紫鹃,得知了潇湘馆的实际情况,所以才给了柳眉这样的“特权”。只不过她还没弄明白:这凤姐在贾府里威重令行,为啥不就此一事直接处罚厨房,反而让她隔三差五地去给黛玉做吃食呢? 正想着,小红突然脚步匆匆,赶到潇湘馆。 凤姐见到小红,两道修长的柳眉便斜斜地竖了起来。 “来了?” 小红点点头。 凤姐没说话,反而低下头去,就着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这才气定神闲地起身,扶了小红的手。 “走吧!既然来了,咱们自然该出去会一会!” 凤姐这句话说得柳眉一头雾水,谁——来了? 不过她没机会知道是谁“来了”,因为凤姐前脚刚走,丰儿后脚就拉了她去大厨房。丰儿是个对凤姐极其忠诚的丫头,凤姐说是一,她就绝对不会做出二来。 待到丰儿与柳眉从大厨房出来,穿过一条夹道,往大观园角门那里过去,正路过一条通往荣禧堂去的岔路,只听那边闹哄哄的。 “听说是马道婆,带了些不干净的东西上门,正撞见了二太太和琏二|奶奶,所以被扭住了。二太太气得很,说要送帖子去衙门报官呢!”守门的婆子在议论,正被丰儿柳眉听见。 丰儿见了,便凉凉地说:“该!这种不安好心的老虔婆,装得像是善人,底下尽是害人的勾当。” 柳眉听了,两只脚却像是被钉在地上,刹那间生了根。 她心里忽然敞亮了。 早先凤姐在大观园角门外候着,不是在等别人,而是在等马道婆上门去勾搭赵姨娘。 这就是说——这个世界里的剧透党原来不止她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今天晚点可能还会小修一下,改错别字和框框什么的,先发出来。昨天实在是太累了,所以今天的更新比较晚,抱歉抱歉!连锁反应,明天的更新也是晚上,晚上八点半准时更。 第20章 我其实是有名字的 原本上回凤姐膝下的大姐儿病了,柳眉就隐隐约约觉得凤姐有些剧透党的意思。待到马道婆被抓,柳眉便确定了。 只不知道凤姐究竟是与她一样的穿越党,还是重头再来,重新再活一回的重生党。 柳眉暗自觉得,论起说话行事的风范,眼前的凤姐,比她早年间在原著字里行间看出来的那个凤姐还要狠上几分,也不晓得是不是上辈子被贾琏气得太厉害了。若是这样论起,凤姐是重生党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不过,原著上记着那马道婆魇镇凤姐与宝玉,本是马道婆与赵姨娘合谋为之。而这次贾府却只扭了马道婆一个,无人提起赵姨娘。 柳眉拧着眉头想了又想,认为这凤姐与王夫人一起“偶遇”马道婆,应该是凤姐刻意安排的结果。毕竟赵姨娘是贾政的妾室,又是探春贾环的生母。凤姐一个做侄儿媳妇的,自然要推王夫人出面,才能处置此事。 只是这王夫人为何又如此隐忍,放过了赵姨娘这条大鱼,恐怕又别有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了。 想到这里,柳眉不禁为凤姐感到有些可惜。 她与丰儿道别之后,回到怡红院,正赶上宝玉换了衣裳,匆匆忙忙地出去。袭人则跟在宝玉身后,一脸的紧张,旁人问起,袭人都只说是“老爷叫宝二爷呢”。 柳眉突然记起这档子事儿来,这大约是薛蟠过生日,想请宝玉去吃席,便借着贾政的名义,将宝玉骗了出去。 她冷眼看着袭人在那里左担心右担心的,也不说破,自己回房里去休息,毕竟来来回回地跑了整整一早上,她也累得可以了。 “皮皮虾,我好累!”柳眉毫无形象地往自己的床榻上一躺,反正这是她的单人间,没有必要在乎形象。 嘴上喊累,心底却是欣慰的。 确定了凤姐也是剧透党之后,柳眉心底的一根结已经渐渐地解开了。 当初因为“枫露茶事件”,柳眉就总是以为,她所在的这个红楼世界,诸事皆是定数,难以更改。即便发生了什么变动,就如她曾劝茜雪重沏枫露茶,事情也会循着原著里的轨迹再改回来——茜雪照样被宝玉撵了出府去。 而皮皮虾系统也总这么告诉她——她在这里的任务就是吃吃吃,旁人的命运,她无法左右。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马道婆被扭了送官,宝玉与凤姐无端受魇镇之害的事儿,就也不会发生了。 这事情给了柳眉极大的鼓舞——这个红楼世界里的事,并非就像系统言之凿凿的那样,完全不可改。虽然这事儿是凤姐干的,不是她柳眉干的,可也让她看到了莫大的希望—— 好好努力生活,顺带帮一把扶一把那些她想帮助的人,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柳眉正憧憬着,她觉得自己还有好多事儿可以做,好多人还可以帮。恰在此刻,系统“叮”的一声上线了。 “皮皮……虾?” 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不带一丝感情。 “额——” 柳眉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好像太兴奋了,没准露了什么马脚出来。 “哦,对哦,皮皮虾又叫虾爬子、虾蛄……味道鲜美,在我们那个世界,皮皮虾可是网红哦!” 柳眉一面在意识里拼命解释,一面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皮皮虾我们走”的表情包。 这下好像更糟糕了! 系统清冽的声音动听至极,却好像带上了一点点嘲讽,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说:“皮皮虾……系统?” 完了!被发现了! 柳眉捂脸! 她当初是有多脑抽,才给系统起了这么个外号啊! 偏生那个表情包还栩栩如生地映在她脑海里:皮皮虾昂扬着,随时准备出发——背上驼着个贱兮兮的小人儿。 柳眉的第一反应:好可惜啊!她存了好久的虾籽酱油和茶油要被没收了,还没怎么用过呢!毕竟系统曾经说过,只要她再叫一次外号,就将保鲜空间立即没收,而且还不退租金哦。 就这么惋惜了片刻,柳眉才真正从心底生出羞愧来。人家皮皮虾……额,不对,人家系统大哥可是刚刚免费送了她一份绝对完美的食材,供她完成心愿,也就此给她带来了希望与转机——她竟然这么对人家,胡乱给人家起外号…… “……也不能全怪你,我其实是有名字的。” 系统在柳眉的意识里轻轻地叹了一句。 柳眉有些热泪盈眶的冲动,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系统的画风实在太过高冷,从来都言简意赅——这句话,恐怕是这系统头一次这样“婉约”地与她说话。 不过,干嘛不早说? “呀,实在是对不住,相处了这么久,还未请教过高姓大名!”柳眉实在是没想到过系统也有名字。 “我的名字是——世情!” “事情?这个名字好啊!”柳眉赶紧谄媚地夸奖,心想,我们大家一起来搞事情吧。 “不是,是‘冷眼看世情’的那个‘世情’。”系统对柳眉那点儿小心思了若指掌。 柳眉躺在床榻上,瞪大眼,努力看着上方的天花板——你不是叫“世情”吗,那我就看,左看,右看,努力把你看破。 “别浪费眼神了,凭你,看不透我的。”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柳眉,系统的声音彻底冷了下去。 他说得原也没错——世事纷纭,凭柳眉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又怎能看破这世情? 柳眉一下被戳中死穴,讪讪地开口向系统道歉,“皮皮……不不不,世情大哥,我必须向你道歉……”随便给人起外号,确实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这次且作罢!我丑话说在前头,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会后悔莫及的。”系统语调平平,可言语里满满的都是威胁。 咦?不没收她的保鲜空间? “上次说的是——‘白眼狼’!”系统的语气里透着点尴尬——那回系统确实曾经威胁过,说如果柳眉再叫他一声“白眼狼”,就会立即遭到处罚。只可惜他当初限定的范围太小,平白让柳眉钻了空子。这会儿若真要罚柳眉,系统也是师出无名。 “扑哧!”不知为何,柳眉听了系统这句话,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几乎可以想象,这系统化成人形,咬着牙委屈的小表情。 系统平时太过高冷,偏生又缜密细致,行事一板一眼,结果竟吃了这么个瘪。 柳眉明知道她不该笑的,可就是忍不住。 不过,这也确实是个守信用、不肯滥用权力的系统呢! “眉儿醒醒!”有人推她,“真是的,午睡做梦也能笑成这样!” 来人是小红。也只有这个前室友,才能这么悄没声息地溜进柳眉的屋子。 “红儿,寻我有什么事?” 柳眉一下子就清醒了——因为系统在她脑海里“叮”的一声给了个提示。 “升级路径发生变动,注意,升级路径发生变动!” “快,换一身干净衣裳,随我来!琏二|奶奶有件急事,命我找你来帮忙。” 柳眉一凛,赶紧起身,按照小红说的,将周身的外裳都换过,又寻了一块帕子出来,在头上一扎,权当做头巾,将头上梳着的两个鬏鬏包住。 她一面换衣裳,系统一面在意识里提醒她:“你的升级路径发生变动,下一级,02级,初级厨娘。” 太好了! 她的升级路径终于偏离了宝玉身边人这条线,开始向她所想要的事业线这个方向发展。 “注意,存在附加任务,存在附加任务,请小心应对。” 柳眉暗下决心:不管是什么附加任务,她都一定要完成。 柳眉就是这么一个人,没有动力的时候,可以很颓很丧;可一旦有机会去做她真正喜欢的事,她却能打叠精神,全力以赴。 “我们奶奶说了,这事儿有些风险,你若不肯,或是不会,也不要勉强你。可是眉儿,你的手艺这样出众,若是在怡红院一直当个二等,岂不被埋没了?” 小红一面拉着柳眉出园子,一面推心置腹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向柳眉交待了一遍。 柳眉听了十分震惊——原来凤姐暗中操持的产业里,竟然包含了一家日进斗金的酒楼,鸿顺楼。 这凤姐果然和原著写的不一样了。 柳眉细想想,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月钱都是每个月月初就拿到的,府里从来没有拖欠过。看来,凤姐已经放弃了放印子钱这个没有前途的事业,转而干起实业来了。 这样也挺好,实业兴邦么! 而这一天鸿顺楼的主厨病倒了,偏生店里又来了重要的客人,有几样金贵的食材无人懂得料理。主厨病了之后,城里其余几名颇有名气的大厨也婉拒了鸿顺楼的请求,不肯前来帮忙。也亏得凤姐大胆,竟然想到了柳眉。 小红拉着柳眉,出了大观园的角门,来到荣府后头的荣宁街上。四下觑着无人,小红一把就将柳眉拉上了大车。原本候着的车夫立即驱动马车,迅速地驰离贾府。 在大车上,小红将那几样金贵的食材告诉了柳眉。 “我也亲眼见了,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西瓜……”小红一面说一面比划,“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不过吃个新鲜而已,料理起来不费事儿。关键是有一件灵柏香熏的暹罗猪,听说是贡上的,是个稀罕物件儿……” 柳眉一听,觉得这几样都好生耳熟。 这鸿顺楼的重要客人,难道真的不是薛蟠宝玉冯紫英么? 小红一面说,一面担心地道:“我们奶奶想到你,我还担心得紧,毕竟你一直在这府里,做点心你最擅长不过,这我知道。但这回是暹罗贡上的小香猪……” 说到这里,小红有些迷茫地续道:“可是我们奶奶却突然就拍了板。她说你上回亲口跟她说的,你能耐着呢!我如今将实话都告诉你了,去不去,在你。” 柳眉不语。 她确实是会料理暹罗猪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上回有评论提到过女主穿前穿后的年龄问题:柳眉:哼哼,本宝宝心理年龄永远十八岁—— 系统(黑脸):本……系统物理年龄……哼,不提也罢! 第21章 灵柏香熏的暹罗猪 在红楼的这个世界里,暹罗猪还是贡品,可是在后世里,泰国进口的小香猪,却也不是什么特别难得的东西。 要料理暹罗猪,柳眉自然是有底气。 只是王熙凤凭啥就能这么信任她,胆敢将寻常厨子都不懂料理的食材交给她这么个深宅里长大的小丫头? 柳眉暗想,恐怕自己这个异类,也早被同样不寻常的王熙凤给看穿了吧。 “红儿放心吧,”柳眉很轻松地点了点头,“总得先让我试试么!不成咱再想别的法子。” 小红对朋友是信心满满,见柳眉一副轻松的样子,自然也将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 伴着蹄声的的,大车直接驶到了鸿顺楼的后门。林小红带着柳眉跳下车,熟门熟路地带着柳眉直往酒楼的后厨里闯。 她领着柳眉,径直来到一群情绪有些低落的厨子面前。 柳眉因是研究红楼饮食的,大致了解清早期中期的酒楼后厨配置。她只溜了几眼,便知眼前的这个大厨房,正符合中式酒楼的传统分工与规制,分为白案红案、灶下灶上,食材的清洗、切配、烹制,乃至装盘装饰,都有专人各司其职。 这时候的林小红,早已换掉了贾府中寻常仆婢那谦恭的气质,而是挺着胸站在众人面前,将下巴抬得很高,俨然是一名精明干练的管事。 “这是柳姑娘!主人吩咐过了,邵大厨不在,厨房里该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做不来的菜品,由这位柳姑娘来完成。但凡她有需要,你们都要听她的吩咐,不得违拗。知道了么?” 林小红对这群厨子说话,语气极有威势,可是效果却并不大好。 众厨子见到柳眉的形容样貌,都是大眼瞪小眼。甚至有那直肠子的,已经大声反驳出来:“这……这不行啊!让这么点儿的小丫头片子来主厨,岂不是儿戏?今儿的客人可是……” 林小红眼一瞪,当即打断:“主人有哪一回的吩咐是坑你们的?” 一句话,众厨子立即都哑了,不敢再驳。只不过大家伙儿情绪依旧不高。 柳眉默默地旁观,知道眼前的厨子虽然被小红用话压住,可是却无一真的相信她。 不过她外表看起来,确实也不太可信——一个姑娘家,年纪又小,手臂瘦瘦的,看起来没有什么力气。这与酒楼主厨的形象相去太远。 想到这里,柳眉便指着一名年轻厨子道:“你——将今儿的菜单拿来我看!” 毫不谦虚,仿佛真将自己个儿当了主厨,颐指气使,发号施令。 被她点中的那人一怔之下,觉得柳眉毫不怯场,没准真有两把刷子,连忙将外头掌柜写好的主菜菜单给递了过来。 三眼两眼扫过菜单,柳眉心中有数。 “除了那道灵柏香熏暹罗猪以外,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懂得料理的?” 听见柳眉口气很大,厨子们面面相觑。半晌,有人接口道:“还有一条两尺长的鲟鱼,邵大厨昨儿没说该怎么料理。” 这么长粉嫩的藕,这么大的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还有这么大一个暹罗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柳眉听到这里,心里觉得十拿九稳了。这鸿顺楼的客人,肯定有薛蟠宝玉冯紫英。至于有没有云儿蒋玉菡等人唱曲凑趣,就不得而知了。 “将那鲟鱼取来!” 她毫不犹豫地指令,再加上林小红抱着双臂在旁看着,厨子们不敢不听,立即有两人下去,抬了一只大盆上来,只见里头悠游着一尾体型庞大的鲟鱼。 “柳姑娘,这么大的鱼,也不好杀啊!”有个厨子冲柳眉喊。 “堂堂鸿顺楼的厨子,竟然不会杀鱼?”柳眉冷笑——这是在故意考验她呢吧! 柳眉当即起身,取了一柄磨得锃亮的后背厨刀,稳稳地持在手里,走到水盆旁边,手起刀落——duang的一声,那悠游着的鲟鱼立即被柳眉用刀背敲晕了过去。 这一刀背的功夫,要用的力气一点儿也不小。而且柳眉出手极快极果断,下刀的位置极精准,正正敲在鲟鱼脑后一寸的脊上——干净利落,下刀即晕。 柳眉起身,环视一圈围观的厨子,见众人流露着或震惊或钦佩的神色。这下子,厨子们终于开始收起对柳眉的小觑之心。 “阿米豆腐,鲟鱼老兄,对不住了。”柳眉在心里暗暗念叨。 其实给这鲟鱼灌一瓶子烈酒,也能让这鲟鱼瞬间昏睡,而且比较地不残忍。只不过却达不到柳眉想要的效果。 “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难道还要我教?”柳眉寒声道,“待开席前一刻钟的时候,上锅蒸,淋豉油,摆孔雀开屏盘。不要告诉我你们连这个都不会!” 立即有灶下的年轻厨子抬了鲟鱼出去处理,无人再敢对柳眉的话提半点异议。 “好了,红案灶上的二厨,过来,给我看看那暹罗猪处理得怎样了。” 灵柏香熏的暹罗猪,莫不是已经熏好了再进贡上来的? 红楼世界里没有冰箱,猪肉难以长时间保存,腊肉熏肉等等都是广大劳动人民质朴的智慧结晶。 所以柳眉满以为这暹罗猪是已经实现熏制妥当的。 可没想到,那只暹罗猪被抬上来的时候,竟然是刚刚被宰杀好,洗白白的鲜嫩小猪。 “不是说用灵柏香熏过了的吗?”柳眉吃了一惊,这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二厨是个二十出头,周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他听柳眉问,当即点点头,挠着后脑说:“邵师傅说过的,确实是在用灵柏香在熏啊!” 柳眉立即转来转去地找那传说中的灵柏香。一转身,她的眼珠几乎要掉出来——大厨房的角落里搁着一只香炉,里面拢着一把不知是什么香。 我去,小白猪前头点香炉,这是要祭祖? 柳眉的表情登时难描难画——这香闻上去味道确实是挺好闻,可是用香木制熏肉,完全不是这么个做法啊! “这就是你们邵大厨吩咐下来的?”柳眉冲二厨瞪眼睛。 “是呀,邵师傅昨儿就吩咐下来的,说是等他来了,就可以动手烹制。咱们这儿,除了他,没人懂得这暹罗猪该怎么料理。”年轻的二厨一直挠着后脑,脸上写着大大的“没经验”三个字。 柳眉俏脸一板,她心知这个邵大厨应该是有些问题了。 她立即转身出来找林小红,“红儿你老实告诉我,这个邵大厨是真病了还是假病了?” 林小红一怔,马上明白了柳眉的意思,睁大了眼惊道:“你是说……” 柳眉点点头。 要是她判断得不错,这邵大厨应该是在借病拿乔,趁鸿顺楼有重要客人的时候,要挟主家——除非主家答应他的条件,否则他绝不出手,坐看鸿顺楼出大丑、丢大人。 这也正解释了邵大厨病了之后,鸿顺楼没办法请到别的名厨出面替他——恐怕这邵大厨早就与业内伙伴们商量好了。大厨们的身价都是水涨船高,旁人也乐得见邵大厨多争得些利益。 “眉儿,拜托了。今儿个客人并不算多,而且订的都是晚间席面,离开席至少还有两个时辰。你在这儿撑一会儿,我这就去回给我们奶奶知道。” 说罢,林小红匆匆地走了。 没过多久,林小红又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凑在柳眉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了一番话。 柳眉:呵呵! 林小红是回来告诉她,凤姐早就知道邵大厨的用意,所以为了打压邵大厨,才搬了柳眉出马。 “我们奶奶说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始终记得你对她点过头,说你能耐,所以她信你,绝对不会将今天的席面搞砸!” 柳眉对这位琏二|奶奶实在是无语了。她明白凤姐打的好算盘——若是像柳眉这样的小厨娘,都能胜任鸿顺楼大厨的活计,你邵大厨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个凤姐,好像正在往心理战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可问题的关键是,凤姐的胆子也忒大了一点吧!万一她柳眉不行,做不成这道灵柏香熏暹罗猪,最后损失的,还不是鸿顺楼? 对于凤姐的魄力与大胆,柳眉觉得必须点上一百八十个赞;可是这魄力与大胆,也可以说是鲁莽与冒险哟! 可是,柳眉心底总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若这鸿顺楼的贵客就真的只是薛蟠宝玉冯紫英,邵大厨有必要要挟主家么?众厨子有必要这样紧张么? 不管这许多了,反正今儿食单上的菜她都会做。 柳眉想到这儿,冲小红点了点头。林小红登时大喜,翘起拇指,表示对朋友完全放心。 时间已经很紧张了,柳眉马上分配任务,命灶下备料的厨子先将暹罗猪大卸八块,将肋条肉先片出来,加上各色调味料开始腌制。 因这是极鲜嫩的暹罗猪肉,而且隔两个时辰便要食用,所以柳眉选了半熏半烤的做法:待肉腌制入味之后,放置在烤架上,底下燃起晒干的灵柏枝叶,先将皮炙透,烤至七八分,再慢慢用烟熏,好让灵柏木的香气渗入肉质里。 在指挥熏肉的过程中,柳眉闲着也是闲着,见剩下的暹猪肉不用可惜,便挽起袖子,亲自片了猪颈肉出来,又做了一道碳烤猪颈肉。 “热菜可以了吗?” 在忙碌之中,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开席的时候,是鸿顺楼的掌柜亲自带了几名小二进来询问,看见柳眉正在亲尝这一道新鲜出炉的灵柏香熏暹罗猪。 “可以了,走菜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关于藕瓜鱼猪的三十几个字引用自原著第二十六回。 原文是写薛蟠过生日,先请了宝玉冯紫英,后来冯紫英再回请,所以是吃了两回。第一次请是在薛蟠的地方,第二次请是在冯紫英家,云儿蒋玉菡出场是在冯紫英回请的那一回。下文为了叙述简洁,将两个场景并成一个,另外还有新的人物会出场,会很好玩哦!明天晚上八点半见! 第22章 危险的附加任务 早在来鸿顺楼的路上,柳眉就已经向林小红同学打听了这间酒楼的基本情况,以及日进斗金的秘诀。 凤姐旗下的这座鸿顺楼,走的是高端精品路线,只设雅间,不接待散客,而且一天最多只做十席。客人对菜单没有话语权,最多只能告知主家有什么忌口,菜单却只能由主家来定。 偏生越是如此,众食客就越发对鸿顺楼趋之若鹜。半数是因为主厨邵大厨厨艺出众,半数也是因这鸿顺楼一席难求,京中贵族大多觉得在此饮宴,极其有面儿。 柳眉想,估计这邵大厨的本事也是不错的,只可惜,人品不太好,在紧要的地方喜欢藏私,只要看他带出来的那个傻徒弟二厨就知道了。 待热菜走起,柳眉就轻松下来。她吩咐了几句,命白案师傅继续准备主食点心,自己解了围裙,摘下头上的帕子,走出大厨房,打算稍歇一歇,喘口气。 走出厨房,穿过一条长廊,路过一间雅间,柳眉听见里头有个声音大声道:“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画儿,是‘庚黄’画的,真真的好得了不得!” 柳眉一对秀眉忍不住就抖了抖,心里笑骂:这重口味的薛蟠啊!偏还没多少见识。 她以前在梨香院待过几天,薛蟠的声音她曾经听到过。 果然,宝玉的声音响了起来,“‘庚黄’?别是’唐寅’这两个字吧!” 雅间里一时笑声大作。薛蟠尴尬无已,只好大声说:“吃菜,吃菜!这暹罗猪肉做得真是不错,不愧是鸿顺楼的名厨,这熏肉简直是香到了牙缝儿里。” 柳眉继续抖眉,不过她原也没指望薛蟠能说出什么好的来。 紧接着另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不止这熏肉,这碳烤颈肉也极见功力,皮脆肉嫩,满口生香。这配蘸料的吃法,也颇为出奇。”声音柔润,明明是男嗓,却总带了一点女子说话的和婉。 柳眉听了想,这吃法有什么出奇的,后世的泰菜馆不都是这样的? 不过,当时看那负责上菜的小二那颇有些惊异的神情,柳眉倒也没忘了嘱咐一句,说这是暹罗传来的新鲜吃法。那小二才恍然地上菜去了。 只听那雅间里薛蟠嘿嘿笑着大声说:“琪官说的是,来,喝酒!云儿,你将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来我听!” 片刻之后,那雅间里便“叮叮咚咚”地响起琵琶声来。 柳眉出神,原来,袭人大姐未来的老公蒋玉菡也在这雅间里啊。 还没等她走神完毕,“叮”的一声,柳眉脑海里传来系统通知,不过只有一个。 “推陈出新,改良灵柏香熏暹猪肉,成功!获得金钱三十。” 柳眉等了等,不见下文,忍不住不服气地向系统提出,“不对啊,我还做了碳烤猪颈肉,反响也很不错啊!” “同一样食材,自动绑定一项单独的常规任务。” 柳眉心里叫起撞天屈来——没有功劳总也有苦劳吧?早知道,她就不另费这个心思了。忙了一下午,才得了三十个系统金币。 等等! “皮……嗯,那个,世情大哥,你确定没有搞错,这只是常规任务?” 早先不是通知了,说是有附加任务必须完成吗? “确定,这是常规任务。” “附加任务即将开始,注意,附加任务即将开始……”系统重复了两遍。 ——又来? ——好想发飙啊! 柳眉心想,怎么又和上回一样?上回是好不容易将糖蒸酥酪做完,又来了个八珍糕;这回她努力了半天,做完了灵柏香熏暹猪肉,却还只是个常规任务?! 怎么又是这种套路! 系统却还在继续,“附加任务即将开始,请小心应对,如果失败,你将受到人身伤害!” 啥?人身伤害? “上回不还只是降回0级吗?”柳眉心里翻翻滚滚的,都是某种神兽在来回奔腾。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系统格外认真,一板一眼地解释。 如果系统是个人,这会儿柳眉铁定小拳拳捶他……不对,大厨刀砍他胸口——为毛不早说? “请放心,你将不会有生命危险!”系统好像是在安慰柳眉。 听到这种安慰,柳眉已经近乎绝倒——还不如不安慰呢。 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在找她。 “柳姑娘,柳姑娘……” 是鸿顺楼掌柜的声音,声音里带着点惶急。 “柳姑娘,有客人用过热菜之后,想要见你。” 柳眉艰难地转过身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名鸿顺楼的中年掌柜,神色紧张,额头上微微冒着细汗。 “不见……可以吗?” 柳眉弱弱地问,明知道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走廊上人很多,柳眉能听见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时候晓得紧张了,那会儿夸下海口的时候,怎么就不晓得害怕呢?”有一名厨子在议论她。 “也不能这么说吧!邵师傅每次去见……的时候,也紧张得很,更何况人家是个年轻姑娘。”厨子之中,也有开口帮她说好话的。 “柳姑娘……”掌柜的欲言又止,顿了片刻,才柔声对她说,“柳姑娘,去见一见吧!这位客人,小店是根本拒绝不了的。” 柳眉定了定神,仔细看了看掌柜的表情,越发觉得对方看着自己,就像是看一块案板上的肉。 “是什么客人?”柳眉觉得自己死也要死个明白。 “是……是男客人。”掌柜的顾左右而言他。 “哦——谢谢你哦!”柳眉见掌柜的如此遮掩,自然明白对方的身份贵重,恐怕不能轻易为外人道,当即冷淡而嘲讽地答了一句,“请带路吧!” 她被系统吓唬过之后,软弱了片刻,终于又打起精神来——连附加任务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哪能就自己先乱了阵脚? 柳眉如此一镇定,反倒令那掌柜对她多出几分刮目相看,连忙恭敬地弓着腰走在她跟前,一面引路,一面侧过身对柳眉说:“客人已经知道你是位姑娘,所以特许你隔着帘子与他答话。柳姑娘……” 话还未说完,掌柜的已经走到了另一间雅座门口,立即噤口不言,柳眉看他口型,猜这掌柜估计想说“祝你好运”四个字。 “京里几位王爷,就这位口味最挑剔。原本就只有邵师傅掌勺他能满意,如今换了人顶替,这位又怎会吃不出来?” 远处身后传来厨子们低低的议论声。 至此,柳眉终于明白邵大厨的底气从哪里来的了。 估计这邵大厨的如意算盘是,待这位最挑剔最难伺候的客人上门的那一天,故意称病,然后向凤姐提要求,逼迫凤姐答应他的条件。 只不过邵大厨没有料到,凤姐竟悍然点了她出马,顶替邵大厨做主菜。 也是她无知者无畏,竟然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做了两道菜呈了上去。 不过,刚才有厨子提到,京里的几位王爷……里头的人,是王爷? 柳眉开始头疼起来:她就只记得一个北静王,还有其他东南西三个,是么平啊安啊的,她连封号都记不清楚。 这时候,掌柜的开口了。 “两位王爷!” ——果然是王爷,竟然还有两个! “主厨的柳姑娘带到,在这里向您二位回话!” 说着,掌柜的推开雅间的门,门里果然还悬着一幅帘子。柳眉隔着帘子,只觉得雅间内灯火辉煌,可她却什么也看不到。 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轻轻一笑道:“王兄,这回听说是个姑娘,如此厨艺,已经算得上是极了得的了,能那暹猪料理得近乎完美。王兄你原该多点怜香惜玉之心,莫要凶凶巴巴地吓坏了人家。” 听到这里,掌柜的赶紧说:“柳姑娘,还不赶紧多谢北静王爷替你美言?” 柳眉无奈,只能躬身行礼,隔着帘子说:“多谢北静王爷!” 只听里面温和地笑道:“听声音,还是个年轻姑娘。王兄,嗯?”似是想要再次提醒那“怜香惜玉”四个字。 帘子的另一边,一个男子声音轻轻地“哼”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冷冽的轻哼,柳眉忍不住肩膀一震,脸色遽变,耳中嗡嗡直响,眼里全是迷茫——这导致她直接错过了帘子另一边那男子往下说的话。 掌柜的却听得很清楚,只听那人说道:“小小年纪,又是女子之身,便在这鸿顺楼里做主厨,而且单只做一味来自异域的肉食。本王以为,此人未免有沽名钓誉之嫌。若是本王今日认可了此人的厨艺,他日此人便可随意向旁人夸口,岂不会对本王的声誉有碍?” 掌柜的心想,哦,原来是怕柳眉回头出去就此事说嘴,坏了眼前这位“食神王爷”的名头。 帘子里那人续道:“所以本王决意考校她一道食材。若是她做不到让本王满意,便说不得,本王要给她一点苦头吃吃。” 他这一番话,柳眉是没听见,若是听见了,只怕早已开口怼了回去。 而柳眉之所以魂不守舍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自从来了红楼世界,她隔三差五就能听见。 是的,一直存在在她意识里的系统“世情”,声音和帘子背后的这人,简直一模一样,难以区别。 作者有话要说: 【小注释】 本文设定里,北静王不叫“水溶”,而是根据百二十回的程甲本,叫“世荣”。反正这两个名字,用九乔家乡话来念,都是一样的。至于为啥北静王要叫“世荣”?——因为我们要搞事情嘛! 【小剧场】 柳眉(凶巴巴脸):系统,你给我老实交代,你跟那个凶凶的坏王爷,究竟是什么关系? 系统:{冷漠.jpg} 第23章 蒋侍郎豆腐 “系统,系统……” 柳眉在脑海里呼唤她的系统。 没反应。 “世情,世情大哥……” 还是没反应。 柳眉这才依稀想起来,刚才系统一提“人身伤害”那茬儿,好像就立即下线了。 “柳姑娘,王爷在向你说话呢!” 红楼世界里,鸿顺楼的掌柜委婉地提醒柳眉。 “啊?” 柳眉茫然地开口。 鸿顺楼的掌柜极其好心,重复了一遍帘内人的话。 “王爷说,菜有荤素,就如同衣有表里。” 柳眉一听,这不是废话么? 可是她也只能附和地称“是”。 “如今富贵之人,嗜素甚于嗜荤。”掌柜的继续复述。 柳眉只好继续如鸡啄米似的点头称是。她想,您富贵,自然您说了算。 “所以,王爷打算捡一样素菜食材,命你不拘什么做法,自行烹制。”掌柜一说完,柳眉立即轻松下来。 原来这帘内的皮皮虾王爷是吃惯了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所以想吃点素菜清清火啊! 因为声音太像,所以“皮皮虾”这个外号被柳眉极其不自觉地就转移到了帘内人的头上。 “只不过,你做出来的素菜,若是不能让他老人家满意,他老人家会命你留下一件身上的东西。” 掌柜的复述完毕,柳眉有些茫然,身上的一件东西,她身上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啊! 她抬头看看掌柜,掌柜的一脸怜悯;再转头往雅间门外头看看,原本还在外头听着壁脚的厨子们,此刻已经藏得无影无踪了。 只听里面那个像极了系统的声音,淡漠地接下去说:“是,不过本王还没想好,是该要你留下一对眼睛,还是留下舌头好!” 柳眉一听,心头的火“腾”的一声就此冒了三尺高。 早先系统告诉她说,附加任务如果失败,会有人身伤害。柳眉只是想到了贾府惯用的手段——打板子,一度还曾觉得好怕怕。可她却万万没想到,系统口口声声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人身伤害,竟然是…… 丫的这王爷到底是什么人,竟如此残忍暴虐?随便挖人眼睛、拔人舌头,这红楼世界里,难道就没王法了吗? 可一待柳眉稍稍冷静,细想来,在这红楼世界里,身份地位悬殊,就意味着没有王法。对方是个王爷,她只是个国公府里的家生奴婢,对方一伸手就能将她这个小小丫头捏成齑粉,她却在对方面前连半点儿话语权都没有。 看起来,那皮皮虾王爷做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所以鸿顺楼上上下下,才会对此人如此畏惧,甚至厨子们连此人的名讳都绝不敢提。 “就这样吧!若是你不能让本王满意,本王要你留下你那一双手……” 里头的人冷淡的发话,砍一双手对他来说,就像是说说今天的天气那样轻松惬意。 掌柜的怜悯地望着柳眉,低声劝她道:“王爷这也是在教导你,为你好……” 柳眉后槽牙磨得格格直响,“为你好?为你好那就你上啊!”——这不是逼她在用咆哮体吗? 掌柜的闻言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就往外蹿了一步。 柳眉被鸿顺楼掌柜这样一激,转头咬着牙答道:“好!可若是我做出来的菜肴,能令王爷满意,挑不出毛病,那又该如何?” 里面的人听了她如此干净利落地蹦出这么一句话,倒也出乎意料,顿了一顿,才回答道:“本王便满足你一个心愿!” 只听他傲然续道:“这京里,只怕还没有本王办不到的事。” “好,一言为定!”柳眉大声对着帘子说。 她的性格就是这样,若只是寻常的小惩罚小困难,柳眉恐怕还会犯犯懒,心想,糊弄糊弄算了。可如今这等生死存亡的关头,她却被彻底激发了心底的豪情。 一个想以厨艺为生的人,失去了两只手,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既然她别无选择,便只能奋力一搏。 “王爷,请说吧,您想要我料理什么食材?” “北静王弟,你捡一样吧!越寻常越好。”帘内人懒懒地说。这件对柳眉至关重要的赌约,对他来说却好似无关紧要。 柳眉却晓得,此人没安好心,在给她挖坑呢! 厨艺界有个共识,越是简单寻常的食材,越是难料理得出彩,也越是见真本事。 北静王那个温煦的声音终于开了口,“素食么,那就豆腐吧!” “成!掌柜的,带她下去厨房,给她备上一方豆腐。” * 柳眉死死地咬着下唇,从雅间外头走了出来,沿着她来时的长廊,慢慢踱回厨房去。 她心情很不好—— 柳眉精研红楼美食,对所有书中曾经提到过的所有菜式如数家珍。她清楚得很,贾府喜欢吃荤,红楼里满篇都是荤菜,素菜真心不多。 因此,按照刚才那位皮皮虾王爷的标准,贾府还真算不上是什么大富大贵,无法与他的皮皮虾王府比肩。 红楼食单一开出来,除了她曾经做过的那件豆腐皮包子,就再也不见豆制品了。 来到大厨房,掌柜很郑重地递给她一大块豆腐——北豆腐。柳眉低头凑上去闻了闻,新鲜豆腐那一股子浅浅的豆腥味扑面而来。 她看着这块豆腐,有些犹豫,真不确定到底用哪种方法做这道豆腐料理才好。 “王爷说了,柳姑娘可以慢慢地做,他不会催你。”掌柜的安慰她。 那感情好! “可若你呈上的他不满意,那可就……”掌柜欲言又止。 柳眉知道后果——人身伤害嘛!她懂的。 只是,做这豆腐几乎有一千种做法,红楼菜式中又绝少提及,她到底该做什么豆腐才好? 冷静,冷静! 柳眉盯着眼前方方正正的白豆腐,对自己说——要从战略上藐视它,从战术上重视它。 她细细地回想起来:其实上回遇到附加任务的时候,也是这样,王熙凤王大姐丢了一张完全和红楼菜式没关系的清宫点心名录给她,让她选。 也就是说,附加任务,其实和红楼菜式没有关系。她不需要拘泥于原著里记着的那些,而是应该自我放飞。 柳眉凝神之际,离厨房不远的那间雅间里,薛蟠的大嗓门儿又传了出来:“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俗,真三俗! 柳眉一皱眉头,知道这是薛蟠他们哥儿几个在吃酒行令呢! 她一时走神,记起原著上写的,蒋玉菡还在行酒令的时候无意说了一句,“花气袭人知昼暖”,偷偷喻示了他才是袭人的真命天子。 跑题了跑题了!柳眉赶忙将脱了缰的思绪拉回来。 不过,蒋玉菡……蒋…… 就这个姓氏,陡然让她记起一款经典豆腐菜来——蒋侍郎豆腐。 这一款,是《随园食单》里素菜篇的头一样。 《随园食单》因是清中期的食单,好些菜式与红楼菜式都有关联。所以柳眉也研究过几样经典菜,就包括这里头的“蒋侍郎豆腐”。 相传这《随园食单》的作者,清代美食家袁枚,在蒋侍郎家尝到这款豆腐以后,喜不自胜,曾向蒋侍郎三鞠躬,才求来了这道方子,因此命名了叫“蒋侍郎豆腐”。 就是它了! 柳眉一面默默回想蒋侍郎豆腐的做法与配菜,一面在厨房里乱翻起来。 她的运气好到爆——做这蒋侍郎豆腐,需要滚泡一个时辰以上的虾米。刚好大厨房准备另一道热菜的时候用滚水慢慢炮制了不少,如今没用尽,还剩下了许多,正好由她接手。 “豆腐两面去皮,每块切成十六片,晾干。用猪油热灼,清烟起才下豆腐,略洒盐花一撮……” 柳眉一面默念食单所记的豆腐做法,一面手底飞快:片开豆腐,起油锅,下豆腐煎灼;待两面煎成金黄,再加入上等甜酒一盏,滚泡而得的虾米,茶油一杯,煮至滚开,加糖一撮,再滚一回,用将细葱切成半寸许长,最后缓缓起锅…… 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豆腐与海米各自的原味,在甜酒的催化之下,完美融合,那等立体而丰满的鲜香,几乎教人难以形容。 厨子们耐不住好奇心,纷纷探头进来,想看个究竟。 甚至别的雅间也有遣下人来问的,只想知道这鸿顺楼又研制出了什么新的菜式,怎么竟会如此地香。 至此,鸿顺楼的厨子们终于对柳眉完完全全口服心服了,人人都在想,这主家请来的小姑娘,瞧不出来,还真有两把刷子……哦不,三把刷子、四把刷子…… 待到这份蒋侍郎豆腐盛盘,送入两位王爷的雅间之后,柳眉却没有进去,而是候在帘子外面,两只手紧紧地拧在一起,咬着下唇,静静地等候着她的最终判决。 雅间之外,鸿顺楼的掌柜、小二们,还有那些忙了一整天的厨子们,却都聚在一起,围在门外,并肩等待着柳眉的消息——人人都盼着这个倔强的年轻姑娘能够顺利过关。 雅间里头却没人说话,只能听见银箸落在碗碟之上,轻轻的细碎的敲击声。 良久,终于有人缓缓地开口。 “速速去温一壶十八年的女儿红来。这道豆腐,须得陈年的黄酒来配!” 作者有话要说: 【小注释】 豆腐的做法出自《随园食单》,引号内约三十字乃是直接引用的原文。 顺便吆喝一句,喜欢文文的小天使们收藏一下九乔的专栏吧!九乔的脑洞比较多,会逐一填出来给大家看的。 第24章 虾籽酱油阳春面 那壶十八年的陈年花雕刚刚送进雅间去,柳眉就已知道了结果。 意识里系统“叮”的一声上线了。 “恭喜你,由1级‘二等丫鬟’升至2级‘初级厨娘’,获得厨房装备:永久保鲜空间;” “保鲜空间的使用说明已上线,请查收。” “保鲜空间租用协议已暂停,存储物品自动转入永久空间,可以随时调用。” 她盼了好久的保鲜空间,终于得到了,以后再也不用辛辛苦苦地攒金币租空间了。 帘外的柳眉,听着这样的好消息,却浑身乏力,脚底有些发软,背心渗出冷汗,上下牙轻轻地打着架。 直到了这个可以彻底放松的时候,她竟才觉出自己的紧张。 一份蒋侍郎豆腐,终于没有让传说中挑剔至极的皮皮虾王爷立即挑出毛病——柳眉斜斜地靠在板壁上,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这双手,算不上是啥玉洁冰清的纤纤柔荑,甚至刚刚做完厨活儿,还稍许有些粗糙——可柳眉自己看来,也是腕白肌红,很可爱的一双美手哦! 能保住这一双手真是太好了。 转眼间陈年花雕被温好,由鸿顺楼掌柜亲自送入雅间。出来的时候,掌柜的左手撩开门帘,冲柳眉使了个眼色,伸出右手拇指使劲点了个赞。 柳眉的一颗心总算是彻底放进了肚子里。 “柳姑娘,这里没事了。”掌柜的低声告诉她,“今儿你也累得狠了。先下厨去歇一歇,想必红姑娘一会儿就会遣人来接!” “好!” 柳眉往后退一步,正准备退出去的时候,一瞥眼见到帘内有两人相对而坐。其中一个穿着月白袍子的青年男子侧对柳眉。一瞥之下,柳眉便觉他相貌极清隽,面如美玉,目似星辰。 所以这就是传说中的北静王? 另一人则偏过大半张脸,柳眉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注意到他身穿一件石青色的常服,头上束着玉冠,肩挺背阔,背影看上去显出十分英武……哦,不对,是凶残。 掌柜的随即放下帘子,带着柳眉从这头的雅间出来,陪她慢慢走回大厨房。 靠近大厨房这头的雅间内,云儿手中的琵琶依旧叮叮咚咚地响着,曲声未歇。可是柳眉的心境却已完全不同。这回她顶住了压力与恐惧,完成了这样一道质朴中见真味的蒋侍郎豆腐——她自己的厨艺与心志,也从此更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柳姑娘,您真是……太厉害了!小人此前有眼不识泰山,万望姑娘见谅!”掌柜的一脸谄媚。 “我……饿了。”忙到这时候,柳眉自己的肚子早已唱起了空城计。 再说,她自己做的那道蒋侍郎豆腐,闻起来味道那样香,她自己都还没怎么好好尝过呢!早先做的那一份豆腐,除了盛盘上桌的那些,锅里还余了一些豆腐和少许汁水。那汁水乃是下饭神器,如果用来拌白米饭,可以让她一下子消灭一大碗。 “是是是,”掌柜的赶紧带着柳眉往大厨房里引。 “你们……” 一步踏进大厨房,柳眉正正地撞见鸿顺楼的厨子们正都围在早先用来做蒋侍郎豆腐的那口炉灶。人人手中持着碗勺,争先恐后地从锅里将所剩无几的碎豆腐与汤汁都捞出来。 “你们……”柳眉心痛地又叫了一声——她的豆腐啊,竟都给这群臭小子们给吃了啊! 红案二厨小哥竟还转过脸来,满脸痴迷,手中举着筷子,嘴边还残留着少许汤汁,兴奋地冲柳眉高声道:“柳姑娘啊!你的豆腐真是太好吃了啊!” 瞬间柳眉只觉得膝盖好疼。 这也难怪柳眉恼羞成怒:她一个小姑娘家,这话要是传出去了,她还要不要做人了? 于是柳眉三拳两脚,将满厨房的男厨们都打了出去,将厨房的们“砰”地一关,自己则气吁吁地望着早已被舔空的豆腐锅。 “柳姑娘,教教我们做法吧!”厨子们实在是心痒难搔,由二厨小哥领头,守在大厨房外头苦苦相求。 这道豆腐,被那位京中公认口味第一挑剔的亲王所以认可,势必成为鸿顺楼的又一道经典菜式。 柳眉不理会他们——填肚子要紧,她都快要低血糖了。 到了这个点,厨下新鲜上好的食材基本上告罄了。柳眉厨下翻找了半天,终于在白案那头找到了一把卖相不错的龙须面。灶上一锅滚水正翻翻滚滚地开得正好,柳眉一撒手,便将这一小把细面都扔进了滚水里。 她打算给自己做一碗“奢侈”的阳春面,犒劳一下空虚寂寞冷的胃。 另一头柳眉重起一口热锅,取了一勺荤油,切了两条葱段,小火略熬了一点点葱油出来,再将葱段整段扔掉,往锅里加了滚水,又从她新鲜出炉的保鲜空间里取了那瓶黛玉从南边带来的虾籽酱油出来,往滚水里加了两大勺。 瞬间,热锅里的汤头已经变成明亮的棕红色。 这姑苏名产虾籽酱油,就是有这样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油色红亮,味鲜甜却不过咸;阳春面没有浇头,全靠一碗宽汤来抚慰胃袋与人心。 柳眉转头,看看早先面锅里的面条渐渐地都浮上来了,赶紧加了一勺冷水,让面条再“养”一养。 她凝神望着面锅里载沉载浮的一道道白影,忍不住又去敲她的系统。 “系统,系统大哥……” “我在——” 这次竟没有上线的提示音,说明系统刚才一直在。 “你……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她口中的“那个人”,自然是适才刻意刁难,险些让她受到人身伤害的皮皮虾王爷。不过,不用明说,系统想必能明白她问的是谁。 “他其实是我的原型。” 系统干净利落、直截了当地答道。 “原型?”柳眉立在案板跟前,一手执刀,一手揪了一把小葱,瞬间“咚咚咚”地切成细细的葱花。 “是的……我的声音、说话习惯、甚至一部分思维方式,都是参照此人的特点进行的设定。”系统毫不讳言,将实情向柳眉解释。 “如果没有这些设定,我将会是几万行你完全看不懂的程序语句。”系统说话,平直而明了,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早先柳眉会觉得那个皮皮虾王爷说话的声音语气,都和她的系统极其极其相似。 “说实话,你是不是刚才也想过要砍我双手来着?”柳眉恶狠狠地问——系统的思维方式竟然是按照那个凶残暴虐的皮皮虾王爷进行的设定,这还了得? “自然不是!”系统答得坦然。 “我只是辅助你完成任务的系统,你受到人身伤害,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这还差不多!——柳眉稍稍放下心来。 “但也没有任何坏处……”系统补了一句,柳眉则险些给跪——系统说话的这个实诚直白劲儿啊,难道那皮皮虾王爷也这样? “他……既然是你的原型,那你和他之间,究竟有没有联系?” 柳眉警惕起来。 “你问那个原型吗?没有任何联系!”系统坦然地答道。 “那……我心里头想的事,你那个原型也是不会知道的了?”柳眉小心翼翼地问。 “他会不会知道我不知道,只不过他肯定不会从我这里知道。”系统答得很有自信。 柳眉轻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这下感情好,就算她偷偷在肚里称呼那人为“皮皮虾王爷”,对方也无从得知。 就在这片刻,锅里的面条已经“养”好。柳眉捡了一双长筷子,将煮熟的面条叉了出来,下在早先准备好的红汤里,用筷一捋,那原本散漫的面条此刻被她捋得整整齐齐。最后,她再撒上一把油绿油绿的小葱花,一碗面便看起来极为赏心悦目。 浓郁的油,宽而鲜的汤,再加上一把小葱花——完美! 柳眉捧着碗,拖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上头,深吸一口气,满足地闭上眼。这种最朴素的味道,却是最治愈,最能温暖人的。 “砰砰砰!” 大厨房的门被人擂得山响。 “柳姑娘,柳姑娘……” 是鸿顺楼掌柜的声音。 “别敲了!”柳眉一勺鲜美的面汤刚要送入口中,被人打断了她自然极为不爽。 “想要那道豆腐的做法,就先去禀过你们的主家!”柳眉大声应道。今天这一出好戏,归根到底,都是王熙凤王大姐给挖的坑——这个账,她可是要好好地算一算的。 “柳姑娘……” 鸿顺楼掌柜的声调立即低了八度,温柔地乞求:“柳姑娘、柳大厨、柳……神仙,请你开开门——” 柳眉不耐烦了,将手中的面碗搁在一旁的桌面上,跳起来,将大厨房的门板豁拉一拉开。 “呀——” 柳眉“呼喇”一声地又将门板给关了回去。 门外,鸿顺楼掌柜身后,还立着两个长身玉立的影子,一着月白、一着石青。两道目光,或温煦、或森冷,齐齐向她这里撞过来。 她终于明白为啥掌柜的要喊她“柳神仙”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阳春面的做法,各地略有不同,各有各的好吃。本文所写,若是与大家所习惯的阳春面有差别,敬请谅解,您吃的,一定比我家眉儿做出来的更好吃,{谦虚脸}。 第25章 一切狭路,必有相逢 柳眉闭上大厨房的门板,飞快地将厨房里的厨具食器收拾一遍。 好在这鸿顺楼的大厨房颇注重打扫整理,厨房内灶无积垢,壁无油渍,甚是整洁。柳眉略加整理,已经能够见人。 柳眉随即看了看周身衣裳,见尚自整洁,再探手摸摸,头上的帕子也还严严正正地束着。 这时候鸿顺楼的掌柜已经求到第十八遍,柳眉情知他根本无法拒绝外头那两尊门神的请求,赶紧上前重开了大厨房的门,躬身行礼。 至此,她才有机会看清楚眼前两人的样貌。 穿月白缂丝暗纹常服的,是她早先曾一眼瞥见的北静王。如今看来,此人确然是相貌清秀端丽、目光温煦、神态柔和,和旁边那位穿石青色窄袖暗纹直缀的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旁边的这位,相貌其实未必便输与北静王。他的相貌与北静王略有几分相似,只是五官面庞显得更加刚棱冷硬些。他神态肃穆,不带分毫笑意,却也不露半点怒容,只是挂着一张冷脸,却凭空便叫人觉得,此人难以亲近。 “柳姑娘,两位王爷想要过来看看……” 掌柜尚未说完,北静王已经带着些赞叹开口,“那道豆腐尝起来味道上佳,没想到下厨操持的,竟真是这样一名年轻的姑娘。” “谢北静王爷谬赞!”听见北静王夸奖,柳眉总是开心的。 他身旁那名身穿石青长袍的冷面王却并不开口,而是背手立在厨房门口,抬眼上上下下将大厨房里都打量了一遍。旁边鸿顺楼掌柜不免流露出十分担心的表情——生怕这厨房里有什么能让这冷面王爷挑出毛病来的。 这是……检查餐饮场所的公共卫生来了? 柳眉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名冷面王缓缓地踱着方步,迈进了厨房。 而北静王则好像恪守“君子远庖厨”的圣人之言,只微笑着立在大厨房门口,似乎对视察大厨房并无多少兴趣,也不打算与柳眉这样的仆役之流多说什么。 那位冷面王在厨房里转了一圈,视线正落在柳眉事先做的那一碗虾籽酱油阳春面上。 掌柜的见了,赶紧冲外头候着的伙计与侍从使了一个眼色,立即有几名侍从鱼贯而入。柳眉见到,更觉诧异:她活了这么久,还从未见过这种情形—— 只见这几名侍从抬着一副不算太大的花梨木桌椅,径直进了大厨房,寻了大厨房正中的位置,将桌椅摆正。一名侍从又取了一副弹墨椅袱出来,整整齐齐地系在椅上。另一名侍从则从一只镶螺钿的漆盒中抽了一副银筷与银匙出来,搁在一顶精巧的象牙筷架上。 这些侍从们,服饰装束都与鸿顺楼中的伙计小二等人很是不同,似是眼前这位冷面王自己带出来的随侍。 柳眉看得目瞪口呆,心想:皮皮虾王爷这是要…… 她好不容易才做了一回的虾籽酱油阳春面啊! 旁边北静王微笑道:“素闻王兄是个老饕,想必是又撞见什么了不得的吃食,想要试一试的。” 冷面王面无表情,缓缓地在花梨木椅上坐下来。自有侍从将那碗虾籽酱油阳春面托起,放在他面前。他伸手抽了银筷,在碗中略略搅动,已经下了断语:“若是再晚片刻,这面就要坨了!” 柳眉当然也极其赞同这一点——要品尝这碗阳春面,就是要趁现在,绝不能再等了。只不过,谁允许他吃这碗面了? 北静王随即一声轻笑,转身对掌柜说:“世清王兄品评美食美点之际,素来不喜旁人打扰。本王先回雅间,待王兄大快朵颐之后,你等再引王兄过来便是。” 掌柜的似乎也知道这位冷面王爷的习惯,恭敬应下,随即带着侍从与伙计鱼贯而出。 柳眉一面装作乖觉地转身随着众人出去,一面想:这皮皮虾王爷原来也是有名字的,叫做“世清”啊! 难怪这系统叫做“世情”,原来他的原型叫做“世清”? 可是,柳眉数遍红楼里的人物,这个“世清”,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到底是哪尊神啊! 不过,归根究底,“世清”、“世清”,这个名字叫起来怪怪的,一点儿不好听,远不如“皮皮虾”来得亲切——这柳眉屡教不改,爱给人起外号的毛病从来就不曾连根去掉过。 就在她即将踏出大厨房门的那一刹那,只听背后的冷面王轻轻地“哼”了一声。 柳眉还未怎地,掌柜却很紧张,一个激灵转过身来,问:“王爷有什么吩咐!” “命做这道面点的厨子留下!旁人出去!” 柳眉没来由地觉得这位冷面王的声调凭空冷了八度,听得她都有些瑟瑟地抖起来。 掌柜的却赶紧应下:“柳姑娘,您陪着王爷——” 说着,掌柜趁柳眉脚下一顿之际,就飞快地带人出了大厨房,跟着“豁拉”一声,将大厨房门一关。 柳眉就此被关在了大厨房里,跟这个被她起了外号的冷面王爷关在一起。 * 古人说:“食不言,寝不语。” 世清品尝那碗阳春面的时候,完全遵循古训。 他的吃相极为文雅,不过挟了一两筷,送入口中,再以银匙舀汤品尝。 可柳眉在一旁却看得饥火中烧——让一个腹内空空的人旁观他人品尝美食,还是差一点点就已经吃到口中的美食,这简直是一种酷刑。 “柳氏女?” 直到放下筷子,淡漠的声音才重又响起。 “是!”柳眉艰难地应下,强忍住吞口水的冲动。 “你那道豆腐菜,对你这般年纪的厨娘来说,已是不错。本王惜才,这才不想给你鸡蛋里挑骨头……” “谢王爷!”柳眉赶紧道谢,心里补上一句,本来就挑不出来骨头。 这就是说,这位王爷应该会信守承诺,答允她满足她的一个心愿了? 柳眉对眼前这个王爷还是有信心的,毕竟她的随身系统是一个非常守信的系统,那么以此类推,眼前这个系统的“原型”,应该也是一个守信的人。 “你有什么想要问本王的?”世清端坐在椅上,略略偏过半身,凝望着柳眉。 “问?”柳眉不解。 “你难道不想知道本王是谁?”对方的眸光冷冽而深邃,似乎瞬间看穿了柳眉的心思。 柳眉心想,她想的。 她早就在好奇了——这人到底是谁? 早先掌柜曾经漏过一句,说眼前的这位世清王爷,是一位亲王。红楼里东南西北四王,若是她记得不错,应该都是郡王。再看那北静王对世清的态度,亲近中带着恭敬,确实是比世清地位稍低。 柳眉正准备点头,可是突然一想,忍不住开口道:“王爷,您曾经答应过,要满足婢子的一个心愿,不会就是这个心愿吧!” 世清眼中精光一盛即休,重归漠然,却轻哼道:“小小年纪,倒也精乖得很!” 柳眉一反应过来,登时睁大了眼——难道身为王爷就不用诚实守信的吗?使这种诈来骗她一个小小丫头,算什么? 若是刚才她没有多想,就这么随随便便应了,世清便算是实践承诺,满足了她的“一个心愿”。 “本王不过是想少些麻烦而已!”世清施施然起身,伸手在身上的石青缂丝暗云龙纹的外袍上掸了掸。似乎他早已预料到,柳眉所求,必定会是麻烦。 “不过,本王素来有诺必践,既然应了你的事,自然也不会反口。”世清一面往大厨房门口走,一面说,“谅你现下也一时想不到所求为何!将来想到了,到忠顺亲王府递个口讯便是。” 忠顺亲王?! 柳眉心头一震,怎么会是这个人? 难怪她怎么想都没有想到。这个人物,在整个红楼里几乎没有出场,不过是他府中一个长史官曾经亲至贾府,登门讨要琪官蒋玉菡而已。 柳眉眼见着世清已经走到了大厨房门口,突然想起琪官蒋玉菡这事儿来。 她赶紧跟上,随着世清来到大厨房外的这条走廊上。 原本他们在大厨房中的时候,还能听得见人语喧哗,此刻长廊上却一下子静了下来。隔壁雅间中云儿的琵琶声便听得格外清楚,甚至还能听得见云儿咿咿呀呀地唱着,薛蟠哼哼嗡嗡地和着…… 在世清面前十几步之外,宝玉与蒋玉菡正互相扶持着从外间回来。宝玉紧紧挽着琪官的手,琪官则一面走,一面斜斜倚在宝玉身旁。 两人衣衫都略有些不整,尤其宝玉,花青色的纱袍下面还影影绰绰露着猩红的一点。 蒋玉菡与宝玉原本尚在喁喁细语,此刻他一抬头见到世清,登时惊白了面孔,颤声招呼:“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已经有朋友看出来了,系统和世清的关系……难以描述,总之这里的世清,不一定是大家印象中的那块布景板忠顺亲王额…… 【以下是放飞的小剧场:正文不是清穿背景哦!】柳眉:查了一下,发现很多红楼索隐派都将忠顺亲王往雍正四爷身上靠哦! 世情:得意ing! 柳眉:可你一个几万行的程序你有啥好的得意的? 世情:…… 第26章 藕粉桂糖糕 回贾府的大车上,林小红开口问:“眉儿,你怎么了,一路上懒懒的都不说话!” 柳眉则半躺着怔怔出神,她在试图理顺适才在鸿顺楼见到的多角关系。 “宝玉与蒋琪官一见如故,互相欣赏。所以琪官赠了茜香罗给宝玉,宝玉则赠了一块原属于袭人的汗巾子给琪官……” “可是这蒋琪官却是忠顺王府上的伶人,而那块茜香罗则是北静王送给他的……” 这真是太复杂了。 “眉儿你念念叨叨地在说什么呢?”林小红在一旁含笑问着。 柳眉赶紧摇头,“没什么!” “今儿你立下了大功劳,回头我们奶奶定然重重赏你!”小红面上露着发自内心的笑容,是真的在为柳眉高兴。 “刚才你是没见到邵大厨那副样子!听了杨掌柜说完今天的事儿,惊得眼珠子差点没掉地上。”小红说起来洋洋得意,“他一个厨子,妄想要和我们奶奶叫板,也不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重。” 柳眉强撑着从大车里坐起来,问:“邵大厨确实没病?” 小红“咳”了一声,应道:“他怎么可能真病?这不,到后来听见风声,还不是老老实实地回来见杨掌柜?” 接着小红真诚地谢过柳眉:“眉儿,今天多亏有你。若非你提醒……你这一回出手,起码能将邵大厨镇上个两三年。” 小红说的是,柳眉今日出手让鸿顺楼度过难关,以一名小小女子的身份执掌厨房,将那极难伺候的忠顺亲王应付过去,自然压得那邵大厨在人前脸面全无,暗中则叫苦不迭。所以此人便失去了与鸿顺楼主家谈条件的本钱,只能老老实实地在现在的位置上再这么干下去。 “那我……明儿不用再去鸿顺楼帮忙了?”柳眉有些茫然地问。 她不是升级成为初级厨娘了吗?难道以后还当一个二等丫鬟这么混着? “当然不用啦!”小红奇怪地看了柳眉一眼,“鸿顺楼的活计那么辛苦,又整天和那些小厮男厨们混着,你难道想去?” 柳眉苦笑一声,她也不想啊——在鸿顺楼还要面对她曾经“碾压”过的邵大厨,人际关系多难处啊!可是,饶是如此,能做一点儿自己喜欢做的事,也比整天在大观园里混日子来得强。 “提示,本次升级将有短暂延时,请耐心等待。”系统贴心地推了一个提醒过来,让柳眉精神振奋了少许。 “不过,眉儿,你可千万别以为我们奶奶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用过了你,就将你往脑后一扔。”小红盯着柳眉的双眼补了一句。 “我们奶奶已经说了,你是口好钢,所以一定要用在刀刃儿上。你且等着吧,许是明儿,就有结果了呢!”小红神秘兮兮,柳眉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柳眉回到怡红院的时候,宝玉也还未回来。 袭人自是如热锅上的蚂蚁,连连打发人到外头去问。 柳眉则去要了热水,自行回屋洗漱,还未收拾完毕,只听外头闹闹哄哄的,她知是宝玉回来了,只不过实在是懒怠动弹,自己先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宝玉最后是怎么和袭人交代汗巾子的事儿。 * “眉儿,眉儿……” “五儿……姐?你怎么也进园子了?”柳眉迷迷糊糊地揉着眼,望着眼前的影子,很是惊奇。 “眉儿,原本我才是那又副册上的人,却无端端教你占去了位子。你……你快将我的位子还回来?” 柳眉还未全睡醒:什么“又副册”? 片刻之后,柳眉才陡然清醒:柳五儿口中的又副册,是宝玉在太虚幻境看过的那一套剧透版小册子——薄命司金陵十二钗又副册。 柳眉自觉背后惊出一身冷汗:据考证,柳五儿是位列又副册之中的,这一点她知道。可是她又怎会顶替了柳五儿的位置,自己留在了又副册上呢? “快将我的位置还回来……”柳五儿在远处高声呼叫。 柳眉竟也跟着着急起来,“你也快将我换回来,你的这位置我又不想要!” 她不想跟着贾府这艘破船一起沉下去啊! 紧接着面前出现了一僧一道,一胖一瘦的影子。 “你这蠢物……”顶着一个大秃瓢的癞头和尚凑近柳眉,被柳眉立即怒怼回去:“你才蠢物呢,你全家都是蠢物!”怼人是她的本能。 癞头和尚万万没想到被柳眉气性这么大,一下子被柳眉给“喷”得退了两步,拍拍心口,一时有点尴尬。 “咳咳,我们到此,全无恶意。”旁边的跛足道人赶紧从旁好言相劝,“只是想要提醒你——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处,若似弹指。你亲口试过的红楼饮食,迄今不过十之二三……” “知道了知道了!”柳眉被他一番话说的脑仁直疼,“哗”的一声,撑着从榻上翻身坐起,神志方始清明,才晓得原来是南柯一梦。 只是这梦醒之后便再难回去,柳眉片刻间便醒得双眸炯炯。眼见着窗户纸开始发白发亮,柳眉索性不再睡,起身梳洗了,沿着大观园中的路径,往潇湘馆那边过去。 前儿个她匆匆嘱咐过雪雁,给黛玉熬点儿子碧粳粥,就自己离开去做枣泥山药糕去了。如今想起来,却还是有点儿不放心。 时辰尚早,柳眉来到潇湘馆跟前,却已经见到紫鹃出来开潇湘馆的院门。 “呀,眉儿,这么早!”紫鹃笑着打招呼。 “紫鹃姐姐,你也起这么早?”柳眉颇有些不好意思——她若不是做噩梦,给那一僧一道烦醒,起这么早也是做不到的。 “我们姑娘觉轻,平时也醒得早。”紫鹃给柳眉解释,“你来得正好,雪雁还想找你呢!” “哦!”柳眉应下,心里在默默地想:以后还是得想办法给黛玉准备一些能够安神助眠的食材才是。 她转过潇湘馆内的曲折游廊,往后院雪雁等人的住处过去,远远地望见黛玉立在院中,伸手去逗弄廊下的鹦鹉,教它念诗,念的却是张九龄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少时柳眉赶到雪雁那里,雪雁笑着就冲柳眉扑了上来,“眉姐姐——” 她身后一只小银铫子,眺子里正煮着碧粳米。 “姑娘昨儿说了,谢谢你的糕点,也谢谢你的食方儿。” “什么食方儿?”柳眉有些纳闷。 “米油啊!”雪雁笑着指指身后的银铫子。“我们姑娘说了,这熬米汤米油的法子,古书上原本都记着的。亏得你竟也晓得。早知这米油补养身子,我早就给我们姑娘熬起了。” 可是这米油毕竟只是流质,只吃这个,也是不够的。 柳眉拽着雪雁,又问了几句,叹了口气,觉得潇湘馆的饮食条件并未见明显改善。趁时间还早,她得赶紧到荣府大厨房去。不止为了黛玉,就算是为了她自己,也得好生做些红楼饮食出来。 见过雪雁,柳眉立即快步赶到荣府的大厨房去。早先丰儿带她去认过的、管着外头厨房的管事娘子姚氏见她一个人过来,便有些不待见,只说:“外头大厨房眼下正忙着做各院早上要用的膳食,忙得很,顾不上你!” 柳眉却油盐不进,笑嘻嘻地说:“姚大娘,原不用旁人顾我,我就用一用那里头的小灶就成。” 姚氏扁了扁嘴,早先凤姐的人曾经打过招呼,她自然不好再驳,当即讪笑着道:“也好,别给大家伙儿添乱就行。” 柳眉应了,自去了里间小灶,吐了吐舌头,心想:这大厨房慢待潇湘馆,也不知有没有这姚氏的推波助澜在里头。 扭身进了小灶间,柳眉翻了翻架上的材料,见米面油糖一应俱全,只是单只这些,柳眉还是觉得难以做出一份像样的红楼点心出来。 “系统,系统大哥……” 柳眉召唤她的系统。 “我还有多少系统金币?” “系统金钱,余额:五十六。” 五十六枚系统金币?柳眉略有些奇怪,她记得之前问过一次,那次也不过就二十出头而已。对了,后来她又做了一份暹猪肉,得了三十块钱,可是怎么好像余额还是多了那么一点儿? “对了,你升级之后,你的系统账户已拥有生息功能。” “哦,这么好!”柳眉很开心,她的钱以后放着也能生钱,再也不是死钱了啊! “那我要买一份上好的藕粉,还要一点点上次那种黄金桂。” “这将消耗你十八枚系统金币,请确认是否购买?”系统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再次提醒,你本次所购买的食材,并不能完全改变绛珠的体质。是否确认购买?” “那只能……细水长流吧!”柳眉想着,应道:“确认购买!” “叮”的一声,系统将她的账户余额扣成了三十八。柳眉记起上次枣泥山药糕的免费大礼包,心里不免还是略微有些惆怅。 可一旦材料到手,她立即如鱼得水——藕粉、白面与雪花糖一起过筛,干桂花泡出汁来,与各种粉一起揉和成团,掷在案板上挤去所有气泡,蒸屉上汽,隔水蒸…… 待揭开蒸屉的时候,一方浅紫色剔透莹润的藕粉桂糖糕,便伴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气出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柳眉:Orz,到这会儿才吃了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看来还得继续努力,可劲儿地吃。 第27章 后宅必争之地 柳眉做了一份藕粉桂糖糕出来,蒸屉一揭,便是甜香满室。柳眉自己试了少许,颇为满意,赶紧用食盒盛起,提着就往厨房外头走。 大厨房外头聚着几名仆妇,却不见早先放柳眉进来的那位姚大娘。柳眉见婆子们正凑着头悄悄议论着些什么,但眼看着日头升起,柳眉怕紫鹃雪雁等得急了,便顾不上这些人,自己脚下加快,往潇湘馆赶过去。 快到潇湘馆门外的时候,柳眉远远地望见雪雁候在门口,一见着柳眉,立即挥手向她打招呼——只不过不是普通的招呼,雪雁正努力地用食指放在唇上,似是嘱咐柳眉莫要随便出声。 这架势,一下子就叫柳眉回忆起了当初去荣禧堂的时候,众仆妇纷纷屏声静气的情形。 难道是……有大BOSS在? 果不其然,柳眉悄无声息地随着雪雁进了潇湘馆,还未到正厅,便听见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气吁吁地说:“我玉儿身子恁地弱,太医早嘱咐了要好生饮食的,这一大早的,你们竟就送这个过来?” 柳眉听这口气,分明是贾母无疑——怎么,这是潇湘馆的待遇问题终于东窗事发了? 便有个人没什么底气地回道:“老太太,这些小菜,都是金陵大承恩寺制的;奴婢们总以为林姑娘或许更习惯南边的饮食……真不是有意慢待林姑娘。” 正是大厨房管事娘子姚氏的声音。 这下子贾母更气了:“你们一个个都哄我呢!道我没在南边住过?金陵大承恩寺制的大头菜,那也是大头菜!” “且不说这个,怎么竟还是玉儿的丫头自己守着炉灶在熬粳米粥?” “若不是凤丫头和鸳鸯撺掇我早起逛园子,又怎会知道竟然会这样?” 看起来,贾母今天早上过来潇湘馆的时机非常之巧,将五香大头菜和自制粳米粥逮了个正着。 “你们这些做舅母的,就是这样关照外甥女儿的?老二媳妇,你管着家,府里的厨房这样你竟不知道?还有凤丫头,成日就听你说嘴,怎也不见你好生看顾你妹妹?” 贾母越说越怒,只听潇湘馆内有椅子腿在地面上轻轻划过的声音,似是有好几人都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听着贾母教训,却一个字也不敢驳。 “……一个个的,外头看着孝敬,背地里却都是在哄我!”贾母非常有力地总结。 柳眉听情形,自行脑补了这次“东窗事发”的全过程:想是贾母早间带着邢王二位夫人和凤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进大观园探视黛玉,却发现了潇湘馆的早餐待遇比旁人要差一截子,并且还需要黛玉的小丫鬟自己动手,立即动怒。 这时候,紫鹃与丰儿一起出来,丰儿见到柳眉,眼前一亮,上来就掀柳眉的食盒。 一股子甜香就毫无征兆地溢了出来。 潇湘馆正厅里,王熙凤明亮的声音立时响了起来,“外头送了什么来,这样香甜?” 丰儿马上从柳眉手里接过食盒,恭敬地回了一句,“回奶奶的话,刚刚制好的糕点,给林姑娘送过来的。”然后就径直送了进去。 “是了,老太太您先别恼,这现蒸的点心确实要比寻常吃食慢上一些,这不,迟来总比没有好!”凤姐在正厅里一面掀了食盒,一面向贾母解释,“紫鹃,还不快去沏壶好茶。老太太馋林妹妹这里的点心,见了就挪不动步子!” 凤姐这样一打岔,潇湘馆里的气氛立时轻松了不少,邢王二位也陪笑了两句。贾母则笑骂道,“你这猴儿,明明是你来抢你妹妹的点心,偏混赖在我头上。” 凤姐却一本正经地道:“老祖宗这可就错怪我了,我这不是来给老祖宗和林妹妹端茶倒水的么?”说着,真就站起来,从紫鹃那里,接过新沏的茶,给贾母黛玉等人奉上。 柳眉在外头听着,心里暗暗着急:潇湘馆的饮食待遇问题,她这种小丫头,说了没用;黛玉碍于身份,没法儿说;而凤姐这样的年轻媳妇,从早先的情况看,大厨房不一定完全在她的职权范围内。 最好有贾母这样级别的大BOSS发话,潇湘馆的问题才能得到根本解决。 片刻之后,柳眉就听见厅里贾母开口,问:“这不是大厨房的口味,倒像是南边的点心,别哄我,这究竟是谁制的?” 管事娘子姚氏毫无底气,低低地答了一句什么,贾母当场就撂了脸子,将手中的茶一顿:“说来说去,你们还是在哄我!” 这一下子,邢王两位不得已,再次齐齐地搁下手中的茶点,站起来听贾母训话。 “老太太休要和这些下人们置气,”这时凤姐凉凉地开了口,“他们犯懒,一会儿罚了出去便是……倒是这糕点,我尝着也是南边的味道,比寻常厨子做得更好。听说那制糕点的丫头就候在外头,老祖宗倒不如叫她来见一见?” 少时,柳眉就被紫鹃和丰儿两人一起,引进了潇湘馆的正厅。 黛玉正被贾母揽着,坐在贾母身边,见到柳眉进来,冲柳眉微微而笑。 柳眉则赶紧向上头行礼,一次性见过贾府老中青三代BOSS。 王夫人见了柳眉,略有些印象,疑惑地问:“你……是宝玉院儿里的丫头?” 柳眉点点头。 凤姐立即插了嘴,笑道:“我也记得,这丫头的娘一直管着梨香院灶上,手艺很是了得,当年薛家姨太太就夸过。而这丫头小小年纪,竟也学了不少灶上的活计。” 柳眉听着,知道这凤姐怕贾母不信,所以先将她娘给抬了出来。 王夫人点头也道:“是了,”她转头回贾母,“媳妇当初是见这丫头有孝心,又做得一手好点心,这才做主,提了到宝玉院儿里……” 王夫人还未说完,凤姐马上接口:“……是呀,太太想着这宝兄弟的院子离林妹妹这儿又近,放一个伶俐的丫头进来,就能照顾到这两头,岂不便宜?” 王夫人一怔,马上明白了凤姐的“好意”,连忙附和两句。 贾母这才略略消了气,点头道:“你这个做人舅母的,原该为外甥女儿多想着些才是。” 她想了想又道:“凤丫头,大厨房的人,这回就都交给你发落!你做主,另挑一个靠得住的管事娘子。若再敢有什么南京大承恩寺的大头菜……就立即打出去。” 贾母这么一说,原本还候在柳眉身边的姚氏,脸如死灰,身子抖了抖,什却么也不敢说。丰儿便带她默默地退下去。 紧接着,贾母又指了指柳眉,说:“这个丫头,看着还伶俐……林丫头身边人少,就叫她没事过来搭把手。份例银子么……就从我那里出,鸳鸯!” 贾母便招呼一直安静候在身后的一名大丫鬟。 王夫人惶恐地站起来说,“老太太,这怎么好,不过一个二等小丫头,挂在媳妇那里,也是一样的。” 贾母却下定了决心,说:“宝玉院儿里的份例照旧挂着,我这是私下给这丫头点儿体己,好教旁人都知晓:但凡尽心服侍玉儿的,我都给好处!” 贾母一发话,柳眉立即就成了个吃双份子的。 这待遇,哪怕是花袭人也比不过吧! 柳眉很有点小开心,结果连系统给她推送的“成功”通知都给自动忽略过去了,丝毫不知自己的系统金币又增加了几个大子儿。她见紫鹃在一旁给自己使眼色,赶紧对上头的BOSS行了礼,退了下来。 这时候雪雁候在外头,一把扑上来,抱住柳眉,兴奋地小声说:“柳眉姐,以后咱们就可以时常在一处了!” 紫鹃也跟着出来,冲柳眉直笑。 一时BOSS们离开,潇湘馆里的小丫头们都松快下来。柳眉收拾了食盒等物,打算送回大厨房去。紫鹃则笑着说:“眉儿,劳烦你,一会儿回来,我给你尝尝连姑娘都夸的好茶。” 柳眉心里愉快,脚下轻松,开开心心地出了大观园角门,穿过一条夹道,来到大厨房外头不远的地方。她还未绕过一面照壁,便听见里头凤姐的声音在说:“老太太发的话,我若是徇私,以后这旁人我如何管得?” 柳眉听着好尴尬,连忙收脚,缩在照壁后头。只听前任大厨房管事姚大娘正在向凤姐恳求,大约是不想被撵去庄子上云云。 “再者你在这位置上霸了这许多年,也该是换换的时候了。”凤姐语气冷淡,甚至还有点儿讥刺,“也别想着去求二太太。你这样求到二太太跟前,不过令她为难而已……” 柳眉听到这里便愣神:难道,这姚大娘,原本真是王夫人的人? 紧接着便听王熙凤略略放低了声音,对那姚大娘说:“……倒不如借着这个由头,到庄上经营。只要你肯听我的吩咐,我自会关照你!” 柳眉听到这里,才觉得自己太后知后觉了——她到了这时候才彻底明白:今天贾母重新授权,将厨房的管辖权交给了凤姐,这后头一定有凤姐的推手。而凤姐的算盘还不止如此,借此机会,她还收了姚氏,将姚氏作为她的人,放到庄子上。 “叮”的一声,系统再次给柳眉推送了一个消息,“这是红楼世界的另一条任务线,与你的任务线无关,无须过多关注。”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阿凤写得多了一些,但是与故事走向有关,没法不写。见谅见谅,明天咱们继续吃吃吃。 顺祝大家青年节快乐,愿原力与你同在! 第28章 冰糖燕窝粥 “另一条任务线?” 柳眉当真没想到这一点,赶紧问:“是什么任务线?” “职场任务线。” 哎哟喂,这可真高大上! 柳眉早先留意凤姐的表现,总觉得凤姐大约是在完成宅斗任务或者是赚钱任务,却没想到凤姐的任务线竟是这个。 也是,后宅等级森严,一辈一辈的媳妇慢慢往上熬,人事错综复杂;而在外头开酒楼,做生意,也是处处风险——这倒真与职场有那么些相似之处。 细想来,上回凤姐就曾找紫鹃问过话,却一直隐忍不提潇湘馆的事,直到今天才将贾母老人家引了过来,想必是早就谋算好了一切。而今天凤姐的表现也很是可圈可点,她不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利益,为潇湘馆出了头,也照顾到了王夫人的面子,顺带手还让柳眉吃了个双份子,算是答谢昨儿个鸿顺楼的事儿——这一切,凤姐都做得玲珑八面,得心应手。 相形之下,柳眉开始觉得,自己那份“吃吃吃”的伟大事业,格局便显得小了一点。 “王熙凤究竟是像我这样的穿越者,还是原主重生的啊!”柳眉在意识里向系统讨教。 “你猜——” 我……猜?! 柳眉揉揉眉心,还有些不死心,再度发问。 “那,凤姐是不是也有一个像你一样的随身系统呢?” “你真闲!” 系统老实不客气地给了她三字考语。 柳眉心想:找抽么? “大胆!”系统立即蹦出两个字。 柳眉扶额:有这么个随时能读她心思的系统在,还能不能好好地聊天了? 她忍不住又想起系统的原型忠顺亲王世清,那个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个会聊天的样子。她想着,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么个凶神恶煞的性子……她不赶紧辟易远避,竟然还想着聊天? 柳眉赶紧找了个机会,偷偷还了食盒,溜回大观园去。 * 回到潇湘馆,黛玉独自一个正坐在房内看书。而紫鹃竟真的沏了一杯茶拿给柳眉,“听说这是暹罗贡上的茶,姑娘说好,你尝尝。” 柳眉赶紧道谢,低头一看,只见那茶的茶色并非常见的任何一种茶,介于红茶与白茶之间,并非红茶那种明亮饱满的红色,也不似白茶那等清爽而略嫌寡淡的浅黄色。 尝了一大口,柳眉点点头,赞道:“味儿不错……好生解渴啊!” 紫鹃见她牛饮,抿着嘴儿直笑。 两人在外头喝茶,便听见黛玉在里间叹了一口气。 紫鹃脸上的笑容便立即淡了下来,眉心拢了一点忧愁,拉着柳眉悄悄地说:“老太太去后,姑娘就一直长吁短叹的,说今日之事,累及两位太太的名声,又令府里下人受罚,原非她所愿。” 柳眉听了便想:这事儿,明明就是大厨房自己作死,怨不得旁人;更何况是贾母自己突发奇想,进园子来看黛玉,又不是黛玉自己去说的。然而黛玉天性敏感,自然会做如此想。 可转念再一想,王夫人等人若因此事暗中怨上了黛玉,也非不可能。 这内宅的弯弯绕,就是这么复杂,算起来她柳眉才是天生鲁钝,玩不来宅斗的那一个——想到这里,柳眉也忍不住陪着一起叹了一口气。 “眉儿,不如你去陪姑娘说说话?”紫鹃捅捅柳眉。 “我?”柳眉惊异。 “是呀,姑娘说过,你年纪虽小,看着却不是个俗人。” 这下柳眉更加受宠若惊了,当下看了看周身,见没什么失礼的地方,这才往黛玉的书房过去。 她以前还从未往黛玉的书房过来,这次进来,当真讶异,只见整面墙的书架,架上磊着满满的书,与后世文人大儒的书房相比,未必便有所不及。柳眉吃惊之余,盯着架上的书脊一一看过去。架上的书,大多是她听都没听说过书名儿,大约都是古籍珍本,十分珍贵。 黛玉则略略有些诧异,扬声问:“眉儿,你识得字?” 柳眉一下子尴尬了,只好说:“只认得几个,不是睁眼瞎罢了!” “唔,若你想要寻书看,来我这里便是。”黛玉爽快地邀柳眉,“上回你对雪雁提那米油,我一查书本,还真是古方里记着的东西。我便隐约觉得你一定不简单。” 柳眉高兴起来,“那……谢谢林姑娘啦!” 这时候黛玉也走到柳眉身边,也略略扬起脸,望着满满一架的书,微笑着说:“古人可是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哦!” 柳眉随口问:“林姑娘,书中难道真的有黄金屋么?” 黛玉听见,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取了帕子垫着手,从架上随意抽了一本出来,给柳眉看:“这个是宋时的雕版,如今已是孤本,这样一本的市价,大约也有数百金了吧!” 柳眉立即咋舌:她万万没想到,这样薄薄的一本的珍本,竟如此昂贵。如此推算,那这满满一墙的书籍,价值想必更加惊人。 她更想起,传说这姑苏林家数代书香,才积累了如此众多的珍贵古籍。那么是不是林公夫妇给独生爱女留下的财富,占大头的,其实是这些被黛玉随身带到京中的书本子? 却听黛玉笑道:“不过,这些书本真正的价值,在于你读过这些书,它们便是你的——火烧烧不去,水淹淹不坏,无人能将它们从你心中夺走。即便将来你独在异乡,无亲友相伴之际,你犹能观照内心:有它们在,你便不孤独。” 柳眉低头,细细咀嚼黛玉这话,竟无端端地便生出一股暖意:自从她独自来到这世界里,她就一直在孤寂中迷茫着,随波逐流,不知方向。除了努力提高厨艺,以完成一项项接踵而至的任务之外,她甚至完全不知生活的目标该在哪里;然而与旁人相比起来,她却又始终觉得自己的格局如此之小,如此地相形见绌。 而黛玉,此刻却像是多年未见的一名老友亲长立在她眼前,令她心头似有无数的积郁想要倾吐,有无数的疑问想要询问。可偏偏,此刻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柳眉这般有无数的话要讲,却又不知如何表达的样子,教黛玉看在眼中。黛玉便笑道:“眉儿,我听紫鹃她们说起过你的为人……你,很好!” 说着,黛玉转身,自回书案那里去,说:“一事精致,便能动人。依我看来,这厨事上头,你是真的喜欢,所以才如此精致。所以,无需多想,只要你肯专心致志,定能有所成。” 这时候紫鹃带着另一名大丫鬟进来,对黛玉说:“姑娘,二太太身边的金钏过来看您!” 柳眉早先听了黛玉的话,兀自在一旁出神,便见到金钏进来,向黛玉行礼问好。 那金钏与紫鹃一般高,身上也是一身纱衫纱裙加比甲的丫鬟标配。相比紫鹃,金钏的妆容更加精致,首饰佩得更多,唇上的胭脂也是鲜亮非常。 “我们太太说了,此前厨房怠慢了姑娘,太太虽不知情,心中却着实歉疚得紧。这是太太前儿得的上品金丝血燕,并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是专送给姑娘补养身子的,请千万收下!” 黛玉忙起身要推辞,却被金钏走上来按在椅上,笑着求道:“姑娘若再推辞,可叫我如何向太太交差?” 黛玉无奈,只得收下,并命紫鹃取一个小小的银锞子出来,赠与金钏,只命金钏自买些胭脂水粉用着。 少时紫鹃回转,拉了柳眉来拆这包王夫人送来的血燕。 “这真是上等的血燕燕盏!”柳眉是个识货的,“糖也是上等的好糖,比府里厨房用的,怕是还好些。” 王夫人此举,铁定会有人传到贾母那里。如此一来,王夫人既向黛玉示好,又辗转讨好了贾母,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 燕窝本是滋阴润肺之物,熬了给黛玉服用,甚是对症。看在这份儿上,柳眉就顾不上王夫人到底是什么用意了。检查过这燕窝没有问题,柳眉当即挽了袖子,道:“紫鹃姐姐,来,咱们将这血燕熬了。” 雪雁正从旁边路过,不知就里,“啊”了一声,问:“叫我干嘛?” 潇湘馆中当即笑声一片,连黛玉也忍俊不禁,捧着帕子与紫鹃笑在一处。 柳眉则赶紧用温水泡那血燕,待泡发之后,再细细将杂质一一挑去洗净,再取了雪雁专用的小银铫子来,重新盛了水,加入血燕与雪花洋糖,先用武火滚开,再以文火细细地熬。 柳眉坐在小银铫子跟前,慢慢看着粥中的血燕一点一点转为透明,再化作胶质,渐渐与粥水融为一体。而燕窝中那一点点鲜明的红丝却维持原样,丝丝分明。柳眉知道这王夫人这回应是下了本钱,这血燕的确是上品,做不得伪。 而她,就这么一个人坐着,独自熬着眼前这小小的一份冰糖燕窝粥,心中觉出从不曾有过的宁静与安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立夏,想吃新下的蚕豆…… 第29章 解暑香薷饮 柳眉回到怡红院的时候,觉出气氛不大对。 这时早已过了正午,日头微斜,午睡睡醒的大小丫鬟们已经纷纷起来开始忙碌。 可柳眉一路走回怡红院里,却没有一个人与她打招呼。大家似乎都在各忙各的,无人注意到柳眉进来。可柳眉却偏觉得众人眼光怪异,纷纷朝自己递过来。 一进怡红院后堂,柳眉迎面遇上晴雯。晴雯劈面便冷笑道:“眉儿,听说你攀上高枝儿了?” 柳眉一听,便知是贾母给她吃那“双份子”的事儿传开了。 还未等她答话,晴雯一对柳叶弯眉便微微竖了起来,叉腰戟指着她道:“一出门就是这么大半天,茶炉子也不烧,院儿里的活计也不做,自己分内的事都撂着,只管到别处讨那些巧宗儿?” 晴雯身边,秋纹阴阴地补了一句,“今儿个的茶炉,还是晴雯想起来,替你烧的……” 柳眉这才想起来,今儿确实轮着她烧茶炉。 分内的事没有去做,柳眉确实过意不去,刚想开口向晴雯道谢,已经被晴雯一口呛了回去:“你真有本事,从今儿就出了这园子,长长久久地在高枝儿上才算得!”说着,一甩脸子人就走了,柳眉无论是道谢还是道歉都没来得及。 扁了扁嘴,柳眉自行回房,一进门,就见到怡红院的另两个小丫头四儿与坠儿在她房里。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柳眉睁大眼,见到四儿与坠儿已经将她的铺盖卷了起来丢到一边,并且已经将原本小红的那副床榻也收拾了出来。昔日室友小红留下的一个空箱子和柳眉自己的箱子则被拖了出来,搁在门口。 “花大姐姐说了,这屋子以后空着也是空着,我们那儿太挤了些,让搬过来!” 柳眉冷笑:“四儿,你们那屋不也就是你和坠儿两个住着?” 说什么瞎话呢,都是一样的标准双人间! 旁边坠儿则老实不客气地说:“我们那间朝向不好,既然袭人姐说你以后不住了,我俩为啥不能搬过来?” 柳眉心头一股无明怒火便就此抬了起来——不过就是贾母说了要每月给她几吊小钱而已,她的编制却还是挂在怡红院的啊! 难怪她在这怡红院一点儿归属感都没有!她还没给拨到潇湘馆去,怡红院就这么白眉赤眼地把她往外撵? 这个花袭人——柳眉觉得自己后槽牙咯吱咯吱地响着,她宁可旁人像晴雯那样,有啥不满就怒怼她一顿,也不想有个花袭人这样的成日价在背后玩儿阴的。 柳眉房里,两边正僵持着,忽然听外头一个柔和的声音说:“柳眉妹妹在吗?” 这声音柳眉听过两三回,知道是凤姐身边的通房丫头平儿。只是她也没想到平儿这样一个大忙人儿,竟然会亲自跑到怡红院来找她。 “是平儿来了啊!”袭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见了平儿,很亲热地上去抱了她的胳膊。 “我就来递句话,”平儿见了袭人也很高兴,“初一清虚观打醮,我们奶奶邀了林姑娘她们一起去听戏。因春纤有事家去了,奶奶就点了柳眉跟紫鹃她们一道,陪林姑娘出门。” 平儿说这话的时候,怡红院有不少人在听着。众人看向柳眉的眼色,瞬间便有不同。 “柳眉姐,你这就是要……出门呀!”平儿前脚刚挪了步子,坠儿已经羡慕不已地扑上来,拉住了柳眉。 贾府姑娘出门看戏,她们随身侍奉的丫头都沾光能跟出去见世面。偏偏怡红院里无人有这个荣幸——谁让她们的主子出门都是带小厮的呢? 坠儿拉住柳眉,四儿立即就翻起她自己的荷包,数着里头的大钱就立即说:“眉儿,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你去花市南街那间胭脂铺给我捎点儿水粉和头油……” 还未说完,四儿抬头,立即见柳眉正带着一点嘲意,嘴唇翘翘地望着她……和她屋里的满地箱笼。 四儿立刻就尴尬了。想想花市南街的胭脂水粉,再想想柳眉那貌似攀上了高枝儿的前程,四儿赶紧摇手说:“眉儿你担心个啥?你这屋我们是来替你收拾的呀,现在看着乱,一会儿保管就清爽了。” 坠儿也鸡啄米似的点头说,“是呀是呀,姐姐若是路过锣鼓巷那间绣花铺……” 袭人眼见着这副情形,又无语又无奈,只得挽着平儿的手,将她送到怡红院外头去。 就这样,柳眉不仅保住了她的单人间,而且还带了长长的一道代购清单,陪着黛玉一起出门。只不过,旁人的代购请求,她都只模棱两可地应下,唯独晴雯提出来的那几样,她还是打算亲自去跑一趟,给晴雯捎带一些。 * 初一出门打醮这日,天气热似流火。 柳眉跟着紫鹃雪雁一道,陪黛玉上了一座翠盖朱缨八宝车。紫鹃经柳眉提醒,担心黛玉中暑,便特地准备了凉茶与消暑的药物随身带着。 饶是如此,黛玉的车驾还是半道上停了下来,紫鹃与柳眉一道下车,看了看四周,便命车夫将大车挪至官道旁一座亭亭如盖的大树下稍歇。 紫鹃雪雁一起,赶紧将八宝车四面的车帘略略揭开些缝隙,好让黛玉在车驾中稍许觉得凉爽透气。 柳眉则从身边带着的小银壶里将她事先熬好的解暑香薷饮倒在一只细瓷盏里,递给黛玉。 这香薷饮可以算是药,也可以算是茶,暑气盛的时候,取香薷、银花、连翘、扁豆花、厚朴,以水煎之代茶饮,可解暑热。 黛玉接了瓷盅饮过,努力冲柳眉笑笑:“眉儿,以后不用费事加糖的。我从会饮食起就吃药,这点微苦,实在不算什么。” 早先柳眉自己试过这香薷饮,犹豫了半日,还是加了少许糖,免得黛玉苦口。见黛玉饮过之后脸色略好,柳眉也放心下来,便也随着紫鹃一起,从大车上下来。 两人一起候在道旁,看着贾府的轿子车驾一座一座地从旁边鱼贯经过。忽见一座四人轿过来,在黛玉的大车旁停下。紫鹃见是凤姐的轿子,知道平儿等人未必在左近,赶紧上去将人扶下来,果然是凤姐过来探视黛玉。 黛玉见凤姐亲至,颇有些过意不去,柔声道:“琏二嫂子,真是累了你!”说着,便挣扎坐起,想要催车夫莫要耽搁,继续往前。 凤姐却将黛玉按着,说:“这有什么可着急的?要是真晒坏了你,那才是我的罪过!” 柳眉在一旁看着,心里颇觉出些不寻常。若按着凤姐的性子,她这会儿可不是该远远地在前头,跟着贾母老太太的轿子,好随时在贾母跟前露脸么?怎么好像是跑来烧林黛玉的冷灶了? 柳眉一凝神,心底忽然涌起个念头,她……是不是也该和这位与她一样背负任务的同行,交流交流? “不同任务线之间,不能直接沟通!”她心念刚动,系统“叮”的一声,立即上线,给她送来一个带着警告意味的推送,“否则将立即退回0级,无名帮佣!” “可如今两条任务线之间,已经有了交集,却不让直接沟通……你们这个世界,设计得原本就有问题!”柳眉理直气壮地向系统提出抗议。 “你可以观察对方任务线的走向,相应地做出你的选择;对方也是如此。没有问题!” 柳眉一怔,往八宝车那里看了一眼,“这就是说,我们可以相互利用?” 系统立即回应:“可以这么说!” 柳眉肃然,她当真没有想到,竟然还可以这么玩儿——可仔细想想,这种互相观察与利用,其实早就开始了。 “这个——我说,系统大哥……世情大哥!”柳眉放低了身段,“咱们两个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可不可以稍稍透露一下……” “不可以!” 柳眉被断然拒绝,颇有些沮丧,可还不死心,“你时时都很清楚我在想什么,定然也知道那边……” “不是同一个系统!” 世情瞬间打断并回应,然后马上就传来了系统下线的声音。 什么?柳眉很是吃惊,不是一个系统?也就是说,王熙凤王大姐也有一个随身系统,而且与自己的世情系统各自有独立而明确的系统边界? 也不知凤姐那个系统的原型是什么人。 她下意识地就扭头向八宝车中王熙凤那里看过去,只见对方正微微紧抿着双唇,一对清冷而明亮的眸子,也正定睛望向柳眉……身后。 柳眉回头,见到官道来路上贾府的车驾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远处却依旧烟尘滚滚,依稀能见到另一家的执事仪仗,大张旗鼓,缓缓而来。 待到得跟前,柳眉见那仪仗上明晃晃的几个大字:北静郡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本文不写水黛,不写水黛,不写水黛……因为没有“水”,咳咳…… 第30章 清虚侧畔农乐 北静王府的仪仗缓缓行近,便有人打马上前,来到黛玉这座翠盖朱缨八宝车近前。 “不敢请问是哪家女眷!”对方问。 外头自有贾府仆役代为作答。柳眉则偷偷瞅了瞅端坐在车中的凤姐,只见她神色不变,只是眼神微微有些发亮。 柳眉自不免低头暗想,凤姐候在这里,莫不是等着勾搭来人? 答案距离柳眉的猜想,却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偏差。 自后而前的仪仗,并非是那位年轻的郡王本尊,而是北静太妃。 少时便有一乘八人抬的大轿来到近前。凤姐当即命了紫鹃上前去回话。对方听说了凤姐与黛玉的身份,又听说黛玉受了些暑热,便命人送了薄荷石过来。凤姐自命紫鹃再过去郑重道谢,却婉拒了北静太妃相邀同行的好意,只待太妃的车驾过去,这才缓缓启程。 紫鹃是个稳重大方的,自然不会在北静太妃跟前失礼。少时她回来,说起北静太妃慈和,善解人意,倒也是没口子的夸赞。只黛玉一人坐在八宝车车厢中,扭脸望着车窗之外,并不开口多言。 待黛玉与凤姐这落后的一车一轿赶到清虚观,已是比旁人都迟了不少。 平儿早早就下了车,因担心凤姐,便在清虚观山门跟前大日头底下候着。见到凤姐与黛玉到了,才吁了一口气,忙命小丫头子到前头贾母处去报平安。 “奶奶,您这一耽搁,前头的礼都行得差不多了,张真人也出来过了,瞧您这迟得……可以直接去戏楼听戏了。”平儿见了凤姐,上前柔声笑着禀报。 凤姐丝毫不觉得错过什么,只随意应下,便上前挽了黛玉的手,径直上了戏楼,却坐在东首,与贾母薛姨妈等人遥遥相对。 柳眉跟在凤姐黛玉等人身后,忍着一肚子疑惑上了戏楼。少时便即开席,黛玉出神听戏,凤姐却时时顾盼,微露些心神不宁。 却见远远的宝玉坐在贾母身旁,似是从一盘子贺物里挑出了一枚金光灿灿的饰物。虽然远远的瞧不清楚,柳眉却知这该是那枚赤金点翠的麒麟。她想到这里,再看黛玉,只见黛玉在专心听戏,全然不曾注意到宝玉的举动。 柳眉记得清楚,宝黛两个,自清虚观打醮回去之后,有过一回激烈的争吵,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则摔玉砸玉,闹到不可开交——原因不外乎张真人给宝玉说亲,以及宝玉从这清虚观取了一枚金麒麟回来。 可是这一回,事情好像很有些不同,张真人到底有没有给宝玉说亲,不知道;而宝玉取麒麟这件事儿,黛玉则压根儿没有留心——是不是这样,两人就不会大吵起来了? 柳眉一时记起贾母曾说过“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话,忍不住发呆——宝黛这一对,若是从来没成为这样一对冤家,是不是以后也能少些苦楚? 正出神之际,忽见鸳鸯脚步匆匆,上了戏楼,凑到贾母耳边说了些什么。贾母顿时一脸震动的表情,立刻转脸向凤姐与黛玉这边看过来。旁边薛姨妈等人也纷纷显出吃惊的神色。 此前凤姐一直盯着贾母那里,到了此刻,她却施施然地往后一靠,面上一派轻松,透出些得意。 少时贾母遣了鸳鸯来传讯,柳眉这才知道,原来是北静太妃就在左近,知道贾府在清虚观打醮,便命人来请,邀凤姐与黛玉两人一起过去叙话。 这偌大的贾府,来清虚观打醮的太太奶奶姑娘这么多,北静太妃只请凤姐与黛玉两位,显是因为刚刚路遇的那一段缘分了。 贾母听闻北静太妃相请,自然不放心,亲自从戏楼上下来,想要嘱咐凤姐与黛玉两句。见贾母一动,戏楼上的鼓乐立即就停了下来,扮演刘邦的戏子就此立在台上一动不动,颇为滑稽。 据柳眉自己暗搓搓地揣摩,贾母恐怕自己也很想过去拜会北静太妃的,偏生人家没请,一时只能拉着凤姐的手,连番嘱咐,再命平儿、紫鹃等大小丫鬟一起好生服侍,切记小心说话,万勿失礼。柳眉随着旁人一起点头,接着便上了北静郡王府来接的车驾,缓缓往清虚观左近的一处别院过去。 * 说是北静王府别院,柳眉到地方却大乐——咦,这不就是古代农家乐么? 此处与大观园中的稻香村略有些相似,数间宽敞瓦房院落之外,遍植桑榆槿柘,远处尚有田亩池塘、米稻佳蔬,遥遥无际。只是这里别院中的树木高大挺拔,遮天蔽日,可见北静别院早已经营了数十年之久,并非大观园那簇新簇新的稻香村可比。 待到别院跟前,北静太妃迎了出来,见过凤姐,又牵了黛玉的手,没口子地连声赞叹,又细问黛玉暑热是否好些了。听闻两人到现在还不曾用过饮食,北静太妃一下子懊恼起来。 “这……是我想得不周,”北静太妃赶紧致歉,自己也有些悔,觉得请人请得有些孟浪了。“刚刚到这里,也不知厨房是否已经收拾得妥当。真真是太过简慢了。” 凤姐与黛玉两人连忙谦让,北静太妃哪里肯依,一叠声地去催,却等来了个十分尴尬的坏消息:厨房是收拾好了没错,可是今儿早上随着太妃的仪仗一起出来的厨子,却也中暑了,听说还颇为严重,刚请了左近的郎中过来施针。这别院虽然还有别的帮厨,可是却万万操持不了正式的午间席面。 北静太妃搓着手,她实实没想到竟会遇上这样的事儿。 柳眉缩在后头,在心里暗暗评价:哎呀,真是好巧! 果然,只见凤姐似笑非笑,老实不客气地就推了柳眉出来。 “好教太妃得知,这个丫头看着年纪小,在我们府里却是做惯厨活的,虽上不了什么大台面,做上几道消暑小菜,却不在话下。”凤姐口舌便给,极力推销柳眉。 “这……我这此间主人,如何就能劳烦到客人头上?”北静太妃见柳眉年纪小,再者又是贾府的人,心里没底。 “太妃见笑了,敝府的这个丫头,读过书,也认得些字,于厨事之上,颇有些心得。她年纪虽小,做事却老道。太妃尽可以放心。”这时黛玉竟也细细地开口,一起帮柳眉说话。她吐属文雅,言辞恳切,与凤姐的话一比较,就能听出不同。 北静太妃听黛玉开了口,才真正对柳眉有些刮目相看起来,当即点头道:“也是,咱们不能都为着一个中了暑的厨子,就一起在这儿耗着!” 她想了想,转脸对柳眉说:“如今暑热,也不须多做些什么,只捡那几件清淡的菜蔬,随意做两件小菜便是。”算是允了柳眉下厨。 柳眉略略屈膝应下,立时便有北静王府的仆妇带柳眉下去,七转八转,来到一间独立的院子里。柳眉进来,才发现这其实是一件巨大的厨房。 “柳姑娘,要用什么请尽管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仆妇们交代一句,便不再言语。 柳眉知道大户人家庖厨,有严格分工,仆妇们就算平时会自家炒一两个拿手的小菜,可到了这种场合,却也绝不能越俎代庖。可她,只因为北静太妃一句话,就成了代理主厨,可以全权指挥。 可是这大热天的……黛玉又略有些中暑,午间席面,做些什么才好? 到了这里,柳眉可不敢再向系统购买食材了——若被仆妇们发现了凭空多出来的食材,少不了惹麻烦。 “这些,都是别院塘里自产的?”柳眉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发现了两三口大缸。仔细一瞅,缸里盛着的,正是柳眉想了好久而不可得的东西。 “就是这些了!”柳眉直起身,已经想定了她想要的夏日午间小席。 旁人却不明白她的意思,当下就有北静王府的仆妇开口问道:“姑娘,这些材料,会不会做出来太寡淡了?” 柳眉却眉开眼笑,说:“不会不会!”这话立即被人鄙视了,王府仆妇们心中纷纷给贾府下了考语,觉得自家王府的考究程度,要比同为四王八公之一的荣府高上太多了。 柳眉不理会这些人的心思,亲自点选食材,并立即将所有工作都分派下去,生火、淘洗、切配……北静王府的帮佣们听她吩咐得头头是道,也不敢小觑,赶紧按照她所说的,忙碌起来。 “对了,找一个刀功好的帮佣来,替我将这条鱼处理了!”柳眉指着一条刚从塘里网回来的鲜鱼。 北静王府一名帮佣应声出马,按照柳眉的吩咐,将鱼干净利落地敲晕,然后开膛破肚,去皮去骨,最后将鱼肉剔下来剁成细细的鱼蓉。 柳眉给这么专业化的帮佣点了声赞,夸奖两句,转过身来到厨房门口,正听见两名仆妇在议论。 “一会儿王爷过来,怕不是正要撞见荣国府的女眷?” “反正太妃会安排,咱们管这许多干啥?” 作者有话要说: 【勇于自嘲的吃货小剧场】柳眉:别人的任务线就是高大上,竟然还负责拆CP和凑CP。 系统:那是,成不成功且不论,人家毕竟…… 柳眉:我好像只会拆冰糖肘子! 系统:…… 第31章 消夏良品水中仙(上) 一会儿北静王要过来这别院? 柳眉听见这样的消息,心里陡然敞亮了。 她早就觉出被北静太妃邀来的这一趟,着实是巧之又巧。到了此刻,凤姐的意思更已是昭然若揭—— 黛玉自从进了荣府,便始终在园子里住着,足不出户,也从来不出门交际,除了贾府这门“亲戚”之外再没见过旁人。如今黛玉总算有个机会,叫外人见见,免得明珠蒙尘,自是好事。 柳眉随即转身进了厨房,翻了翻灶上正焖着的菽米饭,然后弯下腰,拨了拨灶膛,望着里跳动着的火焰,继续听着壁脚。 外头的仆妇还在闲话—— “听说,王爷打算陪太妃在这别院住几日呢!” “是呀……” “你看,咱们要不要再收拾个院子出来,备着招呼那位在荣府住着的姑娘?太妃对她似是不错……” 柳眉手中忙活,心中嘀咕:也不晓得这件事,究竟与凤姐的职场任务有什么关系。 按说这北静王与黛玉这一对,曹公在原著里曾经暗搓搓地牵过一条线:北静王赠给宝玉的一串鹡鸰香念珠曾差一点儿就被宝玉转赠至黛玉手中,却被黛玉掷了没要。 可柳眉再转念一想,红楼梦未完,八十回后的事,谁也不知道。而她是个只看过前八十回的剧透党,万一凤姐是个重生的,被剧透的内容,比她多呢? 正在出神之际,柳眉忽听有人在她背后小声议论:“看来荣府的厨娘真是不成!你看她配的那几样材料,尽是些平时不入菜的水草,总算还有条鱼,偏生又剁了做鱼蓉……这能凑出什么像样的席面来?” 柳眉秀眉抖抖:……你管这叫水草? “是呀,都快到这个时辰了,除了菽米,也没见她上灶做什么出来……可这菽米咱们平日里也不怎么吃的!咱们太妃怕是连见都没见过。” “是呀,看看荣府,门第差一截,根基配不上……” “不过新立了位贵妃而已,终究是欠了底蕴……只要瞅着这厨子的功底就能看出来。” “可不是……没的还玷辱了谁呢!” 柳眉听到此处,“蹭”的一声直起了身—— 现在还真不是想心事的时候,她柳眉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该替黛玉在北静王府怒刷好感度。 “是时候了,你们几个,过来将灶火烧旺。” 现今她柳眉身在旁人府里,就无可避免地背负着“荣府”的名头;既然黛玉信任她,出言荐她,她便决计不能给黛玉丢人,就这么简单! 饶是别院中凉爽,一旦灶下武火一逼,厨房里便热不可当。不少王府仆妇帮厨就此都避了出去。 柳眉却聚精会神,独自一个在厨房里操持,浑忘了滚滚而来的热浪。 只用了一炷香的功夫,四冷碟四热炒已经出炉。柳眉捧着手巾擦着脸,走出大厨房,招呼众人,“可以开始上菜了!” 这么快?! 这速度就先震住了北静王府的下人,众人望着新鲜出炉的菜肴—— 明明只是四冷碟四热炒而已,算不得丰盛,可是看着菜品那清爽的色泽,闻着那阵阵而来的香味儿,就是叫人于炎炎暑意之中,忍不住觉出腹中饥饿来。 “等等,这盛器不行!”柳眉阻住了提着食盒、准备开始装盘走菜的王府仆妇,“换另外这些盛器!” 柳眉朝她事先在厨房中挑选出来的罐罐碟碟一指。 “柳姑娘,你确定要用这些个上菜?” 王府仆妇们更是不懂了,“我们太妃可是常说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些盛器会不会太粗糙了些……” “太妃不喜,自然算我的,怪不到你们头上!”柳眉拍着胸脯保证,“快点儿吧!别叫上头等急了!” 仆妇们互相望望,终于动手,将这些一起盛在柳眉亲自指定的食器中,装入食盒,往正院里送。 柳眉气定神闲,继续留在厨房里忙碌。 未久,就听见外头脚步声急促,一名早先质疑过柳眉厨艺的仆妇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柳姑娘……” “太妃传……嗯,请你去……” “要我解说那菜肴都是些什么,对不?”柳眉手中,事先经过调味的鱼蓉,正被挤成丸状,一个接着一个跳入滚开的锅内,载沉载浮,成为一样大小形状的鱼圆。 “是呀!太妃说味道甚好,看着也新奇,可就是想听姑娘说说来历……” 柳眉手下不停,说:“现在可不行,我这里还有两个热碗——” 四冷碟四热炒外加两个热碗,是一道午间简席的最低标准。这名王府仆妇也知道得很清楚,可偏生上头太妃又催得紧,当下搓着手,站在柳眉身旁,不知该怎么回才好。 这时候另一名管事娘子匆匆赶到,开口就说:“柳姑娘,您先在这儿安心忙吧……” 柳眉转头挑眉不解:这是不用她解说了? “没想到,你们府上的那位林姑娘,才真真是个讲究的,”管事娘子忍不住叹道,“不仅样样食材都认得,还给太妃讲了好些与菜色有关的诗文典故,不止太妃,连我们都听住了……” “没想到这天下,竟有这样聪慧的人儿。”管事娘子一扭身,“柳姑娘您先忙着,我赶着回正厅上听林姑娘说典故去。” 柳眉闻言怔了怔,继而大喜。 误打误撞,这真是误打误撞啊! 可这虽是误打误撞,效果却出奇地好—— 这次为了在北静王府刷好感度,柳眉选择了不走寻常路:眼下暑热难当,一到这种时候,人人难免胃口消减,不思饮食。所以柳眉特特选了些消夏解暑、看着就清爽的材料——水嫩水嫩的红菱、一指粗的藕带、新上的马蹄与鸡头米、刚刚长出嫩叶的莼菜,以及正当时令的茭白。 这几样,样样都位列江南人称的“水八仙”,又称“水八鲜”。 柳眉用来烹饪的手法也极尽简单淳朴之能事,要么是用滚水一烫便即上桌,要么是武火快炒断生调味,总之就是尽全力锁住材料的水份与鲜甜。 然而这些材料,在京中却并不常见,以至于这北静别院在塘里植了不少,甚至都已经被从塘中捞了上来,那些久居京中的王府仆妇却并不知该如何入菜。 可黛玉是姑苏林家人,又在扬州住了许久,又怎么不晓得这些? 柳眉想起黛玉,心里忍不住偷笑:那位,怕也是个藏得很深的吃货。 黛玉平时于吃食上极其不上心,当然这也多半因为贾府厨房送去的饮食,不怎么合她胃口。可是柳眉却听紫鹃说起过,其实黛玉见到合胃口的,就会略微多动几筷。而黛玉平时也毫不掩饰自己口味与旁人不同,就如那暹罗贡茶,贾府无一人喜爱,独黛玉说好。 这次柳眉用黛玉的家乡食材做了这样一道席面,自然勾起黛玉无限乡情——加上她满腹诗书,自然妙语如珠,令北静太妃尝着新鲜的同时,也听得兴味盎然。 少顷,柳眉亲自领着两名仆妇,提着盛有那两个热碗的食盒,来到正厅上。 北静太妃正与黛玉和凤姐两人围一桌而坐。 这桌子,并非寻常方桌,乃是一枚巨大的黄杨木根打磨而成,桌面上木纹宛然,只是打磨光滑,甚至连清漆也未上,透着满满的天然野趣。 桌上摆着的四冷碟四热炒,却是用粗陶碟盛着,而非高门大户里常用的精致细瓷。偏生就是这粗淘碟,搁在这张黄杨木桌上,再衬着厅外别院里的绿树桑麻,便显得格外和谐。 柳眉一转身,就要去身后的仆妇那里将两个热碗取出来。 “眉儿你快来!”却是黛玉先行出声招呼柳眉,“太妃可是将我问住了。” 黛玉笑着,指向桌面上一道酸甜藕带,“这其余几样我都认得,唯独这样,不止材料新奇,味儿也新鲜。” 凤姐也索性挟起一条来,望着藕带截面那又细又小的细孔说:“瞧这样子,明明就是还未长成的小嫩藕,可这怎么想出来的,竟吃这么小的藕。” 北静太妃也接口,说:“尝起来又脆又甜,与那又大又沉的大粉藕比起来,根本该是两种吃食吧!” 柳眉笑着回答:“回各位的话,这叫做藕带,确实是莲藕的嫩根,只在五月间出产,至多一旬,立即变老,就得不了这种风味。” 这道酸甜藕带是柳眉最为得意的一道热炒,除了火候极其精准,完全衬托这藕带的脆嫩以外,所调的口味正是后世闻名的荔枝味,入口酸、回口甜,极是鲜香开胃。 北静太妃闻言笑了起来,说:“这丫头也伶俐,这是在提醒我,定须多吃几筷,一年就吃这一回,过两天便吃不到了呢!”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太妃却不动筷,反而好奇地探头望着柳眉身后的食盒。 “这新上来的是汤么?” “回太妃的话,是两个热碗,一个是莼菜鱼圆羹,另一个是红焖茭白。” 听见莼菜鱼圆羹的名字,黛玉已经忍不住先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水八仙:茭白、莲藕、水芹、芡实(鸡头米)、茨菰、荸荠(马蹄)、莼菜、红菱;季节原因,这里只写了六种。两年前曾经在湖北吃过一次藕带,至今难忘——其实酸辣味的更好吃,可惜红楼里通篇没提过辣椒这种神奇的调味。 红楼里明确写到这几种水生植物的有:莲藕、鸡头米、红菱这三样,所以柳眉也算是完成了一点点任务,任务条小小幅地推进推进—— 第32章 消夏良品水中仙(下) 莼菜鱼丸羹盛在一只青釉陶罐里,由柳眉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陶罐里莼菜碧绿,鱼丸雪白,煞是好看,汤面上却不见半点油星儿。汤里的莼菜一朵一朵,极像是刚生的嫩荷叶,偏又小巧别致,两侧紧紧地卷起来。这莼菜叶背生就一层薄薄的琼脂,入口滑润,嚼之却又爽脆,兼之清热润肺,是消夏去暑的佳肴。 北静太妃只看了一眼,惊奇地叹道:“这一眼望过去,就跟将整个荷塘搬上了桌似的。”一句话出口,周围的王府仆妇莫不掩口而笑。一直侍奉在太妃身边的管事娘子忍不住也笑道:“太妃说得极是,我们闻到这香气,也觉得和在水边相仿佛!” 柳眉见到黛玉微笑,就知她想说什么。 黛玉果然开口,又讲起一个典故:早年间有个姓张的文人在北地做官,见秋风起,便思念起南方的莼菜羹、鲈鱼脍,只说了一句“人生贵得适意尔”,就翩然辞官回家乡去享用莼鲈去也,一时便传为佳话。 一时黛玉说起“莼鲈之思”,神色间终于流露出些黯淡:想她羁旅数千里,孑然一身,南方故乡却似遥不可及,陡然见了故乡食物,自是涌起思乡愁绪,万难派遣。 正在这当儿,只听凤姐笑道:“这可了不得!” “亏我们来得早,犹能在太妃这里尝到这新鲜的莼菜羹——若是真等到秋风起,这里的莼菜岂不是早就被慕名前来的人们抢了去?” 一语出,北静太妃忍不住指着凤姐,“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黛玉一时也浑忘了乡愁,用帕子掩口微微而笑。 凤姐却兀自一本正经,指着新上的两个热碗,说:“好在我是个俗人,不晓得这荷塘儿搬上桌到底该如何享用,就只好指着那一碗红焖肉……” 适才柳眉说得清楚,另一个热碗,做的乃是红焖茭白——茭白切滚刀块下锅红焖,以旧年的火腿煸油提鲜,红焖时火腿便弃置不用。待茭白焖好,无论是品相还是香气,都有点儿像肉,但其实呈上的却依旧是一道素菜。 众人见凤姐如此说笑,更是乐不可支,管事娘子笑得握着嘴说:“奶奶还不快尝尝这肉味如何?” 凤姐一点儿也不笑,竟真从布菜的仆妇那里接过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品鉴,片刻后摇着头说:“唉,太妃早晓得我是俗人……” 众人闻言都是愣了。 “……这一道素菜,也非要做成红焖肉的样子来,”凤姐流露出委屈的样子,“只吃到最后,口齿留香的时候才惊觉这原来不是肉,太妃您这是成心哄我吗?” 厅中更是一片笑声,北静太妃闻言笑得险些将手中的半碗汤合在身上,管事娘子赶紧上来接了汤碗。太妃缓了片刻才笑指着凤姐说:“人都传你最是精乖,猴精猴精的,今儿个我才是真真见识了,这三句话一说,便让我笑得喘不上来气——这红焖’肉’,难道不是你家的厨娘做的?” 凤姐这时候神情依然自若,起身向北静太妃略福了福,说:“太妃,我是您小辈,不过说一两句笑话,让您笑了笑,也免得一会儿积了食。若有什么得罪的地儿,太妃千万看在您比我长着辈分的份儿上,不要跟我计较……” 一番话说出来,厅里自然又是一阵大笑。 柳眉见时辰差不多,便悄悄地招呼王府仆妇将菽米饭也一起呈了上去。太妃吃着觉得新鲜,配着一众脆嫩的热炒时蔬,这更带嚼劲的菽米饭便也似乎格外相称。 “这是什么米?我怎么好似从没见过似的?”北静太妃望着手中以陶碗盛着菽米的发问。 黛玉却见过,“这是菽米,原本是山野乡民所食之物,后来食的人少了,便也金贵起来。可今日在太妃这座别院里,唯有这菽米饭,配上这院、这屋、这桌、这佳肴……才是浑然天成的山林之趣。” 北静太妃望着黛玉笑道:“别总给太妃脸上贴金了啊!要不是你们家的厨娘救场,咱们几个现在就是瞪着眼空着肚子喝着茶啊!” 凤姐也跟着开口:“太妃别笑我这俗人肚内没墨水,我记得有句诗叫做什么什么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太妃这座别院,真真就是难得的田园气象,令人早将那宅院里的烦人事儿都忘了。” 太妃与黛玉都笑,黛玉说:“是‘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柳眉在一旁心想,话说凤姐想起的这句诗,其实下文恐怕更应景些——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北静太妃听闻,却眼望着黛玉,由衷感慨了一句,“说起故人,林姑娘,令堂在世的时候,大家都是极相熟的闺中老友,偏生她成婚后随令尊南下,一晃便是十数年,大家这才渐渐失了音信……好不容易你来了京中,我却到今日才有缘得见……” 黛玉听见北静太妃提起父母,赶紧起身听着,双眼却微微红了。 北静太妃忍不住再叹一句,“既是故人,万万没有不彼此照应的道理。今日世荣过来,我定要好生吩咐他,以后你在京中,也算是多一门亲眷,逢年过节大家可以时常走动。” 凤姐立即露出一副“那感情好”的表情。 可黛玉听了,却微微有些紧张。 北静太妃是何等样人,立即瞧出端倪,当即笑道:“知道你们高门大户的姑娘守礼。世荣过来本是要陪我在这别院里住上几日,一会儿他过来,自是先要他回避。” 黛玉闻言,这才轻舒了一口气,谢过太妃。 大家又说起贾府在清虚观打醮,太妃便准备下帖子相邀,隔日便邀贾母等人一起过来在这别院小聚。 柳眉便只是候在紫鹃身后,暗中观察,只觉北静太妃对黛玉好感度爆棚。她自然也成就感满满。 “去外头大路上守着,等王爷回来先说一声,就说太妃在招待荣府女眷。”管家娘子当即走到正厅外头吩咐下去。 不一会儿,王府仆妇却略皱着眉头过来回报:“王爷还未到,但是别院来了一名年轻的公子,说是贾家的公子,过来接他家嫂子和……妹妹的。” 柳眉一听就知是宝玉,听着他这么说话,柳眉自忍不住心头冒火。 宝玉关心黛玉是没错,可这么在人前说话……他这是在想啥呢? 太妃听了,还未及开口,凤姐已经先递了柳眉一个眼色。 柳眉立即精准地领会了凤姐的意思。她马上说:“待我去看看去,别是两下里说混了,说成是咱们府的二姑娘、三姑娘她们也在这里。”说罢,她转身就往别院外头走去,凤姐爽利的声音则立即在身后响起——太妃面前打圆场这件事,自然由凤姐包办。 到了别院门口,果然见宝玉骑在高头大马上在门房处候着,旁边茗烟牵着马缰。 “眉儿?”宝玉见了柳眉便大喜,“凤姐姐和林妹妹在此处可好?”神情殷殷,没有作伪,真正是在担心那两位。 可是,宝玉这满口子姐姐妹妹的,这回连凤姐都给拉下水。 柳眉鼻子很灵,登时嗅出宝玉身上有点儿酒味,大约是中晌曾小酌了几盏,借着酒劲儿就这么由茗烟一个人陪着,偷偷溜出来找凤姐与黛玉了。 拜托!这可是贾母亲自将凤姐和黛玉送出清虚观来的,这里又有北静太妃坐镇,如此光明正大的事情,偏生宝玉一个人独自跑到这里来接姐姐妹妹,反倒让两下里都尴尬起来了。 柳眉的秀眉便抖了抖,她抬眼望着宝玉那张颜值超高的暖男面孔,心里一百个一千个不待见起来。 宝玉,打岔你真会挑时候啊! 看着这情形,柳眉便暗暗发急——怎地北静王就不早点儿来的呢? 不对不对,最好北静王慢点儿来,待她先将宝玉支走了再说。 柳眉心里忍着气,无视了王府仆役奇怪的眼神,向宝玉好言解释。可无论柳眉怎么费口舌,宝玉就是不肯走,一定要等到他的凤姐姐和林妹妹才行。 僵持片刻之后,别院外的道路上起了些动静。远处烟尘渐起,只听蹄声的的,数骑转眼奔至眼前。 不会就在这别院门口,两下里就撞个正着了吧!柳眉心里暗暗发急。 “咦?”她探头看看,发现官道上奔行而来的,当先一位,服色鲜亮,却并不是那位郡王本人。 这时候宝玉坐在马背上转过身,定睛看了许久,终于也认出了来人,登时浑身一抖,翻身下马,对来人抖抖索索地行礼:“见……见过忠顺亲王……殿下……” 是的,来人正是皮皮虾亲王……不对,忠顺亲王大人。 柳眉刚刚在肚子里纠正了这个称呼,就觉得一对森冷的目光朝自己这边转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西晋年间,张季鹰在洛阳,见秋风起,便思念起故乡美食,于是感叹道:“京城套路深,我要回农村”。遂辞官还乡,留下一段有关吃货的佳话。 第33章 好奇害死猫(三章合一) 忠顺亲王世清疾驰至北静别院门前, 翻身下马, 来到宝玉与柳眉两人跟前。 “你……不就是那位鸿顺楼的厨娘?” “是……她是鸿顺楼的厨娘……”柳眉还未开口, 宝玉倒先颤着声音替她答了。 柳眉心里还在奇怪,那天在鸿顺楼, 她虽然见到了宝玉, 可宝玉却从没有正面见过她。宝玉应该不知道她在鸿顺楼的所作所为才是啊! 片刻之后,柳眉才明白,其实无论忠顺亲王问他什么,他都会答“是是是”“对对对”。 如今宝玉最怕的人,早已不是他爹贾政, 而是眼前这位。 “听说,二公子近来, 与敝府的伶人蒋琪官来往甚密?”世清的眼光从宝玉面上转开,“是是是……不是,不是……”宝玉吓得清醒过来,赶紧改口。 “那, 琪官如今身在何处, 二公子可知情?”忠顺亲王世清, 面露微笑柔声询问。可偏就是这等柔和态度, 配合那对深眸中偶尔流露的森冷眼光, 却教宝玉愈发心惊胆寒。 “若是别个伶人,倒也罢了。唯独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 甚合我老人家的心意,所以断断离不得。”世清见宝玉如此,语气中当即带了些轻视与讥嘲。 柳眉缩在一旁,低着头轻轻揉着衣角,心里暗自腹诽:您老人家,您可真是老啊!她低着头,便不曾注意到,世清眼光凌厉,看似不经意地从她那里掠过。 “实是不曾……不曾熟识这琪官。”宝玉挣扎着回应了一番。 世清闻言,当即笑了。 “那夜在鸿顺楼,本王可是瞧得清楚,若是公子与琪官……不相熟,”世清的嘴角便略略挑起来,说是笑,却蕴着道不尽的嘲意,“那茜香罗如何就到了公子腰间去了的?” 宝玉午间的那一点酒早就吓得醒了,大热天里额头上却呼呼地冒冷汗。纠结万般,他终于开口:“王爷难道不知琪官买房置产之事?听说他如今在东郊二十里外紫檀堡,置了田地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 柳眉心里暗暗叹息,颇为蒋玉菡感到些不值:宝玉真是个猪队友啊!旁人只出言威胁了两句,就一五一十全招了,这招供的速度,简直和原著里一模一样地快啊! 世清闻言,哼了一声,又问:“公子如今又在此何干?” 宝玉一听赶紧摇手:“无事,无事……路过,不敢打搅王爷要务,这就告辞……告辞。”说着赶紧作了一个揖,由茗烟带着,转身就走。 柳眉在后愕然地睁大了眼——宝玉这是就将她给落这儿了么? 她以前看红楼的时候,每每看到写宝玉,总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长于深宅妇人之手,便终究失了气性,护不住身边重要的人。 现如今,宝玉根本想都没想起她来,非但如此,忠顺亲王这么一吓唬,宝玉瞬间连姐姐妹妹一起都给忘了。 柳眉瞪着眼望着宝玉一溜烟离开,才记起自己面前这尊神,讪笑着微微屈膝行了个礼,便悄悄后退着想要溜之大吉。 而北静王府的仆从们见了这尊大神,连呼“亲王”,就赶着将忠顺亲王往别院外堂里迎。 “你——”世清老实不客气地指了指柳眉的鼻尖,阻住了她溜走的冲动,“在这里侍候着!” 柳眉欲哭无泪——她是荣国府的小丫头,偶尔在鸿顺楼兼个职而已,怎地还得就听他吩咐了? 所幸世清话音落了没多久,远处官道上尘埃再起,这回是正主儿北静郡王世荣本人到了。 “世清王兄?”北静王见到世清也颇有些意外,“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皇上有口谕,命你即刻随本王一道,前往平安州公干。”世清并不避忌,平平地就说了这一番话。 “即刻?”北静王听到消息颇为诧异,“小弟本想侍奉家母在此间别院休养几日。王兄,是什么事这样急?” “此间不便说,不过,既然太妃已经出了城,王弟倒不妨侍奉太妃一同前往平安州。平安州一向气候凉爽宜人,比不得京中暑热。” 柳眉听了,心里暗暗郁闷:刚才明明是大好的局面,可是眼睛一霎,老母鸡变鸭——不仅北静王要出京,连刚刚应承了要照应黛玉的北静太妃竟然也要出京了。 北静王世荣当即低声与世清商议片刻,随即直起身,点头道:“王兄在此间稍候,待小弟问过家母的意思。” 柳眉这下子尴尬了,她与那尊凶神同处一处,登时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装木头。 “系统、系统……世情、世情大哥……” 她在意识里召唤自己的系统,今天这一整天,系统都安静地出奇。到了此刻,她召唤了半天,系统竟然都没有上线,不知出了什么bug。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北静王匆匆出来,只冲世清说:“已经同家母说妥了,小弟与王兄一起先前往平安州,家母这边略加收拾,明日就出发。” 他顿了顿,又说:“刚才进去的时候,正逢家母那里有外客女眷,因此家母不便出来相见,请王兄见谅。” 忠顺亲王闻言当即起身,点头道:“无妨,好说!走,在离京之前,我们先去一个地方看一看。” 北静王随口问:“什么地方?” “东郊二十里外,紫檀堡!” * 柳眉随凤姐黛玉的车驾一起出来,别院凉爽,黛玉的暑意消了大半,又用过了饮食,精神不错。凤姐却情绪不大高,半靠在车中,神情恹恹,不怎么说话。 少时回到了清虚观,进了山门。宝玉侍奉着贾母亲自迎了出来。 平儿比凤姐黛玉的车驾先到,见到贾母出来,赶紧去接凤姐,扶着凤姐下来。 这时正有个十来岁专事剪各处烛花的小道士,见有女眷到来,正要退出去,慌不择路之下,不巧撞在凤姐身上。凤姐大怒,一扬手,照脸就扇了一记,啐道:“胡朝哪里跑?” 平儿见状赶紧劝住:“奶奶仔细手疼。” 小道士被打得晕头转向,竟又朝贾母那头跑了过去。 贾母再也没工夫关心什么“可怜见的”小道士了,任由仆妇将那小道士打了出去,她只一叠声地唤道:“凤丫头你过来,好生说说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宝玉此刻正扶着贾母,邢夫人薛姨妈等人则远远立在后头。 柳眉远远地看,觉得贾母面上颇有几分怒容,而后头邢夫人唇角带笑,似乎有些得意。 贾母开口,凤姐脚下不停,径直快步向贾母那里过去。不过数步之间,她面上的怒容、倦意,早已消失得不见踪影,一张俏丽的面庞上堆满笑容,上前拉着贾母的手:“老太太,孙媳妇正要来跟您说道说道,这对咱们荣府,可正是一桩好事呢!” 一旁宝玉的脸色有些发白,也不知是不是早先被吓的。凤姐却招手:“宝兄弟也来!”随即拉着贾母与宝玉自去清虚观事先备下的静室里去说话。 柳眉在后头,与紫鹃雪雁一起,将黛玉扶下车来。宝钗探春等姐妹见了,自去寻黛玉说话。 良久,凤姐才陪着贾母与宝玉一起出来。也不晓得她是怎么哄的,出来的时候,贾母面色如春风般和煦,宝玉也笑嘻嘻的,好像是放下了心。 “凤丫头今日行事原没差池,不过今天是老二媳妇没在,若是她在,总要由她带着,咱们府才不显得失礼。下回再遇上这种事儿,切记早些与你婶母说,可记住了?” 凤姐笑应下,原本在一旁准备看笑话的邢夫人这时脸立即黑了黑,郁闷地退开。 “宝玉也是,莽莽撞撞的,回头告诉你爹,仔细他知道了打你!”贾母严正训斥宝玉一番。宝玉听见贾政的名号,耸了耸肩,吐吐舌头,接着又扭股糖似的缠住贾母,笑闹了一阵。贾府众人这才收拾了,缓缓从清虚观启程回府。 回府的路上,紫鹃雪雁说起在别院的见闻,都极是兴奋。黛玉则一直淡淡的,柳眉估摸着,觉得应是午间在北静别院被勾起了乡愁的缘故。 柳眉偷偷在旁观察,暗自想,以黛玉此时的心境,应是万万没有机会同宝玉就一点小事而口角了吧! 她问过紫鹃,晓得今天因北静王来得急走得也急,而北静太妃又需要收拾打点,那原本别有情致的午间席面是草草而散。北静太妃不过嘱咐黛玉自个儿保重,待她回京再叙云云。 柳眉想到这里便觉可惜,若说北静王与黛玉真的是凤姐想要努力凑起的一对,这其间的缘分好像稍差了那么一点点。 不对,这可不是缘分差了一点点!柳眉陡然省过来——好气哦!这分明是那位凶巴巴的忠顺亲王:他是吓走了宝玉不假,可他还捎带了一道口谕,就此将北静王连同太妃,一起打包给卷走了。 柳眉正暗自忿忿不平,只听“叮”的一声,她脑海里的系统上线了。 “此前召唤我,你有事吗?” “你去哪里了?”柳眉不说什么事,先张口反问。 “系统升级,临时无法提供在线服务,”系统毫不在乎柳眉语气不善,“现在开始结算你的任务完成情况。你今日完成的菜品包括……” “喂!……”柳眉此刻可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的系统金币到底增加了多少啊! “原来你在意的是绛珠。”系统的声音微微放冷。 “哼,还不是你那位原型干的好事……”因为世清的缘故,柳眉难免迁怒这个系统,“这么大热的天儿,跑来跑去地捣什么乱!” “只一道午间席面,你便以为能改变绛珠下界还泪的事实?”系统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立时老实不客气地怼回来。 柳眉听了这满是嘲讽的话,有些默然。 ——是她太心急了。 ——可也难怪她心急。 一面越来越欣赏与钦佩宝玉身边的人,一面眼睁睁看着宝玉如此优柔而软弱,她怎能不急? 柳眉轻轻吸一口气,掀起一点点车帘,偷偷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旁人只道她头次出府,贪看一路的风光,可无人知道柳眉心中愁绪满怀,难以排遣。 “为什么你们人类总是要为了与己无关的事情而烦恼?”系统冷不丁地就冒了这么一句。“绛珠的命运,与你完成任务难道有半点关系?” “这叫‘感同身受’你懂么?”柳眉也怒了,“看到旁人好,我为她感到高兴,盼她有个好结果;看到旁人艰难,我便为她紧张,愿意做能力之内的事,助她度过难关。这么简单的事情……” 她也会扮高傲:“可就这么简单的真心,也不是你一个几万行的程序能明白的!” “可是为什么……” 系统的话立即就被柳眉打断了,“你为啥总是要问为什么?” 系统这般喋喋不休地翻来覆去询问,令柳眉记起以前在她那个世界里的小侄女——小朋友总是一脸好奇,趁柳眉做糕点饼干的时候溜进来,拉着她左一个“为什么”,右一个“是什么”——小朋友的好奇心总是难以招架。 不过,她小侄女好打发,给小嘴里塞上一小块新鲜出炉的饼干或是蛋糕,口袋里揣上半块巧克力,就能保她一个小时的不被打扰——不像这个系统,依旧在问:“为什么不能问为什么?” 柳眉心里涌起一个念头,登时想要坏笑,“我说系统啊,那个……咳咳,世情系统,虽然你只是个几万行的程序,可是你好像很具备我们人类的一种心理状态哦!” “什么心理状态?”系统立刻中招。 “就是好奇啊!”柳眉努力让自己心头平静下来,一定得全副身心都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绝对不能笑场,绝对不能笑场! “好奇是一种心理状态,这在各种语言、各种文化都有,可见为人类所共有。”柳眉秒变科普老师,“说白了就是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 “有时这个‘好奇’也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心理状态,也不知你听过一句俗谚没有,‘好奇害死猫’?”柳眉谆谆善诱,“传说猫有九条命,竟然也能被‘好奇’害死,可见这种状态是相当危险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她拼命忍下捧腹大笑的冲动,非常诚恳地在脑海中提醒系统,“我说世情大哥,按说你只是一个几万行的程序,你看上去也并不懂得‘恻隐之心’、或者‘来啊互相伤害’之类人类特有的情绪,可是你为什么会‘好奇’?” 一句话问得系统愣住了:“我为什么会‘好奇’?” “你看,你又在问为什么了!”柳眉提醒道,“千万小心点,这可是一种很危险的状态哦!” 她联想起早先的经历,便又补了一句:“是不是你今天早先升级的时候,出现了什么bug,哪里坏掉了啊?” 系统“叮”的一声,传来提示音,“启动自检程序,启动自检程序!” “实时查询‘好奇’的来源字段……” “好奇,curiosity,形容对所不了解的事物发生额外的兴趣和新鲜感,具体可以表现为,反复询问求证,刨根究底……” 柳眉在心里给系统点个赞,“总结得很给力,请继续努力!” 自打到了这个世界,她就始终被这个系统所左右,让她完成什么任务就得去完成什么,冷不丁就会遇上危险莫名的附加任务,还总是被威胁退回0级。柳眉早就觉得十分不爽。 可是没想到,今天竟然教她抓住了这么个机会,来挖了个巨大的坑让这倒霉系统跳进去。 系统非常认真地自检,反复探究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问“为什么”。 可越是如此,系统就越是走不出来。柳眉冷眼看着,觉得系统的程序语句已然开始重组,马上就要开始思考“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三大古典哲学问题了。 系统如此混乱的状态,一直延续到柳眉等人回到大观园中。甚至一直到柳眉收拾收拾洗洗睡下,脑海中还不时传来“叮”的一声——系统不时重启,上线下线,试图解决它的bug。 柳眉睡得无比安心且得意。 只是到了午夜梦回,柳眉犹在半梦半醒之间,兀自听见系统在反复研究,到底什么是“恻隐之心”、什么是“来呀互相伤害”……她便当真生出了一点点恻隐之心,小小地嘟哝一声,“系统大哥,真对不住啊!” 柳眉嘟哝了半句,翻身继续与周公会合,只依稀听见耳边那低沉悦耳的男子声音低低柔柔的一声叹息。 * “叮”的一声,第二天清晨,系统神清气爽地上线,“柳眉你早!” “早——” 柳眉不记得系统曾经问候过早安,这种反常让她十分不适应。 “结算你昨天的任务完成情况,一共完成四冷碟四热炒两热碗,符合要求的菜品共有十件,能得到系统金币五十奖励的菜品共有三件……” 柳眉伸手搓搓脸,实在是没反应过来,“等等,你等等!” “……你的……bug已经修复了?” 系统突然一下话痨起来,她觉得不大对劲。 “感谢关心,已经修复了!”系统语气平平,继续给她提示了系统金币余额,随即下线。 柳眉坐在榻上,不觉得有些茫然,半晌才反应过来,修复了?这么大一个坑,昨天夜里也还在反反复复的,这么一夜的时间,就修复了? 抬头一看,时间不早,曦光已经明晃晃地映在窗户纸上,柳眉想起黛玉,立即起身,匆匆梳洗了,就要往潇湘馆那里过去。 出门的时候,怡红院众人纷纷向柳眉打招呼:“眉儿”、“柳丫头”、“柳眉姐”…… 看来,代购真是一件非常得人心的事情。 昨儿她讨了个巧:因茗烟哄宝玉出清虚观寻凤姐黛玉一事,柳眉便将茗烟好一顿吓唬,威胁要告诉“花大姐姐”。就在茗烟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时候,柳眉便甩出了长长的代购清单。 茗烟自然苦着脸去跑腿。 柳眉则自去买了晴雯要的那几样,并茗烟送进来的大包小包,一股脑儿抱到了怡红院里。 ——一夜过去,她的人缘就成了这样。 柳眉看看一张张热情的脸,心里想,怕是昨儿个茗烟代购的时候额外往里头贴钱了。 独晴雯一个淡淡的,见了柳眉往外跑,忍不住说:“喂,今儿个还是你烧茶炉不?” 柳眉赶紧收腿,“不是不是,今儿个差使就是浇廊下的花。我刚刚都浇好了。” 晴雯便不再言语,任由柳眉出去。 到了潇湘馆,柳眉先瞅厨房送过来的吃食——见是枣儿熬的粳米粥,椒油莼齑酱、酱萝卜炸儿等四样小菜,并一道现炒的芦蒿炒鸡瓜,还有一道糕点吉祥果儿。较之以前潇湘馆的饮食,可是好上了不少。 紫鹃出来见了柳眉,见她打量黛玉的饮食,连说:“这都是托了琏二|奶奶和眉儿的福。” 不过柳眉还是有些遗憾——旁的都罢了,唯独那道芦蒿炒鸡瓜,由园子外头厨房炒好了,再送进园子里来,未免有些凉了,芦蒿有些软趴趴,鸡瓜微老,不是最佳口感状态。 紫鹃笑道:“我们已经挺满足的了。” 柳眉便偷偷地打听黛玉昨晚回来可好,紫鹃知她的意思,赶紧点头,说:“挺好的,回来只看了会儿诗本子,就早早歇下了。” ——终于没有吵起来! 柳眉心里那叫一个畅快啊,她终于也能小小地改变红楼故事了——虽然这功劳不能全归在她头上,可这件事,应该算是她和凤姐一道完成的吧。 在黛玉这里混了小半个时辰,雪雁匆匆跑进来,说是外头热闹着,婆子们正在水边准备撑舡下船。柳眉心热,立即随着雪雁和丰儿两个跑出去看。 只见果然是园中几名力大的媳妇子,正撑了舡子,准备沿着沁芳泉一侧的水道,捞些时新的红菱上来,给贾府上下都尝尝鲜。除了婆子以外,还有些男仆小厮则都守在沁芳泉对岸。 柳眉昨儿在北静别院曾经用红菱入过菜,今天见沁芳闸一带捞起的红菱,个个鲜嫩清脆,不比北静别院的差。她自也欣喜,便打算向领头的仆妇讨一些送到潇湘馆去。 领头的仆妇正是大厨房新任的管事娘子,见了柳眉,又听说是潇湘馆要,哪敢不肯,连忙命人将采下的红菱捡大个儿的挑出来,装在竹簸箩里交给柳眉。 “琏二|奶奶吩咐下的,说是自家池子里长着的,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捞了给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尝个新鲜。几个会撑船捞菱的媳妇子也能分得些好处。” 又是凤姐吩咐的? 这比后来宝钗探春她们在大观园里兴利除弊可要早了不少啊! 柳眉想起凤姐,出了一会儿神。她记起系统曾经说过的,不能和另外一条任务线的完成者直接联系。现在看起来,柳眉觉得两人其实挺心照不宣的,算是合作愉快。可是这样的情形是否能一直如此延续,却也难说。 正想着,柳眉只见对岸一名五大三粗的小厮正远远地盯着自己看,眼神直勾勾的。遇上柳眉的视线,对方当即咧嘴一笑。 柳眉恼了起来,这一两年她住在贾府里,个头儿是早已开始抽条儿,一张脸也渐渐长开。每天早间净面时照水,那小模样也颇能让她臭美一阵的。 可遇上这样一副尊容的仰慕者,柳眉心里暗恼——毕竟她的颜控属性比较严重。 柳眉不理会对岸那人,抱着一簸箩的鲜菱转身就走,回到潇湘馆,与紫鹃她们几个一道,将水嫩水嫩的红菱一个个都剥了。柳眉烧了滚水来,照着菱身一烫,将菱角尽数烫熟断生,随即加少许酱油、少许茶油,用筷子一拌,拿了给紫鹃她们吃,个个都说好。 只是这红菱性略寒,独黛玉不能多吃,所以只吃了两个,便盈盈笑着看柳眉她们大快朵颐。 到了午间,柳眉自回怡红院歇午,刚歇了没多久,便听窗外佳蕙她们说了一件八卦,说是二太太房里的金钏被撵了。 不用多想,必定是宝玉与金钏午间调笑说顽话,被王夫人听到,当即打了一掌,痛骂一顿,命家里人将金钏领出去。 柳眉脑海里立即浮现了金钏那天到潇湘馆来送燕窝时候的样子,青春而鲜亮,唇上的胭脂娇艳欲滴。 可再一想到后来原著中说起金钏投井死后的惨状——柳眉便背后生出冷汗,翻身起来,匆匆往潇湘馆赶。 算来金钏与柳眉,只见过那么一面而已。金钏之死,不是柳眉所致,也与柳眉无干。柳眉不是啥圣母白莲花,犯不着将这事儿揽在自己身上。 可是柳眉却也知道紫鹃是贾府的家生子儿,且与金钏相熟,虽说她不会同情心泛滥,可毕竟另有人会因为金钏之死而痛心。 于是柳眉找到紫鹃,只提了个头,紫鹃便省过来:“你是说……太太将金钏撵了出去?” “怎么会?” 紫鹃不停地搓着手,看起来也很是紧张。 “金钏在二太太身边当差当了十余年,一向被当做左膀右臂的,这一下被撵了出去,叫她面子上怎么挂得住!” 柳眉心里在给紫鹃点赞,并且暗暗鼓励她再发挥一点想象力。 “是了,我得寻个机会去金钏家看看,好生劝劝她。”紫鹃说着立即就站了起来,往潇湘馆外头走。 “紫鹃姐,你……你提醒下金钏姐的家里人,眼下怕是她最要人关心、要人陪着的时候。”柳眉拐弯抹角地表达她想要说的意思,毕竟她只见过金钏一面,总不能张口就说金钏要寻短见吧! 紫鹃应下,这一去,就是好久。临去时紫鹃拜托柳眉照看黛玉午休,柳眉当然应下。 潇湘馆中,只是赤日当空,竹荫遍地,静无人语。 毫没征兆,系统的声音就在柳眉脑海中响了起来,“这就是你所说的,‘恻隐之心’?” 柳眉一呆,“你问这个干啥?” 系统的声音平铺直叙地道:“无事,确认一下。” 柳眉叹了口气,心中应下,“是呀!” 系统“哦”了一声,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微微转冷,“据说,你们人类还有一种说话方式,叫做‘泼冷水’?” 柳眉一怔,心想,升级自检之后,这世情系统似乎学习能力陡然加强了,情商却好像还是那样——不过要求一个系统高情商,那也是强系统所难啊。 她当即坦然地道:“你要泼冷水就放马过来吧,我受得住!” 系统却依旧是那个冷淡而精密的系统,只听它用低沉的动人音色缓缓道来:“你想必已经注意到了,这个世界里,你所清楚知道的那些事里,有些会整个改变、甚至不会发生;而有些事会发生微小变动,结局却依旧。你有没有注意过,这两类事情,各自有什么特点?” 柳眉听系统这么一提,当即开始从头想起来:发生微小变动,结局却依旧的,莫过于茜雪因茶被撵的“枫露茶”事件。事情迟了一天发生,茜雪甚至重沏了一盏茶,但是她照样被撵走了;而整个儿改变,甚至就没有发生的,莫过于马道婆魇镇宝玉凤姐那一件。马道婆还没动手,就被凤姐撞了个正着,扭了送官。所以宝玉凤姐都无事,甚至那一僧一道压根儿都没出现过,就算是出现过,也只是到她柳眉的梦里混了一圈。 柳眉凝神,突然想起,其实还有一种,就是原著中本就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就好比这次北静太妃相邀,明明一切都好,可到了最后,事情却好像还是不可避免地回归原有状态——北静太妃与黛玉不过萍水相逢,见后即散;而北静王本人匆匆去来,更是擦肩而过。 “你是说……”柳眉心中突然明白了,可在这大热天的大下午,柳眉竟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你是说,关系到人物命运结局的关键,哪怕是小事,也是不能轻易变动的。”——就如茜雪那一盏茶。 “而那些不影响故事大局,仅仅是一段波折的事,就算是再大,也可以被完全忽略掉?”柳眉惊异地想起,凤姐与宝玉在原著故事里昏迷了好多天,甚至连棺材都备下了,可到后来两人还是无恙醒来。而马道婆此人,在后四十回里,也确确实实是因魇镇之术被发现,而被扭了送官的。 这么说来……她所以为的,北静王与黛玉之间好像欠了那么点缘分,其实不是欠缘分,而是背后有那样一双无形的手,无声无息地就改变了事情的走向。 “你是说,你是说……” 系统难道是在提示她,这红楼世界的大茶几属性,非人力可轻易改变? 柳眉独自一个,站在潇湘馆的廊下,眼见着天边飘过来一片云,渐渐遮蔽了天空,天光陡暗,少时,豆大的雨点子便喇喇地砸落下来。 系统似乎很满意柳眉所推论的结果,非常优雅地向柳眉道了一声:“再见!”随即“叮”的一声下线了。 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待到紫鹃从外头回来的时候,雨早已停了。黛玉已经起身,柳眉给她沏了一杯好茶,黛玉则借了她一本杂书,让她自坐在窗边慢慢地看着。 “劝了好久,该说的都说了,金钏儿一直哭,哭得不行,说是再没脸见人了。”紫鹃将柳眉牵至潇湘馆后院一间退步,两个人头凑着头,说起悄悄话。 “我便劝她别想着再进府里了。”紫鹃语气很是坚决,“说起来二太太只是一时之气,可以后的事谁知道?难不成以后一直耗在这府里?府里这么些人,我还不知道么,狗嘴里难道能吐出象牙来?” 柳眉点头:这便是人言可畏了。 “更何况,这几年她当差勤勉,积攒的体己也不算少,倒不如就此出府,上外头寻个好人家,踏踏实实过日子,岂不比在那样的主子跟前担惊受怕的强。” 这话教柳眉听了,倒生出几分钦佩——紫鹃将这事情看得通透,而且又这般魄力,说得出这样的话,这在大观园众丫鬟里,也是难得。 “那……金钏姐姐听劝了么?”柳眉担心地问。 紫鹃点头,又摇头,怔了半晌,又坚决地说:“今儿是跟白家婶子说明白了,教一定守着金钏。我明儿个还去看她!” “她不过是抹不下面子,心里转不过弯。可若一定为了这面子,憋屈自己,那以后的日子就别想着好好过了。” 紫鹃一面说,柳眉一面点头,觉得这回来找紫鹃真是找对了。 她心里暗暗祈愿——金钏姐,千万别想不开,千万要hold住啊! 第二天紫鹃果然去了白家,隔了两天又去了一回,终于带回来好消息,说是金钏点了头,由白家老婶去城外头说了一门亲,男方是乡里朴实人家,听闻金钏是大家婢,对这门亲很重视。白家很是满意,金钏的心意也慢慢转了过来,应下了亲事,只安心住着,等着对方上门来迎娶。 * 潇湘馆这边,却也又迎来了一位客人,莅临指导视察潇湘馆的饮食工作。柳眉正巧遇上。 “林姐姐,怎总也不见你去宝姐姐那里寻我们一起玩儿——” 柳眉一听这般咬着舌头说话就觉得不适应。 来人正是贾母史老太君的侄孙女湘云。 在贾府众姐妹挪入大观园之前,但凡湘云来,多是与黛玉在一处挤挤。搬进大观园之后,因潇湘馆地方狭小,湘云便寄住在更为敞亮的蘅芜苑,与宝钗同吃同住。 这回湘云早早过来潇湘馆探视黛玉,却立即发现黛玉早间的饮食很有了些不同,惊奇地问:“咦,林姐姐,你这里换过厨子了?宝姐姐那里好似没有什么变化啊!” 紫鹃正在给湘云沏茶,听了当即笑道:“史大姑娘说笑了,这府里统共一个大厨房,各处哪里会有什么不同?” 正说话间,只见雪雁捧了小小的一只官窑梅花盏进来,送至黛玉面前,又给黛玉递了一柄银匙。黛玉早已习惯,当下小口小口饮了。 湘云在旁边看了觉得出奇,忙问这是什么。黛玉只说是米油,其实也就是粳米汤,书上看来的。“书上说,每天清晨喝一小盏,能慢慢滋养,能补胃气,渐渐地饮食也就好些了。而且这东西所费不巨,雪雁她们每天晨起的时候就顺手熬上一把粳米,给我服上这么些。” “咦,林姐姐,太太不是赠了你好大一包血燕么?” 湘云素来口无遮拦惯了,所以她将这话问出口,潇湘馆里无人在意。 只有紫鹃笑笑,看似随意地问:“这血燕的事大姑娘是从何处得知的?” 湘云听了紫鹃说话,才觉得失言,愣了片刻,见到柳眉候在一旁,便给自己打了句岔,说:“咦,这个丫头难道不是爱哥哥院儿里的?太太真是好,将这样伶俐的人儿拨到林姐姐这儿。” 柳眉一下子尴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和后天暂时都是中午更新,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34章 可免费试用的咨询功能 湘云素来口无遮拦惯了, 柳眉听她这样说话, 尴尬尴尬也就算了。 她大概也能猜到湘云是从何处听来的这消息——湘云与袭人一向要好, 血燕与她柳眉的这两件事儿,大约都是袭人说给她听的。 至于袭人为什么要专与湘云说这些, 大约只是为了湘云所感叹的那一句“太太真好”吧。 不过, 湘云看上去是真心羡慕黛玉的新“待遇”,连声赞叹几句,又拉着黛玉问起上回清虚观打醮的事。听着京郊风物,湘云更是一脸的神往。 少时翠缕来催,湘云记起了什么, 从怀中取出了一枚文彩辉煌的金麒麟。 “林姐姐,你可识得, 这个是谁丢的首饰?” 柳眉在湘云身后,听着这话,颇有扶额的冲动——这……怎么又被拿到黛玉眼前了? 黛玉瞧了瞧,疑惑地道:“这难道不是……云儿你自己的?” 湘云赶紧从衣内将自己随身佩着的一枚麒麟取了出来, 急道:“林姐姐你看!”她自己所佩的金麒麟, 尚不及捡来的这枚出色。 柳眉便眼见着黛玉那对似蹙非蹙的秀眉微微锁紧了些。 过了片刻, 黛玉方开口答道:“不是我这里的首饰, 许是旁人丢下的。紫鹃, 一会儿你也帮着四处问问。” 紫鹃应下,便送湘云主仆出去。 柳眉自管自忙碌,却见黛玉手中卷着书本子,久久凝望着廊前一蓬郁郁葱葱的翠竹。廊下的鹦哥也是凑趣, 在黛玉左近扑棱半晌翅膀,学着黛玉的语气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随即长叹一声。 柳眉自然也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一声,知道以她的立场无从劝起,只能再去与雪雁私下商议,另找些事情让黛玉分心罢了。 紫鹃送湘云出去,过了好些时候才回转。回来的时候来寻柳眉,只偷偷告诉她,说金钏出嫁就在这一两天的功夫。紫鹃去开了箱笼,只将历年积攒的绣品和首饰捡了那寓意合适的出来,准备送给金钏做添妆。少不得,柳眉、雪雁、春纤几个小丫鬟也贡献了一些。 看着这些添妆的物事被紫鹃小心翼翼地包起,柳眉自也默默祝祷。 ——金钏若能成功逃过这一劫,对柳眉而言,并非仅仅事关一个人的生死,更意味着希望与意义。 * 第二天晌午,噩耗便在园子里传开,说是金钏投井死了。 听到消息的时候,黛玉尚在歇午,紫鹃与柳眉等人都坐在潇湘馆廊下乘凉。紫鹃只听了个开头,手中正做着的活计便落在地上。 “这不是……话传误了吧!”柳眉内心拒绝相信这个消息。 “哄你作甚?”来传话的婆子腰身一扭,就继续往别处传话去,“哪里还有两个金钏不成?” 说话间,紫鹃、春纤等人便都滴下泪来。 雪雁摇摇紫鹃,问:“紫鹃姐……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她是在问紫鹃,自己这起子小丫头,还能为金钏做点儿什么。 紫鹃只得一声叹息,“除了好好发送,还能怎样?”她想起以前的交情,忍不住又撒了一点痛泪,“可话说回来,人都不在了,什么发送,什么装裹,不过都是些虚面子……” 她说到这里,只见柳眉“刷”地站起身,径直往潇湘馆院子外头走,口中说:“我不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乍听这消息的时候,柳眉是拒绝相信的——没可能一个心思已经转过弯来,正在备嫁的姑娘就这么突然寻了短见。 她胸口憋着一股气,闷着头来到大观园的角门,正被那守门的婆子拦住。 “这位妈妈,我姓柳,我娘是在梨香院当差的厨娘,今儿她正巧家去了。我偏又有件要紧的事要与她讲……” 婆子耳背,“什么跳井的事啊?” 柳眉赶紧大声向她重述了一遍,“有一件要——紧——的事!” “哦,要紧就去吧!寻不着也没事儿,我认得你娘,每天见她两次,见着她我就替你传个话,要她来寻你!” 柳眉没想到这婆子这么爽快就放她出来,她立即出了角门,走过一条穿堂,略辨了辨方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宁荣街上。 这时凉风渐起,天边有乌云渐渐起来。看这天色,怕又是一场急雨。 柳眉从不曾去过白家,所以打算寻个人问问。 忽有马蹄声从背后响起,瞬息间便由远而至,随即有人高声怒斥道:“别挡道——” 柳眉吓了一大跳,连忙往道边一缩,随即被人扭了胳膊扯到一旁。 好险! 只觉背后冷风飕飕,数骑径直从她身旁掠过。若不是有人这么一带,柳眉难免被当先的马匹撞到。 柳眉捂着心口喘了一口气,一转头,正要道谢,忽见一张眉花眼笑的小圆脸出现在面前——就是那天在沁芳闸对面向她挤眉弄眼的那个贾府小厮。 “这位大哥,刚才真是多谢你!”虽然第一印象非常不好,柳眉还是保证了应有的礼貌。 “眉妹妹……你不认得我了啊!”小圆脸向她打招呼。 只听见这个称呼,柳眉便头疼起来,眉……妹妹…… “我是你钱槐哥哥啊!”圆圆胖胖的钱小厮眉花眼笑地向柳眉打招呼。 偏柳眉压根儿不记得这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钱槐这时候近距离面对柳眉,更是上上下下打量了,嘻嘻笑道:“若不是上回在园子里见过你,哥哥也不敢认你……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啊!” 柳眉一听这根本不成话,钱槐那眼神更是不该打量的地方乱打量。 “真对不住,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啊!”柳眉打算脚底抹油。 “妹妹走路可小心着些,看着点儿,刚才那是忠顺亲王府的长史官过来……” 天边隐隐约约地滚过一声闷雷,柳眉心里也好似有雷声滚过。 她停住脚,转过身,带着惊异的目光望着钱槐一张小圆脸,“刚才那些人……是忠顺亲王府的长史官?” 柳眉此前认为,蒋玉菡之事,上回宝玉在清虚观打醮那天就已经向忠顺亲王交过底了,所以亲王府的长史官便不会再上门向贾政讨人了。可是,眼前的这钱小厮,说得明明白白,而且还挺了挺胸,颇为自豪地道:“钱哥哥的消息一定准,谁叫你钱哥哥是在门房当差的呢?” 宁荣二府,门房是传统肥差,以钱槐这样的年纪就混到这差事,钱家必定是贾府的家生子,且亲眷中定是出过有头有脸的管事。 只不过柳眉此刻还想不到这些,她只是惊异地又重复了一遍,“忠顺亲王府……你可听得真?” “可不是,之前就是哥哥在宁府门房接的……” 钱槐答这话的时候,突然闪了一道白光,随即是个焦雷,柳眉便没听得全,只听见钱槐说,亲王府来人,是他“在……门房接的”。 雷声滚过,钱柳二人都吓了一大跳。钱槐赶紧对柳眉说:“下雨了,我要回家收衣裳去了,妹妹你也快着些吧!” 随着黄豆大的雨点子掉下来,钱槐竟也一溜烟先跑了,留下柳眉一个,站在宁荣街的街边。 这雨虽然下得很急,却不能持久。待头顶上一片云飘过,耳边虽犹有雷声,可是雨势立小,没过多久,就已经只剩淅沥。 柳眉掏出帕子,擦干头上脸上的雨水,渐渐冷静下来。 适才乍听金钏的死讯,她确实是想去问个究竟的。可如今再省起,她与白家素不相识,这般贸贸然去问个究竟,除了徒惹金钏家人更多一番伤心,又有什么意义呢? 系统昨日泼的一盆冷水,今天化作了片刻的瓢泼,当头给她浇了下来。 ——原来,这都是真的。薄命司中诸般宿命,皆是定数,难以更改。 而她,原来终究只能是个吃吃喝喝的看客。 “你召唤我?”系统“叮”的一声上线了。 “我没召唤你!”柳眉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你召唤了!”系统坚持。 “你好烦——”柳眉吐槽。 “可我听见你刚才在咨询红楼世界的自我修复功能?”系统反问一句,似乎它知道,柳眉绝不可能不关心这一点。 这个世界的……自我修复功能? 柳眉果然起了好奇心,连忙静听。 系统却卖关子了,“咨询一次需要耗费你三十枚系统金币——” “拿去吧……”柳眉对此全不在意,“反正也没什么用。” 系统犹豫了片刻,终于说:“……你也可以申请第一次咨询的免费试用。” 又来这套? “我……申请!”柳眉无精打采地回答。 “申请通过!”系统很大度地“叮”了一声,这一次,它却不再开口,而是给柳眉意识中推送了一本“书”。 片刻之间,柳眉如坠梦境,浑然不知她其实正颇为狼狈地缩在荣宁街一角。此时,她似乎正身处在一处巨大的“虚空”之中,系统推送过来的信息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视觉、涌入她的听觉、涌入她所有的觉知……柳眉外表没有丝毫变化,她的意识却在无比惊讶地阅览:这个具备茶几属性的红楼世界,拥有自我修复功能,能将关键节点的变化一点一点修复。 如此一来,昨天系统所说的一切便都能解释了。 此前她所做的一切,包括她正在持续的努力,都会被这个世界本身一点点地抹去。 她所面对的,不是别个,是这个世界,这本书,和曹公这个耗尽了全部心血的作者。 她可以见证红楼,可以品味红楼,但她做不到的,却是改变红楼。 柳眉看着这巨大的虚空在自己面前徐徐展开,又缓缓收起,心中难免悲凉—— 其实她从未刻意想过一定要改变过什么,可如今身在局中,却发现她未必能随随便便就放得下。 人就是这样,一旦与周围的人有了交集,想要事事袖手,说不难,也难! * 终于,这巨大的虚空在她意识中缓缓地消失,被一阵急雨洗刷过的荣宁街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这些?”柳眉忍不住在意识里质问她的系统。 “有权使用咨询功能的最低级别是2级,”系统很平和地回应。柳眉却总觉得这话里能听出一点淡淡的委屈。 “我想知道,这个世界里,另一名任务线的执行者,是否也知道同样的信息。”柳眉的语气公事公办,似乎她刚刚认识这个系统,而不是已经相处了近两年。 “这取决于对方的任务完成情况和相应级别。”系统回答得也中规中矩——等于没说。 柳眉听见这话,抬脚就走,沿原路返回,经过穿堂,又回到大观园角门处。 角门掩着,早先在这里守着的婆子却不见了,大约是走开了。柳眉推开虚掩的角门,正见大观园里一片葱茏绿意,被大雨洗过,鲜亮得竟有些晃眼。 她的意识里却一直没有传来系统下线的提示音。 “本次咨询,你还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 柳眉急急的脚步便慢了下来。 “我确实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柳眉缓缓向她的世情系统询问,“你……是不是……就是这个世界?” 自从刚才得知忠顺亲王府的长史官来过之后,这个问题,便沉沉地压在柳眉心头。 她难免从世情想到世清,又从世清想到忠顺亲王府。亲王府在知晓蒋玉菡下落的情况下,依旧遣人至此,是不是就意味着…… “我是你专属的任务辅助系统,我的名字叫做‘世情’,‘看破世情’的‘世情’。本次咨询所有的问题回答完毕。再见!”随即传来系统下线的声音。 “不好了,出事了!” “快,快些告诉老太太、太太去……迟了怕是要打坏了!” 大观园角门外头的穿堂里,有人急匆匆地奔过,往荣禧堂那边过去。 柳眉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应是宝玉被贾政给打了。 第35章 荷叶莲蓬羹 打了就打了, 反正会好的——以柳眉现在的心境, 她听说宝玉被打, 心里头着实没有多少起伏。 柳眉深吸一口气,稍许振作精神, 加快脚步, 先回怡红院将身上的衣衫换过。 这时候消息还未传至怡红院里,旁人都只道宝玉出门去了,无人想到竟是那样一顿好打。 少时消息传来,怡红院登时乱作一团。袭人等几名大丫鬟都是心急如焚,匆匆赶去贾母房里侍奉。直过了小半个时辰, 才见几个大力的婆子抬着藤屉子春凳,将气息奄奄的宝玉抬了进来。 怡红院大小丫鬟都围着宝玉团团转, 唯有柳眉守在怡红院外头,候着某位她想见到的人。 “眉儿!” 林小红过来,正在院子外头遇见柳眉。她有些时日没见到柳眉,一见之下, 颇为高兴, 笑着招呼, 却突然记起来, 宝玉刚刚挨了打…… “我们奶奶让过来问, 还有什么急缺的。”小红是凤姐吩咐过来跑腿的。 “这个……”柳眉见四下里无人,“我有话托你传给你们奶奶!” …… 小红听柳眉说完,惊异地问:“眉儿,你真这样想?”随即又喜, “这是好事啊!” “不过,”小红想了想,又有些犹豫,她调转脸对柳眉说,“其实上回鸿顺楼的事情之后,我就偷偷地替你向我们奶奶求过一次。不过奶奶说,这事儿先不急。既然你开口,少不得我再替你求一次。” 说话之间,小红再瞅瞅怡红院院子里头,“可如今你们院儿上上下下都闹腾得人仰马翻,你确实,想在这个时候向奶奶开口?” 柳眉点点头,她很确定。 “红儿,你只说是我拜托你说的就行。” 小红听到这里,横了柳眉一眼,说:“我们俩谁跟谁,你少跟我来这等客套。” 这时候怡红院里麝月开口问了一句:“是谁来了?” 小红赶紧应了一声往里赶,临去的时候冲柳眉点点头,示意她那事情都包在她身上。 “提示,不同任务线之间,不能直接沟通。”系统其实早早就上线了,直到这时,才在柳眉意识里发声。 “我没有直接沟通。”柳眉早就想好了如何回复系统。 她真的没有直接沟通,她是通过了林小红同学——间接沟通哦! 系统的声音有一点点发冷,估计是被柳眉钻了空子,觉得很没面子,“以上是例行提醒,回复确认可以取消后续提醒。” 柳眉干净利落地回复了“确认”二字。 “你能肯定,对方会回应你的请求?”系统现在总算是不问“为什么”了,开始专捡“答是否”型疑问句进行提问。 柳眉并不能肯定,“如果……对方也知道我今天得知的那些事,她就一定会回应。” “这个必须要看,你提出的请求是否对对方的任务线有利。”系统声音冷静,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 柳眉深以为然。 回想凤姐的为人行事,她相信凤姐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而且她相信,凤姐比她更加有动力去做些一些事。 凤姐清楚地知道她是个异类,正如她明白凤姐背负着另一条任务线一样。就算是不能直接沟通,两人也应该会有些默契。 怡红院里,小红匆匆去看了一眼宝玉,敷衍了一下袭人,就匆匆离去了。 柳眉则守在怡红院后院等着消息,一直等到日头西斜,暑意略散,便听见院子外头有人大声传话:“二|奶奶来了!” 柳眉不打算与凤姐打照面,于是留在怡红院后院里,不敢往前凑。 却见一个人就此从宝玉房中避了出来,径直过来后院,正与柳眉打了个照面。 来人是黛玉,早已哭得两眼红肿,如泪人儿一样。见是柳眉,黛玉稍稍放心,复又举起手中的帕子拭了拭泪。柳眉默不作声地过来,扶着黛玉自后院出去,心中想:好么,今儿又还了两大缸子眼泪。 待将黛玉送归潇湘馆,柳眉再回来的时候,怡红院里正在热闹着。王夫人、凤姐都来了,两人各自带着的丫鬟叽叽呱呱地在怡红院外院里头说话。王夫人则据说是单独寻了袭人一对一面谈去了。 小红远远见到柳眉,就丢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后院里,柳眉见小红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凤姐这是,没答应? 小红凑在柳眉耳边便说:“奶奶说了,你的事,她一直记着,却只碍着这府里的诸事纷繁,面儿上未必能让你如愿,但这里子……她会让你出力。” 这就是答应了! 柳眉连连点头——她不在乎什么名头面子,她要找更多的机会来做点儿什么。 “看来你对今天咨询的结果有些疑义?”系统一直没有下线,而是在小红去后,向柳眉提出询问。 “没有疑义啊!” 柳眉回答得十分豁达。 “你既然已经明白了世界的自我修复功能,又何必再付出这等无谓的努力?”系统问。 “既然这个世界,我做什么它都能修补,那我还有什么顾忌?自然是随我的心,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柳眉似乎是彻底想开了,毫不犹豫地反怼了回去。 她对于这个世界,已经有了些新想法,并开始重拾信心。同时她也在渐渐地在努力练习,刻意不去想某些事,免得被系统随意读取。 * 第二天,黛玉早起也没怎么好生吃饭,梳洗之后便匆匆出了潇湘馆。 紫鹃知她想去怡红院探视宝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给柳眉使了个眼色,拜托柳眉跟着黛玉,稍许照应。 柳眉跟在黛玉身后,也一同见着宝钗没精打采地从蘅芜苑出来,往园子外头去。 黛玉心细,见到宝钗面上有泪痕,忍不住便说了那两缸眼泪也医不了棒疮的话,宝钗记挂着家里的事,自己一径去了。黛玉这时一回头,竟才发现柳眉尚自跟在身后。 柳眉:好尴尬啊! 黛玉也微微有些脸红,望着柳眉。 柳眉只好指着身旁初结果实的梅树说:“刚刚我尝了这树上的一颗青梅,好酸哦!”说着,她捧着腮帮,做出一副被新梅酸倒了牙的样子。 黛玉盯着她,终于没能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那赧然之后又被逗笑了的形容,十足十还是个率真无邪的小女孩儿。 这一笑之后,黛玉眉宇之间便爽朗了不少,似是心中有什么就此丢开。她望着柳眉说:“我知道了!以后……你也不必故意去尝那酸梅子了。” 说毕,黛玉转过脸,与柳眉一道,在怡红院远处的花荫之下站了一会儿。 只见大观园中一拨一拨的人们纷纷现身,三春李纨自不必说,连老中青三代BOSS也联袂出场,一起都进那怡红院里去。再过了片刻,宝钗也带着薛姨妈从园子外头过来,去了院儿里。 柳眉见黛玉神色里隐隐有些忧伤,赶紧说:“这么多人都去了,姑娘也一起去坐会儿子吧!也许怡红院里有新鲜的点心可以尝呢?” 黛玉忍俊不禁,所幸她素知柳眉是个好吃的,当下笑道:“果然你是个馋嘴,走吧!” 两人一进怡红院,远远地就听凤姐的声音响了起来,“宝兄弟,怎么就巴巴地想起来吃这个?” 小红这时候正往怡红院外走,撞见柳眉,赶紧说:“可巧了,我们奶奶正找你呢?”说着先让了黛玉进厅,然后便去拉柳眉。 “柳家的丫头,”凤姐这时候正立在上首贾母身边,见柳眉进来,便开口询问,“府里旧年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的汤,你娘可教过你?” 柳眉想,这不用人教啊! 可当着这一屋子的BOSS,她极其配合地点了点头。 “你可还记得那用来印面儿的模子收在何处?” 什么情况?这个也要来问她? 谨慎起见,柳眉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回琏二奶奶的话,模子……不应是在厨房么?” 凤姐摇摇头,说:“记得好像是缴上来了。” 柳眉心想,这凤姐,怕是记得清楚得很,就只是不肯说。 “是不是……因那是几副银模子,都叫管金银器皿的给收了去了?”柳眉提醒。 凤姐双眼一亮,拍着手道:“是了,我记了起来,是给那头了。”她满意地低头望着柳眉,随即笑着凑到贾母身边,说:“老太太,看您上回挑中的人儿,确实是‘巧’得很。宝兄弟既惦记着这么磨牙的吃食,不如让她看着厨房去准备吧!” 贾母脸上被贴了金,再者见柳眉周身收拾得整齐干练,自是无有不允的。 凤姐当即便唤了丰儿和柳眉一起去厨房,命杀几只鸡,再另添材料,看着厨房多做几碗汤,做好了就送到园子里来。 “做这许多碗作甚?”旁边王夫人不解。 凤姐便觑着柳眉,似是鼓励柳眉回答。 柳眉便低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回二太太的话,这一道菜品,全仗着好汤,既要鲜,又要将荷叶的清香吊出来。只做一碗,和做上十碗费的功夫材料,也差不了许多。再者宝二爷提了这样汤,心里也必是想着老太太、两位太太、姨太太、各位奶奶和姑娘……万万没有只做一碗的道理。” 其实道理很简单,汤自然是大锅炖出来的香——柳眉嘴上说了一轱辘话,心里只总结了这一句。 她的这说辞,立即得了贾母等人的欢心,“可怜见儿的!”贾母用上了标准叹词,“这孩子,可见是个心思巧的。” “老太太,这丫头再巧,难道有我巧?”凤姐嚷着不依。 “比你这猴儿可实诚多了!”王夫人在旁边笑着嗔了一句。她见柳眉提宝玉孝顺,心里自是美的。 柳眉赶紧拉着丰儿一起退下去。凤姐这在人前一套一套的,说实话她还是没习惯——可总算两人配合得没差,没闹出什么乱子。 丰儿带着凤姐的钥匙,先与柳眉一起,去了管金银器皿的小库房那里,将四副银模子给提了出来。 柳眉将这四副银模子拿在手中,心中忍不住唏嘘。 在后世做红楼菜式的时候,柳眉想象过无数次这四副模子长什么样儿,可只有当这模子取在手里,她才真正感受到:这物件儿竟精致如斯。 模子一尺长,一寸见方,上面的模印不过豆子大小,菊花、梅花、莲蓬、菱角……零零总总的花色,总有三四十样之多。 这是她的有生之年系列了——一定要好好利用这几副模具啊!柳眉心里想着,到了大厨房里,和管事娘子一说。管事娘子哪里敢怠慢,连忙唤了几个麻利的仆妇帮厨出来,帮着柳眉一起做这道汤。 柳眉知道这几位仆妇都是柳母那个级别的人物,知道没有什么需要过多吩咐的,当下便请她们宰鸡熬汤,自己则和另外一名年轻媳妇子一起,动手做起这小莲蓬。 凤姐只道这些小莲蓬是用杂面压的,柳眉却知除了杂面以外,这些还可以用鸡蓉、鱼泥、虾泥等混在一起做。 她略想象了一下这些材料的口味,只挑了那配合荷叶香气的材料,便取了鸡脯肉过来,细细地都剁成鸡蓉,擦入一丁点儿姜末,再往里加了少许马蹄脆粒、蛋清和少许杂面,一起搅打上劲。 丰儿见柳眉要用银模具,便自去厨房里间,又取了一瓶茶油出来,塞到柳眉手里,“尽管拿去用!” “好!”柳眉不打算跟任何凤姐的人客气,接过去,用茶油在模具上抹了均匀的一层,随即将鸡蓉和成的馅料都填在模具里,待蒸屉上汽,立即上锅蒸。 她随即腾出手来看仆妇们熬鸡汤。 因是给贾府各位BOSS熬的汤,厨房这里并不敢怠慢,熬这几只鸡都用了最好的辅料,现杀的整鸡配上上等金华火腿、泡发好的玉兰片与冬菇、用布包住的虾子与开洋……调味并不用盐,只取鲜切的咸肉。待汤熬好之后,所用的材料统统弃置不用,只留澄清之后的清汤。 柳眉见得了汤,便将小莲蓬们从蒸锅里取出来,用力一振脱模,加入汤中;最后需要处理的,就是荷叶了。 柳眉不能完全确定荣府的做法,便请厨房里有实战经验的仆妇来操作。 只见一名仆妇取了从大观园塘中现采来的嫩荷叶,一片一片,不过巴掌大小,叠在一只海碗里,用滚水一“飞”,厨房里立即清香四溢。 柳眉与仆妇们赶紧一起将荷叶分盛入碗中,烫过的荷叶碧绿,小莲蓬小菱角在澄清的汤中浮浮沉沉,煞是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华丽丽的小叮当、胖胖狐狸和纳兰三位小天使给九乔投的霸王票,谢谢大家的鼓励与支持。今天先到这里了,笨作者已经成功把自己饿晕,先爬去吃饭了。 第36章 玫瑰木樨清露 荷叶莲蓬羹做好, 柳眉与厨房仆役赶忙用汤碗盛了, 装在红漆的食盒里送了出来。 此时贾母与凤姐等人已经出了园子, 聚在王夫人的上房中。少顷午饭摆好,贾母见汤盛上来, 看过便点点头, 吩咐凤姐给宝玉拣些菜出来,连汤一起送到园中去。 只听贾母抱怨:“天气暑热,稍走些路便觉吃不消。怪道她们那些年轻孩子懒怠出园子吃饭。” 柳眉偷偷抬眼看看,便见在座的三春之中少了迎春,黛玉也没出来。 凤姐立即在旁边接口:“是呀, 如今天长,就算是太阳落下去, 暑气也散不去。先莫说旁人,林妹妹头一个就受不住。再者宝玉这情形,怕也是要在园子里歇上好几日的。” 贾母听凤姐说起她心头上的两个玉,难免也动了心思。 王夫人便在旁笑着凑趣, “这倒是个主意, 现如今后园门里头正有空屋子, 不如拨两个厨娘过去, 现给她们姐妹料理饮食?反正蔬食菜肉原有份例, 不过就是从一处拨到另一处去就是了。眼下只需寻两个妥帖的人罢了。” 贾母听了,只推说怕再弄一个厨房麻烦,只命凤姐先物色厨娘,到时再说。 凤姐便笑笑不再劝, 她手下麻利,已经将宝玉的菜捡好,另用食盒装了。 紧接着,柳眉与王夫人身边的丫鬟玉钏荣幸地被点了名,负责送汤与送菜。 柳眉手中提着宝玉的菜,随着玉钏进院,一路上只顾着想她自己的心事—— 原著里大观园确有小厨房的,只不过那小厨房建成的时间要晚上半年左右,是个大冬天里建起来的。柳眉依稀记得这事儿也是凤姐的提议。如今凤姐早早将这事儿先甩了出来,也不知为了什么目的。 她咬着唇,蹙着眉,可也始终没想清楚建一个小厨房,与凤姐的任务线有什么关系。在她心目中,凤姐的升职路线,莫过于宅斗成功、生意兴旺,“钱”“权”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可是在大观园里建个小厨房,会是一门很赚钱的生意么? 她自己闷头想了一会儿心事,再抬头,发现早已距离玉钏落下了一截。 柳眉赶紧提着食盒匆匆赶上,只见玉钏今天穿得颇为素净,只戴了一对银丁香,其余首饰花儿皆无,面色又是一派沉郁。柳眉心知必是为了金钏之事,也不知该如何慰问,只得尴尬地开口:“玉钏姐……”心想王夫人命玉钏跑这一趟真是造了孽了。 玉钏面无表情,只淡淡地说:“快些吧,莫要迟了。” 少时到了怡红院,宝玉见到玉钏,却是高兴的,想尽了法子要与玉钏说话。 玉钏却满脸怒容,宝玉问上十句,她才勉强答上一句。 柳眉在一旁听两人尬聊,实在无趣得紧,将碗箸等物往宝玉身边一搁,自己则坐在远处门边,独自想着心事。 荷叶莲蓬羹这一道,因那荷叶飞水不是她亲自处理的,熬鸡汤也不是她熬的,所以系统没给她金币作为奖励,只算她品尝到了一道红楼美味而已。 不过柳眉没有格外在意——有生之年系列,她能见识到那四副银模子,亲手用上一回,尽最大努力做成功那些小莲蓬,令小莲蓬们的味道与汤汁融为一体,她已经很高兴了。 可待她醒过神来,只听宝玉在抱怨:“不好吃,不吃了!” 柳眉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有没有搞错,她亲身参与做出来的、她亲口尝过的莲叶羹,宝玉竟说不好吃?!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道汤,正如凤姐所说,主要靠好汤,额外再借一点荷叶香气,可是卖点却全在那些形状精巧的小莲蓬小菱角。柳眉亲手制的这些小莲蓬,除了用现剁的鲜鸡蓉以外,借了一点姜末提鲜去腥,又加了点碎马蹄,尝起来在鲜弹之中又带了清脆,口感变化多端——她用了这么多心思,丫这宝玉,身在福中不知福,竟然敢说不好吃? 柳眉向来不怵宝玉,这时张口就要驳,却见玉钏赌气尝了一口,念了一句佛,说:“这还不好吃,什么好吃?” 柳眉在心里大声赞同一句。 宝玉笑了,终于道:“这下子可好吃了!” 柳眉与玉钏这才都明白过来:这是宝玉在哄人尝汤呢! 玉钏登时恼了,将宝玉的碗箸一顿,放在榻旁,转脸对柳眉说:“柳眉,你来伺候你们院儿的爷吧!” 于是宝玉就见到柳眉磨着牙过来,大喇喇地往他身旁一坐,满面怒容,伸手端起汤碗,凶巴巴地往宝玉手边一递。宝玉登时茫然,不晓得怎么一个还未哄好,却就此得罪了另一个。 这时候正逢怡红院有两个婆子过来请安,外头招呼了一声。宝玉柳眉两个都分了神,宝玉手一伸,登时将汤碗撞歪,汤水淋淋漓漓,尽数撒在宝玉手上。 柳眉吓了一跳:这么好的汤,怎能就此浪费了。 她眼疾手快,连忙将汤碗摆正,放在一边,接着赶紧拿了毛巾帕子,擦拭洒出来的汤水。 却听宝玉急急忙忙地问:“眉儿,烫了哪里了,疼不疼?” 柳眉心里吐槽——姐做的这又不是过桥米线,哪里就烫了? 旁边就有大小丫头上来一起帮着宝玉收拾,有人说:“宝二爷你自己才烫了,只管着问旁人。” 柳眉挑挑眉,心里呵呵一阵:宝玉当然觉不出烫了啊,因为,根本就不烫么! 这碗荷叶莲蓬汤,自从出锅,先去了王夫人上房,在那里耽搁了一阵,然后又大老远地被提到这怡红院中来,虽说天气暑热,可也绝不可能还是那滚烫的状态。尝在口中也不过温热,洒在手上,就算宝玉再娇嫩,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这时候那两个婆子进来向宝玉请安,宝玉不得不客套几句,随后便给柳眉使了个眼色,小声说:“眉儿,你留一下!” 柳眉扁扁嘴,候在一旁。自有旁的丫鬟上来将宝玉榻前收拾干净,随即退下。 宝玉立即回过头,招手叫柳眉过来。 “眉儿,你去那架上,将那两个玻璃小瓶取来。” 柳眉依言,去宝玉架上,正见到两个玻璃小瓶,三寸来高,银盖子,上头贴着鹅黄签子。 在柳眉眼里,玻璃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这东西看着相当精巧,可在柳眉眼里,也不过跟她在后世里某宝上头淘来的调料瓶儿长一个样儿。 她老实不客气地取了下来,拿给宝玉。 宝玉却不接,反而压低了声音对柳眉说:“眉儿,你替我跑一趟,将这两瓶拿给林妹妹去。” “现下暑气重,叫她不要捡那日头烈的时候过来。早间出门虽凉些,可园子里有露水,小心踩那青苔上滑……” “妹妹自来胃口不好,十顿里只吃得五顿,有这两瓶子香露,妹妹许是能多进些食水……” 宝玉絮絮叨叨地就这么一气儿说将下去,柳眉望着宝玉,心里颇有些无语—— 若说宝玉全然一无是处吧,也并非时时如此。 好些时候,宝玉都是个相当软萌,先人后己的……宝宝,虽然没有什么大用。 可这人,柳眉不得不说,至少是将丫鬟下人当做是与他一样的人看待,也一样欣赏着、关怀着身边的诸多女性。 若贾府从不曾衰落,而宝玉有机会一直甩着手做个富贵闲人,也许后人只会将他当做个“才子佳人”中的“才子”。 只可惜…… 想到这里,柳眉忍不住在心里叹口气:这家伙,总比那个动不动就要砍手拔舌的皮皮虾王爷来得好吧! 她刚想到这里,意识里立即传来系统上线的声音。 “提示:升级路线发生变动,升级路线发生……变动!” 我去,怎么又发生变动了呢? 柳眉听见这个心里就窝火——她升级升了这么久,却到现在还是个二等丫鬟,说好的初级厨娘哩? 这回升级路线变动,又是什么幺蛾子? 可系统提示过之后,始终不曾提示她升级路线发生了什么变动。 “请注意:刚才的通知是外来干扰,升级路径恢复正常,下一级,03级,高级厨娘!” 柳眉听到这里,才终于放下心来,暗自抱怨一句:这升级延迟,竟能延迟得这样久? 而宝玉此时正殷殷地望着她,盼她答应给黛玉捎带那两瓶露。 柳眉却板了脸,说:“这可不成!太太当了那么多人给了你的,回头我拿了出去,被人当偷盗官司怎么办?” 再说,王夫人和袭人刚刚密谈过,在私相授受这种事情上估计盯得比较紧。虽说宝玉是一片关心黛玉的真心,可这教旁人知道了,有人乱嚼起舌根来,终是不妥。 宝玉原是没想到这一点,这时候伏在榻上,搓着手,郁闷地说:“这可怎么办?” 柳眉想了想,说:“看我的!” 第37章 油盐炒枸杞芽儿 宝玉撑着床榻, 睁大了眼看着柳眉马上行动起来。 只见柳眉在宝玉房中的博古架上东找西找, 找出两只巴掌大小, 看上去极寻常的汝窑白瓷瓶来。 她出去取了井水,将那瓷瓶里里外外都淘净了, 用茶炉水烫过, 再倒过来搁在竹架子上晾干。然后她去倒了一罐事先晾凉的清水,连同那两只瓷瓶一起拿回宝玉房里来。 宝玉便眼睁睁看着柳眉拧开了两只盛清露的玻璃瓶子,从两瓶里各倒了三分之二的内容,折到汝窑瓶里。然后又取了清水往玻璃瓶子里兑了回去。 宝玉登时省过来,忍不住吃吃地笑出声。 “看你这么麻利, 大约也不是头一回吧!” 柳眉立即瞪他,吓得宝玉连忙将没说完的话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柳眉这才作罢, 取了竹塞子来,将两只汝窑瓶塞住。只见她一转身,立即两手空空,两只汝窑瓶已经不见了。 宝玉吃惊地睁大了眼, 想看柳眉究竟将东西藏在了哪儿。夏天衣衫单薄, 可宝玉瞧来瞧去也没瞧见藏东西的地方。 柳眉不理他, 将两只玻璃瓶子放回了架上, 嘱咐一句:“若是袭人姐问起, 问这香露怎么淡了这么多,你怎么答?” 宝玉说:“我上回取下来想要闻来着,搁回去的时候忘了拧盖儿,怕是散了味儿!” 柳眉满意地点点头, 道了一句:“我去了!”便离了怡红院。 两只汝窑小瓶,已经被她放在了保鲜空间里,因此没人能看得出来,她正携着两瓶贡品,玫瑰与木樨清露,在往潇湘馆赶去。 “眉儿——” 柳眉当即止步,转身便见到了她那位在梨香院当差的娘,此时穿了一身簇新簇新的衣裳,周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手中提着一只竹篮,立在她身后。 “娘!您怎么来园子里了?” “眉儿,还是你精乖!”柳母满脸喜色,望着自家闺女,没口子地夸赞。 “我……”我怎么了? 柳眉尚自不得要领,柳母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上回你不是托人传话,说有要紧事儿么?” 柳眉这才想起,那天金钏出事,她情急之下出了大观园角门,给看门的婆子撂下一句,说是有事儿寻柳母,没想到那婆子真将话给传到了。 “你一早知道了,琏二|奶奶点了娘进园子里小厨房当差,是也不是?” 柳眉吃惊之下,不知该如何回应——凤姐点了她娘进园子里的小厨房当差? 这是……贾母批准建小厨房了? 然后……柳母执掌小厨房?凤姐荐了……自己的娘? 柳母喜孜孜地看着自己这个闺女,招呼道:“来,跟你娘一起去琏二|奶奶那儿去磕个头,谢谢她老人家的恩典!” 柳眉巨不喜欢“磕头”这回事儿,更不觉得凤姐有多老,可是柳母一把拉了她,挟着她就穿过大观园,往凤姐院子过去。 * “二奶奶说了,磕头就不必了。”平儿一打帘子,从凤姐屋里出来,见着这一对母女,当即面露笑容,极是和蔼地说,“只千万记得当差勤勉。你是奶奶荐的,若是丢了奶奶的人,莫怪奶奶以后不敢再用你!” 柳母整束衣衫,认认真真地拜下去,“是,定当记着奶奶和平姑娘的教诲。” 平儿见柳母一身干净爽利,也颇满意,点点头,随即转头望着柳母身后的柳眉:“柳婶子,我们奶奶回过上头的太太,你家这闺女,也随你一起在小厨房当差……” 柳母登时大惊失色,“那宝二爷那头……” “……份例依旧挂在宝二爷那院子里,老太太那头的贴补,依旧由老太太来定。”平儿说完,柳母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不过,小厨房领用食材,乃至偶尔需要外出采买,你都让你闺女来做,否则份例就没了。” 平儿说这话的时候,小红正一打帘子,从凤姐屋里出来,冲柳眉使了个眼色就出门去了。 柳眉只立在柳母身后不说话。她知道这大约就是小红之前所说的,让旁人担着名头,她来做事的意思了。 只不过,为什么是领用食材,而且还要外出采买,恐怕这就要之后另外问过小红才知道。 柳眉无所谓,给她一个厨房的天地,外加能出门的机会,她就可以做很多事。 可是柳母听说了这一项,脸色就有点儿僵,隔了片刻才柔和回来,当即笑着取出身后的竹篮,揭开竹篮上遮着的那幅青花布。 “原没有什么特别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来孝敬奶奶,这是我在梨香院当差时候,自己种的。东西实在是不值几个钱儿,但是胜在新鲜,今儿早上合着露水刚掐的……如今暑气盛,奶奶没准想用些?” 柳母的竹篮里,盛着满满一篮的新鲜枸杞芽儿,一水儿都是新芽,没有一根老枝,碧油油的透着光。 柳眉心想,这确实值不了几个大钱。只不过贾府女眷似乎偏爱这些,刘姥姥进荣国府时,送的就是土产,所费不巨,可也照样极受欢迎。柳母这么采了枸杞芽儿来,怕是投凤姐所好了。 平儿见状,当即接下柳母手中的竹篮,口中说:“你等一下!” 说毕,平儿提着篮子进了里屋,片刻后又提着篮子出来,重又将篮子交到柳母手中。 这是,凤姐没收? 柳母也显得很是吃惊。平儿连忙开口安慰:“柳婶子,不是这样的事儿,奶奶说,难为想着。只是这么一大捧新鲜野菜,交到我们屋里,我们也白拿着没办法不是?不若柳婶子取了回去,晚些时候炒好了送来,岂不便宜?” 柳母一下子明白了,凤姐怕是不放心,还想再考校她一回。柳母立即表情严肃地应下。 “娘——”柳眉见柳母转身要走,赶紧扯扯她的衣角,朝平儿身后的帘子努了努嘴。 柳母一怔,立时明白,当即向平儿开口,“此前不曾侍候过奶奶的口味,平姑娘,奶奶,可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平儿满意地点点头,说:“没有什么,只不要太咸,简单做出原味儿就好。” 柳母听了,用心记下,这才带着柳眉一起告辞退了下去。 从凤姐院儿里出来,柳母便带柳眉去看那园子后头新改的小厨房。两人统共走了不过百来步,便进了大观园的后园门,转一个弯,就见到五间连在一起的大房子,距离凤姐的院子,着实没有多少距离。 小厨房甚是敞亮,已经请了泥瓦匠过来,新沏了一口两眼的大灶。各种厨具盛器正在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好些是簇新的,也有些是用过的,被大厨房那头匀了过来。 不过,这新起的小厨房,若真论起来,确实是简陋得多,鸿顺楼那专业酒楼自不去提,别说贾府的大厨房,就连那北静别院的厨房,也是远远不及。 柳母这时走过来,扯扯柳眉的衣角,低声对她说:“眉儿,你在宝二爷院子里有相熟的人不?你告诉娘!” 柳眉一想,相熟的?其实人人都挺熟,可细想来,唯一真正与她要好的那个,早就被凤姐要过去了。 “等你们院儿里出了缺,就找人去说说,让你姐补上。”柳母嘱咐。 其实林小红去了凤姐那儿,怡红院就已经出了一个缺,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 “额,要姐姐补进宝二爷的院子,找咱们院儿里的丫鬟姐姐们,怕是没用吧!”柳眉皱着眉头答道。 柳母听了想想,觉得也是,看了看自家闺女,忍不住叹了口气,说:“瞧你,长得是越来越水灵了,可性子还是那么木楞,不晓得往主子跟前凑,也不晓得讨轻省差事……” 柳眉以往总觉得柳母更疼姐姐柳五儿一些,一听这话,觉得柳母大约又是在嫌弃她。 便听柳母叹了一口气续道:“……和你娘一个样儿!” 柳眉不免心头微震了震,听见柳母续道:“娘年轻时也是你这副模样,所以才盼着你们姐妹俩不用这么操劳……你姐身子弱……旁的活计真实实是做不来。若是有机会,你多帮你姐寻寻出路!” 柳眉以前总觉得柳母势利,却没想到母亲的言行竟是出于这样一份爱女之心,不由得,心中也存了些感动。 到了晚间,小厨房还未全收拾好,可炉灶已经能用了。柳眉便给柳母打下手,替她拨旺了灶膛里的火。柳母自去捡了一口铁锅,单手持了,在手中掂了掂,觉得趁手,便将铁锅在灶上烧热。 柳眉在一旁看着她,只见柳母往锅中下了极少的一点清油,只够将她事先剥好的几枚蒜瓣爆香的。蒜瓣炝锅出香味之后立即被柳母盛出,放在一旁不用。柳母随即下枸杞芽儿,用旺火一炒一颠,立即起锅、调味、装盘。 出锅的时候,那枸杞芽儿才刚刚断生,脆嫩至极。 柳母取了一双筷子,让柳眉挟了一筷留在锅底的枸杞芽儿试一试味儿。 柳眉尝了一口,随即点头赞好——姜还是老的辣,她这位娘……手里可也有着好几把刷子啊! 第38章 升级可选项 柳眉尝了一口锅里还剩的丁点儿枸杞芽儿, 便知这两年柳母的功力渐长, 绝对没在梨香院落下半点。 那道枸杞芽只用油盐清炒, 少油少盐,再加上事先炝锅的少许蒜味儿一撞, 吃上去满口只觉得嫩、脆、鲜。 这种看似最简单的炒时蔬, 也是极其考校厨师功力的菜品——虽然轻易出不了什么岔子,可真要做到极致,却必须要靠多年积累,偷不得懒。 单只就这一道油盐炒枸杞芽儿,柳眉自忖也做不到母亲这样的水准, 毕竟她的臂力还略有不够,持着刚才那口铁锅, 绝对还用不到柳母那样自如。 柳眉一点头,柳母就放了心。柳母立即将盛盘的菜品装了,忙忙地往凤姐院儿里送。 这碟儿油盐炒枸杞芽儿送到平儿手中,平儿笑着道过谢, 就拿了进去。少时转了出来, 平儿满脸是笑容, 冲柳母直点头, 笑道:“费心了!我们奶奶说了, 若是以后小厨房还有什么要用的缺的,随时来回。” 柳母这才放了心,她这个小厨房主厨的位置,终于可算是坐稳了。 回去的路上, 柳母显得格外开怀,一路上还轻轻哼着小曲。柳眉听着那曲子词,觉得颇为不俗,知道大约是梨香院里那十二个官平时排戏,柳母听多了,便也会哼上两句。 到得小厨房里,柳母自去开了橱门,不知从橱里哪个角落摸了一只小酒坛子出来,倒了一盏,一扬脖,舒心地饮下,高兴地说:“眉儿啊,再等上两年,娘就把你嫁了!” 柳眉“啊?”——她这还没到被逼婚的年纪吧! 柳母却全然无视了闺女这副惊恐的神情,而是自己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说:“你是有了着落,你姐姐,只怕还得再等等。所以我赶着让你帮着想想办法,给你姐姐寻个好去处……” 柳眉两道俊秀的柳叶眉差点儿没就此拧了起来——什么叫,她“是有了着落”? 正在这时,她意识里的系统突然又上线了,推送了提示:“注意,升级路径发生变动,升级路径发生变动!” 柳眉没在意,她正着急,想从柳母那里知道自己到底有了啥着落,当即暗暗回了一句:系统大哥,别总一惊一乍的,好不好? 柳母饮了两杯下肚,微微有了些酒意,继续往下说:“凭你姐那副样貌,若是能留在宝二爷院儿里,不比胡乱配个小厮强?” “而你,在宝二爷院子里反正也凑不到前头去,不如听娘的话,早早嫁了,趁年纪轻把孩子养了,将来再进府当差,也更便当些。” 柳眉听柳母说了这样一番话出来,心里实在是郁闷:为什么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眼前这当娘的说出来的话,与后世里那当长辈的那么地类似。 她在另一个世界里,自从学校象牙塔出来的那一天,一直到她光荣穿越之前,早已听了好多遍这样的教导,以至于她现在可以将柳母的话完全无视,只关注一件事情,“娘,什么叫我已经有了着落?” 柳母喝着小酒,吹着晚间的小风,心情十分舒畅,当即对柳眉说:“你记得你钱槐哥哥么?” 钱槐哥……哥? 柳眉一阵恶寒:那个小圆脸? “他的娘……嗯,钱大娘今儿晌午来咱们家,提了好些补身子的药材给你姐……” 柳眉急了,“那不是对我姐有意思?” 若是晌午,就该是系统受到干扰,给她推送变更通知那会儿了。 柳母摇头:“人家说得清楚,槐哥儿好久没见着你,前儿个一见着你就挪不开眼……” 柳眉心想:娘啊,这些内容少儿不宜好么? 可惜以她现在的年纪,在这个世界里已经不算是少儿了。 “若不是觉着你年纪小,又记挂着你还在府里吃着双份子,人家早就央媒上门,过来提亲了!” 柳眉无语,吃双份子原来也是等上两年的理由之一。 “娘,你既不想让我姐姐胡乱配个小厮,可为啥又指着我?”柳眉十分不服气。 “咳,人家又哪里是个寻常小厮了?”柳母手中拈着酒杯道,“槐哥儿是谁?槐哥儿是府里赵姨奶奶的内侄儿,爹娘都在府库里管着账儿,人年纪轻轻的,先是陪环哥儿上学,现又在门房谋了差事,少不得一成亲就能当管事……要知道,你舅舅可是熬了恁一把的年纪,才当上了东府门房的。” 柳眉登时扶额:槐……哥儿……还赵姨娘的内侄儿,哎哟喂,好大的来头! 可就在这时候,她心头一惊,突然将此人想了起来——红楼里写得清楚,她的姐姐,柳五儿,确实曾有一个追求者,就叫做钱槐。书里说此人看上柳五儿标致,便要倚势强娶。 虽说此人只在全书里惊鸿一瞥地出现过那么一回,可还是给了柳眉些许印象——她姓柳,他名槐。 柳配槐! 柳眉的头一下子变得很疼起来——难怪上回做梦,柳五儿怨她,说她将自己又副册上的位置强抢了去。没想到,在这个世界里,姐姐的牛皮癣仰慕者都一起跟过来了。 幸好她“年纪”还小啊,柳眉后脑汗滴滴的。 “娘——”柳眉推推柳母:这个可绝对不行,赵姨娘的内侄儿,贾府一出事儿,立即药丸啊! 可是柳母这时几杯酒下肚,已经喝得不知南北,口中不免再次轻哼着曲子,而且越哼越高兴,仿佛已经见到她两个宝贝闺女,一个做了少爷房里人,一个成为管事娘子,各自走上人生巅峰……她便再了无遗憾了。 柳眉闲了下来,觉出系统还在待机,少不得叹了一口气,问:“实话实说吧,升级路径改成了啥?还有……能顺带将附加任务是啥也一块儿告诉我么……” 系统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待定!” 柳眉立时哭笑不得,说:“世情老兄,真的不用安慰我,现在这路径真的是’待定’么?” 她隐隐有种感觉,这升级路径……不会是这倒霉系统自己定的吧! 岂料世情系统很肯定地回答她:“真的是’待定’!” “你一旦动心,有意与钱槐成婚,下一级03级,将自动变为‘管家娘子’!如果你成功拒绝了钱槐,下一级03级将维持原样,依旧是‘高级厨娘’!” 柳眉凭空想象了一下那张小圆脸—— “那我就放心了,我一定会拒绝他!”柳眉坚定地说,绝对信任自己的颜控属性不可动摇。 “请注意,这个世界存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基础设定,你如要拒绝钱槐,就必须要说服柳氏夫妇一起拒绝钱槐!” 额……柳眉想,好像又增加了一点难度。 她还一直没机会见过自己那个便宜爹,听说一直在外头跑差事,时常得去金陵老宅。 “我知道了!谢谢你!” “不用客气!”系统跟她客套两句,然后下线了。 柳母喝得已经有点儿高,歌声越来越嘹亮。 柳眉无奈,只得先喂柳母喝了小半盏白水,然后去厨下抓了些应手的材料,做了一道酸汤,给母亲饮了醒酒。 柳母这才好些,改成了望着柳眉直笑。 柳眉无奈:如今小厨房还未收拾好,柳母还是住在梨香院的,所以她必须送这位醉醺醺、笑嘻嘻的便宜娘回梨香院去。 于是柳眉苦逼地自己将小厨房收拾赶紧,锁了门,然后一手扶着柳母,一手提了盏灯,慢慢往梨香院过去。 一路上她想了不少:以前是她太混日子了,每天只晓得吃吃吃——可能因为她的性格里本来就有这么一丁点儿得过且过的成分。 如今钱槐的事儿戳醒了她,不能继续这么着下去了。 以前她只想着完成任务,吃遍红楼,所以混在贾府是她最好的选择;但是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警醒,身为贾府的一名丫鬟,太多时候身不由己,她必须为自己的将来谋划谋划——万一任务还未完成,贾府这艘船就先沉了。 有什么办法,可以既不受或少受人摆布,又能一一品鉴红楼里这么多美食呢? 少时她陪着柳母回到了梨香院,柳五儿和十二个官都涌了出来。 芳官等人早已听说柳母要离开梨香院的事儿,都是极为不舍。芳官更是哭得红了眼,拉着柳母的衣袖说:“婶子,您这到了别处当差,以后谁还给咱们做这护嗓子的吃食?” 柳母醉意犹在,摇摇手说:“没事儿,想吃了就来看婶子!婶子给你们做……芳官,你最爱吃的,是胭脂鹅脯……婶子一直都记着。” 芳官听着,扯着柳母的衣袖,便哭得更凶了。 柳眉这才明白,柳母对她们这些小戏子,是真的有不少感情的。 正待相劝,柳眉却觉得一道明亮的目光从远处静静地打量着自己。她一抬头,只见姐姐柳五儿正望着她,口中却什么也不说。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要出趟门,暂定都是中午更新……万一要是晚了,会爬上来说的。 第39章 胭脂鹅脯 当晚柳母歇在梨香院, 第二天便将铺盖等物搬到了大观园小厨房里。 柳五儿与芳官等人送柳母至大观园角门处, 正由柳眉接着。 柳眉见五儿望着大观园内, 眼神中难免流露些艳羡,便好言安慰道:“姐, 你总一个人在外头住着, 多小心些,觑着空儿也到园子里来玩!” 柳五儿听见妹妹说话,只是淡淡的,应道:“不妨事,自有芳官她们照应我。” 柳眉听了这话, 心里颇有些不是味儿,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姐姐相处才好。 别过众人, 柳氏这母女两个并肩回到小厨房。 忙碌了大半天,母女两个便将小厨房收拾得差不多了。 五间连在一处的屋子,通风最好的一间做了灶间,案板什么也都置在灶间里。灶间正外头, 正巧有一眼水井, 便在水井畔用两条青石做了个简单的洗菜台, 上头搭了个棚子。如此一来, 洗菜择菜都方便些。 灶间旁边两间是储存材料和器皿的屋子, 各色食材、调料、灶具、碗碟……零零总总,一一分门别类放好,房门与柜子的钥匙都交由柳母保管。余下两间,则是柳母和小厨房另外两个仆妇上夜时休息的屋子。 眼见着大功告成, 柳眉舒心地伸了一个懒腰。却见柳母转身去了大观园后门那里,从一个婆子手中接了一只已经切剥洗净、事先腌好的大光鹅进来。 “眉儿,你先去大厨房那里瞅瞅,将给这边的份例都领了来,一会儿回来尝尝娘做的鹅脯。”柳母很兴奋地说。 柳眉想起昨日之事,心知母亲心底还是惦记着梨香院里那十二个官的,当下点点头,回头正好她也尝尝这一道鹅脯,与她在后世自己琢磨着做出来的,究竟有何不同。 柳眉应下,转身刚刚要走,柳母突然一把抓着她,压低了声音道:“见了采买的管事,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问。对方给多少,就领多少。” 柳眉陡地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好些事儿,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这府里头,最最要紧的一句话,就是瞒上不瞒下罢了!” 柳眉从来不曾经过这些事儿,听了柳母的话,情知大有文章。但是她不懂,只能都记下,随即去叫了那两个给柳母帮佣的婆子,然后便从园子后门出去,先去大厨房,问过管事娘子。新任的管事娘子便带她去见了负责采买的管事,领小厨房的份例。 “小厨房的份例是从明儿开始算起的。你先把些不容易坏的材料领回去。”那采买的管事姓吴,四十多岁的年纪,蓄着两撇浅浅的山羊胡。“现在天气热,你每天过来领一次,待天凉了就改三天一次。逢年过节的时候依旧是每天,记住了么?” 柳眉点点头。吴管事便让她过去,将拨给小厨房的食材指给她看。 “来,在这簿子上摁个手印,算是你将今儿的材料都领过了!”吴管事说。 柳眉一瞥眼,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记着:鸡子,一百枚。 她立即将眼光移开,没显出认字的模样。反正厨房和采买这里,该是还没人知道她识字。 柳眉转头瞅了一眼吴管事指给她看的一筐鸡蛋,筐不大,目测也就六七十枚上下。 于是她开口问吴管事:“吴爷爷……” 吴管事听着这称呼很得意,看表情相当地自我膨胀。 “……园子里住的人多,爱吃鸡子儿的人也多,这鸡子能不能多给我们几个?” 吴管事板了板脸,咳了一声,说:“园子里的份例就这么些。如今天气暑热,鸡蛋特别贵,没十文钱一个根本拿不下来。” 他看了看柳眉,道:“也罢,我从外院这头匀几个鸡子把你,回头告诉你娘,俭省些。现今上房的老爷太太们都在俭省,没道理园子里住着的哥儿姐儿们反而要这要那的。” 柳眉赶紧点头,冲吴管事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好似对吴管事的“通融”格外感谢。 她很爽快地就在簿子上按了小手印儿,然后招呼了与她同来的两个婆子,小心翼翼地提了材料,回园子里去。 回到园子的厨房里,柳母早已在灶上支了一口大锅,锅里透着香气。柳眉忍不住鼻翼轻动,暗自辨认加入锅中的香料:桂皮、大料、姜片、葱段……还有一种是什么?嗯,是陈皮。 柳眉盯着那两个婆子将材料都放下,就转头去看柳母。 柳母将大锅的锅盖揭开,铁勺在锅内搅了搅,将汤汁搅匀,又看了看里面剖成两爿的鹅肉火候,随即满意地扣上了锅盖。 “眉儿,份例都领到了么?” 柳眉应了一声。 柳母便去她自己的柜子里,拿钥匙开了柜门,取了一本用粗制毛边纸自己钉起来的簿子出来,又找了一枝描眉用的炭笔,便拐去了隔壁。 柳眉想:这是要记账呢? 可是自己这个娘……认字么? 她跟在柳母后面,到了隔壁,一探头,果然见柳母正在点算今儿她领来的材料。 再看柳母手中的小簿子,柳眉忍不住微笑——自己这个娘,其实颇有天分的么! 只见簿子上都用炭笔画着简笔画,偏还画得格外传神,页首最上头画着一只鸡的形状,第二排则是一个小黑圆圆——这就该是鸡蛋了? 果然见柳母数起了鸡蛋,然后在纸上画了七横三竖若干条粗线。柳眉看了半天,突然悟过来,这是七十三个鸡子儿了。 若是没有她后来讨的五个,就只得六十八个? 百分之六十八的比例,这中间被昧掉的……好像真不少啊!难怪早先柳母特为提点,要她见着什么就领什么,不要多问——这里头,难道是行业潜规则,大家都心照不宣? 她忍不住,悄悄地对柳母说:“我今儿在吴管事那里擦了一耳朵,听说是该给园子里一百个鸡子的份例。咱们今儿……有领了一百个鸡子儿么?” 她装作数学不好,把锅扣给体育老师。 柳母淡淡一笑:“回头上头问起,他们就说采买的路上不小心磕了几个呗!” 原来这算是正常损耗啊! “哦!” 柳眉又故意问,“咱都在采买那里按手印儿了,为啥还要记这些?” 柳母则答道:“万一有人真要坑咱们,说咱们这小厨房账目对不上,咱们总得留一手不是?” 柳眉一伸拇指,点了个赞——小心驶得万年船。 “对了,听那吴管事说,这天气热,所以十文钱才得一个鸡子儿,是么?” 柳母点点头:“是得要这么个价儿。” 原来这是时价。 “可是这些鸡子儿都是吴管事在城外的庄子上收的,你想想,光咱们这一处,这一天,鸡子上一项,他能得多少钱?日积月累又有多少钱?小厨房尚且这样,府里那么多人,都是要吃饭的!” 听了这话,柳眉正出神,柳母已经将材料都点算完毕,将那小簿子收在柜子最深处,仔细放好。她随即转身出去,又转回灶间,揭开锅:锅里炖着的鹅肉,火候已经差不多了。 柳母随即将两爿鹅肉捞出来,晾凉,然后剔骨。这时候鹅肉已酥,骨架很容易便剔了下来。 柳眉趁这的当儿,去将原锅里炖鹅肉的汤澄清,装在一只瓦罐里,又替柳母重新起了一口锅。柳母则将去骨的鹅肉剁成了大块,放在锅中,浇了两勺鹅肉汤,又在汤里加上盐、糖、蜜、酒,有从一只小罐里舀了一勺赤红色的粉出来,锅里的鹅肉立即变得红彤彤的,颜色极其鲜亮,很有胭脂的感觉。 柳眉就去琢磨那只小罐,凑上去闻闻,又拈了一点在指尖,在阳光下看看,自己悄悄嘀咕:“是红曲?不是红曲?” 柳母过来,“眉儿,瞎嘀咕啥呢?这是杏粉。” 杏粉? 柳眉一下就明白过来:后世厨师们用红曲调色,而在这个世界里,厨子们则用杏粉这样的天然色素调色。 难怪也有书上记着,这胭脂鹅脯,也称杏花鹅。 一时汤汁收干,柳母将鹅肉从锅中取了出来,晾到稍凉,便置在专门处理熟菜的砧板上,片成片,然后装盘。 柳眉见柳母装了几盘,知道母亲是做给十二个官的。 果然,只听柳母说道:“这些一会儿送给梨香院。” 然后柳母又指着一碟说:“一会儿这碟娘拿给你姐姐和你舅妈去!” 最后柳母又盛了一个小碟出来,笑着望着柳眉,递过一双筷子,说:“来,尝尝!” 柳眉颇有些受宠若惊,因这一小碟,都是从鹅腿上片下来的精肉。外面附着的鹅皮色泽鲜红明亮,里头的鹅肉颜色稍稍浅些,却更似美人腮上胭脂。 柳眉挟了一片,送到口中。 鹅肉,较之其他禽肉,更硬一些,不似鸡肉鸭肉,容易烹饪得那般软嫩。 这道胭脂鹅脯,也是如此。柳眉尝了第一口的口感,就是觉得不够嫩——可是再嚼,却觉得口感十分劲道,弹而耐嚼,而且越嚼越香,肉却丝毫不柴,没有塞牙的感觉。 “好吃!”柳眉吃得眉花眼笑,连连点头——她这是又学到了,“娘,我去给您盛碗饭,您也吃些。” “其实也不用配饭,配无锡惠泉酒特别好!”柳母自己尝了一口,也颇满意。这鹅脯鲜香里带着少许甜味,适合配合口感柔和的黄酒。 柳母随即将其余的鹅脯都装在食盒里,准备去梨香院。 “眉儿,你自己先吃,娘将这些送出去就回来。”柳母就要出门,“对了,眉儿,还有一件事儿要嘱咐你!” “今天这鸡子儿的事儿,谁也不许说——”柳母压低了声音,“知道了就知道了,这事儿在这府里,知道的人多了去了!” 柳眉心头一惊,“那上头人也不问么?” 柳母笑了笑:“上头么……问了也没用,总有办法遮过去的。” “可你若是一张嘴到处瞎说,那便是跟别人的财路过不去,人还能待见你?” 柳母见柳眉抿着嘴,一副沉思的模样,就又补了一句,“其实也没有怎么着,不过是大家一起和气生财罢了!上头多少也知道些,但若一味要求下头的人一个子儿都不贪,那便没人肯好好做这活计了。” 见柳眉还是不说话,柳母出门前就又补了一句,说:“今儿这只大白鹅,就是老吴家的侄儿媳妇替我收拾妥当,腌好好了捎进来的。这府里的底下人,全连在一起,分不开的。” 说毕柳母就走了,留柳眉一个在小厨房里。 她再挟一片鹅脯,仔细嚼嚼,这味道,好像就有点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回去陪母上大人过节,明天也是这个时候更新。本文会努力日更,争取下周给大家多更肥章。 第40章 治疗膨胀的绝世良方 柳母走了未久, 就见林小红似笑非笑地出现在小厨房门口。 “你可算是来了!”柳眉大喜, 拉着朋友进来, 带着她在小厨房里转了一圈,问:“觉得怎样?” 小红抿嘴轻笑, 说:“挂上水牌, 这就能开张了!” 柳眉也笑:“这儿的小厨房,怎么能和你那鸿顺楼相比?” 小红不再跟她说笑,而是问柳眉:“去领过份例和材料了?知道现如今府里的情形了?” 柳眉点点头。 说实话,要不是小红先问起,她恐怕还不知道早先的事儿该怎么向小红说。 她心中暗暗揣摩, 凤姐命她去领份例、偶尔兼职采买,该是有让她暗中盯着的想法在里头。这贾府里, 风气如此,照柳母说来,早已是人尽皆知,大家心照不宣, 只是瞒着上头而已。 林小红身为凤姐心腹, 但是其父母又都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家与管事娘子。柳眉料定小红知道内情, 只是小红又会透多少底给凤姐, 她却心中没数。 只听小红幽幽叹了一声, “如今府里都是这样,一层一层地贪,人人都想着将钱往自己兜里揽。可谁能想得到,府里早就是寅吃卯粮了。” 柳眉是个剧透党, 所以听了这些,并不惊讶。 小红又道:“人人都指着府里的差事,能多盘剥一点儿是一点儿,可谁曾见过府里不好,底下的奴才还偏活得滋润的?” 柳眉点点头,表示同意。她想,也不晓得这是小红的忧患意识影响了凤姐,还是凤姐反过来影响了小红,总之这两人现今都看得挺透的。 “那……奶奶打算怎么做?”柳眉悄悄地问小红。 小红摇摇头,脸上露出些不解的神色,回答柳眉:“奶奶却说,底下盘根错节,倒也不能轻易便动。再者,水至清则无鱼,若是一点利也没有,府里这么多事儿,人也懒得去担待。” 小红转述凤姐的话,与柳母说的,完全是一个意思。 最后小红叹了口气,说:“不过是等着,觑准了机会再下手罢了!” “且不说这些,”小红另想起她今天的目的,脸上的阴霾登时一扫而空,“带你出府去个地方,不过,这回,绝对是件好玩的事!” 柳眉望着小红,脑子里转了片刻——她明白为啥凤姐要给她冠个采买的名头了。 “鸿顺楼?” 小红见她猜到,欣喜地笑笑,挽了她的胳膊说:“眉儿,走!” 一时两人一道,出了大观园角门,沿穿堂走了一阵,小红忽然一拉柳眉的衣袖,两个小丫头往道旁一缩。 柳眉还未抬头,就已经听见凤姐儿那招牌式的爽朗笑声传了过来—— “待大娘得闲了,再坐个轿子进府,与老太太一处斗斗牌,说说话儿!老太太舒心了,我们这些小辈们见了,心里也舒坦点儿。” 远处就见凤姐伴着一位穿着体面的老妇人,从穿堂跟前的角门出来,在柳林二人前面,缓缓往荣府二门处过去。 柳眉小声问朋友,“那老奶奶是哪位呀?” 小红也压低了声音答道:“是赖爷爷家的老奶奶!” 柳眉听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此人不是别个,正是荣府大管家赖大的母亲,赖嬷嬷。府里无数小厮仆役、丫鬟媳妇子,都管赖大称作赖爷爷,那赖大的母亲,几乎便是老封君了! 只是柳眉没想到,这赖嬷嬷,究其身份,终究是个仆妇,却是由凤姐亲自陪着一起出门。这偌大的体面,令人咋舌。 小红见柳眉冲着赖嬷嬷等人远去的身影发呆,冷漠地道:“不过是给赖家几分薄面而已,就真敢这样,这赖家……” 她没说下去,柳眉在肚子里帮她补足:这赖家,怕是凤姐的目标吧。 * 一时凤姐等人去远,小红拉着柳眉出了门,上了大车,一起去了鸿顺楼。 柳眉这时候才知道小红为什么拉她出来。 “一会儿邵厨子求你,你先吊着他,可不要轻易答应他!免得他回头又摆谱拿乔。” 原来,这邵大厨上回借故想摆凤姐一道,没曾想竟然凤姐拉了个小小年纪的柳眉出来,将那最为挑剔嘴刁的忠顺亲王给对付过去。 邵大厨没奈何,只能老老实实地回来继续当差。 却没曾想,柳眉当初做了给忠顺亲王尝过的那道“蒋侍郎豆腐”,不知为何,竟在京中传出了名声。不少客人订席面的时候,都明确地说,要尝尝那道,“亲王殿下吃过的豆腐”。 柳眉扶额——看来豆腐真是一道容易让人误会的菜肴。 林小红便继续往下说。 “邵大厨开始还摆谱,说这些寻常杂素菜品,没道理让他这样的主厨来做。可谁曾想,无论是哪个二厨,都做不出来你那天做的味道。” “后来邵大厨扛不住了,自己也试着做了一回。”林小红笑得格外得意,“你也知道,那天厨房里的大家伙儿都尝过了那道豆腐,众口一词,都说邵大厨做出来的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从此以后,邵大厨就疯魔了,每天做上十几遍豆腐,这几天大家天天吃开洋炖豆腐,吃得脸都白了,都跟豆腐似的。可就是做不出来大家那天晚上吃到的味道!” “没法子,”小红冲朋友脸上看看,“奶奶就吩咐我来找你,带你出去!” “说实话,我瞅那邵大厨也快要撑不住了。若是鸿顺楼还做不出那道豆腐菜,那他便决计没脸在这儿继续留下去……” “不过,”说到这里,小红换了个语气,“不过若是你自己再做,做出来却也不是那些帮厨尝过的味道,邵大厨估计就很能拿住此事说嘴了!” “所以,你们奶奶,就让我来帮着治一治邵大厨那个总爱摆谱拿乔的病,最好还给除了根儿,是也不是?”柳眉笑着说。 小红竖起拇指:“可不是么!” “眉儿,我可是最信你的。不过,你自己说说,隔了这么久,连做两回,你能做出来一模一样的味道么?” 柳眉挑眉,“这有什么不能的?” 她很舒服地往马车后头一靠,说:“治这爱膨胀爱摆谱儿的病,有个最好的办法。” 林小红不懂“膨胀”是什么意思,但看看柳眉的表情便也懂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是什么法子了。” 柳眉心想,这最好的法子,就是碾压碾压再碾压,三回一过,准保好了。 * 少时两人到了鸿顺楼。 鸿顺楼只做晚市一档生意,所以这时辰大厨房里还很闲—— 人们闲到全都聚在大厨房里,准备围观柳眉重做上一回的豆腐。 “柳姑娘,您老人家上回做的那道豆腐,究竟叫做什么?” “蒋侍……嗯,蒋氏豆腐!”柳眉想了想,觉得稳妥起见,还是不要将“蒋侍郎”三个字说出来的比较好,万一这世界里压根儿还没出现过蒋侍郎此人,可怎么办才好。 “相传是一户蒋姓的大户人家,想出来的做法,所以就叫蒋氏豆腐。” 旁人都没有听说过柳眉口中所说的“相传”,却都觉得她莫测高深。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大家伙儿都这么看着,手底下见真章好了!”有个三四十岁上下的汉子,正抱着双臂立在厨房大灶跟前,带着敌意,望着柳眉。 柳眉见这名大汉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周身拾掇得非常干净,此刻他双臂袖子卷起至肘,便露出小臂上虬劲的肌肉。 柳眉便晓得这人是邵大厨了。 她不在意,只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好!” 邵大厨身边,站着那位满脸写满了“没经验”的二厨。不知为何,这二厨倒是一心向着柳眉,小心翼翼地问她:“柳姑娘,要不要我们……回避?” 他怕柳眉这道菜有什么不传之秘。 好些名厨都是如此,好多名菜一方难求。 岂料柳眉摇摇头,说:“不用!你们都在旁边看好,我只做一遍!” 这是要教他们了? 满厨房的小帮厨们都是兴奋不已,独独那位邵大厨黑了脸——这是妥妥地在打脸呢! 不过,距离做上回那道豆腐,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甚至在场的这些人都已经快要记不清这个味道了。柳眉做出来的,还能令他们那样惊艳么? 柳眉很轻松,施施然地开始动手。 这回不比上次,这回满厨房里都是事先准备好的材料:豆腐、处理好的虾米、油、葱、糖盐甜酒…… 柳眉手下飞快,片豆腐、灼豆腐、烧豆腐、调味、起锅…… 邵大厨就眼睁睁看着柳眉用他重复了无数次的手法又做了一遍这道豆腐。 起锅盛盘的时候,就已经有帮厨惊喜地大叫:“就是这个味道!” 柳眉面无表情地将锅内的豆腐盛了两盘,一盘分给众帮厨。众人持筷一尝,莫不有热泪盈眶的感觉:真的,就是这个味儿啊! 尝了那么多道仿制的豆腐,陡然吃到正品,帮厨们手底痛快,一盘豆腐立即被瓜分了个精光。 大家望着柳眉,这才明白,柳眉为什么将豆腐盛了两盘。 只见柳眉将另一盘递给了邵大厨,“尝尝!” 邵大厨见帮厨们吃的痛快,心里半信半疑——他依旧不肯相信,柳眉这样轻轻巧巧地做出来的这一道豆腐,究竟与他试过的那么多配方,做出来有什么不同。 邵大厨从筷笼里抽出一双筷子,尝了一块,眨眨眼,确实觉得手中的这碟豆腐,鲜香美味,无可挑剔。相比之下,他以往做了那么多次,都有或多或少,这样那样的瑕疵,与眼前这道,无法相比。 他随即放下了筷子,冷笑一声,说:“是不错!” 他刚才已经仔仔细细记下了柳眉做这道豆腐菜的每一个步骤,每味调料,以及所有调味料的剂量。柳眉这么一来,就是轻轻易易地将这道豆腐的方子拱手让给了他。 岂知,在这一刻,柳眉就轻描淡写地往旁边跨了一步,将整个案面与灶台让了出来,“邵师傅,你既都看全了,你来做一道吧!” 邵大厨“哼”了一声,心里忍不住火大。 他是个年纪是对方两三倍的厨子,吃过的盐,比小丫头吃过的米都多,小丫头这么说,是生生嘲笑他,落他面子呢? 可偏生林小红与其他帮厨在一旁都看着。没经验的二厨听见柳眉这么说,当即给邵大厨打气:“邵师傅,咱们总要向主家交差的。您既然都看全了做法,何不做上一道,若是可以,这道菜就能上菜单子了。回头柳姑娘不在,您也可以教教咱们。” 林小红在一旁站着,只是看着,什么都不说,无声地施压。 邵大厨最终还是有些吃不消,毕竟他已经没有了与主家讨价还价的本钱,若是这家混不下去,在京里其他的酒楼,他也拿不到这样好的薪水。 于是邵大厨冷着一张脸,转过身去,净过手,系上围裙,按照柳眉刚才操作的过程,一步一步,将这道蒋氏豆腐做将起来。 柳眉在一旁看着,觉得这邵大厨记性甚好,她刚才处理豆腐的手法、动作,这邵大厨照样学来,做得一丝不错。每块豆腐片成十六片,也是一点儿没差。 旁边围观的帮厨,也对他们的老大颇有信心的样子。 可是柳眉看着看着却越发有把握,转头与林小红互换了一个眼神。 少时,邵大厨的“蒋氏豆腐”也出了锅,热气腾腾的。大厨房里一样弥漫着豆腐与虾米混合而成的香气。 邵大厨起锅装盘,冲柳眉冷笑一声,傲然抱住了双臂。 岂知柳眉冲他一笑,怂恿道:“邵师傅,你自己先尝尝!” 邵大厨极少被人如此挑衅,一听这话,气得红了脸。 可是林小红站在柳眉旁边,听见柳眉如此说,也点了点头。 邵大厨无奈,只得又取了筷子,挟了一块自己做出来的豆腐,送入口中。 片刻之间,厨房里寂静无声。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邵大厨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黑。 邵大厨站在那里,半晌没有能说出话来。 突然,他记起了早先柳眉做的那盘豆腐,如今还搁在灶台旁边,赶紧伸筷又去挟了一块,送入口中尝过。 寂静之中,便听见竹筷掉落在地的声音。 邵大厨只震在当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柳眉很轻松地拍拍袖子,转过脸对小红说:“治好啦!” 第41章 六位一体魔幻豆腐 见到邵大厨那副脸上白了又红, 红了又黑的表情, 鸿顺楼的帮厨们立刻都明白了—— 即便刚才邵大厨从头到尾观摩了柳眉做菜的全部过程, 并且一模一样地再做上了一遍,这盘豆腐的味道, 竟还是不及柳眉做的。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邵大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渐渐地心灰意赖起来。他长叹出一口气,转脸对林小红说:“红姑娘,请转告主家,就说我老邵,技不如人, 实在没脸在鸿顺楼待下去,肯请主家, 另请高明吧……唉!” 随即他转过身,将身上扎着的围裙解下来,仔细叠好,往灶台上一放, 满脸颓丧, 转身往大厨房门外走去。 林小红在旁边看着, 眉头皱起。站在生意的立场上, 她原没打算就此逼走邵大厨的, 可没想到柳眉这一剂药猛了点儿,有点儿矫枉过正,竟将这邵大厨原本高高的心气儿给尽数烧没了。 邵大厨将将踏出大厨房门口,只听后头一个清朗的少女声音就此响了起来。 “是, 你说得没错,你确实是技不如人。不止如此,你连该怎么做菜,怕是都忘了!” 一语出,满厨房哗然。 柳眉这话说得太狠太扎心,一时邵大厨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满脸紫涨,眼神里尽是满满的难堪。 帮厨们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跟着邵大厨的时间更长一些,深知邵大厨的功底,眼见着柳眉不过一个黄毛小丫头,这般不留情面地数落邵大厨。帮厨们心里难免有些发颤,觉得她话说得有些过了。 岂知柳眉毫不客气地继续开口:“你刚才做这道‘蒋氏豆腐’的时候,心里头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邵大厨重复了一遍——他刚才是在想,待这道豆腐的方子一定,就赶紧起个吸引人的菜名儿,加在菜牌上,等这事儿的风头过去一阵,再跟主家谈加薪升职的事儿。 “自然是在想每道工序该怎么做,和调味料用多少罢了!”邵大厨搪塞过去。 “真的么?”柳眉冷笑,“你刚才看我做这一道豆腐,一定看得很仔细吧!每一个步骤都记得清楚,每样调味料用多少,也看得分毫不差。依样画葫芦,你以为很简单吧!” 人人心头听着一怔:不这样,难道还要怎样? “可这样你和一个厨下新进的学徒又有什么区别?”柳眉伸指指了指站在她对面的二厨,那二厨立即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难得跟大厨比肩,“没经验”还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 “头一件,适才你选的那块豆腐,比我当时选用的那一块要稍老些,煎灼定型,该比我更快;煎透时豆腐的色泽也该比我煎出来的要稍浅些,否则便难以入味;” 邵大厨适才全没注意到两人所用的豆腐有什么区别,这时不由得听愣了。 柳眉继续往下说: “我用的甜酒,因用的是新开酒坛最上头的一杯,所以澄清而味淡;你从坛中取第二杯甜酒,则稠而更甜,理应用量再少些,免得甜酒的味道喧宾夺主;” “滚泡而得的海米,我所用的比你用的那些体型更小,鲜味更易渗透……” “还有,你上灶的时候,灶火比之前我用的时候旺了不止一成……” 柳眉说一句,邵大厨的脸色便更黑一分。 “最要命的是,我刚才说的这些,每一点不同,你都知道得很清楚,可是你自己做来的时候,却丝毫不曾留意。” “也就是这些,才让你做出来的菜式有那么多这样那样的瑕疵。” 柳眉说起来,心里也很火大—— 中式传统菜式,菜谱食方中极少精确地记载火候与调味料的剂量,大多数时候,只是说“少许”、“适量”、“数刻”、“少顷”……这固然是因为中式烹饪手法千变万化,法无定法,同时也是给了厨师们发挥的余地,根据食材、调味料的具体情况,随时加以调整。 也因为此,厨子在灶上的烹饪时的那种“感觉”,远比脑海中记下的食方要重要得多。 所以,柳眉才格外不喜邵大厨刚才一副偷师的模样,只将她的做法生生记下,再依样画葫芦出来,偏还自以为大功告成。 “你手底下制出来的菜品,早已被你当了争名夺利的工具;你早就失了一个厨子应有的本心,怎么还做得出令人满意的菜式?——老实告诉你,你不仅仅是技不如人……其实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在纳闷——你究竟为什么还要做厨子?” 柳眉集中火力,一番话喷完,竟令邵大厨一时满脸死灰,双臂抱着头径直就蹲了下去。 柳眉与林小红交换了一个眼神,林小红悄悄从袖中伸出拇指,给朋友点了一个赞。可柳眉也看得出小红有些担忧,估计是怕邵大厨真被她激走,鸿顺楼这里没人能顶上。 正在此时,邵大厨突然直起身站了起来,满头是汗,极其诚挚地转头望着林小红说:“柳姑娘说的我都明白……其实我,我除了做个厨子,旁的什么都不会啊!” “红姑娘,从头到尾,都是我老邵错了……可是我老邵,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都指着我做厨子的这个饭碗。红姑娘,以前是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跟主家胡乱抬杠了……求求你,再给我老邵一个机会!” 邵大厨望着林小红,林小红却只管看着柳眉。那意思是:柳眉若是同意,她就愿意点这个头。 没办法,邵大厨就只能转过脸来瞧着柳眉。 只见柳眉走到案板旁边,看也不看,随手抄起了一块豆腐。 ——这难道又是要做蒋氏豆腐? 旁边围观的帮厨们想起连吃了好几天的开洋豆腐,再好吃他们也吃不下了。 却只见柳眉手腕一翻,那豆腐立时便被砸在案板上。这块豆腐正是早先柳眉用过的那一种,质地较碎软,一砸之下,在案板上华丽丽地碎成一滩。 “这里一滩碎豆腐,你取了做主料,不拘你用什么辅料,自行做一道豆腐菜出来,让在场的大家伙儿都满意,就算你过关。” 这一番话说出来,厨房里众人都有点儿纳闷,望着案板上碎成一堆的豆腐,大眼瞪小眼。不少人都带着乞求的眼神看着柳眉,希望她能放邵大厨一马,哪怕是换块豆腐也成啊! 可是这时候,小红突然站了出来,径直走到灶旁,伸手取了早先被邵大厨掷下的那幅围裙,一步步走到邵大厨面前,将围裙交到邵大厨手中,而后淡淡地说:“一会儿试吃的人里头,也算我一个。” 林小红一直是主家的代表,在这间鸿顺楼里,一向说一不二。 她这样开口一表态,邵大厨便知求也没用了——他被逼上梁山,跟眼前的碎豆腐杠上了。 呆立了片刻,邵大厨重又将那围裙系上,卷起衣袖,先去洗了双手,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回到案板跟前,盯着那滩豆腐,看着。 旁边的帮厨纷纷为他们的邵师傅捏一把汗。 柳眉看看林小红,两人交换一个眼神——两个姑娘心里都清楚得很,这邵大厨一定得狠狠地逼上一把,若他还不能悟,就永远只会是个唯利是图的平庸厨子。 只见邵大厨在那豆腐跟前,呆立了少说有半柱香的功夫。突然,他提起厨刀,伸手先将豆腐切成一样大小的小块。因为此前柳眉摔豆腐的手法技术过硬,豆腐碎得乱七八糟,碎块也极不均匀,邵大厨这样一修,豆腐渐渐地成了一样大小的豆腐丁。 只是邵大厨为了追求大小一致,这些豆腐丁便细小了些,看上去像是一案板的碎屑。 邵大厨极其没自信地看了看柳眉,却见柳眉缓缓地点了点头。邵大厨心头一喜,回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怎地就这么听这小丫头的话了? 邵大厨将豆腐碎屑统统盛入一只海碗中,然后开始拧着眉头苦思,去厨下取了鲜鸡汤出来,淋在一口锅中,用文火慢慢收浓。 另一头,邵大厨则新取了鸡瓜、火腿、香蕈、口蘑四味材料,一气儿都切成与那碎豆腐一样大小的细丁,然后将火腿先下锅,煸出香味来,再接着火腿熬出的那一点儿子油,将其余三样炒香。 接着,邵大厨准备将这些材料都下到浓鸡汤里,可偏生在下锅之前,他犹豫了又犹豫,忍不住又偷偷去看柳眉。 其实柳眉知道自己的本事跟邵大厨差得不止一点半点,如今酒楼名厨必备的那些经典菜式,什么佛跳墙、葱烧海参之类,因为材料昂贵的缘故,她并没有多少烹调经验。若是比拼起这些来,她万万及不上邵大厨。 可是邵大厨却一个不察,栽在了这最最寻常不过的豆腐上头。在被柳眉碾压一次,骂醒一次之后,邵大厨确实对柳眉起了佩服之心,因此在犹豫之时,他突然起了心,想要向柳眉讨教。 可真要讨教起来,邵大厨又实实是不好意思开口。 于是柳眉开了口:“你将手里的材料先放一下,先闭上眼,想象一下。你做出来的成菜,就摆在面前——” 邵大厨果真闭上了眼,半晌开口道:“豆腐成碎丁,浸在浓鸡汤里,豆腐中间间着配菜,鸡瓜柔嫩,火腿咸鲜,香蕈香,口蘑滑……可,可总好像缺了点儿什么。” 柳眉顺着他的话问:“缺点儿什么呢?” 邵大厨如坠梦中,迷迷糊糊地答了一句,“缺点儿不一样的!” 柳眉继续引导:“是香气上不一样,还是味道上不一样的,还是口感上?” 邵大厨猛地一惊,睁开眼,说:“口感上不一样的,最好还能增香的!”说毕,他径直冲到厨房的另一头,满柜子地乱翻乱找。 半晌,他抱了两个小罐出来,一个里头盛着海松子,另一个里头是现炒的南瓜子仁儿。 “就是这两样!” 邵大厨像是疯魔了一样,抱着两个罐子想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将先前的四样辅料,连同松子仁与瓜子仁一起下在浓鸡汤中,再加入碎豆腐,待到煮滚,随即撒盐出锅。 这一道豆腐出锅,邵大厨惴惴不安,去取了若干只小碗,不配筷子只配勺,再一一将豆腐盛在碗中。头两碗先送给了小红与柳眉,其余又送了厨房里其余帮厨,和从外头进来凑热闹的掌柜与伙计。 尝过这豆腐,大厨房里一片寂静,无人开口。 这邵大厨自然免不了心下惴惴。到底这份豆腐自从出锅,他还未尝过一口。如今见众人是这番反应,他自然觉得有点儿不大妙。 “你自己尝一口吧!” 柳眉施施然地说。 邵大厨瞅了一圈众人的脸色,这才将最后那一小份豆腐取了,自己用勺舀了,送入口中。 半晌,这年近四旬的汉子,一直都没做声,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突然就捂着脸蹲在地上。 柳眉叹口气,心想:一道菜做得太成功,结果把做菜的人自己给吃哭了的情形,应该也不算太罕见吧——毕竟以前她做完特别得意的菜肴发朋友圈,总是嘚瑟地配文字“好吃到流泪”。 * 这件关于鸿顺楼的糟心之事,至此终于告一段落。邵大厨得林小红应允,他只要努力操持,不断创出些精品菜式,为鸿顺楼挣下个好名声,待年尾主家自然给他封一个大红包。 那邵大厨谢过小红,转身过来找柳眉。 只见这位主厨冲着柳眉就长长的一躬到底,“柳师父!” “师父”不同“师傅”,自有其含义。这里邵大厨是尊柳眉为“一言之师”了。 旁边二厨等人就跟过来,也冲柳眉一躬到底,“柳师父”、“柳奶奶”,帮厨们年轻,跟着邵大厨胡乱称呼起来。 将她叫得那么老?——柳眉自然气得不打一处来,好容易一个个地训了闭了嘴,便听邵大厨恭恭敬敬地询问:“柳师父,若没有您当头一棒,当面喝醒了我,又一再耐心点拨,才得我做出了这道——鸡汁乱炖碎豆腐……” 鸡汁乱炖碎豆腐——柳眉听着实在是忍不住抽嘴角的冲动,这真是囧人起囧名啊! 邵大厨也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对柳眉说:“所以……柳姑娘,想请您给这道菜取个名字!” “你这道菜是豆腐为主料,浓鸡汁辅佐,再加上六味辅料,一道煮滚起锅。” 柳眉想了想,又补充道,“妙就妙在,这六味辅料的味道极好地融合在一处,口感既各自鲜明,又融为一体……” “有了,就叫六位一体魔幻……豆腐!”柳眉陡然想起了什么,一转身,就问凑上来的众人,“你们这儿谁管着食材,熟悉那种不常见的调味料的?” 众人见柳眉问,当即指了二厨,而邵大厨却还兀自没明白,“什么叫做……六位一体,魔幻……豆腐?” 却见柳眉兴奋地转头对他说:“你先别急,先在这儿等等,我还有话问你!” 邵大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又不敢走开,只得听柳眉在一旁向二厨询问他有没有见过一种“红色的”、“尖尖的”、“吃起来很热很辣,甚至有痛感”的佐料。 二厨只说没见过,但答应了柳眉,愿意替她向别的食肆、行商,甚至药材铺里打听打听。 柳眉这才终于满意了。 这时她才转过身来,望着邵大厨,定了定神,又向周围看了看,终于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问:“向你打听一个人!” 邵大厨略略躬身,恭恭敬敬地开口:“柳师父,您请问。” 只见柳眉眼珠转转,似是沉思了片刻,小声问:“我想问的是那位,忠顺亲王……” “……我是想问,他真的……砍过人手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邵大厨这道豆腐的原型是《随园食单》里的“王太守八宝豆腐”。至于“六位一体魔幻豆腐”这个名字,与一道“六位一体魔幻麻婆豆腐”重名,本文的最后期会有一点点别的“菜式”乱入,在这里先扔个引子。辣椒不会再多写了,毕竟《红楼》里没有怎么多提过这种调味入菜。祝大家好心情好胃口! 第42章 小厨房也开小灶 柳眉犹豫了片刻, 才开口询问邵大厨。 “那位忠顺亲王……真的砍过人手么?” 她打算打听清楚, 看看能不能逆推出她家那倒霉系统的设定。 “砍过, 当然砍过!”邵大厨赶紧点头。 柳眉扶额,感情那位不是随便说说的, 上回她还真是冒了巨大的风险。 “也就五个月前, 亲王殿下在太白楼吃席,吃完就命人剁了那家大厨的手!” 邵大厨说着这话,脸上突然现出一脸崇拜的神情。柳眉在旁边觑着,心中难免想:喂喂,这老邵, 你的三观有问题啊! “话说太白楼那大厨,也该!为了抢人家一道祖传食方, 硬是将人逼得家破人亡。结果你猜怎么着,亲王他老人家一尝,立即就认出了这是原主的食方。命人将原主家人传来一问,才问出了诸般恶行。” 于是就替天行道, “咔嚓”了作恶多端的厨子一双手, 让他就算是有食方也做不出菜肴来? 柳眉暗自脑补了全部过程, 心里感叹:真是没有法治意识! 不过在这个世界里, 其实也难怪……柳眉也能理解邵大厨的义愤与快意——为一道食方害人全家, 当真是好大仇。 “还有一回……”邵大厨想了想又开口。 柳眉哭丧着脸:一回难道还不够啊! “上回是有家没啥名气的酒家,为了招徕生意,在饮食里下了那些见不得人的材料,就是叫人越吃越想吃, 怎么都离不了的那种……” 邵大厨一面说,柳眉一面点点头:这大约就是与后世黑心商家往火锅汤里加罂|粟|壳是一个意思了吧! “……教亲王殿下知道了,就命人将酒家厨子和老板的舌头都拔了,说是叫人一辈子也尝不出味道来!” 柳眉听得,觉得背后寒毛直竖——这也太狠了!她自己虽然绝对不会起这种伤天害理的心思,可只要一想起忠顺亲王的这一身戾气、狠辣手段,她立即就想辟易远避。 偏邵大厨却依旧带着一脸崇拜。 “那个,老邵,你给丫……给他做菜的时候,难道就不怕?”柳眉很难理解这个同行的心思。 邵大厨点点头,说:“自然是怕的!” “不过,亲王殿下是绝少的,特别懂行的人,极为挑剔。他吃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着,有时只见他一皱眉、一瞪眼,你就大约知道自己那道菜毛病在哪儿。” “若是能得他半句点拨,那更是终身受益。”邵大厨骄傲地挺了挺胸,“只不过,寻常厨子没有什么机会,极难得他老人家亲自品鉴手艺。” 柳眉听了在心里吐槽,心想,那你老邵也没有因此而成为一个人格伟大的厨子么。 只是她回想起那天晚间在鸿顺楼的奇遇,心里也偶尔有些感触。 那人,确实是个好吃而会吃的人无疑:尝到蒋侍郎豆腐,就着急寻上好的女儿红来配;看到她做的那一碗虾籽阳春面,就只觉再等片刻面就坨了…… 若不是有砍手拔舌的这档子事儿,她怕是不会对这人这样讨厌,这样畏惧。 想到这里,柳眉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那感情好,以后遇上那位亲王,只要不曾做过那些大奸大恶之事,应该也不会被怎么样吧!” 岂知邵大厨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凝视着前方,脸上的肌肉突然抖了抖。 “难说……” “当年,铁网山的旧事,犹在眼前……”邵大厨一面说一面抖,“……那回真真是,血流成河,血流成河啊!” 柳眉清清楚楚地看见邵大厨眼里的恐惧,只是她不明白,铁网山的往事,究竟是什么鬼? * 林小红处理完厨房这里的事,又去看过了酒楼的账目,就过来寻柳眉,带她一起回府。 柳眉坐在车上歇着,这才想起来,她的系统今天一直在线,但是一直都很安静。 她向邵大厨过问忠顺亲王的事,是没办法瞒过自己的随身系统的。可这系统竟然完全没有反应,她觉得有点儿出奇。 “系统,系统大哥!”柳眉决定问一问,“我打听你原型的事儿,你不在意?” “不在意!”系统非常不在意地吐出这三个字。 “可是……你为什么会不在意呢?”柳眉问的时候微微有一点儿郁闷。 “提示:好奇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心理状态,不建议提问时以‘为什么’作为语句起始字段。” 柳眉气结,这不是上回她用来逗系统的话么,没想到反被对方给逗了回来。 好吧! “那……既然那位是你的原型是忠顺亲王,你知道铁网山的旧事,究竟是什么事么?” “知道!” 系统平铺直叙。 “系统大哥,那个,世情大哥,你行行好,告诉我吧!”柳眉还是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里似乎有一只小爪,挠啊挠地想知道。 “建议使用咨询功能,使用咨询功能将自动扣除三十枚系统金币,是否咨询,请确认!” 柳眉不干了,连这个也要咨询?她下回再找邵大厨追问一下就好了嘛! “财迷系统,不要,谢了!” 柳眉随即扭头望向车外,只见大车这时候早已停在道旁。她不明就里,看了下小红。 小红笑笑说:“刚才前头说是捉拿逃犯,封了两条街。我们这车驾得一下才能过去。我见你睡着了,就没叫你!” 原来是捉拿逃犯——柳眉坐正了身子,正听见官道那里传来马蹄声、脚步声,人声嘈杂声。她在的大车一侧有人窃窃私语,“不知这次会不会又像上回那样,牵扯出哪家王公大臣家。” 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候,柳眉回到大观园的小厨房里,时辰已经有点儿晚。 柳母早已在小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柳眉不禁有些愧疚——今儿是小厨房头一回操持园子里众人的饮食,她原该早点儿回来帮忙的才是。 可是柳母却并不在意,见柳眉进来,说:“眉儿,这儿热,你刚回来,先到外头歇着去。” 柳眉哪里肯,问:“娘,还有几个院子的菜没做出来的?” 一问之下,柳眉才发现自己这位娘真是手脚麻利,到这个时辰,怡红院、潇湘馆、稻香村等几处的饮食都已经做好了。余下不过宝钗和三春的院子还没做完。 “薛大姑娘和咱们府里三位姑娘都在珠大奶奶那里吃饭,余下不过是其余下人的饭。眉儿,你在外头忙了一天了,先歇着。” 柳眉自然不能看着柳母一个人这样忙,连忙凑过去,只见柳母手下一个小锅,正在做一份野鸡瓜炒芦蒿。 柳母的灶台旁边,还放着一个食盒。柳眉过去低头一看,只见里头盛了一碗玉兰片火腿汤,一小碟红煨肉,一碟松菌炒口蘑,加上锅里那份,一共不过三菜一汤,但看上去格外清爽精致。 “这是给哪个院子的?”柳眉没明白,柳母不是该做几个院子里大小丫鬟们的餐食么,为什么是小锅菜? 柳母听见柳眉问,赶紧努努嘴,说:“眉儿别问,出去先歇着!” 柳眉满腹狐疑,柳母大约也明白自己闺女的性子,干脆改口说:“外头还有刚焯熟的鸡瓜子肉,眉儿帮娘去拆鸡丝去!” 柳眉只得应了,从灶间出来一看,果然台子上放着刚焯熟,还冒着热气的鸡胸肉,还不少,只不过一看就是寻常肉鸡,与刚才柳母用的野鸡瓜有天壤之别。 她当即认认真真地拆起鸡丝来,这许多块鸡瓜子,拆出来足足有一大盆。再见鸡胸肉旁边还放着同样抄熟的水芹菜,柳眉估摸着柳母是想做芹拌鸡丝。 正忙碌着,柳眉便见一个眼生的婆子进了小厨房,径直去了灶间,少时柳母将那婆子送出来,早先柳眉见到的那只食盒正被婆子提在手里。 柳眉目送着婆子远去,按捺不住好奇心,当即放下手里的活计,远远跟着那婆子去了几步。 只见那婆子出了大观园后门,没几步,就绕到了凤姐的院子跟前。丰儿出来,从婆子手里接了食盒,便又进院去了。 柳眉带着一肚子的问号,溜回大观园。 这时候柳母已经出来,将柳眉拆好的鸡丝都取了去,加上水芹菜、香油、芥末和醋,正在一起拌匀。 柳眉装作不在意,问柳母:“给做琏二|奶奶的饭已经送到了!” 柳母“哦”了一声,片刻后,突然抬起头看看柳眉。 柳眉泰然自若,一副我早已知道了的模样。 柳母当即点头笑道:“眉儿原该早就知道的,只记着别往外说就行。琏二|奶奶将这样的差事交给咱们,咱们原该谨慎小心,莫让奶奶烦忧才是!” 柳眉假作喏喏答应,心里却大奇:这真是给凤姐的小灶啊! 她一直不明白这小厨房的开设与凤姐的“事业线”有什么关系,可左想右想也觉得不至于,这凤姐,特特撺掇了贾母与王夫人,弄了个小厨房出来,就是为自己开了个小灶吧! “奶奶们有自己的打算,眉儿你别管就是了!”柳母神神秘秘地对柳眉说。 少时各处的饭食都好了,柳眉看着都装了盒,由杂使的婆子送到蘅芜苑、秋爽斋等处去。 她还未顾上自己吃饭,怡红院来了人,正是四儿,见到柳眉,连忙大声说:“柳眉,快些,宝二爷叫你快去!” 见四儿催得急,柳眉不得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饭碗,随着四儿一起回到怡红院。 宝玉在榻上爬了一整天,这时早已不耐烦了,见着柳眉,连忙唤她过去,又刻意支开了四儿。 “宝二爷有什么事?” 宝玉尴尬地看看左近,见四下里确实没人,于是低声开口:“其实也没什么急事儿!” 柳眉一对柳叶眉就此一挑:没什么急事还敢打断姐吃饭? “其实吧……也就是想请眉儿帮个忙!” 宝玉凑到柳眉耳边,极小声地说:“眉儿,若是你有空,能不能替我跑一趟紫檀堡,去探视一个人?” 柳眉一听:什么,紫檀堡? 宝二爷唉,您是不是棒疮还没好,就已经又皮痒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上回有位朋友问到野鸡崽子汤,应该不久就要写到了……就在吃螃蟹那段以后。 第43章 世界边缘紫檀堡 “柳眉姐姐, 您这是, 碍不过宝二爷的情面, 不得不跑一趟的吧!” 柳眉坐在大车上,外头坐在车夫旁边的人是茗烟。茗烟自以为猜中了柳眉的心思, 得意洋洋地问柳眉。 柳眉则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不理会茗烟。 茗烟在外头便笑,“柳眉姐姐,其实咱们这位呆爷就是这样一个人,对谁都有情有义的,您说是吧!” 柳眉又“哼”了一声——她才不是答应了宝玉, 要去紫檀堡探视蒋玉菡呢! 她出来一趟,另有目的。 自从上回金钏儿死, 系统告诉她这个世界的自我修复功能之后,柳眉就一直在暗自琢磨,她到底该怎么办。 偏生这种琢磨柳眉又不愿让系统知道,所以每每等到夜深人静, 确认系统不在线的时候, 她才会偷摸着思考一会儿。 认真思考的结果是, 其一, 她应该努力地在这个世界里制造各种改变, 或者是联手旁人一起制造改变,最好改得目不暇接面目全非,让这个世界疲于应付,根本来不及修复的时候, 没准儿会出现一线生机;其二,她更应该好好地了解一下这个世界——所以昨儿晚上她才应允了宝玉,要过来一趟紫檀堡。名义上是探视蒋玉菡,实际上却是她想来看一看,这个世界……有没有边界。 红楼是部奇书,框架绝大,可书中人物生活的环境却很小:不过两个府,一个园子。 于是乎柳眉异想天开,暗自猜想,既然这是个基于红楼、能够自我修复的世界,那么这会不会是一个有别于真实世界,而是个存在边界的虚拟时空呢? 而紫檀堡,京郊二十里之外,好像是书中提到,京城附近最远的地界儿了。 基于这个大胆的假说,柳眉便打算趁此机会,到这紫檀堡来亲眼看一看。别说是紫檀堡,若是她有机会去金陵扬州姑苏平安州……她也是愿意去的。 柳眉一大早从荣国府出门,一开始十余里都是官道,大车走得很快,到得后来,道路渐窄,开始有些崎岖难行。走着走着,日头已高,天气也开始渐渐热了起来。 “柳眉姐姐,紫檀堡就在前头了。”茗烟在大车外头。 柳眉闻言,将车帘微挑,凝神往大车外面看去。只见远处一座村庄,坐落在山脚下。村后苍翠的山峦,则如一扇森严的屏风,整整齐齐地挡在了紫檀堡后面。 “茗烟,这里还有路能往更远处去么?”柳眉问茗烟。 “有啊!您瞅着,这不是……往平安州去的官道?” 柳眉顺着茗烟手指的方向去看,只见眼前出现了一条平直而整齐的官道,冲着那屏风似的山峦延伸过去,一路笔直地抬升到山峰顶端,便好似从中断绝。 “看上去……好像有点儿假唉!” 柳眉心里暗想。 转眼到了紫檀堡村口,茗烟来请柳眉下车。 柳眉下车的时候,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长长的单子,拍在茗烟手里。“茗烟啊,这回你不用再自己贴钱了。回头你贴了钱,她们也不会领你的情!” 茗烟看到这样长长的一道代购清单,忍不住也苦了脸,可又不敢反抗,只得乖乖地将代购清单笼在了自己袖子里,转身和那车夫一道去了。 柳眉冲着那条“通往”平安州去的官道仔细打量了一阵子,终于放弃了走过去看看的念头——俗语说,看山跑死马——没有交通工具,她怕是得花上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能走到那条官道看起来“断绝”的地方。 于是柳眉转身,进了紫檀堡村子,向村中的老人家打听蒋玉菡的住所。 当地的村民见她长相甜美,年纪又小,便好心指给她看。 蒋玉菡的住处,是村中一座粉墙黛瓦的院子,坐落在村子一隅,看上去甚是安静。院子后面,便是那屏风似的高耸青山。 柳眉便上前叩门。 来此之前,宝玉曾交代过,到紫檀堡见蒋玉菡,只需自称是蒋玉菡在“京州甄府的亲眷”即可,这大约是两人事先就商量好的暗号。同时宝玉还给了柳眉一件信物,嘱咐她见到蒋玉菡时取出,对方自然知道她是宝玉的人。 里面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开口相询,柳眉便按宝玉所说,称自己是蒋玉菡在“京州甄府的亲戚”。 门内便安静了片刻。 大约是门房进去问那蒋琪官了?柳眉暗自猜想。 “那便请进吧!” 只听里面“豁拉”一声,里头下了门闩。柳眉小心翼翼地一推门,往前踏了两步,忽然发觉不对,还未来得及往后退,只听“砰”的一声,身后的大门已关,随即头顶响起“铮”的一声。 柳眉吓了一大跳,抬起头,见到自己头顶正上方一柄大刀朝自己天灵盖落下来,另一侧斜刺里则出了一柄剑,生生将那柄刀牢牢地架住。 柳眉还没顾得上脚软,已经先一缩头,从那刀剑之下钻了出来,迈出两步之后才想起来——妈呀!这回真是被宝玉坑坏了。 那位“多情多义”的宝玉,终是因为上回在清虚观的时候透露了蒋玉菡的下落给忠顺亲王,因此心中始终存了不安,所以求了柳眉,偷偷地过来探视一回,看看蒋玉菡可曾被忠顺亲王“苛待”。 柳眉看着宝玉心中存了十分的愧疚,再加上她确实想到这从未来过的地界儿看上一看,因此才应下的。 可谁想得到,这里竟是这样的一副情形——好险,刚才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受到足以致命的人身伤害了。 “这不是什么附加任务吧!”柳眉心头一颤。 没想到她的系统就此上线,并且冷静地回答她:“不是!” “到紫檀堡来,是你自己的选择,与你的任务线无关。因此系统不会就此提供任何支持。” 标准的官方回应。 说毕,系统立即下线,好似与柳眉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舌。 “精神上也不支持一下?”柳眉心头好生郁闷,没听出系统语气里有一丁点儿的怨怼。 再看她身后的那一刀一剑:持刀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下巴颏儿留着密密的短须,脸上有青色的伤痕,似乎曾经受过外伤;持剑的,则不过弱冠而已,相貌俊美,且英气勃勃,比起宝玉来,更该是个有豪侠之气的世家公子。 只见持刀的男人瞪着眼望着对面的人,“柳兄弟,你因何拦我?” 持剑少年笑着说:“紫英兄,不过是个小小年纪的丫头,对我们不会有任何威胁,您这是又何必多伤人命?” 紫英——冯紫英? 柳眉心想,十有八九就是这厮了,难怪听起来声音有些耳熟。上回在鸿顺楼宝玉薛蟠他们吃酒那次,此人应该也在。 那对面这位,柳兄弟? 柳眉仔细打量,越看越觉得眼熟,看了好半天,终于醒悟过来,这人的眉眼,长得与北静王世荣有那么一点儿相像。 难道是柳湘莲? 柳眉想起她以前研究红楼菜式的时候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地细看过八七版红楼的电视剧,记得电视剧里北静王与柳湘莲两个角色,是同一位帅锅演的。两个角色都特别传神。 不会这个红楼世界也受了87版电视剧的影响,将柳湘莲和北静王设定成长得很相像吧。 片刻后,她确认——此人确实就是柳湘莲! 柳眉身后,响起脚步声,旋即在她背后站定,随即一个柔润到极致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湘莲兄说得对,冯大哥,这不过是一名替人跑腿的小丫头,咱们又何必与她过不去。” 这声音教柳眉听在耳里,几乎如天籁一般。 柳眉转身回头,望着身后背手走出来的少年男子,这才意识到,出来的人——确是有些雌雄莫辨,可也着实是美到了极致。正是她曾经在鸿顺楼惊鸿一瞥地见过一面的,唱小旦的琪官,蒋玉菡。 那天在鸿顺楼柳眉曾经偶然撞见琪官与宝玉一同出来。可是那次酒楼里灯光昏暗,柳眉没怎么留神琪官的形貌,她只管注意系在宝玉腰间那条红汗巾子去了。 可如今在这煌煌白日之下,见到蒋玉菡,柳眉忍不住震动——这蒋玉菡,决计不是一个以色艺侍人的寻常戏子。 只见他面色瓷白光洁,没有半点瑕疵。一张瓜子脸儿,确有女子柔美之态,然而那对眸子却乌黑深邃,目光缓缓从柳眉面上扫过之时,自然而然透出优雅雍容的气度来。 这家伙简直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随身自带美颜功能啊!柳眉心内暗暗咋舌。 蒋玉菡在这小小庭院之中,背手而立,温煦而笑,只一个眼神便将安抚了暴躁易怒的冯紫英,鼓励了见义勇为的柳湘莲,也令这个颜控属性太强的柳眉,忍不住有点星星眼起来。 在柳眉看来,这小院中的三人,蒋玉菡定是首脑无疑。 她猜得不错,听见蒋玉菡这么说,冯紫英先放下了手中的紫金背大刀,柳湘莲手中则是一对雌雄鸳鸯剑,也被柳湘莲收回鞘中。 “小姑娘,你受惊了!”蒋玉菡温和地向柳眉慰问,“你可是荣国府的二公子遣来传话的?” 至此,柳眉的一颗心,才稍稍落回到了肚子里。 她稍稍屈膝,向蒋玉菡等人行了一礼,只说:“是,我们宝二爷因日前无意中透露了蒋公子新居的所在,心中深感歉疚。又因故致伤,正在府中将养,无法亲身前来向蒋公子致歉,因此命我前来探视,惟愿公子安好。” 说着,柳眉从袖中取了叠得整整齐齐的茜香罗出来,说:“宝二爷道,您见了这个,定能信得过我的身份。” 宝玉原来还曾建议柳眉将这汗巾子系腰间的,在她一阵眼刀之下才将这馊主意收回去的。 蒋玉菡见到这茜香罗,也不接,只点点头,说:“自然信得过的。” 柳眉见状,只得将茜香罗收起。 旁边冯紫英忍不住便冷笑:“荣府那个哥儿,着实中看不中用,嘱咐了半日莫要随意说起琪官住所的,还不是一句话便向人透露了去。若不是琪官委曲求全……那,那岂不是……” 柳眉听到“委曲求全”四字,自然忍不住联想——宝玉是将紫檀堡这地址透给的是忠顺亲王,而蒋玉菡又一直是亲王府的伶人,那忠顺亲王找上门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有点儿按捺不住,心头的猜测总是要往绯闻那头跑偏。 “也不能这么说,”蒋玉菡听见冯紫英这么说起,笑着摇了摇头,说:“买卖恒产,便要在官府立契,若是旁人有心,自然就有迹可循。我本没指望将此处当做什么藏身之所,不过是图个清静罢了。” 听见蒋玉菡这么说,柳眉对他的印象又好了几分,越发觉得此人通情达理——若真有人做了什么坏事的话,则一定是那位皮皮虾王爷的锅。 说话间,天上传来鸽哨的嗡嗡声。蒋玉菡伸出手,便有信鸽下来,降落在他掌心之中。蒋玉菡动作熟练,拆开了信鸽腿上缚着的传讯布帛。 柳眉一时觉出十分的尴尬,晓得蒋玉菡他们聚在此处,八成是在密谋着什么。她不便与闻,可一时好像又走不掉,只能背转身,索性盯着蒋家院墙,专心地数起墙上的瓦片来。 “他现在正从京里出来!”蒋玉菡沉着地说,“一个人!” “一个人?”冯紫英与柳湘莲对视一眼,冯紫英道:“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啊!” 蒋玉菡也点点头,开口道:“我们大家一起,好生计议一番……” 说着,院中三个人的目光齐齐地朝柳眉身上看过来。 “得,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走!”柳眉乖觉得很,与其让人推推搡搡,极其难堪地擒住,倒不如她自己先优雅地投降。 蒋玉菡倒是颇为抱歉,柔和地说:“这位姑娘,实在抱歉,我们对贾家二公子,还有姑娘你,都没有半分恶意。只是此间事关重大,因此只能请姑娘在舍下多留一阵。” 说着,蒋玉菡欠了欠身,对柳眉说:“请随我来!”说毕,他当先迈步,往蒋宅后院过去。 蒋玉菡话说得漂亮动听,他身后两个,却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字都不说,却一个持刀,一个握紧了剑柄。 柳眉很乖觉地随着蒋玉菡走了出去,穿过一进院落,来到宅子后面。 蒋玉菡开了一扇门,让柳眉进去,随即再度欠身。 蒋玉菡刚开门的时候,柳眉只以为这是一件寻常屋子,佣人房,或者干脆是柴房之类。 可待她定睛细看,却发现这间屋子竟然是——厨房。 房里炉灶俱全,墙角堆着柴,头顶梁上则挂着各色各样的野味,山鸡、野兔、獐、袍子……大约因天气暑热的缘故,这些都是事先腌制好,然后挂在梁上风干的。 难怪,这屋子里,有一股子腊肉的味道。 蒋玉菡一直在柳眉身旁,暗暗留意她。见她一进这间厨房便精神一振,蒋玉菡自沉吟片刻,记起了什么,当即柔声开口:“姑娘,请问你贵姓?” 第44章 风腌果子狸(上) 柳眉暗想, 看来, 她也是与厨房有缘。连旁人要她回避, 都能带她来厨房里。 听见蒋玉菡问,柳眉只答说姓柳。蒋玉菡闻言双眼一亮, 却不多说什么, 径直转身出去,将房门轻轻带上。 柳眉轻轻叹了口气,开始凝神思考接下来应该做的事情。 此前,茗烟一早与她说好,先送她到紫檀堡, 茗烟还需回东门外郑家庄替宝玉跑腿,顺便代购。算起脚程, 茗烟至少还得过上两个时辰才能过来接她。 她若是想悄悄溜出去,估计走不远。更何况外头还守着一刀一剑,冯柳那两个门神。而蒋玉菡恐怕也早就看穿了她的这点心思,压根儿就不怕她偷溜。 不过, 话说, 这个厨房, 收拾得还真不错。 柳眉在这灶间转了转, 发现这里调味齐全、食器讲究, 而食材则都是连贾府都难得一见的山珍——除了梁上挂着的风干野味以外,柳眉还见着了一大筐榛蘑,几头长长的野葱,还有一大把马齿苋, 和一小盆新鲜的野鸡蛋。 柳眉一路细细看来,终于突然想到:咦,自己怎么又想到“吃”这上头了? 她不由得伸手敲敲脑袋,微微有些泄气。 其实柳眉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算不上聪明,更与“厉害”二字绝不沾边,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除了挚爱的厨艺和美食以外,她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长。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也遇到过这样那样的不如意,甚至红楼杯具的阴影始终徘徊不散,令她心神不宁。 可是人总不能失去希望不是么? 想到这里,柳眉挺直了背,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她总能想到办法平安脱身的。 恰在此时,灶间的门,“吱呀”一声自外打开了。 蒋玉菡那完美的身形出现在门口,“柳姑娘,请问您可是曾在鸿顺楼代替邵师傅主持料理,并得了忠顺亲王殿下亲口称赞厨艺的那位姑娘?” 柳眉想了想:那天……好像没有人称赞她厨艺啊!凶巴巴的话倒是说了一箩筐。 蒋玉菡见她不接话,微笑着接下去:“其实姑娘不必自谦,倒是在下没有想到,荣国府藏龙卧虎,宝二爷身边的人,竟也有这样的本事。人皆云荣国府钟鸣鼎食之族,果然不虚。” 看来蒋玉菡没有怎么多想,将柳眉的能耐归功于荣国府的“底蕴”。 “在下……今天过来,其实是想要请姑娘帮在下一个忙!” 蒋玉菡背着手,缓步进来。 柳眉眼尖,见到冯柳两个门神,一左一右,远远地站在门外头。 “再过一阵,有个好……朋友,会造访舍下。敝舍一向是请人操持饮食,偏生今日不巧,紫檀堡请不到手艺精湛的厨子,因此想劳烦姑娘,代为出手,随意做几道山野小菜。” “你先告诉我,来的是什么人?” 柳眉瞅瞅蒋玉菡的神色,再看看外头两尊神,心生疑惑,隐隐约约地,有了个答案。 “请姑娘出手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姑娘厨艺精湛,而那人……于这饮食上头,格外的挑剔。” 柳眉立即往后退了一步,问:“你的好……朋友,是不是忠顺亲王?” 蒋玉菡见她大胆,直呼忠顺亲王的封号,不加敬语,当即跨上一步,点点头,直言道:“正是此人!” “你——敢不敢?” 柳眉哪里这么容易被激将,当即开口驳道:“我不做!” “你们怕是与忠顺亲王有过节,想借我手中做出来的菜式,暗中捣鬼,是不是?”柳眉大声反问—— 这是想下毒、还是下蒙汗药,迷晕了之后再大卸八块? “我是个以手艺为生的人,你们要在借我亲手做出来的食物,去害旁人,这绝对不行。我万万做不到。” 柳眉很坚决——料理食物的人,不能以食物去害人,这是她的底线。 “小丫头,这恐怕由不得你吧!”外头冯紫英提着他那柄紫金背的大刀就走了进来。 柳眉瞅着冯紫英的大刀,心里有些发怵。 “你要是逼我,我就胡乱做,做出来的一团乱糟糟,人家看都不要看,尝也不要尝,你的计划便也行不通!”柳眉嘴硬,心里其实已经有点儿虚了。 柳湘莲这时候上来,拉住了冯紫英的衣袖,说:“紫英兄,犯不着这样吓小姑娘,人家也是小孩子家家的!” 蒋玉菡此刻却点点头,转身对冯紫英说:“冯兄稍安勿躁,其实这位柳姑娘说得很对。” “忠顺亲王殿下,对食物菜式格外挑剔,且天性敏感多疑。他若是在这食物里,发现一点点不对,以他那副性子,头一个倒霉的,必然是负责料理的厨子无疑!” 柳眉赶紧跟着点头,说:“对对对……到时候,我这一双纤纤美手就没了,我找谁哭去?” 冯紫英与柳湘莲两个,听她这么腆着脸说话,表情都是难描难画。 冯紫英挠了挠头,决定换个方式相劝:“柳姑娘,你可知道这忠顺亲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年铁网山一案,他手上沾了无数人的鲜血……” 柳眉嘟着嘴,“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凡事皆有两面——柳眉暗暗告诉自己,眼前冯紫英提起的铁网山旧事,并不足以让她就此将忠顺亲王钉上一个“大恶人”的标签,虽然她早已给他钉上了“龟毛”、“残忍”、“凶巴巴”等其他的。 冯紫英听她反驳,忍不住又要抽刀,被蒋玉菡一个眼神止住。 只见蒋玉菡轻轻地提起衣袍,恭恭敬敬地就朝柳眉拜了下去。 “柳姑娘,你于饮食一道的坚持,确实令我蒋某人钦佩!” “可是,我想,你怕是误会了!”蒋玉菡温和地开口解释,“亲王殿下是在下的主家,也是衣食父母,我从未想过,要借你手制的食物,对他有所不利。” 那就是要想其他方法了?柳眉撇撇嘴,不大相信蒋玉菡。 刚才冯紫英都说了,当年铁网山一案,忠顺亲王手上沾着无数人的鲜血,眼前这些人,恐怕都是与铁网山有关联的人,所以想方设法,要为昔年枉死的人报仇呢! 柳眉脑洞一向比较大,登时想到,蒋玉菡忍辱负重,以绝色之身,在忠顺亲王府中做一名地位卑微的伶人,只怕也与铁网山旧事有关。偏生这忠顺亲王世清对他情有独钟,宁可得罪荣国府,也要逼问出蒋玉菡的下落来,所以两人这是相爱相杀的一对? 不少狗血剧的剧情登时涌上了她的脑海,柳眉看向蒋玉菡的目光,便也多几分不同。 “柳姑娘,我以当年铁网山数千冤死之人的血仇发誓,决计不会在你亲手做出的菜肴里动手脚,从而对忠顺亲王有所不利。否则,便教这大仇永生永世,无从得报!” 蒋玉菡再开口之时,言语掷地有声。 “琪官!”冯紫英在后头一开口,柳湘莲给他一个眼色,他只得将后头的话缩了回去。 柳眉听见蒋玉菡这样说,心底也莫名地震动。 没想到,竟是那样的大仇! 也没想到,蒋玉菡竟以这样的大仇发了重誓。 紧接着,蒋玉菡大踏步上前,走到冯柳两人面前,伸手取下了两人手中的刀剑,掷在灶台一角。 “这是我们三人在此间所有的武器兵刃,全部交由柳姑娘保管,我等决计不动。”蒋玉菡说得诚意满满,“惟愿姑娘相信我等。” 柳眉眼睁睁看着蒋玉菡将冯柳二人的兵刃掷下,又带着两人退到厨房一角。 “说实在的,柳家妹子,你忒造作了些!”这回,开口说话的是柳湘莲。 “我和你同姓,便管你叫妹子吧!”柳湘莲长相俊美,说话却随便且豪气,“这都快到午间了,大家肚子都会饿的。小妹子,你就行行好,好歹张罗些吃食。听说你很会做菜……” 柳眉听见柳湘莲夸自己,挺了挺小身板儿,颇为自豪,却听柳湘莲说下去,“……可别是为了这里的材料尽是世所罕见的山珍野味,姑娘从来没见过,而且不会做吧!” 这是激将!——柳眉告诉自己。 柳湘莲遂指着梁上挂着的一块腊肉模样的东西,说:“认得不,这个是风腌果子狸。” “果子狸,见过没,吃过不?不会做吧!”柳湘莲爽朗地送上两字:“哈哈!” 柳眉心中大摇其头——她还真的没做过。 在她那个世界里,刚上小学的时候,柳眉曾经见证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流行病,据说起因就是这种野生动物。也就是因为这段往事,柳眉深知,无论是从动物保护,还是卫生安全的角度,野生动物都不宜入菜。 不过这风腌果子狸,因为长时间腌制和风干的关系,安全系数会比新鲜野味来得要高,再经过高温烹制完全烹熟,应该没有染上疾病的风险。 尽管柳眉从来没有接触过果子狸,她却很清楚地知道风腌果子狸的做法——红楼里确实没有记载做法,可是《随园食单》“杂牲篇”里却清清楚楚地记着。 “提示,这是红楼菜式,这是红楼菜式!”不知什么时候,销声匿迹一阵子的系统又上线了,“材料难得,错过这一次,你需要等到第七十五回情节出现的时候才能再遇。建议尝试完成该任务,将获得五十个金币的系统奖励!” 不知为何,柳眉总觉得系统一向高冷的声音里,多了一点点气恼,似乎非常不赏识柳眉,即使给她任务提示,却也好似只是公事公办,不得已而为之。 她却觉得系统这个提示有些道理:风腌果子狸确实不是等闲能见到的食材。眼下,宝玉刚捱过打,说明这个世界也就才进行到三十回;系统既说是第七十五回才能出现,那会儿贾府已经“忽喇喇似大厦倾”,自己又另有打算,不知那会儿还在不在大观园里…… “不就是风腌果子狸么?这有什么不会的?有蜜酒不?”柳眉开口就问。 柳湘莲本是世家子弟,见她问蜜酒,便知她会做这道菜——风腌果子狸的唯一做法,就是用蜜酒蒸。柳湘莲见状,哈哈一笑,转身就与冯紫英一道出门,后者始终气鼓鼓的,到现在依旧如此。 厨房里就只剩蒋玉菡一个,依旧长身玉立,站在柳眉面前。 “蒋公子您且从厨房离开吧!一会儿菜肴得了,我会亲自送到前头去,不会假旁人之手。”柳眉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蒋玉菡将这话听在耳中,知道柳眉很坚持,绝对不想让旁人钻半点空子。 想到这里,蒋玉菡却笑了起来,只冲柳眉点点头,轻声说:“劳烦!” 这话一说出口,蒋玉菡眼中冷光浮现,紧紧地抿着唇,随即转身,坚定地迈步离开。 厨房里终于只剩柳眉一个,刀一把,剑一双。 “喂喂喂,你们谁来帮我把材料从梁上够下来啊!” 柳眉这才想起来,可怜她这么点儿的个子,那块果子狸挂得这样高,谁够得着啊! 作者有话要说: 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不要让野生的保护动物入菜哦。港真,我昨晚写完这章的,然后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们向我扔来一堆表情包:{怎么可以吃兔兔.jpg} 第45章 风腌果子狸(下) 柳眉在厨房里乱找了一圈, 最终找到一根铁叉, 又搬了个凳子爬上去, 才将梁上挂着的风腌果子狸肉给取了下来。 将狸肉搁置在一旁,柳眉先去淘了一锅米, 将淘米水都折在一只海碗里。 她随即将那爿腌制了很久的狸肉浸在淘米水中。这种做法, 既能去腥膻,又能析盐,只可惜时间紧了些,理论上要浸上一夜才好,可是眼下看起来, 她最多只能等上一个时辰,就要上锅蒸肉了。 柳眉想了想, 便去米袋里又抓了一把米出来。那米袋里盛的,只是寻常的籼米,但却正是她想要的。 柳眉将这籼米用水泡软,再将水尽数滗去, 在砧板上铺开稍晾, 再用刀背将米粒拍碎, 一点点细细地剁成米粉。 过一会儿她蒸狸肉的时候, 除了用蜜酒抹遍狸肉, 还会再裹上一层米粉。 这种做法,却不是什么高大上的《食单》里看来的。这是柳眉以前学做各种菜式的时候,无意中见识到的,粉蒸鱼的做法, 演化而来。 用米粉裹住鱼身蒸鱼,完全不用葱姜蒜酒——这原是特别简单的家常风味。不过,哪怕是塘里随便捞上的花鲢,用这种办法,也能做得没有一丁点儿土腥味。 柳眉记住了这一点,今天正好用在了这从未料理过的风腌果子狸上头。 做好这些准备,柳眉转身,去看其他的食材。 总不能只有这一道风腌果子狸吧! 在厨房里迅速溜了几眼,柳眉已经在心里定下了菜单。大菜自然是这道风腌果子狸,此外柳眉还打算做一道凉拌马齿苋、清炒榛蘑、野葱跑蛋——好像有点儿不够,柳眉抬头瞅瞅,见还有切剥干净的野鸡,想到柳母昨天做过的那一道野鸡瓜炒芦蒿。她又从竹筐里翻出两条新下的茄子,于是便将茄子先切了丁,在油里过一下,准备等一下和野鸡瓜切的丁子一起做个“酱爆鸡丁”。 这便差不多了。 柳眉责任感爆棚,做榛蘑和马齿苋的时候,特地将材料仔仔细细都捡过,确保没有什么别的坏东西混在里头——毕竟这两样,一个是野菌,一个是野菜。 而其他的野鸡蛋之类,她就放心得多。 待到正午,那道最为重要的风腌果子狸,就蒸好了。 柳眉一直在厨房里,不曾留意外头的动静,只依稀曾听到过些人语响声。她这时候再打开厨房门,正见到蒋玉菡独自一人在厨房外头候着,见她出来,便冲她笑着点点头。 柳眉不知为什么,还是一阵紧张,又转了回去。她先取了竹箸,将裹在狸肉外面的米粉轻轻剔去,再取了烫过的案板与厨刀,快刀将狸肉片成薄片。 考虑到她有任务在身,这道菜,她必须尝一尝。 于是柳眉挟了一片蒸好的狸肉,送入口中,轻轻嚼一口,只觉得毫无腥气,肉香满口,较之同样蒸制而成的火腿,这风腌果子狸口感更嫩,香味更足。 柳眉却总还觉得差了点什么。 她又是在厨房里一阵乱翻,没找见什么得用的,最后又将目光落在了那早先用来蒸狸肉的蜜酒上头。 想了想,柳眉取了一只小碗出来,往碗里倒了两勺蜜酒,又从她的保鲜空间里取了茶油,也加上两勺,再将酒与油一起搅打,随后在狸肉上浅浅淋了一层。这样一来,狸肉表面便带了一层莹亮的光泽,而闻上去也多一些甜酒的香气。 ——她已经尽力了。 这毕竟是柳眉处理头一次见到的食材,而且也未完全按照食单操作。柳眉闭上眼,暗暗祷祝,希望她能顺利过关啊! 这时其余菜品也都已经准备妥当,柳眉将所有的菜品都装在了一只大托盘里。托盘里甚至还放着一副瓷碗瓷碟银箸。 所有这些都被她一个人托着,便格外沉重。 蒋玉菡见她出来,上前想要帮忙,却见柳眉立在原地,坚决地摇摇头。她说过的,这些东西,都只能得她一个人经手,不会假手旁人。 蒋玉菡见状,善解人意地笑笑,自行转身,背着手走在前头。 柳眉跟着他,将这一大托盘的食物食器都送到了灶间隔壁不远处的一间花厅之中。 这间花厅,所筑的位置也甚是奇特,位于蒋宅的最后一进。寻常人家,这里大多用作卧房、甚至杂物间都有的。蒋宅这里却当做了招待客人的饭厅——可能也是因为离厨房近的缘故吧!柳眉想。 花厅里早坐了一人,见柳眉进来,当即抬起头。 柳眉心里便打一个寒噤。 论理,她见此人的次数,也有过那么两回了,而且天天都听着一模一样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叨叨,总该习惯了。可偏偏,柳眉就是能感觉出花厅中的气压偏低,令她忍不住心里有点发毛。 “殿下,这位姑娘,您以前可是见过?” 忠顺亲王世清独自坐在一张酸枝木雕花圆桌的上首,见是柳眉,并不意外,只是双眼微缩,随随便便地开口,却是在和柳眉说话:“小丫头——你真闲!” 柳眉几乎有想要翻白眼的冲动——这家伙,真不愧是系统的原型,怼起人来,简直一模一样。 可她却又不敢怼回去,只能认怂,低着头,屈膝行了一礼,小心翼翼地将那托盘举到桌上,将里面的菜品一一布在世清面前。 将这些都做完,将杯碟箸都一一放在世清手边,柳眉这才傻眼:蒋玉菡明明该在忠顺亲王身边陪席的,她却将此人全给忘光了。 蒋玉菡察言观色,早已猜出柳眉的心意,当即笑道:“我是哪个牌位上的人,哪里能让柳姑娘这样的名厨来服侍我?”说毕,他自行去取了杯盏,只斜签着坐在世清手边相陪。 这时候,最紧张的人莫过于柳眉。 她几乎是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世清,心里牢牢记着邵大厨说过的话——此人极懂饮食,又极为挑剔,能得他点评几句,便是终身受益。 作为一个以提高厨艺为终身事业的小厨娘,柳眉自然不愿放过这个机会。 “报菜名!” 世清冷冷地开口。 柳眉一怔,这才醒过来,这里可不是鸿顺楼,没有侍从小二服侍,世清的问话,只得她能来答。 柳眉稳住心神,将桌上这几道菜式一一讲了一遍,心里却暗想:这位皮皮虾亲王殿下,既然今天是单独来见这位我见犹怜的蒋琪官蒋美人,就请您不要再大发雷霆,开口吓人,说什么留手留脚的话了好不好? 没想到,听见柳眉说起这菜式,世清的脸色却更加暗沉,目光凌厉,直视柳眉的双眼。 其实以柳眉这个资深颜控看来,忠顺亲王世清五官俊美,相貌清隽,若非总是这副目露凶光的样子,单论相貌,世清或许并不输于蒋玉菡——毕竟蒋玉菡相貌太过中性,略带几分柔媚。而世清则面庞轮廓刚棱,自然现出满满的英气……不对,是煞气。 果然听世清冷冷地开口:“这里如此偏远,你竟也有这份心思过来操持这些野味。既然你这么闲,那对不住,本王今天自是要好好品尝。若是有哪里不妥,后果……你自己想。” 柳眉不敢想啊!她只盼着自己能顺利完成任务,赶紧走人。世清与蒋玉菡这一对要相爱相杀,应该与她没有关系的吧! 这一桌之上,都是山间野味。其中最要紧的那道,就是那道蜜酒蒸风腌果子狸。 可偏偏世清下箸,头一个尝的是凉拌马齿苋。 这道凉拌马齿苋,看着简单,柳眉却是极其小心地将每一棵马齿苋都择过,只留嫩茎嫩叶,再以盐糖香醋调味,撒上一小把在铁锅里文火焙熟的芝麻,最后淋香油少许。 她做的时候,不曾有半点怠慢。 然而,世清尝的时候,竟好像也没有半点怠慢。只见他挟了一箸,送入口中,缓缓咀嚼,眉头微皱。 柳眉却知道,这马齿苋,第一口下去,会有微苦味,这无可避免,稍后就会回甘,转为香味。这种苦味不宜刻意用调料遮盖,否则便也会盖过后续的回甘。 果然,片刻之后,世清的眉头便即舒开,面色转为舒畅。柳眉便知,马齿苋入口时的那种微苦此刻已经化作了甘香,同时口中会生出一种清新凉爽的感觉——此菜有败火凉血的功效,夏天食用极佳,世清顶着烈日从京城赶过来,食用这道凉菜,确实会觉得舒爽无比。 世清不语,冲着柳眉,手中银箸的箸头点点。柳眉便知道,这头一道马齿苋,算是过关了。 可就是刚才这片刻之间,观察着世清的神情变化,柳眉心底突然生出一点点异样——仿佛对方与自己完全是同步的,她对每一个细节的用心,他都能懂;她对料理的每一点感悟,他那里都会有回应…… 邵大厨说得不错,这个人,若不是脾气太糟糕的缘故,应该是一位厨师之友吧! 第46章 亲王殿下的尊贵外号 接下来, 柳眉所制的几道小菜也顺利过关。 余下便是重头戏风腌果子狸了。 世清对柳眉的手艺颇为满意, 抬头看她一眼, 只见她正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脸色总算是稍稍和缓一些。 他再转眼看那风腌果子狸。 这风腌果子狸色泽晶润明亮, 看上去一点不干、丝毫不柴, 闻上去隐隐约约有甜酒的香气。 世清挟了一片,送到口中,沉默不语。 柳眉心下惴惴,心想:您倒是给个话呀! 若是往常,她的系统就该这时候推送她有没有做成这道红楼菜了, 可是今天也是怪了,系统自从给了她风腌果子狸的提示之后, 就此下线,再也没有动静。 只见世清一面品,一面若有所思地又挟了一片送入口中。 这是……还行的意思? 柳眉实在看不懂世清的表情,只能一阵瞎猜。只见世清左手举起面前的酒盏, 举盏饮了一大口酒, 随即脸色立变—— “砰”的一声, 那对银箸被掷在桌面上。 世清的火气不是一点半点, “小丫头, 你过来!” 柳眉不明所以。 “你自己尝!”世清硬梆梆地掷下一句话,似是怒不可遏,又有点像是恨铁不成钢。 柳眉心底纳闷,她自己尝过那道风腌果子狸, 既没有咸得齁死人,也没有柴到嚼不动,何至于令世清暴怒成这样? 难道,真的是她最后调蜜酒茶油的那一步,出了岔子,毁了整道菜。 她转脸看看蒋玉菡,想知道是不是这蒋美人无意间将这多情的皮皮虾王爷给惹毛了。 只见蒋玉菡也一脸懵圈,不知就里的样子。 柳眉无奈,只得上前,从蒋玉菡那里借了他那双还未动过的竹箸,挟了一片风腌果子狸,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完全没有问题,蜜酒茶油与狸肉融合得非常精妙,狸肉除了香,更添了一点点滑爽,颇有几分像是鲜肉,而非腌制的肉干。其实,连柳眉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灵机一动的小小点缀,能令这道菜产生这样的变化。 她抬起身,凝神看着世清:她实在是想不通,世清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气恼! 难道是学宝玉? 宝玉就是这样,闹着说“不好吃不好吃”,待人家丫鬟尝过,宝玉就立刻转笑脸,“嘻嘻,好吃吧”,这样! 可是忠顺亲王明显没有这样的怜香惜玉之心。他一抬手,就抄起蒋玉菡面前那只还未饮过的酒杯,径直送到柳眉口边,轻轻一托,柳眉还未反应过来,已经就着他的手,被他“灌”了一口酒。 “咳咳!”柳眉被呛得面红耳赤,从口中一路辣到嗓子眼儿里去——这是什么酒,起码得有五十度!口感这么霸道,根本不是适合佐餐的。 至此,柳眉才明白过来。 世清怒的,原来是酒不对。 说来惭愧,柳眉醉心厨艺,但是酒这上头,真的不精通。有时她甚至会无意忽略酒水在一道席面上的作用——谁让她本人是个平时滴酒不沾的好孩子呢? 所以这回……她本就没给席面上配酒啊! 这么说来,这烧刀子似的烈酒,该是蒋玉菡给配的? 柳眉这才想起来,适才这酒,就是蒋玉菡自去取杯碟的时候,随便捎来的一壶。趁世清专心品尝,柳眉只顾着紧张的时候,蒋玉菡暗搓搓地给两个杯子里斟上,放在他与世清手边的。 柳眉郁闷了——万一那酒真有什么问题,她也已经被灌了一大口下去,世清若倒霉,她也要跟着一起挂掉。 这时候蒋玉菡终于开口说话:“殿下是觉得这酒配得不行?” 说着,他又取了一只瓷盅,自行斟了一小杯,一口饮下,也忍不住紧紧皱眉,连声道:“错了错了!取错了酒。” 蒋玉菡赶紧起身,向世清作揖道歉,连连道:“错不在柳姑娘,是小人不察一时取错了酒。万望殿下不要责怪于她,实实是小人的错!” 世清低低地哼了一声,怒容渐敛,一张脸重又冷了下去。 见到蒋玉菡也取了同一只瓷壶内的烧刀子饮了,柳眉又自觉身体没什么大碍,她这才渐渐放心,心中连声念叨:蒋美人,请你千万不要连累好人啊! 蒋玉菡道了歉,赶紧向世清与柳眉请教:“殿下、柳姑娘,小人实在是愚钝,两位都尝过这等佳肴了,可有建议,什么样的酒配这道上等山珍最合适呢?” 柳眉反正不懂,就闷声大发财。 世清沉吟片刻,说:“若有上等苏酒也可,但怕你这里乡野之地,得不了这样的东西。若是有绍兴酒,不拘三年的还是五年的,取来便是。” 蒋玉菡听了,恭敬应下,随即转身出去。 花厅里留了柳眉一个。 柳眉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问:“王爷,除了这酒以外,您对这道‘风腌果子狸’,可还有别的点评?” 世清板着脸,摇了摇头。 柳眉舒了一口气,心里暗自欢呼一声,可等了半天,她的系统还是没有动静,没有人确认她完成任务,也没有人给她系统奖励。 拜托,世情系统上哪儿开小差去了! ——没有那“叮”的一声,以及系统金币呼啦啦地增加,她还真少了点儿成就感。 柳眉好生郁闷,偷偷抬眼在世清那里溜了一眼,只见世清也正凝神望着她,嘴角微抬,竟仿佛有些似笑非笑的样子。 柳眉吓了一跳,本能地转过身,想看看是不是蒋玉菡出现在了身后。 可是她背后却是空的,蒋玉菡说是去取酒,可到现在都还未出现。 柳眉想起蒋玉菡等人提到铁网山的旧事,心里也有些发怵。她有心想要提点世清一二,可是理智却提醒她,最好的办法,应该还是的明哲保身,置身事外。 虽然世清是她随身系统的原型,可细究两人的渊源,这位亲王殿下到底只是路人甲一枚。 柳眉转身再看看世清,只见对方已经收回了眼光,开始凝神沉思,似是对蒋玉菡迟迟不返,已经有些生疑。 “这个……王爷,我……小人……奴婢……”柳眉犹豫着,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世清抬头询问,两人目光正撞在一处,柳眉头一次觉得世清那一对深邃的眸子,流露出些许温和的神色。 真是好看,柳眉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句,如此英俊,其实又何必总是板着一张脸到处吓人呢? 而这样好看的男人,却要与蒋琪官那样的美男子相爱相杀,真是太可惜了! 柳眉在肚子里忧伤地八卦着。 却没曾想,世清就此起了身,朝她迈了两步。 “小丫头,看起来,你真的很闲!” 柳眉一吓,往后退了一步,发现已经退到了墙角,便退无可退了。 对面的男人就此来到她面前,突然伸出一只手臂,抵在墙上,阻住了柳眉往外溜出去的动作。 这……这是传说中的墙咚了? 柳眉突然有点儿后悔她最近蹿高了个子,若是没有长这么快,两人之间那萌萌的身高差,她应该不太容易被对方“咚”到的。 “你……以为本王是断袖?” 这声音是这么的熟悉,然而每一个字,却都似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柳眉还在纳闷,不晓得世清是怎么明白她的心思的。 可是,她的脑子已经完全转不动了,世清那张俊脸靠得太近,她几乎能够感受到他的气息,闻到他身上些微的酒意;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轻抿的唇,几乎已经贴近她的鼻梁;他那双宝石似的眸子,正蕴着一点点笑意,映着她小小的影子…… 如果这样的男人是弯的,打死她都要抢过来掰直啊! “你……再说一遍,本王是不是个断袖?” 世清伸出手,轻轻托起柳眉纤巧的下巴,让她整张俏脸距离自己更紧。 这心动,来得太快太猛,像是龙卷风。 这一刻,柳眉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她放弃了抵抗。 既像是相处了很久很久的身边人,突然一下就开了窍;又像是偶遇的路人甲,正要擦肩而过,却突然对了眼缘…… 不知为何,柳眉突然记起了她以前给亲王殿下起的外号——皮皮虾亲王殿下。 要命的是柳眉居然还会在心里笑场——若是她和他,能够一起走……她愿意和他一起吃遍全天下。 瞬间,柳眉觉得下巴上力道突然加重,再睁眼,只见世清眼内全是气恼,在对面一字一顿地对她说:“对了,你竟然——给本王起绰号!” “你——”柳眉只觉得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你怎么会知道……”——知道我心里正在想着的那些? 这真是要了卿卿命了! 柳眉突然奋力想要挣开世清的双臂,却似乎惹恼了他。世清突然向前用力一撞,将柳眉整个人撞在花厅的墙壁之上。 柳眉吃痛,刚要出声,却觉世清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将她整张脸埋在自己胸前。世清用整个身体护住柳眉,两人紧紧依偎,缩在花厅一角。 就在这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块桌面大小的巨石,从花厅外破壁而入,将一整面墙壁击得粉碎。 第47章 中了毒的世情系统 巨石撞入的一刹那, 柳眉脑海里一片空白。 被世清死死地护在花厅一角, 柳眉却觉得快要窒息。 早先她曾隐隐约约地觉出, 世清与她,似有一种神秘的关联, 他懂吃、她会做、他能评;他很会吓唬人, 她……很能扛吓;在饮食这件事上头,他们两人,好像始终能够同步。 柳眉是个很莽很傻气的姑娘——为了这种同步,她有勇气面对一切阻碍。 可如今…… 柳眉却觉出一种森森的欺骗感。 都是假的! 要命的是,对面的男人, 能将她脑海中的思绪都读得一清二楚,柳眉便觉得永远无法面对此人——她在他面前, 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各种小心思一望而知,没有半点遮掩……若真如此,她有种很严重的、被人看光光了的感觉。 巨响之后, 柳眉脑海里嗡嗡嗡的, 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随即世清将她微微松开。烟尘扬起, 柳眉却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一时便难以自制地大声咳嗽起来, 将眼泪也一并咳了出来。 世清与她一并看向花厅正中,适才两人或站或立的地方,一切都被那块破墙而入的巨石压得粉碎,花厅中满是烟尘墙砖碎屑, 一片狼藉。什么凉拌马齿苋、风腌果子狸……那一席柳眉用心做出来的山珍席面,早已不复存在。 紧接着,外间有锣声响起,“后山坠石,后山坠石啦!” 是紫檀堡的村民先发现了不对。 “是蒋小哥家里!” “快,先去看看有没有伤人!” “殿下、殿下……” 蒋玉菡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手中提着一只小酒坛,赶到花厅门口,正见到世清满身灰土,抱着柳眉从即将坍塌的花厅中出来。 片刻后,花厅主梁一错,整座屋舍立即坍塌,尘土飞扬,碎瓦乱溅,击在蒋玉菡脸上生疼。 世清却根本不理会蒋玉菡,径自大踏步离开,来到蒋宅外面,先将柳眉抱上了马背,随即自己上马,扯过马缰,调转马头,正见到冯紫英与柳湘莲两人紧跟着蒋玉菡,一起从后院里奔出来。 冯柳两人,手中各持着那一刀两剑。 柳眉虚弱地笑笑。 蒋宅后头的山,又不是乱石山,一座葱葱茏茏草木繁盛的大山,怎么会坠下这样一枚巨石?又怎么会偏偏正巧砸中那花厅,碾碎世清所坐的主位? 不用想,世清过来的时候,冯柳两人全程不露脸,一定是冯柳两人去干的苦力。 估计他们两人也没想到,世清和柳眉这样也能逃脱吧! 其实冯紫英与柳湘莲两个,之所以没能第一时间取了兵刃奔出来,是因为柳眉早先动的一点小手脚。 先前柳眉因为那风腌果子狸挂得太高,取起来麻烦,冯柳两个又非常没有绅士风度,不帮她,柳眉一怒之下,就将冯紫英的紫金背大刀,和柳湘莲那一对雌雄鸳鸯剑都高高挂到了厨房里的梁上。估计两人是干完苦力,放下大石之后,再奔回来取兵刃,结果就给耽搁了。 柳眉无聊地想,其实自己的这些小动作,世清应该也都知道得很清楚。 他早早地预见到了危险,算准了那花厅里哪里安全,所以才有了墙咚这回事儿;他也算准了冯柳两个没有兵刃,对他来说没威胁,所以他才敢这样,独自一个,过来见蒋玉菡。 ——简直是个救世主一样的人物! 可惜,柳眉脑子里如一团乱麻,抽不出头绪,这样的世清,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更遑论接受。 * 一路奔行,两人都静静地不说话。 只奔出不到二里地,茗烟的大车就出现在官道那头。 世清纵马奔到近前,一言不发,轻舒猿臂,从马背上拎起柳眉,将她轻轻放到茗烟跟前。 茗烟双眼似铜铃,口可吞鸡蛋,目瞪口呆地认出眼前这位灰头土脸的小姑娘,再抬眼看世清。 世清一身装束,也略凌乱,颇有些狼狈。 不过茗烟随宝玉在外行走,所见过的王公贵族也有不少,虽说世清眼下一身是土,可是头上束发金冠、身上玉带、袍角上绣着的蟒纹,无一不彰显他身份尊贵,再加上一张冷脸,眼神森然从茗烟面上扫过……茗烟当即一个字都不敢问,揭开大车的车帘,请柳眉上车。 大车随即调转车头,不再往紫檀堡去,径自回城。 柳眉独自一个坐在车里,听着世清坐骑的蹄声渐渐远去,她心中唯有一片迷茫。 这时候,终于,意识里传来了系统上线的声音。 “恭喜你,推陈出新,改良红楼菜式风腌果子狸,成功!获得……” “世情!” 柳眉早已不在乎她能得多少系统金币。就像是大石压在了胸口,鱼骨鲠住了喉咙……她只是想要问个明白。 “如果需要使用咨询功能,你就随便扣钱好了!但是我问你的,请你一定明明白白地回答我!” 世情系统沉默了一阵,说:“如果只是与本系统有关的问题,不需要……我会尽量明了地回答。” “刚才放我下马的……究竟是什么人?” 系统很痛快地回答:“他是我的分身。” “可以这么说,他是我在这个世界里的投影,若有需要现实中存在的人物去完成的事,这个‘世清’就会出面。” “可你上次的回答……” “上次你不是这么问的。” 柳眉无语,她费了很大的劲回忆当时在鸿顺楼的情形——当时她真的没怎么在意。 “那人……到底是谁?”那次她是这么问的。 她没有特指,而他答得也很狡猾。 “上次你问起,并没有确指问的是什么人。为了避免引起你的误解,影响你附加任务的完成,那次我的回答,都是针对原型的。”系统平心静气地解释。 “那个原型……现在还存在么?”柳眉叹了一口气。 “不存在了。自从你来到这个世界,我的分身就取代了原型。” 系统尽量用平直的语言向柳眉解释。 “……但是却需要继承原型的一切,容貌、声音、官职、地位、使命……恩怨。” 所以蒋玉菡等人才会找世清麻烦,却不知此世清早已并非彼世清。 “半年前那些砍手拔舌之类的处罚,都是你干的?” “是——” “这是遵循原型的性格设定,世清必须做一些事让人相信他就是原型。”系统并不隐瞒。 柳眉张了张嘴,终于问:“所以他能读我的心?” 系统说:“是我能读你的心……” 系统能读,分身自然也能。 “如果今天世清冒犯了你,请你谅解。”系统说得又急又快,“你本不应受到任何人身伤害。” 柳眉突然懂了。 今天世清一个人出京,单枪匹马地来到紫檀堡,其实是为了阻止她受到任何人身伤害。 可是如今她正在受到一万点暴击啊!那一刹那……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的心……动了,可心动的对象……是个几万行的程序? “其实今天上线,是过来向你暂时告别的。”系统平静地说,语音恢复为以往的波澜不兴。 柳眉:告别? 她头一个反应:没有系统辅助,那任务线该怎么办? “你还记得我上次启动自检功能的那一次么?”系统提醒柳眉,“那次自检之后,我下载了一个补丁,现在看来,那个补丁并不安全。我的运行出现了一些不可控的状态,包括今天的事也与此有关……初步怀疑是中了系统病毒。” 柳眉还记得那个系统不停上线下线的夜晚——她只是告诉系统“好奇”有多么的危险,告诉他这是人类特有的心理状态……可是仔细想想,在那之后,系统好像确实发生了一点微小的变化。 系统会怼人了,偶尔也会傲娇;而那个凶神恶煞会温和地说话了,还学会了墙咚? “所以我需要关闭一段时间,除了查毒杀毒以外,我还需要完成一次自我升级。这段时间并不会很久,在你这个世界,大约需要一个月左右。” 系统这样说着,柳眉忍不住捂住脸——如果系统的变化,是中了毒的话,那她,一定也是中了毒了。 世清那千载难逢的一点点笑意,和那对眼里她自己的倒影,到现在都还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无法忘怀。听说系统要关闭杀毒,柳眉只觉一颗心难以控制地往下坠——她,恐怕也需要杀杀毒? “在这个月的时间里,我不会在线,也不会读取你的心思。同样的,如果你完成了红楼美食的品尝,或者红楼菜式的制作,就需要自行记录下来。我会在回归的时候,一次性给与记档和奖励。” “至于世清,对外他会在平安州公干……总之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祝你一切顺利!” 世情系统最后一次发声,随即,柳眉的世界就安静了。 柳眉伸出手,抱住额头。 她没有注意到大车那吱吱呀呀的车辙声也已经停止了。 茗烟在大车正前方,正揭开了车帘,满脸惊骇地望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520,多更一章,笔芯。 第48章 木樨香藕粉圆子 柳眉爬下车, 抱着一大堆“茗烟牌代购”进了大观园角门。 茗烟目送她远去, 心里头有些委屈, 适才在大车跟前,茗烟被柳眉威胁了一万遍, 嘱咐他不许将早先见到的事透露给任何一个人, 否则下次还叫他做代购,而且不给钱。 茗烟暗自咋舌,其实他在宝玉身边当差已有一阵,哪里会不知道这其中的轻重利害? 这次到紫檀堡,宝玉故意只让他送柳眉到村口, 茗烟就早已明白,他该知道什么, 不该知道什么。 只不过,这事儿关系到柳眉,也就关系到钱槐。 茗烟与钱槐算是相熟的好兄弟,茗烟便想:要不要给好兄弟提个醒儿? 再想想这一回又一回的代购, 茗烟忍不住泄气, 想:最好还是委婉一点, 稍许暗示暗示便算了。 * 柳眉丝毫不知情, 独自一个, 抱着许多东西回到怡红院里。 她进来之前,已经稍许收拾了一番,头脸都用帕子擦过,可到底是经历了那一番骇人的情形, 再加心神不宁,到底是一副狼狈模样。 可是四儿佳蕙等小丫头哪儿管得了这个,上来就围住柳眉,结果她抱着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数起来。 “咦,我的粉怎么比上回少了些?”佳蕙大声问。 “天气热,上等的粉存不住,贵——”柳眉心知这是叫茗烟不要贴钱的后果了。 佳蕙对这个答案不是特别满意,与身边的春燕坠儿等人一起嘀嘀咕咕起来。 “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没的旁人帮你带了东西,竟还被你数落。”晴雯正巧出来,听见这话,腰一叉便站在怡红院厅里大声训斥。佳蕙等小丫头自是噤声,诺诺地退到一旁。 “眉儿这点儿年岁,每出一趟门,都替你们跑腿。以后你们谁也别支使她,有什么要买的只管找茗烟去。”晴雯大声嘱咐。 她转脸一看柳眉,觉得不对,皱起眉,“柳丫头,你出啥事儿了!怎么这一头一脸的灰。” “没事儿,今天在哪个铺子里,有那不长眼的伙计扫楼上,扫了一笤帚灰出来,正好洒我头上……”柳眉有气无力地编了个谎。 晴雯便拉她,“先别理这些个了,我那里刚烧的热水,先借你,好歹洗一洗,人也舒服些。” 柳眉心中终于生出些温暖,点头向晴雯谢过,自去借了热水,洗漱毕换过一身干净衣衫,终于觉得好过了一些。 宝玉听她回来,早已急不可耐,在自己榻上翘首以待。 柳眉过去见他,只在宝玉对面的凳子上一坐,就陷入沉思。 “眉儿,眉儿……”宝玉低声唤道。 却不防柳眉就此捂住脸,就此无声地哭了起来。 寂静了这么久,柳眉终于可以确认,她的世界里暂时没有那个讨厌鬼系统了;没有人会冷不丁就上线下线,也没有人会随时读她的思维了。 可是她一点儿也不高兴。 她的系统,杀过毒升过级回来,还会是以前的那个系统么? 柳眉软弱了这么一回,立即吓到了宝玉。 “眉儿……怎么了,遇到什么委屈的事儿了?你看,今儿小厨房做了几样,她们说是你娘做的,我吃着格外好,惦记着你肯定喜欢你娘做出来的口味,就给你留了一样点心。看……这是什么?” 宝玉故意卖关子,将榻前一个小瓷盅的盖儿揭开了一条缝,一股子清香就此散了出来。 “这是……” 宝玉果然见柳眉好奇地抬起了头,忍不住笑道:“果然你是个好吃的……再辨一辨,这股子甜香,是什么?” “是木樨清露!”柳眉细细地辨认,“还有,还有藕粉……是藕粉圆子。” 宝玉竖起拇指夸赞:“可以啊!” 他将整个瓷盅都推到柳眉面前,说:“吃吧吃吧!这盅子和勺儿都是没用过的。无论什么事儿,先吃点东西,甜甜口。肚子好受了,心里就会慢慢转过来。” 柳眉听宝玉这么说,果然尝了一口自己母亲的手艺:那瓷盅里只是煮圆子的清汤,但是是加了木樨清露的,虽然宝玉的木樨清露早已被柳眉兑过了白开水,可是作为贡品,清露的纯度还在那里,一口下去,依旧无比的清甜芬芳。 再看那藕粉圆子,圆子的外皮是用烫过的藕粉做的,是半透明的茶褐色,尝起来滑弹有韧劲儿,一口咬下去,里面炒得喷香的核桃仁馅儿就漏了出来。 柳眉吃了一个,胃里开始稍暖,渐渐地四肢百骸也好似有了劲儿。 她抬起头来,脸上也终于有些血色。 “蒋玉菡是什么样的人,宝二爷您知道么?”柳眉先发制人,还未等宝玉开口,她要先套话。 宝玉微惊,想了想才道:“那次冯紫英在鸿顺楼设宴,才第一次遇见的。原本只是觉得他人物俊秀,再结交之下,亦觉得他谈吐不凡,绝非等闲戏子伶人之流,再加上……” 宝玉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柳眉在肚子里给他补足:再加上盛世美颜,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我去紫檀堡,见到了那位蒋大爷。也转述了宝二爷的关切之情,致歉之意。”柳眉只截取了她经历之中的一小段,转述给宝玉,“蒋大爷确有提及忠顺亲王,不过蒋大爷也说过,买卖恒产,反正也会在衙门那里立契,压根儿也瞒不了人。宝二爷就是不说,对方也有办法查到,所以无需介怀。” 她一个字都没有造假,只不过后头直接略过了一大段。 宝玉听着终于放下心来。 “那就好,那就好!” 柳眉想了想,将自己怀中收着的那块茜香罗取了出来,交给宝玉,却看似随意地问:“这条大红汗巾子,看着东西不错,应该也是蒋大爷从别处得来的吧!” 宝玉手一伸,“你喜欢?那送给你!” “别介!”柳眉敬谢不敏。 “这大红汗巾子,本来叫做茜香罗,”宝玉开始显摆他那一肚子歪才,“本是贡物,极是难得。这也是北静王偶然得到,这才赠给蒋玉菡的。” “那位蒋大爷,和宝二爷刚才说的……冯大爷很熟?我今天好像还撞见了。” 宝玉不疑有他,径直往下讲:“那是,紫英兄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紫英兄确实与那琪官要好,听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那……蒋大爷怎么又会是忠顺亲王府上养的戏子?”柳眉装作不懂,喃喃自语。 宝玉说:“那有什么……” 他原想说“那有什么奇怪”,最后两个字却被吞了。 蒋玉菡身为忠顺亲王府的伶人,却又总与达官显贵交好,且为各人所推崇。这些也都罢了,如今的伶人,如蒋玉菡这般风头正劲的,原也还有那么几个。 偏这人待人接物的气度,又有哪里像一名寻常戏子了?再想想忠顺亲王那副性子,蒋玉菡却偏偏反其道行之,在外交游广阔……这便更教人觉得蒋玉菡的作为,并不那么简单。 宝玉若有所思,半晌,还是将那茜香罗取了去,自行收好。 * 紫檀堡之事过去,柳眉在园子里,照样忙碌。只是她日渐话少,时时显得沉默。她周围的人也渐渐觉出些不对来。 这一天林小红来找柳眉,没有旁的事,只不过问几样食材,性寒还是性燥,适不适合搭配之类的。柳眉一一都答了,便再无一个字好多说的。 林小红叹了一口气,便拉柳眉去了滴翠亭。 这回小红吃一堑长一智,将滴翠亭几扇窗门都打开,眼前就是假山与石子路。 林小红拍拍手,施施然地道:“这回不怕人偷听了!” 柳眉挑挑眼角:您这是……又看上了谁? 岂知林小红非常兴奋地扯扯她的衣袖:“说吧……你这是,看上了谁?” “啥?”柳眉赶紧瞪回去。 “你别蒙我,我有经验。”林小红很得意地说。 柳眉无语,眼前这姑娘,上回在这里的时候,就是在与人商量怎么把帕子从心上人那里给讨回来的事儿吧。 “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小红很热情,主动表示,没有什么单相思,是一块帕子解决不了的问题。 柳眉无语:“红儿别闹,真不是这样的!” 林小红十分不解:“怎么可能?你知道么?你的心思根本就藏不住,全明明白白地写在了你脸上,旁人只要一看见你,心里都忍不住发愁——哟,好好一小姑娘,怎么就能愁成这副模样!” 柳眉窘得很,伸手在自己腮上一拍,说:“哪有!” 可是她却惊觉,自己的面颊竟瘦下去一圈,原本还有点儿婴儿肥,这时尽数没有了。 果然——没有相思藏得住。 小红伸手,拧了拧柳眉这张脸,说:“你看你,原本好一张喜兴的鹅蛋脸,如今瘦成了葵花子儿,俊倒是更俊了些……不过你难道还想瞒人?跟我,你还有什么好瞒的。” 柳眉拼命摇摇头,她和世清/情的事儿,真不是一方帕子能解决的。 小红叹了口气,说:“那……看来真的不大像了,你最近一步都没出过园子。” 她想了想,便压低了声音,又问一句:“是不是,你在烦恼,那要跟钱家哥儿订亲的事儿?” 柳眉华丽丽地囧了,她什么时候要和钱槐订亲了? 第49章 尴尬的投其所好 柳眉很快就弄清楚小红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钱槐在先发制人。 这钱槐大约从哪里听说了, 柳眉对他恐怕是全然无心, 不知怎地, 就心生一计,在贾府外头住着的家生仆役之中散布消息, 说是他就要与柳眉订亲了。 偏还说得言之凿凿, 只说两家已经说好,钱槐与柳眉年纪都还不大,柳眉又还有一个姐姐在前头,所以两人先订亲,等过上两年再圆房。 传言又说钱家连订亲时下的聘金都准备好了, 那些聘金和礼物,说出来, 令贾府的家生仆役们啧啧称羡,人人都赞柳眉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竟教钱家的槐哥儿给看上了。无人想到这件事儿,柳家还根本没有点头。 柳家不可能点头。 柳父在外跑差事, 据说要年前才能回京;柳母一直在操持园子里的小厨房, 这里刚刚开张, 好多事儿都得摸索着来, 柳母又是头一次操持这么多人的饮食, 忙得脱不开身,根本没功夫管柳眉。 再者,柳眉也探过母亲的口风,知道柳母也没有打算在五儿之事全无眉目的时候, 就先将小六的终身先定下来——那五儿得多尴尬呀! 这件事,是林小红听林之孝夫妇说起,才将消息带进了大观园。否则,园子里的人压根儿都还不知道呢! 柳眉想了想,决定自己出门一趟,见一见她的舅舅舅母,和姐姐柳五儿。 这件事本就是钱家放出来的烟幕弹,而自家亲眷则是头一个被问到的。而她的舅舅舅母若能出来澄清,钱家至少不会这样嚣张。若整件事只是钱槐自己的主意,不涉及钱家父母,那就更好了。 于是柳眉跟柳母打了声招呼,瞅了空,出园子去看舅舅舅母姐姐去。柳母百忙之中还特为烙了几张荷叶饼,片了一盘早先烧好的酱烧鸭肉,让柳眉给舅舅舅母带去。 柳母娘家姓张,除了这个在贾府门房当差的舅舅以外,柳眉还有个姨妈,嫁了一户陈姓的仆役,也是贾府里当差的。所以她们这些家生子儿,真可谓走到哪儿都是亲戚。 “舅母!”柳眉到了张家,先给舅母打招呼,赶紧将盛着荷叶饼和鸭肉的小篮子取出来。 “好,好——”张家舅母也喜爱柳母的手艺,见到柳眉手中的小竹篮子,眉开眼笑起来。 柳眉知道舅舅这家还有一个表兄,年岁已经大了,在府里当差,听说在长房琏二爷身边跑腿。不过柳眉从来也没见过。 “对了,眉儿,你过来时候,见到有人找你么?”张家舅母随意地问。 柳眉摇摇头。 正巧这时候柳五儿从里屋出来,姐妹两人对面立着,对视了片刻,然后各自礼貌地打了招呼。 柳五儿的目光,越过柳眉的肩头,望向她身后。 “眉妹妹!”一个又惊又喜的声音响了起来。 柳眉听到这一声,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拜托,咱俩很熟么?不过这么念着这称呼也实在是拗口,也亏得这一位,一字一顿,把每个字的声调都念得清清楚楚的。 是的,来人是小圆脸,钱槐。 柳眉咬着牙转过身——来得好,既然来了,那咱就当面把话说清楚。 “呀,眉妹妹,你这是怎么了,瘦成这样?”钱槐见到柳眉的面孔,自然吃惊。 随即他自来熟地进屋,取出随身带的包袱,解开,从里头往外拿东西。 “还好我早有准备。” “这是参须,这是肉桂,这是黄芪,这是田七……” 柳眉吃惊地看他往外拿东西,不知道的人,以为这钱槐是药铺老板家的胖儿子。 “……对了,这叫茯苓霜,是怪俊的白霜儿,听说用人乳和了,最是补人的,眉妹妹,赶紧多补补……” 柳眉听见钱槐叫她拿人乳和这茯苓霜吃,忍不住就觉得恶寒。 “谁跟你说我需要这些了?都拿回去!”柳眉努力按捺住怒气——这人,怎么这么会自说自话的? “是我说的!” 柳五儿的声音陡然在柳眉背后就响了起来。 “五姨姐!”钱槐管柳眉叫“眉妹妹”,却管五儿叫“五姨姐”。 柳眉倏地转身,正正看见柳五儿正抱着双臂,斜倚在张家内室的门边。 …… 柳眉第一时间,实在是气得没说出话来。 钱槐拿来的那些东西,全是像柳五儿这样身有弱症的姑娘补身用的。换句话说,这些根本就不是柳眉要的,是柳五儿要的,却借了柳眉的名头。 如今柳眉正担着要与钱槐订亲的“虚名儿”,便宜却都叫柳五儿一个人占去了? 而且,看钱槐这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这拎着东西上门,怕早已不是头一回了。也就是说,柳五儿以柳眉的名头,收了这么多补品,却压根儿就没有告诉柳眉过。 “钱槐大哥,”柳眉勉强压抑住体内的洪荒之力,心中默念,保持形象,不能一上来就丢了形象!“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你拿来的这些东西,我真的不需要!” “你不需要?”钱槐愣了,似乎没想到精心准备的礼品竟没投得心上人的所好。 “那五姨姐需要,也是一样的!”钱槐没打算放弃。 “我姐也不需要!”柳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柳五儿能开口代她向人讨礼物,她就能代柳五儿回绝。 说这话的时候,柳眉的余光扫着柳五儿。只见柳五儿低头,稍稍耸耸肩,紧接着又毫不在乎地抬起头来,嘴角带着一丝微嘲,仿佛在说: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呗! 这时候,钱槐又开口了。 “咳,眉妹妹,看来哥哥来的不是时候!你一个年轻姑娘家,总是面嫩的。当着面儿,哪里就好意思收我的东西?” 钱槐脸上露着善解人意的微笑,竟也从善如流地将那包袱又拎了起来,“哥哥知道了,哥哥这回先不送,哥哥下回再来!” 柳眉气结——这钱槐也太能自说自话了,她这哪里就是矜持了?她是明摆着在拒绝啊! 这事千万不能拖到下回,下回钱槐又暗搓搓地将东西送给柳五儿,还自以为赢得了自己的芳心。 “等一下!”柳眉开口,钱槐当即笑嘻嘻地将东西又放下来。 “这一次,有些话,该当面说清楚。”柳眉朗声说话。 他们这里动静闹得太大,张家舅母刚才走开了片刻,这时候又转了出来,站到柳眉身边,低声劝道:“眉儿,别闹。这些话,哪里是你们这些没出阁的闺女能说的?” 可柳眉就是这样的耿直。 “钱大哥,对你的好意,我是感谢的。但你的东西,我绝不能受,任何不是我亲手收下的,都不能算作是我收的。” “哦,哦!”钱槐点头,“不收也行……” 柳眉:这么轻易就给说通了? “……等你嫁了我,还不都是你的?” 柳眉表示无话可说——大约钱槐是属于那种喜欢自说自话,又自我感觉特别好的人吧,他大约觉得府里的丫鬟都看中了他,抢着嫁他,偏又都面嫩,不好意思当面说。 “我不会嫁你!”柳眉一字一顿地说。 钱槐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妹妹这是害羞,我知道的!” 柳眉哭笑不得:我害羞,你几时见过我害羞? 可是她身后张家舅母与柳五儿已经都觉出柳眉状态不大对:她站得太靠门边,而且说话说的声音太响了。这宁荣后街上,住着整整一排街坊,全部都是在府里当差的人。 眼下街上还没有人冒头,可保不齐柳眉这话,街坊邻里的,都在暗自听着呢! 张家舅母连忙去拉柳眉,可也没拦住柳眉开了口。 “哪怕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嫁你!” 柳眉说得决绝至极。 她知道,在这世上,有这么一种男人,你不明白地说“滚”,他就会始终认为你矜持。 于是柳眉断然地说了“滚”,还说得特别响亮。 结果就是,张家舅母愣住了,柳五儿在后头不出声。屋内就此静了片刻。 对面,钱槐的脸色终于一点一点沉了下来,“难怪我那茗烟兄弟总是遮遮掩掩地想要与我说些什么,原来是你看上了别人。” 柳眉难免皱起了眉头:茗烟?这厮又瞎说些什么? 只听钱槐冷笑道:“既然是茗烟兄弟在那里说道,想来你是看上了宝二爷!” 这时候张家舅母出来打圆场,安慰钱槐:“钱家哥儿,你这越说越拧了,和眉儿拌上两句嘴,怎地就说到这上头了?再说了,园子里这么多当差的小姑娘,谁没看上宝二爷?” 舅母这话说的——柳眉自觉脑后全是黑线,额角上汗滴滴的。她真的没看上宝玉啊! 钱槐却显见的是伤心了,望着柳眉点了点头,说:“好……好,眉妹妹,你好……” 说毕,钱槐低下头,转身就走,临走没忘了将那一大包补身的药材带走。 张家舅母站到门口,往街坊四邻那里望望,听见关门声无数,她又是尴尬,又是担心,转回头来望着柳眉,“眉儿啊,这下你可将钱家哥儿得罪狠了。” “舅母,对不住,是眉儿太急了,”柳眉见张家舅母一脸忧急,心里也有点儿过意不去——怕就怕,钱家人仗势,给张家与柳家穿小鞋。 张家舅母却摇摇头,“舅母这里没什么,你越是挑明了,钱家就越不敢与咱们为难——他们也是要名声的。” 柳眉一想也对:哟,这还真误打误撞,骂对了? 张家舅母却忧色不减,对柳眉说:“钱家人倒罢了,只槐哥儿那个姨妈,是府里二老爷的姨娘。她进得了园子,你须防着她来寻你的不是。” 柳眉愣了片刻,才记起钱槐是赵姨娘的内侄。赵姨娘战斗力满格,她倒是不能小觑。当下柳眉谢过了舅母提点,又再三就今儿钱槐上门的事儿道了歉,这才将目光转过来,望着她这位好“姐姐”,柳五儿。 柳五儿神情一直淡淡的,哪怕是钱槐自卷了东西走,她连眼都不曾眨一下,丝毫不曾为了那些东西可惜。 柳眉便微咬着下唇,盯着柳五儿的双眼,想知道,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见柳眉如此,五儿自也踏上两步,来到柳眉身前。 突然,她一伸手,就抚在柳眉那尖尖的下巴上。 “眉儿,瘦了之后,就更好看了!跟园子里那些姐姐妹妹们比,就更出挑了!”柳五儿幽幽地说着。 “你想说什么?”柳眉不露痕迹地拨开柳五儿的手。 “想说什么,我么?”柳五儿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们是一母同胞,长相相似。柳五儿柔弱些,柳眉则眉目更加英朗些。这时嫡亲的两姐妹站定了望着彼此,张家舅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完全不知该从何劝起才好。 “总有一天,我会进那个园子里头。”柳五儿突然凑向前,在柳眉耳边轻语。 柳眉双眉一凛,也低声回应:“眼下这园子里我还有牵挂,可总有一天,我要走出那个园子!” 说毕,她退后一步,望着柳五儿,低声道:“姐,我只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把别人的心思,都想成和你一样,把别人都看做你的对手,更不要想以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摆布别人,遂你自己的心愿。须知有句话,叫——”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我自然知道。”柳五儿突然一笑,面上忽现妩媚,上前就挽住了柳眉的胳膊,“你看,咱们俩这样假模假样地闹着,着实叫舅母担心了!” 张家舅母确实是在担心,目露忧色,偏又说不出什么劝解的话。 柳眉也跟着笑得甜美,“是呀,万一叫娘知道了,误以为我们两个亲姊妹不好,娘可不得伤心?” ——你会演,我也会演。 张家舅母见了,这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旁人有你们俩这样出息的闺女,早已喜得不成。你们……这嫡亲的姊妹俩,可别叫外人看了笑话。” 柳眉与柳五儿听了,都齐齐地点头应下,只是两人互望望,心思各自不同。 只柳眉心底涌起无奈——这简直是围城,园子里的她盘算着要出来,外头的人却削尖了脑袋想要进去。 第50章 秋风起的即兴料理 张家舅母非常有先见之命。第二天, 柳眉就在怡红院门口, 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姓柳?” 柳眉应下, 打量来人。只见来人是个打扮妖娆的中年妇女,满头珠翠, 身上穿的衣料也似颇为金贵——可惜, 柳眉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留心的人,再金贵的衣料,她也认不得。 柳眉长了个心眼儿,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您是哪位?” 中年妇女当即伸出一根食指, 指着柳眉的鼻尖说:“瞎了眼的小□□,连你赵姨奶奶也不认得?” 果然是赵姨娘。 柳眉当即往后退了一大步。 岂知赵姨娘认定了柳眉, 跟上照脸就是一个耳刮子。 柳眉有些准备,一低头,赵姨娘立即就打了个空。 在这园子里,主子们不在的时候, 赵姨娘大约是横着走惯了的, 哪里见到过柳眉这样的, 暴怒之下换了一只手就扇了过去, 却不防柳眉只一伸手, 赵姨娘的手腕就被柳眉叼在了手里。 赵姨娘挣了挣,纹丝不动。 柳眉就算再不济,也是个练过刀功的厨娘。赵姨娘想与她比力气,估计还得再练上十几年才行。 怡红院里的大小丫鬟们听见动静, 纷纷出来,当即见到这副奇景:赵姨娘想要打人,却被柳眉一个年纪小的反拿住,在原地跳脚。跳了半天,柳眉一甩手,赵姨娘才退了两步出去,这回可是不敢再上前了。 可这赵姨娘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打不了柳眉,可嘴上污言秽语,一套套的,层出不穷。 “你这柳家的小□□,原不过是伺候我们家里那些小粉|头儿小戏子的下三等奴才,好好的爷儿们,给你点好颜色,你就好开染坊了是么?” 她说的是柳家原先在梨香院当差的旧事,爷儿们给颜色,自然是指昨儿钱槐上张家送礼,被柳眉直言拒绝的事儿了。 柳眉冷笑一声,“难怪世人说,唯有自己尊重自己了,旁人才能把你也给尊重起来。我们柳家又不是姨奶奶买进府来的,我爹娘都是有正经差事的人。倒是姨奶奶您自己原是有个好出身,不怕人笑话。” 她这话说完,旁边不少围观的丫鬟和媳妇子都忍不住偷笑。 这赵姨娘是荣府的家生子儿,原也是不过个丫鬟,因被贾政相中收了房,又生了探春、贾环这一对子女,才抬了姨娘,跟着赵姨娘的娘家兄弟和内侄亲眷就也跟着抖了起来。 赵姨娘闻言,气得发抖,指着怡红院的大门,骂道:“你这丫头……在怡红院里跟宝玉混了几日,就抖起来,自以为是个副小姐了?槐哥儿待你一家子都不薄,你若不是看上了宝玉,你会这么踩他?” “天下男人都死绝了,你也不肯嫁槐哥儿?好啊,那你有本事嫁宝玉啊!老娘告诉你,勾引宝玉的狐媚子,在太太那头,就都先是打一顿再撵出去……” 这时袭人她们都已经出来了,袭人听得这实在不成话,再加之心内有鬼,赶紧带着一众小丫头上来截住赵姨娘的话,“姨奶奶别跟小孩子一番见识,等我们说她!” 柳眉在众人后头,也唯恐天下不乱地回应,“我反正是横了心的,当着这么多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也休想让我嫁,横竖我不嫁人就完了。” 她刚喷完,这才想起来,哎呀不对,把鸳鸯抗婚的台词给借过来用了。 不过这豁出去的效果也很不错,这下子再没人怀疑她不愿嫁钱槐的决心了,同时也没人会觉得她对宝玉有意思了。 袭人只听得眼前一亮,连忙指挥手下的小丫鬟排成一排,尽力将赵姨娘挡住。 “姨奶奶,这么大的日头下面,你跟一个小丫头较什么劲儿!”怡红院旁边的缓坡上,探春正气得脸色铁青,在颤声喝止。 柳眉偷偷探头看看,正见到春燕从探春身边跑出来,溜回到晴雯身边,晴雯则冲柳眉眨眨眼。 柳眉点点头,谢过两人,再回头看,只见探春过来,一把挽了赵姨娘的手,忍着气说道:“男婚女嫁,自是两家情愿方可,没得仗势强娶的道理。柳家不应,钱家行事便就不妥,哪有你这样更来大吆小喝,火上浇油的道理。” 说着,探春拉着赵姨娘,抬脚就走。 “钱家敢如此,就是以为姨娘会给他们撑腰,姨娘这是何苦,自己不尊重,偏替那起子没脸面的奴才撑面子。听我的话,先回屋煞一煞性子,赵家钱家,不要来往,更不能纵着他们混闹!” 探春一面说着,赵姨娘偏还嘀嘀咕咕说着“亲戚”什么的。柳眉在后听着,估摸着这位三小姐心中当真不会太好过。 可是怡红院诸人却都好过了。 袭人格外真诚地第一个过来安慰柳眉,顺便鼓励了一把她抗婚的勇气,还关切地问柳眉缺什么,要什么,并且提醒她下回裁秋衣的日子。柳眉本能地觉得,袭人待自己的态度,面儿上还是那样,可底子里,已经发生了质变。 大约以前袭人总是将什么人都当做假想敌,如今柳眉公然宣布打死不嫁宝玉,袭人便除去了心里的防备,对待柳眉,就此自然了许多。 怡红院里唯一郁闷了的人,变成了宝玉。 到了晚间,柳眉往宝玉房里送晚饭的时候,宝玉好笑地看着柳眉,“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都是哪几位,我怎么不认得?” “额——” 柳眉尴尬了,她没想到院儿里这么多耳报神,宝玉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事儿。 她只是不打算嫁宝玉而已,没有贬低宝玉的意思在啊!不管宝玉如何,总不是她那杯茶而已。 宝玉望着柳眉,渐渐地,脸上的笑容微敛去,说:“我明白的,眉儿——” “不过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宝玉压着声音,低低地说。 柳眉便晓得宝玉悟了。 “不过,眉儿,你是个好姑娘,若真有能帮上忙的,你说便是。”宝玉抬头望着柳眉。 柳眉点头,郑重谢过宝玉的好意——他是继小红之后,第二个明白着说,会站在她这边的人。只不过,宝玉……似乎还是别帮倒忙就好啊! * 柳眉与赵姨娘骂战之后不久,天气就开始转凉,探春和黛玉身上都不大爽利。 黛玉是一入秋就需要好生保养,免得嗽疾复发,饮食上既不能太寒,也不能太燥。 而探春则大约是存了心事,晚间不易安眠。 所以柳眉就帮着柳母一起想法子,变着花样给潇湘馆做些滋阴润肺的食补菜式与点心,给秋爽斋则是送去各种安神补气的汤品。那两边都是将养了一阵,便渐渐好了起来。 宝玉也早就大好了,又因贾政点了学政出门,宝玉更是无人管束,每每在园中虚度光阴。 而柳眉却是扎扎实实地大忙特忙了一阵子,忙得她厨艺大进、神清气爽,唯一不爽的只是做出或是尝到红楼菜式的时候,没有系统提示,偏她又懒得记。 这天傍晚,柳眉在小厨房里正帮着柳母准备各处的饭食,却见侍书过来,开口就说:“柳眉,快随我来!” 侍书是探春的大丫鬟,被探春教的,虽然性子爽利,可待人不冷也不热,柳眉与她,大约只有五分熟。 “对了,柳婶子,宝二爷、大奶奶,还有园子里几位姑娘都聚在我们姑娘那里。大奶奶说了,大家的晚饭一起摆秋爽斋便是。” 柳母应下,只柳眉一个跟着侍书过去秋爽斋。 正如侍书早先所说,宝玉、李纨、黛玉、宝钗并三个春,眼下齐聚在秋爽斋里。 柳眉一进秋爽斋正厅,便见里头摆着两盆开得正盛的白海棠,又听里面众人议论得热烈,便知这是探春在起诗社了。 “眉儿,来得正好。”宝玉见了柳眉进来,拍着手笑道,“难得三妹妹有此雅兴,大家聚在这里起了个诗社。我只想着饮食莫要太俗,又记着你总能想些新奇菜式出来。” 说着,宝玉转过脸,望着秋爽斋里众人,笑说:“不若,咱们今儿也拜托眉儿和柳家婶子,做个应景的菜?” 听宝玉这么说,年纪最小的迎春便笑:“二哥哥说笑了,做首应景的诗是常理,什么菜,才算得上是应景的菜?” 大家听着就都笑了。 宝钗望着柳眉,记起梨香院的旧事,冲柳眉微微点头。 黛玉则抿着嘴儿微笑,说:“我也知这丫头是个伶俐的,不如大家给个题目,命她做来,大家可以像品诗一样品评么!” 柳眉赶紧冲黛玉欠身,知黛玉是在帮她说好话了。 宝钗见黛玉如此,知她素来眼光甚高,便也颔首笑道:“颦儿这是个好主意。”她的眼光在柳眉身上一转,颇有想要考校的意思。 可宝钗却不明说,转头看着李纨,说:“这得看掌社的意思了。” 李纨指着宝钗笑道:“好个蘅芜君,我这掌社若是点了头,回头给这丫头的赏钱,是不是就记在我头上了。” 大家顿时笑做一团,探春连忙出面打圆场,只说是她的东道,自然算她的。 “那,既然是三妹妹的东道,自然是三妹妹出题。我们大家都听着。” 探春想了片刻,说:“近来秋凉了,我们这秋爽斋,早起便听见飒飒的风声,那我便以’秋风起’为题,命厨房做一道应景的菜来,做得好,我定是多包赏钱的。” 宝玉听了,也觉得是个好题目,格外配合秋爽斋与迎春的气度。 他想给柳眉一点提示,于是转过身去,偷偷地拉柳眉的衣袖,想要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说点什么。 却被李纨发现了,将宝玉的手拍开,说:“看在这里私相传递呢!” 惜春也笑说:“宝玉哥哥总护着你的丫头。” 宝玉赶紧摇手,“没护着,没护着。大家先想着咱们作什么题目的诗才是正理。” 这么一闹,众人便都没注意到,此刻柳眉正瞅着黛玉。 黛玉也正望着柳眉,眼睛一转,随即唇边露一点点笑意。 立时两人心照不宣,柳眉明白了黛玉的意思,心里登时大喜。她面上不显,可是暗地里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这时候宝钗开了口,“咱们给这丫头加个时限,回头待大家的诗都做完了,若是这’秋风起’还没得上桌,下回便罚宝玉一个东道,好是不好?” 宝玉怕柳眉有压力,赶紧应道:“该的,该的——眉儿可千万别着急,大不了下回我来做东起社。” 旁边李纨实在是忍俊不禁,“嗤”的笑了一声,说:“宝兄弟,你对这丫头还真是护着,半点不假。” 她差点儿就想提上回那“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的那件八卦了,只是事涉赵姨娘,碍着探春的面子,终于还是忍了回去。 柳眉赶紧退了下去,脚步匆匆,赶回小厨房去。 回去小厨房的路上,柳眉一面走,还在一面想:刚才宝钗的态度非比寻常,以往人都传这位姑娘温和怜下,待人极好,可今天却咄咄逼人起来,竟然开口,给自己加了个时限。 这是要考校自己的本事么? 柳眉想着,忍不住双手互握,捏了捏指节——罚宝玉东道是小事,关键是她自己,她柳眉,可不想输。 回到小厨房,柳眉匆匆去寻了材料来。 柳母过来看看,好奇地问了一句:“眉儿,你用这个入菜?” 柳眉点点头,问:“娘,你说好不好?” 柳母想了想,也点点头,说:“没啥不好的,是个新鲜味儿!来,娘来给你做几件相配的小菜与点心。” 柳眉大喜,赶紧动手忙碌起来。 少顷一切搞定,柳眉提着盛有这’秋风起’的食盒,回到秋爽斋。只听见里面宝玉的声音在低声吟诵:“……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柳眉知这是黛玉作的《咏白海棠》,她以前读过很多遍。 可如今听来,却好似滋味不同。 柳眉不由得听住了,拎着食盒,立在门边,一点情思,不知飞去了哪里。 这段时间里,她都强迫自己忙碌起来,不给自己时间,不让自己沉浸在那些她认为不应该有的情绪里,可是此时想来,却终是,无法可解,无人能诉。她终究是一个人。 只听里头就黛玉的诗夸赞了一阵子,倒是宝钗想了起来,推推探春:“叫个人出去看看,下回宝兄弟的东道是不是就能定下来了。” 第51章 金菊鲈鱼羹 一时里头宝钗提醒, 柳眉这才惊起, 连忙提着手中的食盒进厅, 装作没事人儿一样,开口问:“大奶奶、三姑娘, 这’秋风起’, 是搁在这里就好么?” 秋爽斋中诸位“诗翁”可是刚刚才撂下笔,品评完各自的诗篇。他们听见柳眉说着菜也得了,自是大感好奇,“呼啦”一下,全涌到外头来。 早先小厨房送来了各人的饭, 此刻兀自放在秋爽斋正厅之中。可各人却更关心的是柳眉手里的食盒。 柳眉打开食盒,先将第一层里头的东西取了出来。 只见是一对缠丝白玛瑙碟, 里头分别盛着红菱与鸡头米两样果子,都只用清水煮过,连调味都没得调味,只是摆在那一对碟子里, 颜色鲜亮, 看上去极是明快。 众人“哦”了一声, 只有宝玉大声赞了一声“好!” 秋爽斋里的姑娘们都看着宝玉, 宝玉的音量便放小了些, “颜色配得好看……” 柳眉笑道:“宝二爷,这只是配的几样点心,还没到三姑娘点名做的那道菜呢!” 宝玉丝毫不觉得尴尬,只冲柳眉笑了笑, 拍着手说:“真的是好香,眉儿,别让我们等了!” 旁边坐着一直不说话的迎春也道:“确实是香!” 她坐得离食盒的位置很近。 探春听了便笑:“看来得赶紧命人包赏金荷包去了。不过,小丫头,你的这菜,可要点题才行,若只是随意两件秋天的食材做来,我可是不认的。” 柳眉笑笑:“三姑娘,您就瞧着吧!” 她说着低下头,起开食盒的第二层,将里头一只白瓷绘缠枝青莲的大海碗取了出来。 里面盛的是一道鱼羹,鱼汤呈浅浅的乳白色,鱼肉片成片,在鱼汤中载沉载浮。最出奇的是,鱼汤上面浮着一层金黄色的花瓣——是秋日里盛放的菊花花瓣。浅白色的汤羹之上,浮着金色的花瓣,鲜明夺目,煞是好看。 柳眉去取了汤碗来,李纨忙站起来,帮在座之人一起布菜。 “这是鲈鱼?”探春接了汤碗在手中,用勺拨了拨,闻了闻香气,突然福至心灵,悟了过来。 柳眉笑着道:“是!” 她随即开口,简述这道菜的做法:“这是先将鲈鱼剔骨,鱼骨与姜片一道下锅过油,再加冷水,熬出高汤来,再滤去一切杂质。待汤滚开,下鱼片,烫熟,调味,再加入焯烫过的金菊花瓣,就得了。” “蕉客无话可说,只能赶紧去包个大的荷包,是也不是?”旁边宝钗尝了一口汤,笑着打趣探春。 柳眉则悄悄抬眼,望向黛玉。 黛玉也正捧着一只小瓷碗,品了一小口汤,这时候正抿着嘴,冲柳眉微笑。 这件事儿,在座就只有黛玉与柳眉两人知道。 当日在北静别院里,黛玉在北静太妃里,当着柳眉的面儿,讲过那“莼鲈之思”的故事,便是个“秋风起,思及吴中莼鲈,遂辞官返乡”的故事。那天柳眉做过莼菜汤,但遗憾的是没有鲈鱼,只得用当地塘里的鲜鱼做鱼圆来配。 眼下秋风起,则正是鲈鱼肥美的时候。而柳眉这道羹,也因“莼鲈之思”的典故,紧紧地契合探春那“秋风起”的命题——只可惜这时她又弄不到莼菜了。 早先黛玉向柳眉使眼色,就是在提醒她这段典故。 而柳眉,又哪里有不记得的道理。 旁边惜春看看碗内的花瓣,犹豫了片刻,才尝了一口,问:“这个又是什么典故?” 黛玉坐在惜春身侧,轻笑了一声,说:“藕榭君难道是忘了,《离骚》里写着的,‘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如今可不是晚上?咱们这些诗翁聚在一处,仿屈子之食菊,岂不是妙哉雅极?” 众人听了,也都觉得有道理,纷纷赞黛玉替柳眉将这道菜解得妙上加妙。 柳眉却知道,在汤羹里加上这些菊瓣,只需片刻,就可以让鱼汤带上一些清新的花香味。只是花瓣的量不能多,过多则过寒,便不好了。 一时间众人都尝过了汤,又大多就了此前送来的碧粳米饭与其余几样小菜,将晚饭食毕。 黛玉见那缠丝白玛瑙碟里盛着的红菱与鸡头米,颜色鲜亮,极是可爱,忍不住伸手,便要取一个来剥。 柳眉见了连忙道:“林姑娘请放着我来剥。” 她只黛玉畏寒,红菱鸡头米这样寒凉的小食怕是吃下去会受不住,赶紧从食盒里又取了一道点心出来,放在黛玉手边,说:“这个是小厨房做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姑娘先尝尝这个。红菱与鸡头这两样,有些微寒,一会儿姑娘少尝一点儿。” 旁边宝钗当即笑着转向宝玉,打趣道:“宝兄弟,要是旁人不说,我只当这丫头是潇湘馆的丫头,谁想得到竟是你怡红院的?” 宝玉嘻嘻笑道:“如今我也管不着这丫头了,凤姐姐让她在小厨房帮厨,她可不是我院儿里的丫头,她是我们大家的厨娘呢!” 原本李纨等人确实不知柳眉在小厨房帮厨的事儿,听宝玉这么说,先是感到惊奇,再是赞叹,纷纷觉得柳眉的手艺总算不曾屈才。 宝钗倒是微敛了笑容。 她想起几年前在梨香院的时候,越发觉得当时柳眉就是个可造之材,只是那会儿错过了。 柳眉不说话,也丝毫不露得意之色,只是默默地帮着剥了一大碟的红菱和鸡头,但是放得离黛玉远远的。宝钗看了,更是高看柳眉几分,心里暗暗惋惜。 最终这道“秋风起”的金菊鲈鱼羹,得了探春赏下的好大一个荷包。柳眉自拿了去交与柳母,另留了一点儿小钱在手里,打算等下回得了材料,做点儿像样的点心拿到怡红院里请众人尝尝,以感谢一下大家伙儿帮着挡住赵姨娘的“解围之恩”。 可是柳眉却始终没腾出空来。 第二天柳母就嚷忙不过来,拉柳眉在小厨房帮忙。 原因无他,史大姑娘史湘云过来贾府,住在蘅芜苑里,而且还提出了——要请贾母赏桂花吃螃蟹。 这螃蟹宴的准备工作十分繁杂,不过也相当有趣。 因赏桂吃蟹的地方在大观园内,所以隔天蟹宴备下的东西,大多存在小厨房里,由柳母管着钥匙。 这下子柳眉可是开了眼界。 先是酒,薛家送进来四五种好酒,再加上荣府本就有的,零零总总,柳眉根本就认不全。她只能区分出黄酒和白酒,看了一圈之后,想起黛玉,就去问自己娘:“有没有热热的烧酒?” 柳母笑道:“烧酒略烫一下就行,只消喝下去,身子自然是热乎的。喏,那一坛,是拿合欢花浸的酒。” 柳眉取了一丁点子尝了一口,却觉得还好,不甚辣口,与那天蒋玉菡提供的烧刀子老白干柔和得多了,但是喝下去之后,正如柳母所说,胸口立即浮起一丝暖意。 柳眉顿了一会儿,觉得这酒劲儿也不算小,她赶紧走到一旁,用手扇扇面孔,一扭头,正见到身边放着一个木根雕的海碗,里面盛着某种粉末。 柳眉下意识地探手取了一点出来,凑到鼻端闻闻——很香,菊花香,混着桂花香……柳眉再闻下去,终于发现手里拿的竟然是绿豆面儿,她索性搓了一点儿,送到口中尝尝,很香甜。于是她问:“娘,您用这绿豆面儿,是要做绿豆糕吃么?” 柳母远远地答道:“放着别动,这是回头大家吃蟹的时候洗手用的。” 柳眉赶紧停下,不敢再尝了,不过自己也觉得颇好笑。 再看看厨房里备下的,紫苏、姜醋等都不必说,那巨大个头的蒸笼,也准备下了好几个。 可是柳母依旧转来转去地发愁,说:“往年吃螃蟹,就是一笼蒸上几十只蟹,大家吃着图个新鲜,就完了。怎么今年偏还要上蟹菜呢?” 柳眉听得也十分茫然,她明明记得这螃蟹宴,就是现蒸的大螃蟹,一笼一笼地上。府里无论是主子,还是丫鬟仆妇,都是自己掰着吃的。怎么就冒出来蟹菜这一茬儿了呢? 正想着,林小红过来寻柳眉,见着她,赶紧拉了她的衣袖,径直朝大观园后门去,一面走一面说:“快随我来,我们奶奶急寻你!” “什么事?”柳眉不解。 “明儿的事!”林小红确实有些急切,顾不上多说了,一径将柳眉拉到了凤姐院儿里。 “你在这儿候着,我去看看奶奶有没有空。”林小红嘱咐一句,撇下柳眉,自去里间寻凤姐儿。 柳眉独自一个,站在凤姐屋子外头,听见里面林小红低低地在与什么人说话。柳眉的思绪忍不住又放飞起来。 凤姐这一阵子,事业线应该进展得挺顺逐的吧!听林小红说,如今那鸿顺楼可是日进斗金,京城中的头一块招牌,只不过没有多少人知道幕后主家是凤姐就是了。 只不过,凤姐本人,却已是有段时间没有在园子里露脸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来凤姐这里……交流一下,反正世情系统也不在。可是,莫名地,柳眉却觉得,系统虽然不在,她最好也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或许系统是为她好呢? 柳眉发了很久的呆,林小红才从凤姐房里出来。 她拉着柳眉,就往凤姐院子外头走。“我们奶奶说了,她怕是不便见你,有什么话就都让我来转告。” 柳眉听了一震:不止她不能和凤姐直接交流,连凤姐也刻意避免跟她直接交流,中间夹了林小红这个心腹丫头。看来,两边对直接交流这回事儿,都有些忌讳。 林小红将柳眉拉到僻静处,对柳眉说:“我们奶奶就只有一件吩咐。她说,明儿薛家的厨子也会进来,二太太会让薛家人用大厨房。奶奶就只说,咱们小厨房,可不能教薛家将全部的风头都出了。” 瞬间,柳眉心头全是问号。 林小红尴尬地一笑:“我只是个传话的,我也不是太懂!” 两个小丫头相对静默了一阵,柳眉想到了一个可能,将声音压到最低问出来:“难道是,老太太……不喜薛家风头出得太盛?” 这荣府里,毕竟姓贾,不姓薛,也不姓王。 林小红“呵呵”地笑了两声,摇摇头,表示:你问我,我问谁? “也罢了,明儿个我们就看着琏二|奶奶的眼色行事罢了!”柳眉叹了口气。 岂料小红紧跟着接上一句:“别想了,我们奶奶,明儿个,会告病,不出来。” 柳眉:…… 第52章 桂花螃蟹赏(上) 柳眉这下子发懵到十分——这是什么情况? 凤姐既不想让薛家出风头, 自己却又不出面。 再者, 柳眉明明记得, 原著里记着凤姐吃螃蟹吃得可欢实了,还曾被平儿不小心抹了一腮的蟹黄。少了这样一个妙语如珠的人物, 贾府的蟹宴想必也会失色不少。 柳眉与林小红两个小丫头商量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林小红只能答应柳眉,有什么消息她会立即送到园子里。而柳眉则先回去,与柳母商量,先定下来明天做哪几道蟹菜再说。 回到大观园中,柳眉有些心烦意乱, 越性没回小厨房,而是在园中走走, 看看各处的景象。 她信步走到藕香榭附近,这里视野最好最敞亮,左近又栽了几株桂花,正是适合赏桂的所在。 果然, 见那藕香榭里, 丫鬟婆子在这里备下了两张竹案。再看一旁, 温酒与烹茶的茶炉子也已经搬到了此处。想必明天这里会有专人守着, 温酒的温酒, 烹茶的烹茶。 赏桂品蟹的人,面对着眼前的风景,同时可以品尝到现烹的茶水美酒——柳眉自想象一下,也觉得惬意。 可见这主事之人想得周到。 柳眉这么想着, 只见宝钗身边的大丫鬟莺儿转了出来,左右看了一遍,觉得颇满意,点点头,又吩咐了几句,这才去了。 柳眉方才注意到,此间的丫鬟仆妇,不甚眼熟,想来应是蘅芜苑的人,甚至是薛家的人进来帮忙。 ——这主办螃蟹宴的人,难道不该是史湘云么?柳眉在心里暗自纳闷。 这次螃蟹宴,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大观园自元春省亲之后的又一件盛事。主办方名义上是史湘云,可是实际上出钱出物出螃蟹的,却是薛宝钗背后的薛家。 宝钗名义上只说是“帮衬”湘云,可如今看起来,却是大包大揽,在排场上费尽心思,事事周到,处处体贴。到头来,宝钗在贾母等长辈跟前,既显得她贤良友爱,又能博个善于管事理家的美名,一举两得。 怎么看宝钗都是最终得利的那一方。 而湘云呢?湘云只是出面请客,可实际什么也没出……不过以如今湘云之窘迫,她也出不了什么,只能平白给个机会给宝钗而已,偏还就此欠下宝钗的人情。 一想到这儿,柳眉便皱皱眉,心想,史大姑娘唉,秋天到了,进进补,补点儿心眼儿吧! 她转身便回小厨房。这时候,薛家送螃蟹来的人已经到了,抬了一大篓螃蟹给柳母看过,两下里正要交接。 “今年夏天热得很,这样大的螃蟹,该挺难得的吧!” 柳母满面热情,跟薛家的人打招呼。她指着篓里巴掌大的螃蟹,说:“这样一篓,外间可不得十两银子才能得?” 薛家的仆妇点头笑着说:“可不是?不过这些是自家产业孝敬上来的,所耗终究是有限。” 那妇人接着说道:“您这儿一篓,大厨房一篓,若是在外头买,少说要二十两银子。您看,都还活的,您要是今晚就刷,可得记着刷完都用绳拴上,否则爬得满地都是。” 说着,薛家仆妇就起身告辞出去。 “娘,我打听到了!”柳眉赶紧给柳母说薛家厨子的事儿。 哪知柳母也开口,“我也打听到了。” 这母女两个,彼此交换了一下听来的消息。柳眉越听越惊,不由得佩服母亲到底还是人脉熟络,打听到的事儿,比凤姐那儿传出来的,可要多得多了。 原来明天的蟹宴,用荣府大厨房的,不止是薛家的厨子,还有尤氏等人会将东府的厨子带过来,所以总共算是有三家厨子,在两个地点,一起操持。 薛家之所以会遣厨子过来做蟹菜,据说乃是因为薛蟠见近来京中酒楼生意火爆,尤其是那等单做上等席面的酒楼,一桌席面能炒到十两二十两,偏还一席难求。薛家便也动意,再加上本来就有本钱,薛家便想着另开一间相似的。 如今薛家已经物色到了中意的厨子,便想借这蟹宴试一试厨子做出来的口味,中不中京中大户人家的意。因此薛姨妈与王夫人一说,王夫人便点了头,允了明天薛家的厨子用大厨房。 贾母听了消息,想了想,就点名了宁国府,命尤氏明儿将宁府的厨子也带来。这意思,就仿佛透着点儿不大愿意——至少不想明儿的蟹宴由薛家一边倒地出风头。 当听到柳母说起酒楼生意那一段,柳眉便在偷偷地咋舌:这不就是在说鸿顺楼么? 她顺着这思路一一往下想:凤姐开了鸿顺楼,薛家则羡慕鸿顺楼这样的生意,于是乎老薛家自己也想有样学样开一家,所以打算趁明儿个蟹宴的机会,显摆一下自家新聘的厨子——是这样,没毛病! 看起来,这该是凤姐一个小小的举动在红楼世界里引起的一个小变化。而这变化,最终又反过头来影响到了贾府,影响到了她柳眉。 柳眉在这儿发呆,柳母却在发愁。 “眉儿,琏二|奶奶指着咱们别给府里丢份儿,可是听说薛家的厨子是外头聘来的名厨……你说,咱们做什么菜式,才能不那么丢份儿?” “娘,以前府里吃蟹的时候,都做些什么菜式呀?”柳眉认为柳母比较有经验。 “哪里还做什么菜式,螃蟹么,就是蒸,蒸好了,一个大蒸笼扛出去,太太奶奶们吃多少,就拿多少。余下的都还留在蒸笼里。万一要是蒸笼也凉了,就再返上锅蒸热了。其实螃蟹这东西凉,府里都是太太奶奶姑娘们,最多吃上一两个,也就差不多了。” 柳眉问:“那……若是还剩下螃蟹,做什么呢?” “剩下的当天就都得全蒸熟,将螃蟹肉剔出来,加姜末用油炒一遍,然后和上鸡蓉一起,包螃蟹馅儿的小饺子吃。” “额……”柳眉记得这个,她也记得贾母对此的评价好像是,“油腻腻的,谁吃那个!” “那——”她神叨叨地问母亲,“您打听到薛家的厨子打算做什么了么?” 柳母嗔了一句,“以为你娘是包打听呀!” 她郁闷地叹了口气,说:“听说都是大菜,什么干鲍、海参、元贝……总是带了不少金贵的材料进厨房来,好似那薛家得这些东西不要钱似的。” “要是明儿个……明儿个给琏二|奶奶丢了颜面,那可怎生是好哟!”柳母叹道。 这位上任未久的小厨房见习主厨,眼见着就着慌起来——若是这一次搞砸了蟹宴,便是丢了凤姐的脸面。柳母可是记得清楚得很,当初平儿就当面说过,“你是奶奶荐的,若是丢了奶奶的脸,奶奶以后可不敢再用你”这等话。 “娘,你先别慌,咱们首要的目标,应该先是战胜东府的厨子。”柳眉开始出歪主意安慰自己娘——咱至少不能做垫底的! “那也不成啊,刚才你自己也说的,奶奶传下话来,不能教薛家把风头全出了,那意思,可不就是……” 柳眉一想,也是,回头她们把宁府的厨子给PK下去,却教薛家的厨子拔了头筹,没准凤姐还会更加埋怨她们。 “娘,咱们先都想想,有什么能出彩的菜式。您在厨房里再翻一翻,看有没有适合搭配螃蟹的材料……该泡的泡,该发的发,先都准备起来。” 说到材料的时候,柳眉顿了一下,她突然想到了她的系统——眼下世情系统不在线,她连买材料都没地方买了。柳眉沉默了片刻,然后握握拳,决定坚强一点,毕竟她不能事事都依靠系统,她也不想事事都依靠旁人。 “也只能这样了。”柳母叹息一声,这才想起来,她还要带着人再准备大观园里诸人今晚的饭食。 待到忙完收拾完,已是星光满天。 柳眉独自一个,站在小厨房的外头,静静地将她所知的红楼蟹宴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却也没想出什么格外出彩的菜式,有把握能敌得过外头聘来的专业厨子的。 柳母却以为她要动身回怡红院去,赶紧取了一只玻璃纸蒙的宫灯出来,交给柳眉,絮絮叨叨地说:“这个是向上夜的婆子借的,亮堂些,眉儿你小心点儿,别往那大石头上走,小心踩到苔上,滑一跤……” 柳眉听来也觉唠叨,她不是小孩子了,走夜路自然会当心。可是听柳母这般唠叨,心头却是暖的,转头望着自己娘,说:“放心吧,娘!咱们肯定能想出法子来的。” 柳母伸手拍拍她的头,说:“去吧!别耽搁得太晚,明儿一早上过来娘这儿帮忙!” 柳眉点点头,提着灯笼,辨清方向,往怡红院过去。 路上经过蘅芜苑,柳眉见到蘅芜苑灯火通明。柳眉知道那应是湘云与宝钗在连夜拟菊花诗题呢。而宝钗,怕还是要为明儿的蟹宴再做一番事无巨细的准备。 她提灯往前走。 经过潇湘馆的时候,柳眉见到潇湘馆黛玉卧房里的灯还亮着,心知黛玉大约是在夜读。 柳眉其实心中暗暗动过念头,要不要出面问一问黛玉。以黛玉之渊博,或许能为她指点迷津。就如早先在秋爽斋,黛玉一个暗示,她就立即心领神会。黛玉亦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出言将她做的鱼羹解释得完美。 可她始终犹豫,黛玉本就需要保养,这等费心劳神之事,她不想贸贸然便麻烦黛玉。 果然,柳眉刚走出几步,黛玉卧房里的灯就此熄了。柳眉自知黛玉需要早睡,她固然也不愿打扰。 可是……可是明日的蟹菜怎么办? 柳眉记起黛玉的话,书中自有黄金屋——她干脆撇开原著,回忆起前人书中所记的那些,有关食蟹的记载。 袁枚袁老先生?这一位不用说了,从《随园食单》的篇幅就能看出,这位老先生明显爱吃豆腐胜过爱吃蟹。 抛开袁枚不谈,李渔在《闲情偶寄》里也记过一道蟹菜,她记得是“陆之蕈、水之莼、蟹之黄、鱼之肋”——就是香菇、莼菜、鲈鱼片,一起烧汤,最后上头浇一勺蟹粉,名字叫四美羹,意为网罗天下鲜美之意。 想到这里,柳眉又郁闷起来——她没有莼菜啊,且又没法儿向系统购买。 罢了,这个做备选项,实在不行,她看看明早有没有办法,溜出去采买——不过,想着这一点她就觉得憋屈得很,湘云请客,宝钗摆阔,为啥还要她掏体己出去买材料? 柳眉走出几步,怡红院已在眼前。她手里的灯笼被风吹着晃了晃,柳眉便想,她好歹是一枚穿越党,后世的那些美食,难道就对她没有半点帮助? 分子料理?还是创意菜?或是后世才有的调味,香辣蟹?咖喱蟹?奶油蟹?……柳眉几乎给自己雷翻了。 柳眉想了一堆,可到头来,她总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的方向好像不大对——她始终在想,用什么菜式击败外头的专业厨子,可是……她需要这样么? 回到怡红院,怡红院的熄灯时间显然要晚一些。都到这个点了,怡红院里的大小丫鬟们依旧在说笑嬉闹。 晴雯在灯下看春燕替她描的花样子,叹着气道:“我叫你描个秀气的纹样,好专门绣在这朵金线芍药边上的,可你给我描一朵牡丹来,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春燕扁扁嘴,重新又取了样子出来,拿到灯下,准备再描一个交差。 “哟,柳眉回来了?”春燕扭头瞅瞅柳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呢?” 柳眉的确是笑容满面。 她已经想到了。 第53章 桂花螃蟹赏(中) 第二天一清早, 平儿与小红联袂进来大观园, 一面替凤姐视察小厨房的蟹宴准备情况, 一面送进来令柳母心惊胆战的消息。 “东府的厨子看了,薛家那边准备得挺好。东府厨子已经说了, 凭他们, 万万敌不过的,他们打算平时做点儿啥今天也就做点儿啥。所以奶奶叫我进来,看看你们这里怎么样。”平儿说着,看了看小厨房里一字排开的食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平儿姐姐, ”却是柳眉发了话,“今天我们有把握, 不会让薛家的厨子出尽风头。不过,这一定得需要姐姐帮我们一个忙,否则我们是做不到的。” 平儿望着柳眉,见她这么直白地说话, 忍不住愣了愣。 柳眉却很坦然:来而不往非礼也, 既然凤姐这方提了要求, 该提供的辅助, 她们就应该提供。 小红在旁, 轻轻扯了扯平儿的衣角。平儿便点点头,转头再看向柳眉。 “平儿姐姐,请附耳过来。”柳眉进一步,凑到平儿耳边, 说了一番话。 平儿听了,转转眼珠,点点头说:“这个容易,你们放心吧!” 柳眉大喜,柳母则喜忧参半。 平儿便带着小红转身往外走,走到小厨房门外的时候,她转回头,温和地道:“今天这事儿,看上去不相干,对我们奶奶也挺重要。平儿在此预先谢过柳婶子,婶子万万不要让我们奶奶失望啊!” 柳母的脸色一下子就更加沉重了。 柳眉在一旁想,平儿这个人,行事一向温和有礼,可她刚才所说的那一番话,比起凤姐说的那些“直接撵出去”之类的威胁,分量其实并不轻。可见有时这一对主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搭配起来,效果还……蛮好的。 柳母抖抖索索地看向柳眉,“眉儿,你说的这些,真的行?” 柳眉笑笑,“娘,都到这田地了,想做别的也来不及了。不如就这么着,把眼下该做的做好。” 说着,她已经开始在灶下生火,准备给蒸屉上汽。此前她与柳母商量好了,先蒸二十只蟹出来,将蟹黄蟹膏蟹肉一起拆出来做蟹粉。蟹壳蟹爪等则单独取出来熬蟹汁。 其余的蟹,就等贾母等人进了园子,一起上锅开蒸。 * 不多时,贾母一行人便进了大观园。见了藕香榭的地方,贾母便先赞好。湘云见贾母高兴,脸上自觉有光,自然不忘提起宝钗的安排。当着薛姨妈的面,众人自然将宝钗一通好赞。 一时众人便落座。站在贾母这一席服侍的,就只有李纨一人,凤姐不见踪影。 贾母叹道:“可惜了,今儿凤丫头说是身子不爽利。这孩子,平素就要强,今日既说了不爽利,想必是真的撑不住。我便命她歇着。” 说着,贾母转头向邢夫人:“你这做婆婆的,记得去看一回,有没有请大夫,不成就去请王太医去。她们小孩子家不懂事,怕不知道轻重。” 邢夫人赶紧起身应是,贾母才作罢了。 平素都是凤姐李纨两个在席旁侍奉,今儿只得李纨一个,席间便沉默得很,众人都闷闷的。 平儿在李纨身后,悄悄地说:“大奶奶,您需要什么,我来帮您!现蒸好的螃蟹眼下就在外头,您说一声,这就送进来!” 李纨本是个没多少主意的,旁人有事也不会去找她。她听平儿这么说,转头看看,见湘云正热烈地与宝玉等人说话,当即点头,说:“送进来吧!” 于是外头丫鬟仆妇鱼贯而入,先是送了绿豆面儿进来,预备众人洗手。旁边温酒的炉子也就此将酒都温上。 李纨站在贾母等人跟前一席,替贾母等人剥蟹。不过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旁边王夫人薛姨妈等人见了,都只说“自己掰着香,不用让”。宝玉等人也不肯劳烦李纨动手,要么叫了自己的丫鬟帮忙,要么自己动手。 于是李纨只专心侍奉贾母一个。 贾母兀自觉得缺了点儿什么,只得自己开口吩咐,“螃蟹不用多拿,都搁蒸笼里,要吃再拿!”“酒烫滚了再拿上来,回头再烹姜茶!”“两个玉儿莫要多吃,小心积了冷气儿在心里”……忙了个不住,连带王夫人也不敢安生,所幸有鸳鸯带着平儿,两人始终在一旁服侍着。 少时众人已经吃过一巡,宝玉他们就都下来,去看湘云宝钗所制的菊花诗题目去。 黛玉只吃了一点儿子蟹夹子肉,便放下箸不再吃了,独自坐了,看了一回游鱼,然后回来,说是要饮些酒。 她刚伸手去取那盛了酒的自斟壶,却见柳眉笑盈盈地立在面前,手里另提了一只松竹梅纹的小银壶过来,斟了一杯,递给黛玉:“林姑娘,这有合欢花浸的烧酒,刚烫的。” 黛玉笑:“你这丫头,真是……” 她接过柳眉手中的小盅,只饮了一口,便放下,笑问柳眉:“眉儿怎么不随她们一处去吃去?” 柳眉摇摇头,说:“一会儿还要上蟹菜!” 黛玉奇道:“还有蟹菜?吃了这起子蟹,大多都腻了,哪里还吃得下蟹菜?” 柳眉笑着点头,心里大赞黛玉知她的心意,“不过是怕奶奶姑娘们吃过了蟹,积了寒气在肚子里,总要用些饭食垫垫,再尝些点心,就不妨事了。” 她转头看看宝钗等人,都已经聚在藕香榭廊下,当即笑道:“我就不耽误姑娘大展诗才了。回头特为给姑娘备了点心,待姑娘菊花诗夺了魁,记得来尝尝。” 黛玉忍俊不禁,掩口笑道:“你怎么知道……” 她到底还是有这个才情与傲气的,当即放下手中的小盅,点头道,“眉儿,总之谢你吉言,待我做了那些诗,自然回来尝你的点心。” 说毕,黛玉便与宝钗她们聚在一处去了。 柳眉站在藕香榭廊边,看看眼前的情形,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只见藕香榭中两桌,廊下又摆了两桌,到了这时,众人已经皆吃过一巡,桌面俱是蟹壳蟹爪,颇有些狼藉。上头贾母已经不吃了,王夫人等也都随着停住了手。 黛玉说得没错——吃了这起子蟹,再尝什么都腻味了,这时再送上鲍鱼海参,大家怕是也没有胃口。 这就是柳眉使的小小心眼子。 她昨儿晚间因晴雯的花样子,想到这蟹宴上头。贾母等人吃蟹,只图个乐趣,自然是清蒸的大螃蟹自己掰着吃,又新鲜,又有趣。 所以这清蒸蟹才是席面的主角,厨师的任务,其实是锦上添花,而不是喧宾夺主。 只不过,形成这个局面的前提,是大家一上来就先一起动手,人手一只大螃蟹掰着吃。若是一上来就让大厨房那头上蟹菜,就比较棘手。 所以柳眉才拜托了平儿帮她作弊——这也不能算作弊,她提的唯一要求,就是让平儿帮忙,让她们小厨房现蒸出来的大螃蟹,第一时间先送到每个人的手里。 这对平儿来说极简单,只不过是在李纨背后提点一句的小事,却决定了之后柳眉她们能不能力压实力强劲的外来厨子。 说来也巧,柳眉她们小厨房蒸出来的蟹,分一分,第一轮就吃得差不多了。柳眉曾经很担心,怕大家还未吃腻的时候,薛家的蟹菜就送上来了。 可巧东府的厨子大约是自暴自弃了,越性不费那个劲儿,只管也将分得的蟹一气儿都蒸了,送上来,才有了眼下这个局面。 而薛家请过来的厨子,大约还在等。 毕竟薛姨妈此刻只顾着陪着贾母王夫人说话,而宝钗……宝钗正在作诗。 果然,没多久,席上贾母便对李纨吩咐,“问问厨房有没有备下米饭、粥之类,吃了这些蟹,总得再垫垫,回头在园子里灌了冷风,少不得肚子疼。” 薛姨妈这才想起自家外聘的厨子,说:“老太太,可是巧呢!我家蟠儿正巧聘了几个厨子,因见他们手艺不错,又擅长烹制蟹菜,所以命他们做了几道菜,一来是蟠儿一片孝心,孝敬老太太;二来老太太见多识广,也想请老太太品评品评,可还入得了您的眼。” 正巧李纨转回来,回贾母说:“回老太太的话,小厨房和珍大奶奶带来的师傅都做了些,菜蔬、米饭、粥、点心都有,还有些甜汤。” 贾母一听李纨说“菜蔬”两个字,便来了精神。她年纪大了,尝过油腻之后便越发想念那清淡些的、汁水多的新鲜菜蔬。忙道:“一起都拿上来,拿上来。大家只管捡喜爱的尝。珠儿媳妇,你也先坐,要鸳鸯和平儿来替你便是。” 薛姨妈听了,有些迟疑。她本以为贾母会郑重其事,命人将薛家备下的菜肴先奉上来一一品尝的。可是如今薛姨妈自己也觉出胃袋里有些空虚寂寞冷,那些山珍海味未必就能抚慰,倒确实不如一碗粥,一块点心来得更加熨帖些。 一时薛家的大菜,同东西二府厨房制的小菜点心,就一起流水价地送了上来。琳琅满目,摆了满满一席。 第54章 桂花螃蟹赏(下) 上菜之时, 柳眉先转到后头, 暗搓搓地瞅了一眼薛家厨子送上来的蟹菜。 刺激之下, 她少不得像刘姥姥那样,掰着指头算这道蟹宴薛家下了多少本钱。 “五五二两五, 三五一十五……”柳眉的结论是, 薛家上的这些菜,算上螃蟹,光本钱,就已经十五两奔二十两去了。红楼前辈刘姥姥可是说过,二十两, 能够庄户人家过一年的了。 不过也难怪——人家薛家的厨子整治出来的菜肴,是按照一套蟹宴的规制来的。柳眉在旁瞅了瞅, 见从凉菜到热菜再到汤羹,全都是价值不菲的功夫菜。 她一瞥眼就先看到了那款汤羹:只见鸡汤明澄,鱼丝瓷白,秋莼碧绿, 上面正正地浇了一勺蟹黄, 鲜味扑鼻而来, 闻之惊艳。 柳眉好生激动:这就是四美羹啊! ——能和她想到一块儿去的厨子, 肯定也不是简单的厨子。 再看看其他, 除了那四美羹之外,没有一样不是下了大本钱的。比如那些雌蟹剔出纯蟹黄,做出来的是蟹黄扒刺参。柳眉便惭愧——小厨房做的,就只有蟹黄扒新鲜蔬菜。 再看其他, 花雕醉蟹、香炸蟹钳、蟹粉焗裹河虾仁、银皮蟹膏、蟹粉煎元贝……样样是考校厨子功力的菜式。柳眉看着,不禁脑后暗自滴汗——若不是她使诈,请平儿将这薛家上蟹菜的时机往后拖了拖,今儿还不知会怎样。 难怪那东府的厨子一早就主动放弃,的确很有自知之明。 柳眉正在心里暗自赞叹,一转脸,只见柳母在一旁看得面如土色。她赶紧过去安慰:“娘,别担心,旁人阔绰,自有阔绰的做法,咱们简单,也有简单的做法。既然用心做了,便一样能得人赏识。” 本来么,一边是专业的酒楼师傅,出手豪阔;另一边是府里的家常厨子,用料简单;虽说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可非要凑在一起比较的话,就……就只能使诈了。 柳母显然觉得柳眉这是在刻意安慰,什么都没说,只伸手拍了拍柳眉的手,默默走开,自去一旁帮着收拾。 而席面上,贾母只扫了一眼上来的菜式,就先发话了。 只见她老人家先指着一碟绿油油的菜蔬,说:“先将那个取来——” 李纨应了,取来,先让薛姨妈。 薛姨妈看了,见是蟹粉扒油菜心,偏这油菜心绿油油、水嫩嫩,透着新鲜,尝了一口,全是清甜,另有蟹粉点缀提鲜,极是爽口。 “这个时节,怎么会有这个菜?” 见薛姨妈问,平儿上来,笑着回道:“回姨太太的话,这个菜呀,本来叫做二月青,本是二三月间最好。咱们自己园子里种了一些。二月间采过一茬之后,就没再管过,谁想它到这九月间竟又长了一茬出来,想是最近的天气与二三月比较像吧!” 贾母听了点头,说:“好,这个格外好!”她听说园子里的菜在这个季节里也长势旺盛,觉得是家族兴旺之兆,心里越发高兴。 说罢,贾母觑着眼看着另一样,指着问:“那个是什么,是果子么?” 李纨过去看了,取过来回话,说:“回老太太,这是果子,也是一道菜。” 贾母挑中的这一样,也是小厨房呈上几样蟹菜小品之一:蟹酿橙。 这道蟹酿橙,乃是将蟹粉填入掏空的秋橙,蒸制而成。现拆的新鲜蟹粉,加姜末花雕,慢慢炒制。橙则只做盛器,去顶去瓤,只留一个圆圆的橙皮,再填入蟹粉,上锅蒸熟。端上来的时候,果香四溢,沁人心脾。 这道菜,以果品的外形与香气,成功骗过了贾母,遂登堂入室,一只一只蟹酿橙,纷纷送至王夫人、薛姨妈等人面前。 贾母问:“这是姨太太家的名厨做的?果然心思奇妙,蟹粉配上这点橙子的香气,闻着就一点儿也不腻了。” 薛姨妈自己也不知道,只能抬头看着李纨,李纨看着平儿,平儿转身下去问了一下,上来回:“老太太,这道和刚才那道一样,都是园子里头的小厨房做的。” 贾母闻言大喜,瞅瞅身边的王夫人似乎微有郁闷之色,心里得意。可又想着薛姨妈那头的面子不能不顾,便点了好几件薛家厨子操持的菜式上来。 “好!”贾母大声赞了一句,可就是不动筷。 李纨无奈,只得再来让薛姨妈,薛姨妈自己也觉得有些吃不下了,只摇手道:“不用让我,我就看着……就有些饱了。” 她随即再问:“可有什么饭或是粥?” 李纨就看着平儿,平儿就笑应道:“粥有,饭也有,就看您想要试哪一种。” “这还分好几种?”贾母等都觉出奇。 “是,”平儿笑道,“有五谷杂粮与菌丝和蟹汁一起熬的咸粥,也有南瓜与五谷一道熬的,纯素,口味就要谈些。饭么……饭是炒饭,有个名字,叫做蟹壳黄。” 平儿往王夫人薛姨妈那里看了一眼,赶紧又补上一句,说:“对了,薛姨太太家的厨子也呈了一道饭上来,是用鲍汁蟹粉烩的汤饭。” 席上众人一起凭空想象了一下:鲍汁蟹粉一起熬的浓汤烩饭…… 贾母立即道:“咸粥对我脾胃,另外那’蟹壳黄’好生新奇,送上来先看看。” 薛姨妈迟疑片刻:“我……也来‘蟹壳黄’吧!” 王夫人有气无力地叹口气:“素的,素的粥就行。” 这时候,藕香榭另一头菊花诗已经都品评完了,自然是黛玉拔了头筹。宝玉等人一起回席,宝玉听见说是有新奇的炒饭,也嚷着要吃。 宝钗回席,只扫了两眼席面上的情形,已经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是她甚有涵养,坐下只与宝黛等人谈笑作诗,薛家厨子做出来的菜被众人冷落,她似乎完全不在意。 倒是宝玉满肚子歪才,一眼认出了那“四美羹”,拍着手要尝。王夫人坐在上首,只觉得亲生儿子贴心长脸,一时好生安慰。 片刻间,那“蟹壳黄”就送了上来,只见盛在官窑细瓷白碟子里的,真是一只黄澄澄的蟹壳,旁边撒着数瓣菊瓣做点缀。 “老太太,您将那蟹斗翻过来。”鸳鸯在旁小声提醒。 李纨赶紧过来,替贾母将蟹斗翻开,果见里面别有洞天,蟹壳里盛着的,是煮熟的江米与江瑶柱、榛蘑丁等一道炒制而成的米饭。因用的是江米,米饭酿入蟹壳之后,自然微微黏连,似乎与蟹壳成为一体。米饭上则点了一点红艳艳的蟹粉。 “这个好!”贾母说,“若是蟹粉再多一丁点儿,就嫌油腻了,眼下正好。” 宝玉尝了“蟹壳黄”,也觉得新奇,正要荐给黛玉,却只见黛玉坐在旁边,在用小银匙细品另外一道甜品。 宝玉忙问是什么,黛玉笑笑不答,只拿给他看。 宝玉凑上去闻了闻,觉得香甜异常。平儿在一旁就接口答道:“宝二爷,这个是陈皮与赤豆一起熬的甜汤。您要不要也试试?” 宝玉点点头,想了一下,说:“等等,等我先将这些都一一尝过,再来试这个。”说着,宝玉颇有些肚子不够地儿的感慨。 贾母听说,点头看向史湘云,道:“云儿想得周到,晓得你林姐姐脾胃弱,这些东西吃不多,特特准备了这些……” 湘云笑:“老太太您夸错人了……” 柳眉在下头听着,原以为湘云又会把宝钗带出来,岂料湘云脆生生地说:“林姐姐刚才告诉我,这都是小厨房安排的,惦记着螃蟹寒凉,便给大家都熬了这些温补的甜汤!” 柳眉心里“额”了一声,赶紧在肚子里暗暗道歉:史大姑娘啊,您这直来直去的性子就挺好的,上回说让您补心眼儿的话,我这就收回。 贾母在上头听着大喜,连连说好,转脸说要赏小厨房。王夫人只得应下。柳眉在一旁听着,十足地为母亲感到开心。 不过她也知道,贾母十九也会找补找补,顾及一下薛家的面子。 果然,只听贾母在上头说:“姨太太家的厨子,也着实是厉害,做酒楼是绰绰有余了。”随即也命赏,王夫人听了,这才舒服了些。倒是薛姨妈客气了两句,也并不怎么在意。 柳眉远远地看了,就觉暗暗出奇。看上去,怎么好像薛家要开这酒楼,王夫人要出大份子似的。 今儿这蟹宴,前头的蒸螃蟹是循了往年的例,中规中矩;到后来,则是呈上的各式主食与点心出尽风头。薛家聘的厨子,用料极尽豪奢之能事,做出来的菜式看上去也毫无瑕疵,却只因为众人都觉得腻的关系,没怎么动,剩下好些,最后王夫人吩咐分下去给今儿没吃着螃蟹的丫鬟仆妇享用了。 柳眉心里念佛:阿米豆腐,薛家大厨,你是牛刀,我们这儿只是杀一两只鸡而已。您这是屈才了,请莫要见怪! 一时众人酒足饭饱,贾母命撤席赏景,与薛姨妈闲聊起来。 “姨太太怎么想到要做这酒楼生意的?”贾母知薛家本是行商,又开了不少的当铺,只没听说过酒楼茶肆这等生意。 薛姨妈当即笑道:“也是看外头那几家,生意兴隆不说,利也厚得吓人,最多两年回本。只物色好厨子难些。” 想到这里,薛姨妈想起什么,开口就问:“我还听说过,京里有一家极红火的,叫鸿顺楼,是你们……” 她还未说下去,只听平儿在旁突然大声开口,唤了一声,“奶奶!” 这一声,正从中截断了薛姨妈的话。 众人都随着抬起头来,果然只见远远的,藕香榭附近的道路上,凤姐扶着丰儿和小红两个,慢慢地朝这边过来。 “这孩子,不是命她好生歇着么?怎么脸蜡黄的就跑来了?”贾母赶紧命鸳鸯带两个婆子去接,又命人给凤姐腾座儿。 少时凤姐慢腾腾地过来,见到贾母薛姨妈等人,赶紧行礼。贾母命她先坐了,众人打量她,果然见脂粉不施,一张黄黄的瘦脸儿,只是精气神看着还好,不是病得严重的样子。 见了众人,凤姐赶紧告罪,说:“今儿是我的不是,误了史大妹妹请的席,下回大妹妹要请谁,只管告诉我,我给你包圆儿。” 史湘云笑嘻嘻地说:“这我可得了便宜了。” 贾母颇有些忧心,只看着凤姐问:“到底是哪里不爽利,可有请大夫过来看过?” 凤姐一改平日里泼辣爽利的风格,扭捏着点点头。柳眉见着,觉得这简直又是一件有生之年系列,凤姐,竟然在众人面前,害羞起来了? “可是什么症候不是?”贾母明显比一旁僵着脸的邢夫人更加担心凤姐。 “回老太太的话,症候倒不是,也没有哪里不爽利,大夫把过脉我心里就有底了,所以才敢出来见老太太、太太。真不是什么大症候,只是不巧,吃不得……蟹……”凤姐说到后来,自是声音放低,小小地把话说完,就只低着头,再也不开腔了。 席上坐着的贾母王夫人等人,都是经过的老人儿,惊讶之下,赶紧交换眼色,都是露出喜色来。 薛姨妈连忙向贾母邢夫人道喜。贾母也是一脸喜气洋洋地接下。尤氏则起身,向凤姐道喜。而王夫人坐在一旁,脸上的神色颇有些复杂。 倒是对面宝玉这一席,没多少人懂凤姐这打的是什么机锋。宝玉看看黛玉,黛玉是完全不明白,宝钗多少明白些,但她只推说不知。 柳眉在宝玉身后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也觉得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见宝玉四处瞎问,柳眉忍不住剜他一眼——说好的妇女之友宝二爷呢?连这都不懂? 凤姐这明显是——怀孕了。 第55章 茄鲞背后的男人 关于凤姐的“孕事”, 柳眉记得很清楚——原著上写的明明的, 是在转过年去, 元宵前后,凤姐因操持荣国府年节之事, 疏于调理, 所以就小月了,据说还落下了老大的病根。 如今,望着眼前,蟹宴上喜气洋洋的贾母等人正众星拱月般围着凤姐,柳眉觉得眼前的这一切, 有那么一点儿不真实。 可现在细细回想来,凤姐之事, 其实有许多蛛丝马迹可循。就拿今天的蟹宴来说,凤姐哪里是什么突感不适,因此临时起意请的大夫?分明是早就盘算好了这一切,掐准了时辰, 趁今天这样的机会将自己的喜事摊开, 摆在众人面前。 至于此前, 林小红时不时过来问问各种菜式的食性凉热, 甚至舍近求远, 让柳母给凤姐开小灶,做各式各样或开胃、或补养的膳食——柳眉如今回想,与今天的事正一一对上。她不禁心里暗暗点头:凤姐这一回,也可算得上是事事谨慎, 处处小心了。 如今既能让贾府上下皆知此事,凤姐这一胎想必已经坐稳。等再过三四个月,到了年节最忙的那会儿,凤姐的胎正是六七个月的时候,更加稳当,荣国府的理事大权,有平儿小红等人在,她可以照样抓在手里;转过年三四月间,凤姐临盆,却也正是闲时,正好能让她好生将养,安生地坐个月子。 所以无论从那个角度看来,凤姐这一胎都怀得正是时候,啥事儿都没落下。 如果一切都顺利,而且凤姐这一胎能够一举得男,那么凤姐以后便不会再因为“无子”这一条而遭人诟病,甚至贾琏也没有理由偷娶尤二,那荣国府长房,日子便更该过得和谐无比了吧! 柳眉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十分振奋——她可没想到凤姐那里竟然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同样一件事,只是前后相差了几个月而已,可前景却非常乐观。 只是此时此刻,不知为何,柳眉却觉得心里有些发虚,不确定这个红楼世界的自我修复能力,是否会对凤姐这处精打细算的计划造成影响。 这边厢藕香榭里,众人正乱哄哄地向凤姐道喜。另一头周瑞家的进来,向王夫人与凤姐禀报,说是刘姥姥来了。 这话教贾母听在耳中,忙问是什么人。 王夫人代为解释了,说了刘家的来龙去脉,又提及这刘氏特特从乡下进城来,正为了捎了些土产给贾府。贾母听了便喜,说:“今儿凤丫头这喜信儿,显见得就是这积古的老人家带来的福气。”说着便请这刘姓老亲家进园子相见。 王夫人与凤姐自然无有不允的。 而柳眉她们这边,也终于能够好好地喘一口气了。柳母指挥着仆妇,将席面撤下,碗碟器皿等物分别送回大小厨房。 “眉儿,这是该大厨房管金银器皿的收着的,你替娘跑一趟,将东西还了,再将早先给大厨房的对牌取回来。” 柳眉应了,见自己娘递过来的,一共是十副吃蟹用的“蟹八件”,纯银打制的小剪子小锤儿一应俱全。 揣着这几副蟹具,柳眉快步穿过大观园的小径,渐渐远离人语喧然的藕香榭。 她从大观园角门出去,转一个弯,传过一道穿堂,就来到大厨房门口。 “你说今儿这事儿,唉……” 柳眉还没进门,就听见宁国府尤氏带来的厨子老郑在跟大厨房的管事娘子抱怨。 “……非拉上我们凑趣儿,可不,你们这头小厨房和府外头来的都得了好大的赏赐,只我们啥好处也没捞着。” 管事的媳妇是张材家的,柳眉一向管她做张大娘。只听这位张材家的“咭”的一声笑了出来,说:“可你们也没亏着什么呀,不过就是劳动您过来蒸了几只螃蟹而已。不像人家……” 张大娘说到这儿,老郑头儿赶紧“嘘”了一声,说:“别介,人还没走呢!” 柳眉在旁心生好奇:什么,薛家礼聘来的那位厨子还留在大厨房呢? 张大娘却不似老郑那样藏着掖着,反而“啧啧啧”地赞了两声,说:“你瞧你,一把年纪,就知混日子。看人家后生,做出来的菜式,每一道都像模像样的。如今做完了,一个人在这儿认认真真的收拾……难怪老太太乐意赏人家,不乐意赏你们这些懒的……” 这下子柳眉更加好奇了,薛家聘来的,足以执掌一间酒楼的主厨,竟然是个后生? 说话间,只听脚步声响,那薛家聘来的“后生”转了出来,礼貌地对张材家的招呼一声:“张大娘,您的地方我都收拾完了,您看一看。” “解家小哥,您这是太客气了。”张材家的在脸上堆满了笑,“便是我们府里的厨子,也没有你这样讲究的。” 柳眉这时刚刚走进大厨房,刚刚开口和张材家的打招呼。 她一抬眼,果然见到了一个非常讲究的厨师小后生。 眼前这人,不过二十岁上下,生得白白净净的,眉目清秀,这时候正低着头解身上的围裙,因此便没见到柳眉进来。 柳眉却看得清楚,这姓解的后生,身上系着的一条围裙,竟然是一整块上等水牛皮裁出来的,大约用的时间也挺久的了,牛皮磨得是油光水滑。待对方解下这条围裙,柳眉才发现,眼前这小哥,围裙里头穿的,竟然是一件青色的竹叶纹棉布直身。布料并不算是名贵,可胜在裁剪极为合身,令这人竟隐隐地有些读书人的气度。 “小川,”宁国府的厨子老郑似乎与眼前这后生相熟,开口就直呼其名,“老哥哥真是羡慕你,就被薛家这样的皇商聘了,又得府里老太太这样夸赞。小小年纪,这在整个京里,像你这样的有天分的厨子,老哥哥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解小川听了这等恭维话,脸上丝毫不见喜色,反而带着点儿疑惑,开口问老郑:“郑哥……” 柳眉在一旁,等着张材家的去唤管金银器皿的婆子,一面留神老郑与这解小川说话。 “我说郑哥……贵府上老太太,是真——觉得今天这几道蟹菜不错么?我怎么觉得端下来的时候,都剩了不少?再者,府上封赏虽厚,可递下来的时候,却也没有指名哪一道更好些?” 老郑打了一个呵呵,笑着说:“西府这边,就是这么个例——老太太都不指名的,那意思就是,都挺好、都挺好!” 柳眉扁扁嘴,心里暗笑老郑睁着眼说瞎话。 小厨房那头,收到赏赐的时候就明说了,是赏给“蟹酿橙”与“蟹壳黄”的。 解小川听了,眉心皱起,犹豫道:“真的么?” 张材家的显然对这解小川也极有好感,当即笑道:“我们府里那位佩着玉的哥儿,你大约也听说过,最是金尊玉贵的。他是指名说了,你那道……什么什么羹,最是合他的心意。” 张材家的显然是想说四美羹,可又记不确切宝玉说过的那个名儿。 柳眉下意识地就接了一句口:“四美羹!” 与此同时,解小川也微笑着答了一句:“是四美羹。” 两人异口同声,话音甫落,解小川自然而然地侧目,一扭头,定定地看了柳眉一眼。 柳眉此刻板着脸,装着没事儿人一样,好似刚才那三个字压根儿就不是她说的。 其实柳眉心中正大叫惭愧—— 作为一个以厨艺为生的人,她很能理解解小川眼下的困惑与不甘。 明明是花尽心思,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做出来的菜式,却这样莫名其妙地叫人忽视了。甚至贾母这等礼尚往来性质的随性打赏,令这种忽视更加明显。柳眉若是解小川,心里也一定是郁闷的。 更何况,蟹宴的起因在于宝姐姐在贾府炫富——这锅,其实不应该叫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甚至带着点儿儒生气质的厨子解小川来背。 于是乎,柳眉在解小川的注视之下,装作一副毫无同情、满不在乎的模样。她是个很豁达的人,所以这时候能给自己极好的心理暗示:同样的,这锅,也不能由自己的娘和小厨房来背,不是么? 解小川盯着柳眉看了片刻,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缓缓双臂上卷起的衣袖放下。他身上那件青色的外袍,放下袖子之后,几乎连一点油迹污渍都见不到,叫人难以相信这竟是一名在厨房里忙碌了大半天,整治出了这许多道精致蟹菜的厨子。 柳眉却顾不上解小川,见管金银器的仆妇进来,赶紧交接了那十副蟹八件,将对牌取到手。 只听旁边解小川与老郑一直在嘀嘀咕咕,老郑不知说了些什么,而解小川则一面望着柳眉这边点头,一面说:“是,是……贵府自然是藏龙卧虎,小川是井底之蛙,浅薄、浅薄了!” 取了对牌,柳眉便向张材家的和老郑告辞,准备回园子里去。 她还未走出几步,便见柳母急急忙忙地找了来。柳母见到柳眉,没说话,却先拉住了她,然后两人一起又回转大厨房。 大厨房里,解小川正将随身带的厨具收拾到一只箱子里,见到柳眉去而复返,略带些惊讶地望着她。 张材家的见到柳母,正想着巴结,便也迎了上来,却见柳母望着解小川,问:“这位是解小哥是不?贵主家发话了,你的家伙儿事儿尽可以留在府里。明儿你还来!” 解小川听说他明儿还得来,略有些不解,将柳母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呀!”九月里的天气,柳母额头上犹有些微汗。她点点头,说:“府里的老太太明儿继续设宴招待亲戚,因觉得解小哥手艺出众,所以和薛姨太太、薛大姑娘商量好了,邀小哥明儿也过府,大家伙儿好生尝尝你的手艺。” 解小川听着,更觉惊奇。但他面上不显,先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再谢过了柳母过来传讯,最后问道:“只不知道贵府老太太、各位主家,明日宴请,需要事先准备什么菜式?这位大娘,可否先行告知小可,小可可以回去准备。” 柳母却摇摇头,说:“这倒不用,府里应有的都有。老太太发的话,明儿不用从外头带材料进来,可不能让薛姨太太破费了。” 解小川听说,两道眉毛忍不住又拧了拧。 柳眉明白他的意思——对于厨子来说,事先准备食材是基本功。好些材料都需要事先泡发、腌制,甚至需要事先熏烤、晾晒,才能获得某种特殊的风味,不是说用就能用的。到时候食材不应手,对于专做精品宴席的厨子来说,显然是硬伤。 柳眉也去看自己娘的表情,想知道她会不会因为此前这解小川是对手,会想要为难解小川。 岂知柳母一脸的忧急与郁闷,转过脸来望着柳眉,说:“眉儿,还有你……” “琏二|奶奶点了你的名儿,荐了你。明儿操持宴席,除了这位解家小哥,还有你。” “我?”柳眉睁大了眼,望着母亲。 “是啊!”柳母点点头。她顾不上张郑等人的目光,急急地说:“老太太和人都商议好了,明儿上头点什么材料,就做什么。” 柳眉与身后的解小川一样,睁大了眼,望着带来这个坏消息的柳母。 这就是……传说中的,命题作文? * 一时交代完毕,柳母便带着柳眉回小厨房。 一路上柳眉问了个大概,才知道贾母等人见到刘姥姥之后,一时兴起,便留了对方明日游园。至于“命题作文”的事儿,则是凤姐与宝钗言语打趣,说着说着,便说到了这头上。贾母听了,觉得这主意新鲜,便点头应了。 柳眉大致能猜出为什么凤姐会推她出来,而贾母竟也应下。 毕竟她只是个小丫头,万一直接输得一败涂地,贾府也不丢什么人。但万一她赢了,贾母可以用食材作为理由找补,给薛家找台阶下。 想到这里,柳眉暗自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薛家到底是怎么了,在这事情上,坚持要与贾母打擂台。 在柳眉看起来,贾府丢人,那都不是事儿,若是她柳眉输得一败涂地,才真正是她的自尊心无法接受的。 柳母一到小厨房,便招呼柳眉,“眉儿,去将前几日封在坛子里的茄鲞取些出来,琏二奶奶交代过的,明儿要用。你取些出来,娘先试试味儿。” 柳眉“唉”了一声,先去隔壁找了装茄鲞的坛子,又找了一柄用滚水烫过的银勺,从坛子里取了少许出来,递给母亲。 柳母尝了尝,点头道:“是了,上回用的糟油好,这就已经很入味了!” 她随即另寻了一只小口大肚的瓷罐,里里外外洗干净了,再将茄鲞盛了满罐,再用干净的油纸密密地封了几层,最后用棉线牢牢拴住。 柳眉看着这罐子,心里不免感叹:这就是茄鲞了。 红楼菜式里,这茄鲞,几乎可说是最有名的一道。研究红楼菜的人,都会去研究它。原因无它,只是因为曹公借凤姐之口,将这茄鲞的做法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以前柳眉读起书中那段凤姐侃侃而谈茄鲞的做法,她几乎有种错觉:凤姐绝对是个厨中高手,否则怎能将这一道茄鲞的工艺,炸、煨、收、拌、封……说得头头是道,叫人挑不出半点儿错来。 可到了这红楼世界里,柳眉终于能够确定,凤姐不是这样的人——她能动嘴的时候,应该不会去动手。 见到柳母准备这一道茄鲞,柳眉突然灵机一动——这不会也是命题作文的一道吧!可她想想又觉得不大像,毕竟这茄鲞,不用上十天半月的功夫,是决计做不出来的。凤姐不可能用这样一道菜来考校解小川。 可万一,这真是凤姐在向她偷偷泄题呢? 于是,柳眉偷偷去扯柳母的衣角,轻声问:“娘,这茄鲞,是不是明儿得呈上去给老太太她们的呀?” 柳母见问,摇摇头,说:“不知道啊!不过听平姑娘说,琏二|奶奶吩咐下来这个,是因为琏二爷明儿个要出一趟门、听说是去平安州,总要个十几天才能往返一趟。这茄鲞一直是琏二爷最喜欢的路菜,所以琏二|奶奶特地吩咐了,让准备好了,包得轻巧细密些,好给琏二爷带着。” 柳眉恍然大悟。 原来这道茄鲞,竟然是贾府爷儿们出门时,随身携带的一道路菜。 这“路菜”,顾名思义,就是路上带着吃的菜,不仅仅要能持久保存、不易腐坏,又要便于携带,不能有过多汤汁,最好还能荤素搭配、风味独特——茄鲞附和所以以上这些要求,再加上用料精良、工序复杂,逐渐才成为了贾府中人居家旅行必备之佳品。 可柳眉着实是不曾想到,凤姐最为精熟,又刻意嘱咐的这一道茄鲞,竟然是,为贾琏准备的。 作者有话要说: 茄鲞背后的男人——贾琏贾二舍。 另外,大家明白解小川为什么姓解么? 第56章 灰条菜葫芦干儿 第二天, 正是贾母在大观园内宴请的日子。 一大早, 柳母先出了园子, 大约是将凤姐指名要的那一罐子茄鲞送了过去。等到柳眉来到小厨房的时候,柳母已经赶了回来, 在柳眉耳边细细嘱咐。 “眉儿, 娘拜托你张婶儿在外打听过了,听说那薛家聘来的解小川,是个相当了得的后生。” 柳眉听柳母将一一说来,才晓得这解小川,虽然看着年轻, 不显山不显水的,可人却是师从名家, 是太白楼已经隐退的主厨白老师傅的关门弟子。 “薛家聘他的时候,是比较了京中好几名知名酒家出来的厨子,最后定的他。可听说这人的聘金比旁人高出四五成。” 柳眉“哦”了一声,点点头, 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柳母看着她, 眉心忧色不减, 又说:“听说, 这解小川, 原本也是殷实人家出身,小时读过书。后来家道中落,不得已,才入的行。但是这后生做菜特别有天分, 十八岁出师的时候,白老师傅就说已经实在没什么可以教这人的了。眉儿,眉儿……你怎地也不上点心?” 柳眉笑着说:“娘,我上心着呢!” 她确实是在很用心地听着八卦。 柳母有些恨铁不成钢,摇摇柳眉的肩膀,说:“人那么厉害,你统共就会那么几道小菜……回头你若是输了,那可怎么办才好?” 柳眉赶紧安抚一下自己的母亲,笑着说:“输了,太太奶奶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吧!” 她可是连“人身伤害”的威胁都挺了过去的人,哪里还会怕这些个? 柳母得了柳眉的安慰,想了想,说:“也是!老太太是个慈善人儿,不会因为你敌不过那解小哥,就随意责罚你的,没准看你辛苦,也赏你个荷包,几件衣裳。” 柳母说着念了一句佛,自己接道:“回头娘都给你存着,就只等你寻着个小女婿……” 柳眉郁闷,“娘……” 听见柳母三句话不忘催婚,柳眉虽然知道这位娘是出于好心,可终究还是有些烦恼,不知该如何招架。 正说着,外头张大娘的声音响了起来,“柳大娘,解小哥到了。你家那小丫头也在这里不?” 这头柳母刚刚催过婚,此刻带着惯性思维,用相女婿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跟着张材家的进来的解小川,觉得皮相不错,刚想送个笑脸,这才悟过来,想起来人是自家闺女今儿个的对手,赶紧瞪了对方两眼。 只见解小川今日依旧穿着一身青布直缀,手上搭着他那件招牌水牛皮围裙,见到柳母眼光扫过来,略一点头,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声好。 他倒是不忘了往柳眉这里看上一眼。 “张大娘,柳婶儿,今天的材料,贵府上头已经派下来了么?”解小川声音清越,问得彬彬有礼,可叫人听来却总觉得有些距离。 张材家的很喜欢解小川,点着头笑道:“派下来了,派下来了!正在大厨房里,一会儿就着人送过来。上头的奶奶发了话,说这小厨房里备着的所有配料,你们两人可以随意取用。” 柳眉听了这话,暗自点了点头。 今天的主战场,想必就是这小厨房了。 昨儿个柳母就想到过这个可能——毕竟贾母在大观园里宴客,到底还是小厨房里方便些。所以柳母昨儿将平日里积攒下来的不少配料都挑了一遍,将最好的取出来,摆在外头,准备供柳眉使用。 可这会儿,解小川却踱着方步,好整以暇地在小厨房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将柳母事先准备好的各种辅料一一检视了一遍,一面看,还一面连连点头,啧啧称赞。 这下可将柳母给气坏了,连连瞪了解小川好几眼。柳眉赶紧拉她,压低了声音说:“娘,这没什么的。这不还得看主料是什么么?” 柳眉自己是不在乎的:一应比试,总要公平才好—— 其实她大方的真正原因是,昨儿已经坑了人家一把;然而今天大家伙儿在同一起跑线上,若是再在辅料上使诈,柳眉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一关。 谁说自己是个小女生,对方男厨就得让着自己的? 说话之间,柳母就被张材家的叫出去说话了。 解小川便低下头,将搭在手臂上的那条水牛皮围裙取下,小心翼翼地展开,戴在身上。 他一边缓慢地系着围裙,一边抬头问柳眉:“你姓柳?” 柳眉不做声,只点了点头。那解小川就别了头过去。 “那鸿顺楼的尚师傅,你可认得?”解小川似乎永远是那个不冷不热、不死不活的状态,不咸不淡地问了这么一句,却令柳眉心头警铃大作。 原来不止柳母将解小川的背景打听了个遍,解小川也照样摸过了她的底细。 看起来,眼前的这个人,是有备而来,至少应该不会被自己这副小丫头的外表,就因此放松了警惕。 “尚师傅?鸿顺楼?好像听人说起过。”柳眉看天,模棱两可糊过去。解小川也就不再多问。 不一会儿,今日上头贾母她们钦点的材料就被送到了小厨房——一起都装在一个粗麻布袋子里。 柳母脸色有点儿难看,冲着柳眉尴尬地笑了笑。 “娘,就是这些?” “呵呵,”柳母点头,“是!” 当下柳眉抢上前一步,想要打开袋子看看里头的材料。谁知那解小川比她还要快,先她一步,打开了袋子—— “这些……都是什么?” “这是什么?” 解小川与柳眉又是异口同声,一起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两人话音落下,彼此对视一眼,见对方的神情与自己完全一样,皱着眉头。 柳母继续尬笑:“眉儿,这些个都是客人从乡下带来的土菜,你看那灰灰的……” 柳母刚说到这儿,就被张材家的打断了,“柳大娘,上头不是都吩咐过了,不让多说,让他们自行琢磨去做。你若是说了这些土菜的来历,没准还拘束了他们,做不出上头想要的味道。” 听见张材家的这么说,柳母颇有些无奈,看了柳眉一眼,讪讪地住了口。 旁边解小川似乎微有些焦躁,一伸手,将那粗麻布袋子一拽,里面的东西登时都倾倒出来,滚落在小厨房那干干净净的水磨青砖地面上。 只见里头是两个小南瓜,好几捆用草绳捆好的干菜,干菜形状各异,分明是好几种。除此之外,还有大约两斤的鲜枣儿,被解小川这么一倒,滚得满地都是。 柳眉见到这些,眼中微微流露出喜色,赶紧冲母亲点点头,示意她有办法。 其实,也多亏了柳母刚才那只言片语的提示,才令她茅塞顿开,一下子明白了这些都是什么。 袋子里倒出来的这些,不是旁的,都是刘姥姥带进贾府,送给太太奶奶们尝个新鲜的瓜果与菜蔬,正是最最接地气的那种。 柳母刚才口中提起的“客人”,自然指的是刘姥姥,而她没说完的,那“灰灰的”,看似干瘪瘪地被扎成一捆的,正是一种农家自制的干菜,叫“灰条菜”。 有了这个做指引,柳眉一下子将其它都给认出来了:除了灰条菜以外,那个灰绿色的,卷曲成丝的,该是干豇豆;还有那切成一片一片,深棕色、软塌塌的,正是茄子干儿;最后还有一种,筷子粗细,特别长的长条,圈成一团团地用草绳扎着——柳眉记得这叫葫芦干儿,其实就是后世的西葫芦,用镟刀镟成长条儿,然后晒成的干儿。 从严格意义上说,这些都不能算是红楼菜式,但确确实实都是红楼里明文提到过的食材。柳眉虽然不曾特地做过,可也算是尝过,大致知道这些到底都是什么东西,比旁边的解小川到底是强上了好几分。 而解小川同学,此时正两眼一抹黑,紧紧锁着眉头,望着地上倒出来的这些干菜。只见他向前迈上一步,随即一筹莫展地在食材面前蹲了下来。 这个对手解小川,出身殷实之家,后来又师从酒楼名厨,平生所见的食材,无不是个中精品。如今见了这些常人都不怎么认得的农家土菜,自然懵圈。 身为厨师,需要透彻地了解手下的食材。即便是柳眉,她明明白白地知道眼前这些干菜到底是什么做成的,可红楼时代的农家土菜,毕竟离她后世的生活太过遥远,柳眉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用这些东西,做出最美味的菜肴出来。 ——看起来,这道命题作文,题目出的,还真刁钻啊! 柳眉忍不住想,也不知这是不是凤姐她老人家的手笔;如果是,那还真起到效果了。 * 柳眉向母亲示意之后,便帮着柳母与张大娘一起将散落了一地的大枣收拾起来,顺便也去将解小川面前的干菜和倭瓜都拾起来,每样都分作两份。一份取走自用,另一份往解小川那里推了推。 领到了食材,柳眉便凝神细思,到底该做些什么才好,又该搭配些什么食材。 而她思考的时候习惯四处乱看,一瞥眼之间,正见到解小川单膝跪地,伸手撕了一条灰条菜,直接放在口中,缓缓地尝着。 这灰条菜,其实就是长梗子大白菜,待长成了收下来,在开水锅里焯过,然后将整棵白菜的叶子分开,挂起来晾干。晒干以后的白菜极其难看,灰扑扑的,干瘪得很。只有用温水浸过之后才能用于烹饪,可是烹制得当,却远比新鲜的白菜更加鲜美。用舌尖体来说,这种东西,会“拥有一种时间所孕育的味道”。 可是在温水浸开之前,灰条菜看着丑,吃起来也相当难吃。此刻柳眉不得不佩服,这位解小川同学,敢于空口尝这灰条菜,着实是胆大。他若是能据此想出适合灰条菜的烹饪手法与配菜,那么此人便该是个天才了。 尝过灰条菜,解小川眉头继续紧着。 他却就此放过了灰条菜,伸手去扯了一小截干豇豆,像是吃零食一样,放在口边慢慢嚼着。 接下来,解小川将柳眉推给他的土菜一一尝了个遍,生吃、空嚼……然后他施施然地起身,突然转脸看向柳眉。 柳眉偷看对手的表情神态,陡然被人抓了个正着,纵然她属于脸皮厚的那一类,此刻也忍不住脸上一热。 却见解小川就此冲柳眉温和地笑了笑,问:“柳姑娘,你可知这些都是什么?要不要我指点你怎么做?” “什么?”柳眉差点没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你……指点我?” 眼前这人,不过空口尝了一圈这些难得一见的农家土菜,难道就已经知道了烹饪的法子,而且想出了相配的菜式? 若是真的,那柳眉只能说,这人,在烹饪一途之上,是真的,非常非常有天分。 解小川淡然地点头:“你毕竟只是个年轻姑娘,与我对上,只怕也不是你本愿。” 这话柳眉可不爱听了,她一向认为,厨艺一道,手艺有高低,经验有多寡,可这与厨师本人的性别又有什么关系? “若是对手连这些是什么都不知道,那解某自然胜之不武。”解小川浅浅地一笑。 这下子,轮到柳眉懵圈了——这人心里头在想的,竟然是胜之不武,这是有多自信……或者说,傲慢啊!明明是头一次遇到的食材,连是什么都还未必摸得清楚,却在想胜之不武这回事? 柳眉一对秀气的柳叶眉,自然也免不了地紧紧地蹙了起来,一张俏丽的面庞也顺势冷了下来。 ——对方是个骄傲的厨子,她能够感觉得到。可这解小川若是不曾触犯她的骄傲,她或许能够谅解一下解小川的骄傲。 解小川见柳眉丝毫不搭腔,便自然而然地将头转了过去,笑着说:“看起来,姑娘该是不需要我解某人的指点了。” 他随即大声招呼张材家的,“张大娘,我需要别的辅料!” 张材家的没有心理准备,“啊”了一声,随即应道:“上头的奶奶说了,所有的材料都在这小厨房里了,没说过能再讨旁的。” 解小川却不理她,直接开口,说:“张大娘,您去回贵府上头,就说我要十只鸡,两只蹄髈,一根棒骨……” 他一口气将所要用的东西报了出来,张材家的一面记,一面脸色有点发红。 解小川这副样子,分明是不把张材家的放在眼里,亏她原本还待这后生这么好。 柳眉在一旁,听着解小川报这些东西,心里大致明白解小川的用意——他打算做的这些土菜料理,指导思想与贾府那道“茄鲞”很是一致。 贾府的茄鲞,用刘姥姥的话来说,就是一个茄子,倒要用十只鸡来配它。 而解小川眼下,也是一张口就扎扎实实地要上十只鸡,还有好些能够大肆提升鲜味的好东西。 据柳眉所知,中式烹饪,有两条铁律:“有味者使之出,无味者使之入”。像是灰条菜这样,再寻常的农家土菜,用这些个好东西的鲜味吸收到其中,不好吃也好吃了。 解小川一口气报完,盯着张材家的。 张材家的板下一张脸,说:“解小哥,你说的这一大串,我只能代你去回。可是上头肯不肯答应,我是真的不知道。” 只见解小川一笑,极有把握地说:“您尽管去回……贵府上头,不可能不答应!” 一旁柳眉忍不住侧目。 她也隐隐约约想到:贾府不可能当真让他们两人做原汁原味的农家土菜;而这里又是皇家省亲的别墅,绝无可能像当初她在北静别院那样,故意顶个“野趣”的名头,做些乡野风味呈上去。 贾母将刘姥姥请入大观园中,设宴款待,其实也与宝钗昨日的安排相似,是一种变相炫富而已。 所以,解小川那样的手法,才必然是最合上头心意的。 出于这个推断,柳眉也如解小川一样,几乎可以料定,解小川的请求,上头绝对不会驳下来。 张材家的却没有他们两人这样心中有底,当下犹犹豫豫地转身要走,却被柳母一把拉住。 柳母冲柳眉赶紧使上好几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傻,既然对手要了额外的材料,柳眉也应该开口,至少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 可是柳眉此时却如一只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心头像是有两个小人在交战。 一个小人自然如解小川所说的一样建议柳眉:用十只鸡去配个茄子,才是贾府这样的公府世家应有的烹饪手段;另一个小人说得颇有些道理,气势上却弱了很多:这些土菜,其实都有其本来的味道,虽然幽微,可是厨子的工作,更应该是让这些些微的美味放大,而不是用旁的东西将这原味给盖住。 见柳眉不说话,而张材家的又转身正要走,柳母一下着急了,一面催促柳眉,一面拉住张材家的衣角:“您再稍等片刻,等等眉儿想清楚。” 柳眉却依旧不说话,而是低头凝神沉思。 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她竟然在想——若是忠顺亲王世清这家伙眼下就在这里,她该怎么料理这灰条菜与葫芦干儿。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会努力多更一点,但是加更的时间不确定,不敢立flag。只能说晚上,尽量不会太晚吧。 另外,文中所写刘姥姥带的这些土菜,是第四十二回里,平儿指点刘姥姥的,只说教她下回送这些干菜给贾府,就算是还了凤姐的人情了。这些农家干菜的释义讲解原本源自于邓云乡先生的《红楼风俗谭》。 第57章 返璞归真的蒸饺 柳眉越是沉默不言, 柳母越是着急。 而解小川则越是不急, 好整以暇地从自己随身携带的木匣子里取出一柄厨刀, 又取了一块水磨刀石出来,缓缓地开始磨刀。 柳眉则咬了咬牙, 点头对张材家的说:“张大娘, 我另要一挂新鲜的五花肉,其余辅料,小厨房这里尽有,不需向上头另要了。” 解小川眼带嘲讽,瞥了柳眉一眼, 又回过头去,自去磨刀。 柳母听柳眉这么说, 也是大急,一个劲儿给柳眉使眼色——以柳母的心思,柳眉哪怕跟风,开口要与解小川所需一模一样的材料, 也丝毫不为过啊! 可柳眉就是咬紧了牙关, 不再说别的了。 “眉儿, 大娘今天早上得了一块顶顶新鲜的梅条肉, 拿来给你用吧!”张材家的听说柳眉只要一挂五花肉, 这与解小川的狮子大开口想去甚远,赶紧出言,想要帮忙。这张材家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大约是觉得那解小川的态度, 实在是傲气得有些膈应人了。 “张大娘,真是太谢谢您了,不过我必须要一块五花肉,要点儿肥的。梅条肉太瘦……大娘,您若是方便,替我寻一条三肥七瘦的五花肉,可好?”柳眉诚心诚意地感谢张材家的。 张材家的想了想,点头应下。 解小川听柳眉只要了这么一件材料,似乎也有些惊讶,略略偏头,看了柳眉一眼,随即漠然地转过脸去。此时他手中的厨刀,也已经磨得锃亮了。 一时张材家的与柳母一起离开。小厨房里只余解柳两人,和几名杂使的仆妇。 “看上去,柳姑娘是知道这些材料的来历的?”解小川磨完了他的厚背斩刀,又取了一柄较小的尖锐批刀出来,细细地将刃磨亮。 “是呀,我知道!”柳眉看看对方的架势,知道此人并不好对付,自己也赶紧行动起来。 “我倒觉得贵府的题目很有意思:用最便宜的食材,做出最富贵的滋味,难道不是么?”解小川在柳眉背后笑笑,言语里没有了早先的嘲讽,倒带上了一种探究。 “富贵滋味固然好,可是我倒觉得,返璞归真,让那等最淳朴的鲜味能够凸显出来,也不失一道极好的题目。” 柳眉转过身,正正地迎上了解小川的眼光。 “是,姑娘……好胆气!”解小川盯着柳眉片刻,唇角终于流露一丝笑。 “不是我好胆气,只是我以为,料理饮食的人,归根结底,就是为了这个。”柳眉目光明亮,紧紧盯着解小川。 她与对面的这个颇有才气的厨子,两人在饮食烹饪一道的理念上就发生了很大的分歧。 “每种材料都有自己的味道,需要得到尊重。”柳眉望着面前的解小川,不知为何,她脑海里浮现的,是世清的影子。 如果世清在这里,她应该也会这样大声地,把心里所说的话说出来的吧! 嗯,其实也不需要,她所想的,不用说,他都能知道。 此刻柳眉全未意识到,此刻自己已经不那么排斥系统与世清其实是同一个“人”的事实;同样的,她也还未来得及审视自己的内心,在系统不在的这一段时间里,她对对方的信任,正在不知不觉之间,缓慢地增长。 只不过柳眉现在想起她的系统,忍不住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系统下线之前,曾经提醒过她,最近尝过和做过的红楼菜式,都需要靠她自己记下来,等系统回归的时候,再一一报备。 可最近又是诗社又是蟹宴,转脸又接上刘姥姥进大观园,她经手过的菜式太多了,哪里还记得了这许多?回头少不得又被系统埋怨。 想到这里,柳眉心里又开始一抽一抽地郁闷起来。如今她就是再叫上一百遍“皮皮虾”这个双重绰号,也没有人出来怒怼她了。 这么想着,柳眉的脸色自然有些难看。 对面解小川看在眼里,并未起小觑之心,反而锁起了眉头,不知想起了什么。 这时小厨房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响,张材家的带着几名仆妇,手中提着东西,板着脸进来,对解小川说:“解小哥,上头的琏二|奶奶答应了你。你要的东西一样不少,都在这里了。” 解小川探头看了看,开口问:“是新鲜现杀的鸡子么?” 张材家的点头,说:“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奶奶早已吩咐了,这些鸡子在你面前现杀现褪毛。” 她一声令下,身后几名仆妇从两只竹篓里抓鸡出来,当真在解小川面前现杀,然后又取了滚水去烫了褪毛。 解小川见那些母鸡的体型,知道都是两年以内的小母鸡,对他来说也颇为合用。解小川便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自己提起那两只硕大的蹄髈与棒骨等物,进厨房去了。 张材家的手中则提着一只油纸包,递给柳眉,说:“柳丫头,这是你娘特地去寻的,新鲜上好的五花肉,三肥七瘦。对了,你娘托我给你捎句话——” 柳眉将那油纸包接在手中,心中一阵温暖油然而生。 “——你娘说啊,眉儿别怕,就算你这回被奶奶撵出去,娘也能给你寻摸个好女婿!”张材家的一字一字转述柳母的原话。 柳眉登时哭笑不得,可传话的偏生是旁人,她又不能当着张大娘的面说什么“横竖不嫁人就完了”的话,只得硬着头皮谢了张材家的,一转身,赶紧回小厨房里,开始收拾自己的材料。 柳眉大概知道眼前这些干菜的食性,可是有解小川这样的对手在,她也丝毫不敢怠慢。为了确定食材的属性,她也学着解小川当初那样,揪了一截灰条菜出来,送入口中,登时一股霉干味儿入口,几乎有些呛人。 柳眉强忍着,将这灰条菜在口中含了片刻,待这霉干味儿的劲儿慢慢熬过去。 她深知这世间有不少如灰条菜一样的食材,经过长时间保存,看上去其貌不扬,尝起来也平平无奇,可是只要烹饪得当,就能迸发出鲜美的能量。就如南方常见的梅干菜、扁尖、玉兰片等物都是如此。 果然,耐心地待那霉干味儿渐渐散去之后,柳眉的舌尖上缓缓的觉出鲜甜来。 这种鲜甜,若是耐心寻味,在普通的白菜梗上也能尝到,只是没有灰条菜这样集中而鲜明,尝在口中,等待这种味道越来越明显,这种过程,几乎令人心跳。 柳眉立即动手,舀了一锅温水,将她分得的灰条菜浸了进去。一瞥眼,她见到背后在用另一个灶台的解小川,首选处理的,则是茄子干儿。解小川正在将蒸屉上汽,准备将茄子干儿蒸软。 柳眉暗想,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适才那番话,令解小川略有触动,眼下解小川所选择的茄子干儿,是最容易在鸡汁蹄髈的衬托之下,依旧保留那么一点儿茄子香的材料。 关于这茄子干儿,柳眉也有自己的想法,此时却先放在一旁。她还有好些备料需要处理。 一时之间,解柳两人各自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 柳眉将母亲给自己捎来的那块五花肉切成两份,一份留着令用,一份则细细地剁成肉馅儿,再将姜擦出姜汁来,玉兰片与香菇泡发切丁,与肉馅儿掺在一起。 这时候温水里浸的灰条菜也已经差不多了,柳眉见着深灰色的灰条菜逐渐转为浅灰,便伸手将东西都捞了出来,用力拧干水分,然后全部切成细丁,与肉馅儿一拌,再调味,打上个鸡蛋,淋上点茶油,随即搅打上劲。 与此同时,解小川则正在熬棒骨、炖蹄髈,那十只鸡,一半被用来熬浓鸡汤,另一半被他剖了鸡肉用来入菜。 眼看柳眉的饺子馅儿已经调好,可解小川还没有任何一道菜出现雏形。 然而解小川却气定神闲,一点儿也不着急。 柳眉却着急得很——她还需要和面包饺,还要准备其它几道菜式,都是费时费工的活计,以至于她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 柳眉干脆让自己歇一会儿,走到小厨房外,让秋天的凉风拂去心头的烦躁。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用心做出来的好味道的菜式,无论用料是什么,总会受人赏识。 柳眉想到这里,心头更多些底气,也多了几分沉着。 她再度回转,正见到解小川将泡发好的整片玉兰片浸到浓鸡汤里去吃味,鸡汤里还加了柳母之前准备下的上等火腿与瑶柱。 柳眉这时候却再也不去想旁人怎样了。 她将面和了,擀面杖转得飞快,一片片浑圆的面皮从杖下飞了出来。 柳眉原本还纠结过,这包饺子的花型上是否还应多做文章,做出些花团锦簇的模样来,讨上头太太奶奶们的欢心。 可是这时候她已经下了决心,做好了一条道走到黑的打算:她包饺子的手法也很简单,是极常见的麦穗花,寓意也很明确——她想要做最淳朴的蒸饺。 终于,柳眉的蒸饺已经全部包好,而张材家的也已经过来催问过几次。 柳眉便给大蒸屉上汽,屉里却放上一只一只,小小的圆圆的蒸笼,每只蒸笼里放上六只蒸饺,摆成花型。 她还留了个心眼儿,另外留了两只在蒸屉里,是犒赏自己的。 少时蒸饺得了,柳眉的其它菜式也备齐了。 她从蒸屉中取了留给自己的那两只蒸饺出来,取了一双筷子,挟起一个,往口中一送。一口咬下去,灰条菜的鲜甜,混着丰腴的肉香,立即在口内扩散开来。 这灰条菜饺子,简直是打耳光都不肯放啊!柳眉心里想着。 她满足地抬起头,冷不丁见到解小川正盯着她,确切地说,是盯着她手中的蒸饺。 柳眉能很清楚地看见解小川腮帮一鼓,喉结一动——怎么好像是,吞了一口口水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粽子节,所以会写一样与粽子有关的吃食,但不是粽子。提前预祝大家粽子节快乐! 第58章 出人意的解小川 对面的解小川, 闻到柳眉手里蒸饺的香味, 不知为何, 竟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口涎。 而柳眉则是个热心肠的好孩子,见到解小川在那里吞口水, 她则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令她自己都后悔不迭的举动。 她顺手就将手中的小碗与筷子就塞到了解小川手里——谁叫对方竟馋成这副模样? 等到东西都塞出去了柳眉才省过来:自己犯了大傻, 这可是对手啊! 可是她再想要将东西收回来,也已经来不及了。 解小川一接过碗筷,就毫不客气,直接用柳眉用过的竹筷,挟了那只灰条菜蒸饺, 送入口中,随即闭上眼, 口中咀嚼,默默地品味。 柳眉很紧张地看着解小川,不知这位颇具天赋的厨子,对她这道力求质朴的蒸饺, 会是个什么评价。除此之外, 她也很想借助解小川的表情变化, 来判断一下, 他们两人各自有几成的胜算。 岂知解小川吃完一整个蒸饺, 什么都没说,甚至脸上依然还是那副不咸不淡、油盐不进的样子。他手一伸,就将碗筷给递了回去。 柳眉却不接——就算解小川不嫌弃她用过的东西,她也是会嫌弃解小川的。 解小川见她不接, 手臂在空中僵了两秒,当即自行转过身去,将碗筷搁在灶台一旁。 两人各自转开眼,从此再无交流。 柳眉暗搓搓地想:幸亏这时大家的菜品已经都做得差不多了,否则对方尝到了自己这边的口味,想方设法在口味上克制自己可怎么是好。 可她偷眼再去看解小川的反应,却见对方聚精会神,只顾着自己那头的盛盘摆盘,好像刚才尝到的那个灰条菜蒸饺,对他全无任何影响。 ——这难道是,觉得胜券在握了? 柳眉赶紧收摄心神,也赶紧将自己这头做好的菜品一一收拾装盘。 除了这灰条菜蒸饺以外,她做的其它几样菜式,也颇为出色。 那刘姥姥捎来的南瓜,也叫倭瓜的,被柳眉从上头剖开,将里面的南瓜子南瓜瓤掏出,外头的南瓜稍许蒸软,当做盛器,盛着一份三鲜豆腐南瓜炖,只用开洋、咸肉、鲜口蘑三样,与嫩豆腐与南瓜放在一起炖,直到豆腐与南瓜的鲜味被吊出来,最后只取豆腐与南瓜两样,盛在南瓜盅里。 菜式其实很简单,可是胜在盛器别致,豆腐与南瓜瓤混在一起,色彩鲜艳,极为好看。 另外两道,也挺有意思。 一个是茄子干儿,柳眉拿到的茄子干儿都是大块儿。索性她就用温水将茄子干儿泡开,然后按照油焖笋的做法,做了一道油焖茄子。所用的油,正是将她早先留下来的那一小份五花肉,急火煸炒,炒出的油。最后焖茄干儿的时候,柳眉又加了些冰糖进去,成品出来的时候,盘中红亮红亮,分不清是肉还是茄,颇有些后世本帮菜浓油赤酱的样子。 而那葫芦条儿,也即是镟成长条儿的西葫芦,则被柳眉用水发软,切成寸许长的段子,与蛏干一起爆炒。葫芦条儿软硬适中,嚼起来微有韧性,而蛏干则自带一股海产的咸鲜味。出锅的时候,这葫芦条儿炒蛏干的香味令柳眉自己都忍不住食指大动。 柳眉自己看看,觉得信心满满:这些菜式,在味道上,一定不输与人。 可再偷看旁边解小川做的,柳眉也忍不住惊心。 那灰条菜,解小川的处理方法和柳眉一样,都是用温水将菜泡过,去除霉干味儿。然后解小川便将原本已经很薄的灰条菜再剖开,令其成为薄如蝉翼的一片。接着,解小川将这灰条菜片儿,与同样削到入蝉翼一般的扁尖和火腿一层一层地叠起来,然后浸在鸡汁里,用小火慢慢地煨。 相比起解小川,柳眉做的灰条菜蒸饺到底有一个好处:就是她将灰条菜剁了做馅儿,将那看上去灰扑扑的材料一气儿都裹在了馅心儿里。 而解小川的做法,却是将灰条菜片削到薄至半透明,再交叠在扁尖与火腿之间,然后扣在浓鸡汁之中。如此一来,灰条菜虽然依旧是灰扑扑的其貌不扬,可在红色的火腿与金色的扁尖之间一过度,立时便不打眼了不难看了。 至于茄子干儿,解小川果然是拿了是七八只鸡来配它,炸茄丁用的是鸡油,煨时用的是鸡高汤,最后出锅也是拌了现炒的鸡脯肉。柳眉见了解小川这样的做法,也觉得自己很有先见之明——解小川深得高门大户菜式的精髓,眼前的这个茄子干儿,根本就是个快手版的茄鲞么。 除了这灰条菜茄子干儿以外,解小川还将干豇豆卷成团,用来煨蹄髈——偌大的一个海碗里,炖至酥烂的蹄髈肉与蹄筋摆放在海碗正中,上头浇了洁白的骨汤汤头。早已炖熟的干豇豆则用线卷成一团一团,搁在海碗的骨汤里浮浮沉沉,却将蹄髈炖出的肥油一气儿吸走了。 柳眉看到这里,心中竟也忍不住想要给解小川的机智点个赞。 她知道贾母素喜软烂的食物,解小川如此处理这干豇豆与蹄髈,正是投贾母所好。只不过解小川暗中讨了个巧,他其实是本末倒置,在这道大菜里头,蹄髈与蹄筋才是主料,而干豇豆则退居二线,负责吸吸油,要认真究起来,连辅料都算不上了。 将两人所做的菜式一一看遍,过来催菜的张大娘脸上晴阴莫辨,而一起跟来的柳母脸上则有些晦暗,似乎对自家闺女的成果并不如何看好。 柳眉也对输赢没有分毫的把握。 一来对方确实是个功力超群,极有天赋的厨子,二来这解小川的做法,也的确是迎合了贾府,所谓“用最便宜的食材,做出最富贵的滋味”,正正地贴合了贾府的门第尊严,让这贾府即便是炫富,也是炫得高雅大气、炫得收放自如。 而柳眉这头,她自忖所做的菜式味道并不会输与解小川,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一手做出来的菜式,固然注重本味与质朴,可也就因为这她一力坚持的本味与质朴,未必便能入贾府主子们的眼。 所以,此刻见到张大娘与自己母亲的表情,柳眉便更加确定自己胜算不大。 不过,赢不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只要能对得起自己就行。 柳眉凝眸,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至少,若是世清在这里,应该也不会怪她贸贸然地就盖去了这些农家土菜原本的好味道吧。 所以,不可惜! 只是这念头倏忽便去,下一刻,柳眉已经努力不再去想世清了。 * 一时所有的菜式都教贾府的仆妇们盛在食盒里带走,送到贾母设宴的缀锦楼去。 柳眉既觉得自己胜算不大,反而轻松下来,她哼着些从柳母处听来的小调,则自己轻快地收拾起小厨房来。 而解小川却似乎很重视结果,颇有些紧张,不但顾不上收拾自己带来的厨具器皿,反而在小厨房里来回踱步,眉头皱得紧紧的,时不时抬头看看柳眉的反应。柳眉越是轻松,便衬得他越是焦躁,似乎心中有事,决断不下。 午间饮宴,耗时颇久,总过了有一个多时辰,上头才有消息送下来。 ——结果在柳眉的意料之中,是解小川赢了。 “眉儿啊眉儿,你这真是可惜了,好些奶奶姑娘们都喜欢你做的菜式。”送消息到小厨房的,是大厨房管事娘子,张材家的。今儿个解小川一下子用掉她十只鸡,而且都从大厨房账上走,让她免不了有些肉疼。所以张材家的一回来,就不住嘴地夸柳眉。 “你那道灰条菜蒸饺,简直绝了。连宝二爷都说,没吃过这样鲜美的饺子。” 柳眉笑笑:“张大娘啊,我还悄悄地留了几个给您,生的,还没上锅。回头您拿去,只消蒸一刻钟,就好吃了。” 张材家的越发认定了柳眉是个好姑娘,也越发觉得柳眉输得可惜。 “你那倭瓜炖得也极好,光老太太就吃了一大碗子。只可惜……”张材家的欲言又止。 柳眉在心里帮她补足——只可惜老太太更加喜欢炖得酥烂软乎的蹄髈与蹄筋,而旁人又会自然而然顺着贾母的话说,盛赞解小川。 “那到了最后啊,大家都说,你们两头做的吃食菜式都好,难分伯仲。只不过老太太姨太太都在,兴致都高,所以还是想分个高下出来,最后老太太就问了刘姥姥,让刘姥姥选一样。结果姥姥就指了解小哥做的那道鸡汁灰条菜。其实要我看那……” 张材家的说到这里,眼珠转转,不往下说了。 柳眉则险些“嗤”地一声笑出来:她想想这其实也蛮公平的。毕竟物以稀为贵,贾府里的公子小姐们,平时绝少有机会尝到农家土菜,入口便觉新鲜无比,所以宝玉等人肯定是站自己这边的多些;而刘姥姥素日里都与这些自家的出产为伍,一旦尝到解小川做的富贵菜式,自然惊为天人。 这下子她心里没负担了——昨儿个她托平儿使了诈,让解小川做出的一桌蟹菜明珠暗投,吃了个大亏;今儿个解小川借刘姥姥的选择找补回来,两头就扯平了。 可这获胜的消息,听在解小川耳中,他却殊无喜色。 只见他突然抬了右脚,脚尖在厨房水磨青砖地面上蹭了蹭,随即迅速地解下挂在身上的水牛皮围裙,搭在臂弯之中。接下来,解小川便抬头,望着张材家的。 “张大娘,今儿贵府对这些菜式考校的结果,我还有些想向上头禀报的。不知大娘可否行个方便,代我通秉一声。” 张材家的被惊到了,“什么,你赢都赢了……” 岂料解小川扭过头望着柳眉,淡淡地开口:“我显然,没有赢么。” 柳眉眉头一跳: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这解小川,嫌赢得还不够彻底,觉得平分秋色外加刘姥姥一锤定音,配不上他新生代名厨的本事?所以这人不甘心,还要亲自去贾母薛姨妈跟前说道说道? 解小川则无视了张材家的惊讶,与柳眉蹙起的双眉,很平静地坚持:“有劳张大娘,代为通秉一声。” 他毕竟是男厨,进园子需要回避一二。 张材家的本来想着,等上头赏赐下来,往解小川怀里一送,就让他卷上家伙事儿走人,原是不用到老太太跟前去的,倒也便宜。 可如今……见解小川坚持,而且一副不答应就不肯走的模样,张材家的无奈之下,只得应下,还是那句:“我只能代你去回。可是上头肯不肯答应……呵呵!” 张材家的虽然“呵呵”了一声,可到后头来,解小川还是被召去了缀锦楼答话,说是只管在帘子外头答话就行。 柳眉有点儿无聊,心想,或许这也是贾母老太太看在薛姨妈的面儿上,才答应了让解小川去回话的吧。 她忍不住瞎猜起这解小川到底会向贾母等人说什么。 早先的蟹宴,与今儿个的农家土菜料理,柳眉都见识过了,也认为解小川是个很有天赋的厨子。只是两人对待烹饪一道的理念不同,有些事交流起来就如鸡同鸭讲,没有共同语言。 而且这解小川大约从来不肯向旁人流露半分内心,是那种一闷棍下去也打不出个表情包的。不像柳眉,想笑便笑,难过也能哭,哭笑不得的时候还能在心里暗暗吐槽。 不过即便如此,柳眉也认定,这个解小川,确确实实是个厉害的对手。若是让鸿顺楼的尚大厨对上解小川,她也会认为解小川的赢面,至少有六七成。 正想着,小厨房外头的忽然响起脚步声,竟是柳母赶了过来。 顶着大日头赶过来的柳母,兴奋得脸上直发红,大声对柳眉说:“眉儿,老太太传话要你去领赏呢……这回,老太太出手特别大方,好大一份赏赐。”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柳眉需要自动屏蔽掉母亲不断盘算这次的赏赐能给她攒几成的嫁妆,才能大概听清楚柳母的描述—— 她竟然赢了?! 而且这次赢的原因,竟然是解小川前往缀锦楼,当面陈情,自己认的输。即便是贾母想给薛姨妈面子,也是没给成,只好又如上回那样,和了两把稀泥,多少给了解小川一些赏赐算是辛苦费,而将原来给解小川的大礼包转给了柳眉。 柳眉吃惊无比。 对贾母设宴时这等闹着玩儿的比试,她原是无所谓的。可解小川不一样,解小川上头还有主家,他本已胜了,却又强自出头认输,岂不是便落了薛家的面子? 而且这样傲性儿的厨子,能做出这等自行认输的事——打死她也不相信。 可就算柳眉不相信这是真的,也立即被母亲拉着,前往缀锦楼去谢赏。 到了缀锦楼的时候,贾母等人正在听刘姥姥说笑话,众人正听到好笑之处,大家笑得东倒西合便,顾不上柳眉。于是平儿出来,将赏下来的东西塞到柳眉手里,冲她点点头,说:“琏二|奶奶托我转告,你很好。”说毕,平儿转头冲柳母笑笑,悄声道:“柳婶儿,你跟我来一下。” 于是柳母赶紧跟着平儿进去,只留下柳眉一个人傻站在外头,捧着手里一大堆赏赐发愣。 她微微一扭头,见到解小川正独自一个,默默立在缀锦楼外头出神,手上依旧搭着他那条水牛皮的围裙。 听见动静,解小川抬起头。两人目光当即撞在一处,柳眉实在忍不住,开口就问:“为什么呢?” 她问的是,你为什么要认输呢? 解小川低下头,右足的足尖在地面上蹭蹭,冷淡地答道:“走,回去收拾小厨房去。” 柳眉愕然——这人……是在对她发号施令了?喂,我跟你很熟么? 解小川不理她,径自转身,往小厨房过去。 “喂喂,你以为这样,就算是我欠你人情了?”柳眉赶紧跟上去。 这事儿,她一定要掰扯清楚,毕竟她也是个有着傲性儿的厨娘。这种不明不白的“胜利”,旁人不要,她也一样不肯要啊! “回小厨房里再说。”解小川在前头冒出一句。 柳眉脚下顿一顿,赶紧跟上去,心里狠狠地吐槽了一下解小川说话的语气——好像真跟熟人似的。 两人脚下都很快,不一会儿,便来到小厨房跟前。 早先贾府的仆妇们还在小厨房门口的水井旁边处理那十只鸡,可如今,用豪阔材料搭配农家土菜的解小川,却自觉主动地认了输。 “这次,你我各自做出来的菜式,原本各有优势,不分伯仲。”走在前面的解小川忽然停下脚步,背对着柳眉,冒出这么一句。 “那你又为什么……”柳眉张口便想要反问回去。 可是话才出口,她突然想起了那只蒸饺。 “而这次,算是我谢谢你。”这时候解小川正转过身来,看向柳眉。阳光直照在他脸上,令解小川双眼微微地眯缝起来。 “不过,这件事,仅此一回。下次我若再与你对敌,自然会全力争胜。而你,则不会再有任何胜算。” 柳眉却完全没将解小川所下的战书听进耳里去,她也不觉得自己将来有再跟解小川较劲的可能。 她怔了怔,抬起头来望着解小川,迟疑着问:“你谢我,就是因为那只饺子?” 解小川点头,“是,就因为那只饺子。” 秋日暖阳耀眼,照在他脸上,绚烂地掩饰了他不经意流露的些许伤感。 “你解开了一个将我困扰了很久的谜题。”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柳眉:粽子,粽子……这都端午了,你咋还不出来? 粽子:哦,我还待在今天晚上作者君的加更里……另外,我现在还不是粽子。 * 嗯的,晚上还有一更,尽量不会太晚的。 第59章 改良版蟹味烧卖 “我年幼时, 家境优渥, 虽然算不上是锦衣玉食, 可也总算是衣食无忧,顿顿有鸡有肉。” “后来我家因事被牵连, 父亲与叔父下狱, 死在狱中,好生生的一个家,便也散了。那时候我才真正尝到了穷的滋味。那种一穷二白的滋味,有上顿没下顿的滋味,那种入口的食物粗砺到, 根本没法下咽的滋味……” 解小川并不回避那耀眼的秋阳,而是微微眯缝着眼, 直面着阳光。 “所幸,那段穷苦的日子里,我犹有母亲与亲姐作伴,将我日常起居, 照料到无微不至。现在回想起来, 那段日子虽苦, 滋味却是恬淡而甘美……直到后来, 母亲因操劳过世, 而姐姐也病入膏肓。” “那时我已拜在太白楼师父门下,手艺进境一日千里。姐姐临终之前,我发誓要好好送她一程,因此我只问她, 最想吃什么样的美味……” 解小川言语平淡,就如说旁人的事一样,将自己经历过的那些往事闲闲道来。可柳眉却是个心肠柔软的姑娘,能从这等寻常言语里,体会到那等无限心酸,无限追悔。 “我那时犹是少年人心性,自以为在饮食烹饪之上,颇有天分,无论姐姐想要什么样的美食美点,我等能一一做来……可是姐姐却只说了一样,白菜肉馅儿的饺子。” “于是我向师父师兄借了钱,买了好些材料,最好的肉,最上等的白菜、黄芽菜,各种各样,厚背的、薄梗的、嫩菜心、阔菜叶……我只想着给姐姐好生做一顿饺子。岂知饺子做出来,姐姐只尝了一口,便摇头不肯再尝,只说不似记忆中那样鲜甜。” “姐姐过世之后,此事令我终生耿耿于怀。我始终不明白,不就是白菜肉馅儿的饺子么,材料也好,手法也罢,到底能做出什么花儿来……” 说到这里,解小川叹了一口气,终于敛下眼帘,闭目片刻,住口不再说话。 至此,柳眉也终于明白了。 其实解小川的姐姐,最想吃的那道美味,并不是真的白菜肉馅儿饺子,而是用灰条菜与肉馅儿混在一起包的饺子,吃起来虽然好似还是白菜味儿的,可是却比新鲜白菜做出来的饺子更觉鲜甜无比。 无怪乎,世人总说,最美的滋味,永远都是那个,藏在记忆深处的滋味。 大约解家姐姐从不知这饺子其实是灰条菜做成的,因此只告诉解小川那是白菜肉馅儿饺子。这个谜题,便困扰了解小川多年,直至今日,解小川尝到了柳眉亲手所制的蒸饺。 ——误打误撞地解开了心底的谜题。 所以解小川才会心甘情愿地公开认输,因为这是他至爱的姐姐,曾经最想念的美味。 “总之今日,谢谢姑娘指点。” 解小川突然向柳眉踏上一步,随即一躬到底。 柳眉自觉当不得他如此大礼,赶紧偏身让开。 岂料解小川起身,又补了一句,“不过今日我也已将你的人情尽数还过,下次相见,你我还是对手。” “你厨艺不错,在女子之中,也算是拔尖的了。不过你眼界有限,又拘泥成法,爱给自己设条条框框,将来的成就么……你若不爱听,就当我没说过。” 说毕,解小川一抬脚,自己进小厨房去收拾去了。 柳眉本来还想客气两句,表示她这其实也是无心的。 可听了解小川最后一句话,她差点没有暴跳——没想到这人竟是这样一副油盐不进的臭脾气,唯恐欠了旁人的人情不说,最后竟然还敢胡乱点评她的厨艺。 哼,道不同不相为谋!柳眉气鼓鼓地转身进小厨房,自去收拾她自己的那一滩,再也不理会那解小川。 * 没过多久,柳母匆匆赶回了小厨房来。 “眉儿,老太太点名,说你既然胜了这一回,待会儿点心也照样由你来操持。”说着,柳母又打量了一番在小厨房里忙碌的解小川。 此时已经事过境迁,解小川不再是柳眉的对手,甚至将已经到手的胜利“让”给了柳眉。这令柳母的目光不免又有些暖味起来。 可是解小川依旧是那副死样活气,将自己的物事都收拾完,问明了出园子的路径,独自一人就这么离开了。 “娘!”柳眉却很紧张,“今儿老太太她们游园子,容易累,过不了多久就要传点心的。上头有说,咱们该做什么么?” 柳母想想也是,赶紧一点头,说:“有,二太太亲自点了三样点心:藕粉桂糖糕、松瓤鹅油卷,还有那些各种花样儿的小面果用奶油炸一炸……” 柳眉一算,还好,时间还来得及。 “二太太还说了,昨儿还留下的螃蟹,不要浪费,也做一件点心来。” 柳眉听了一想,感情王夫人是在给她挖坑啊! 原著上确实是记着,贾母请刘姥姥游园,仆妇们递上了两个小捧盒,每盒两样点心,正是王夫人点的这四样:藕粉桂糖糕、松瓤鹅油卷、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还有一样,是一寸来长的螃蟹馅儿小饺子。 结果是,贾母嫌腻,哪样都不喜欢。 可这些是王夫人钦点的,又不能不做。 “螃蟹肉昨儿就拆出来的,用姜炒过,香油封着,正好能用。眉儿,咱们按往年的例,包小饺子就好。” “螃蟹馅儿的小饺子,会不会太腻了?”柳眉反问母亲。 柳母摇摇头:“这么鲜的东西,怎么会腻?” 柳眉却不依:“娘,那鹅油卷,是鹅油发的;小面果儿,是奶油炸的;唯一那桂糖糕还好,可又是甜的。上头老太太、太太们,中午晌的时候又吃了那么些……十只鸡配的茄子,大蹄髈软蹄筋儿,怎么可能不腻?” “……”柳母想了想也是,当即笑道,“我们平素只随便吃些,有螃蟹这样的东西根本不会腻。你说,这算不算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了?” 柳眉绝倒,可是想想,这道理也是一样,是穷人不觉富人腻。 “娘,刚才平儿姐姐,是不是传话,叫您尽量按照老太太的口味做今儿个的点心?” 柳母一凛,点点头,说:“是呀!眉儿,那你说,这螃蟹肉,咱们到底用来做什么点心?” 不知何时起,柳眉已经成了小厨房的主心骨,菜式点心什么的,柳母已经能放心地让柳眉来决定了。 柳眉在小厨房里看了一圈材料,当即拍了版,说:“这样吧,娘,松瓤鹅油卷和小面果儿那两样,改不了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藕粉桂糖糕里的用糖减半,干桂花多用些。至于螃蟹……我们不做饺子了,做蟹味的糯米小烧卖。” “娘,早间张大娘提过,今儿晚上会熬甜粥,所以早泡上了江米,我去大厨房讨一点儿现成泡好的米来。您先替我看着其他配料。” 柳眉脚程快,一出门,就拐上了去大厨房的路,顺利地从张材家的那里取来了泡了两个时辰以上的江米。江米就是糯米,昨儿个在蟹宴上她最后做的那道主食“蟹壳黄”,就是用的江米。这种米泡制之后,很能吸取味道,只需加一小撮儿蟹粉,就令整个“蟹壳黄”鲜美异常。 同样是面点,糯米小烧卖较之小饺子的优势在与,糯米会平衡蟹肉带来的油腻感,而且吃在口中没有油汤,因为糯米会将汤汁尽数吸去。 柳母却还在犹豫,“那……做烧卖用不去那么些蟹肉啊!” 柳眉笑道:“可是所有拆出来的蟹肉和蟹粉,您都用上等香油封过了,存个十天半月的都没问题。太太只说不教靡费,可我们又何尝浪费了这些呢?” 用姜炒过,用油封过的蟹肉蟹膏蟹黄蟹粉,放在阴凉处,保存个十天半月都没有问题。这些好东西,只要取一点儿出来,做个蟹粉豆腐,蟹粉扒菜心,甚至什么都不做,只是配现蒸的白米饭,都能从舌尖一直鲜到胃里去,又何必今儿一气儿都做了饺子,油腻腻地不得人欢心呢? 一旦决定下了点心方子,柳眉便开始动手。这回她全无压力,又有自己的娘在一旁帮忙,比做午间宴席的时候,轻松了不少。 松瓤鹅油卷与小面果儿那两样,柳眉说是不改原方,却多少还是减了些油的用量,小面果儿更是上屉略蒸,再用奶油炸过,用油既少,也更能保留面果儿原本的花色,炸出来的面果儿香甜松软,色彩鲜艳,不似寻常方法做出来的那般,一味黄澄澄油汪汪的。 至于藕粉桂糖糕,柳眉原本就给黛玉做过好几回,现在做起来,更是驾轻就熟,浓郁的桂花香气盖过了甜味,若是配上一道清茶,便是秋日最好的一道午后点心了。 而那些寸许大小的蟹味糯米小烧卖,则更显得玲珑可爱。 烫面做成的烧卖皮里,是晶莹剔透的糯米,饱饱地吸着汤汁,其间偶尔混着小粒小粒的蟹肉。烧卖皮最上端处被褶成石榴花型,不封口,露出里面一粒一粒的糯米,正上头点着一点红亮的蟹黄。上锅蒸熟之后,米香混着蟹肉香味四溢开来,柳眉揭开蒸笼,只见里面的一枚一枚的烧卖,直如小小的玉石榴一般。 “成了!” 正巧这时候张材家的过来催促,柳眉赶紧与柳母一起将点心都装在捧盒里。她想想又不大放心,另取了一个捧盒,快手快脚地切了个果盘,也一起装了,与那四样点心一起,托张材家的送到园中去。 她希望这些,能够稍稍抵过中午饮宴的油腻,让贾府众人能觉出点儿小清新出来。 三个捧盒送出去,柳眉才有功夫稍稍歇下来片刻。她终于觉出些疲累,便找了个小杌子自坐了,倒了一茶缸子的酽茶,一口气给自己灌了下去—— 好爽! 柳眉舒服地叹了口气,心想,这若是要落在那位大观园里修行的妙玉真人眼里,这也算是牛饮了吧! 也是可巧,没过多久,竟是雪雁来寻柳眉,说是黛玉在栊翠庵,想请她过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柳眉:粽子,粽子,粽子节都快过了,你这到底在哪里? 糯米烧卖:亲爱的小眉眉,我将蓑衣换下,穿了件白袍,你就不认识我了吗? 柳眉:…… * P.S. 今天算是咸党福利吧,明天争取写个甜党福利出来。 第60章 五年前收的梅花雪 雪雁带着柳眉, 很小心地绕过了栊翠庵的东禅堂。 柳眉见东禅堂外头候着好些丫鬟媳妇子, 便知此刻贾母一定带着刘姥姥在妙玉这儿喝茶。 雪雁则冲柳眉使个眼色, 来到另一侧的耳房里。柳眉只见黛玉与宝钗两个,一个坐在榻上, 一个坐在蒲团上。一名穿着水田衣, 代发修行的女尼,正背对着风炉烹茶。 “林姑娘寻我来,这是要……?”柳眉大概能猜出黛玉命她到此的缘故,只故作不知。 黛玉正坐在栊翠庵里日常用来打坐的小蒲团上,冲柳眉笑了笑。倒是旁边的宝钗开了口:“眉儿……” 柳眉就有点警惕:宝玉黛玉都叫她“眉儿”, 她并不觉得什么,可是宝姐姐一叫, 她就会莫名其妙地觉得紧张——这是要闹哪样? 只听宝钗笑着往下说,“妙玉这里,烹着绝妙的好茶;闲来颦儿又说起,说你做得绝妙的美点, 我便想着劳动你, 做一道点心, 来配妙玉的茶。不知你可有这功夫?” 宝钗正说着话, 宝玉这个无事忙拍着手进来, 大声赞好,说:“你们吃体己茶,怎么能不配上眉儿做的点心?” 黛玉却稍许有些歉意,说:“眉儿, 你若是还有事忙,就不必顾我们这些人了。” 柳眉笑笑,说:“林姑娘,我没事,不忙的。只是这点心制起来多少要耗些辰光,姑娘可等得?” 她这么一说,里面那位代发修行的女尼,也就是妙玉,抬起身子,转头来望着柳眉,轻轻地道:“没什么等不得的。总要先招呼到外头的人,回头才能顾得上这里。” 柳眉听着愕然:没想到,妙玉现在在这里烹茶,却是为了外头贾母刘姥姥等人准备的。 这位住在大观园里的世外高人,看着好像远离尘世,是个“槛外人”,实则却需要招呼贾母和贾母的客人,要牢牢记住贾母的口味,清楚地知道贾母不喝“六安茶”,适时地给这位老封君奉上“老君眉”。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这时候柳眉想想,妙玉这样的女子,虽然出身官家,可落到这般田地,甚至还不如她们这样靠着手艺与勤奋,努力挣口饭吃的普通劳动人民。 她抬眼打量妙玉,妙玉却也在打量着她。见她周身收拾得干净整齐,妙玉似乎舒了一口气,这才放心让她去做茶点。 “你去吧!切记用来做东西的食器工具,都要用滚水烫过,点心的材料里,只能用素油,那些荤腥之物,是断断沾不得的。”妙玉开口,发出指示。 柳眉心内便有些不服,这妙玉,果然好像还是保留了官家小姐的日常习气,发号施令起来,一点儿都不含糊。 想她柳眉,做任何料理,无论是菜式还是点心,食器工具的洁净都是第一要务。平时她在开工之前,就会将所有要用的东西都用滚水烫过消毒。至于荤油什么的,她也一定会尊重食用者的饮食习惯和身体条件。 只不过妙玉给这样的指示,就好似是格外不信任她,在质疑她是否具备厨师的基本职业道德一样。 柳眉本来已经想要开口回绝,可是看在黛玉也在这里的份儿上,她终于还是点了头,“是,知道了。” 说毕,她转身就走,一口气走回小厨房。在大日头底下,她走得额头见汗,浑身热乎乎的,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 她取了帕子,将额上的汗水都拭干净,再去检查小厨房里合适的材料。 “其实刚才做的那道藕粉桂糖糕满适合的。”柳眉嘟哝——只不过那道糕点与其它鹅油卷啦,蟹味烧卖啦混在一起,算是沾染了荤腥,拿去栊翠庵里用,不合适! 那她就只能重新做一道了。 柳眉在小厨房里翻了翻,翻出了一样好东西——前几天沁芳闸那头开水道,因此打了好些老菱上来。柳母便讨了些拿到小厨房,一起都蒸熟了晾干,细细地磨成粉,做成一袋子菱粉。 这菱粉,其实与藕粉相似,但胜在各有各的香味。而且菱粉还有一样好处:不似新鲜菱角那样寒凉,却另有补脾胃的功效,很适合黛玉。 想到就动手做!柳眉二话不说,开始动手,量了菱粉出来。除了一份菱粉,做这菱粉糕,还需江米粉两份——可巧小厨房还有泡好的江米,柳眉磨起米粉来并不费事,三下两下做好,将江米粉与菱粉混在一处。她又去取了上好的雪花洋糖,试过甜度之后,便用模子印了形状出来,然后上锅蒸。 等到这菱粉糕全部做好,从模子里扣出来,日头已经开始西斜。柳眉算算辰光,觉得黛玉她们已经在栊翠庵待了不少时候,而贾母她们大约也已经从庵里出来了。 为免黛玉她们着急,柳眉赶紧将糕点装在食盒里,拎上食盒便往栊翠庵过去。 秋老虎,这时候的大日头,虽说快到傍晚了,可还是挺毒。等到柳眉赶到栊翠庵,除了额上沁出薄薄一层细汗之外,也觉口干舌燥。 她自从做完点心,灌了自己一杯酽茶之后,就滴水未进。这种天气下头,柳眉确实蛮渴的。 进了妙玉的耳房,柳眉便见到宝钗等人依旧在妙玉这里坐着。外头有道婆进来,收了外头用过的茶杯正要送进来。 只听妙玉忙道:“成窑的杯子搁在外头,不要拿进来。” 柳眉听了,心里隐约知道,妙玉这是嫌弃刘姥姥用过的茶杯,即便是成窑的好东西,她也不要了打算扔掉。 偏巧这时候,黛玉见到柳眉额上沁着汗,拎着食盒,小脸红扑扑地进来,偏生嘴唇已经干得快要裂开了。 黛玉也没多想,顺手就将手中的一只点犀乔塞给了柳眉,里面正是适才妙玉给她斟上的一杯茶,满满的还未动过。 柳眉也没有多想,接过茶,一口气尽灌了下去,待将那茶盅饮了个底朝天,柳眉这才终于爽了,解了她忍了好久的焦渴。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对面的妙玉,彻底变了脸色。 而黛玉有些紧张地望着妙玉,宝玉与宝钗在一旁,看看柳眉,又看看妙玉,脸上的表情都是——好尴尬啊。 柳眉登时知道,自己大约是犯了妙玉的大忌讳。 妙玉的大忌讳,一来不外乎是嫌弃勤劳质朴的劳动人民,外头刘姥姥喝过一口茶的成窑五彩杯,就要扔掉;二来是附庸风雅,喝茶格外地讲究,喝一杯说是品茶,两杯则是解渴的蠢物,若是喝她三杯茶,便是饮牛饮马了。 再者,妙玉还说过,刘姥姥那只成窑五彩杯,是她没有用过的,所以送了给人也无妨。若是她使过的,哪怕是砸了,也决计不给人的。 可刚刚黛玉塞给柳眉的这一只点犀乔,价值又岂是一只成窑茶盅能敌的过的——柳眉坏坏地心想,这杯茶被自己喝了,妙玉就算是想要砸茶盅,恐怕也会很肉疼的吧! 妙玉大约也是这么想的。 柳眉在妙玉对面,正正地看见她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哎呀!”柳眉突然带着夸张的语气赞叹了一句,她玩心大起,决定治一治妙玉爱摆阔装风雅的毛病。 “原来这是五年前的梅花雪,难怪能有这个味道!”柳眉望着手中被她一口气饮尽的点犀乔,啧啧地赞叹了两声,说:“沏成的茶水,果然轻浮无比。” 这一句,果然将妙玉给震住了,直愣愣地看着柳眉。 旁边宝钗听了疑惑,也尝了一口,问:“这是五年的梅花雪?难道不是旧年蠲的雨水吗?” 黛玉不曾饮那一盏茶,就直接递给了柳眉。此刻她只睁着一对明净的眼睛,望着柳眉与宝钗,并不说话。 于是乎,妙玉扭过头去,盯着宝钗:“你这么个人,竟也是个大俗人,连水都吃不出来。” 宝钗涵养甚好,也不反驳,只望着妙玉继微续笑着,仿佛在说:“我确实是尝不出来,又怎样?” 而妙玉又转过头来,带着一脸的赞叹望着柳眉,说:“这位姑娘真真是好口味,竟品得出这是我五年在玄墓蟠香寺住的时候,收起来那梅花花瓣上的雪。我总共只得了一瓮,舍不得吃,今年夏天才开了,今天这是第二回吃,就叫姑娘给认出来了。” 柳眉心想,那当然,我是剧透党么! 宝玉听了,连忙拍手赞柳眉,“眉儿好本事!妙仙,千万莫要小看了这位柳姑娘,这位是我们园子里有名的厨神,最细微的味道也能辨得出来。” 这下子妙玉对柳眉肃然起敬,再也不计较柳眉用了她的点犀乔这码事儿了。 “敢问姑娘,可有什么水,用来烹茶,是比这梅花雪更好的?”妙玉诚心请教。 “额——”柳眉没想到自己下的套儿却将自己给套了进去,想了想,终于说:“妙师父,请容我多说一句,佛说,‘世法平等’,在这个世间,人亦平等,水亦平等。无论是梅花雪化成的水,还是旧年蠲的雨水,亦或是再寻常不过的井水,原都一样,要看烹茶的人是否真诚。” 她这话说得神乎其神,却叫妙玉给听住了。 “人亦平等,水亦平等……姑娘妙解!”刚才还狠狠地嫌弃过一把刘姥姥的妙玉,这时候竟然深思起来。 宝玉在一旁兴高采烈地拍手,“世法平等”本是他早先说过的一句话,此刻听见柳眉用在这里,宝二爷表示,很好很精辟。 独宝钗望着柳眉,并不说话,却眉头微皱。 “对了,菱粉糕!”柳眉这时候也感觉到,再装下去估计要露馅儿了,赶紧一回身,将食盒里盛着的菱粉糕取了出来。 “这是菱粉糕?”宝玉伸手,取了一块糕,送到口中,细细地品了品,奇道:“咦,不止是菱粉的味道?” 宝钗见宝玉这么说,便问:“什么味道?桂花?杏仁?枣泥?……都不是?” 宝玉坐在宝钗对面,一直在摇头,最后总结道:“是一股子清香,特别清爽甘冽,总觉得……好像平时不是用来的做糕点的东西……好像也不是用来吃的。” 宝钗听得好奇,便伸出手,取了一小块糕,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着,也觉浑不可解,抬头看向柳眉。 柳眉正站在那里微笑着自我膨胀——此刻她心里正暗暗地在想,这个可是秘方儿,看你们谁能猜得出来。 倒是黛玉伸手,取了一块糕,放在鼻端细细地闻了闻,说:“倒像是三姑娘那秋爽斋里,放着的那几只佛手的香气。” 柳眉当即笑着点头,“还是林姑娘灵秀!一辨就辨出来了。” 如今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柳眉曾经动念,想要给她做出来的菱粉糕加一点清爽的香气。菱粉原本就是香的,只是那香味却浑厚而不明显;其实也可以加桂花,只不过早先那道藕粉桂糖糕也是加桂花的,一天之内,做两味同样香气的糕点,不是柳眉喜欢的烹饪之道。 “佛手……你用它做在这糕里了?”宝钗还是觉得无法理解。佛手不是用来食用的,要么入药,要么就是摆着赏玩。所以宝钗即使想到了,也没往这上头猜。 柳眉摇摇头,“不是,只是借了它的一点点香气。” 当时她在小厨房做这菱粉糕的时候,另外取了一只蒸屉,在里头放了一只佛手,上汽蒸一会儿,等到蒸汽盛满蒸屉的时候,再将整个蒸屉取下来,放在旁边冷却,冷凝出来的水,自然就带了佛手的香气。 她将这些水加在菱粉糕里,菱粉糕便就此多了一点点酸甜的佛手香气,令菱粉原本并不明显的味道似乎也浓郁起来。 妙玉这时候已经不敢再小觑柳眉了,另取了一只茶盅出来递给黛玉,给宝玉、钗、黛,外加柳眉,每个人都斟了一小杯茶。众人配着茶吃起菱粉糕,都觉很赞。 一时钗黛宝玉饮过茶,一起向妙玉告辞。 柳眉见妙玉小心翼翼地将她用过的那只点犀乔收了起来,她心里笑得打跌,面上却只能屏着,忍得很辛苦。她倒有心告诉妙玉,她其实并不真是什么大雅不俗之人,也不是当真尝出了五年前梅花雪的味道,只是有个姓曹的男人剧透了而已——可又担心这话说出去令妙玉三观崩塌,不可收拾,只能努力忍住。 * 待到出了栊翠庵山门,柳眉向宝玉钗黛等人道别,自己提着一只小食盒回小厨房去。 这是太过漫长的一天,柳眉以为这时候她总算能好好歇歇了。 可还未到小厨房,柳眉正见着芳官等十二官联袂而来。十二官见着柳眉,纷纷热情地打招呼:“柳家小六!”“小眉儿!” 柳眉到这红楼世界里这么久,也就这几个官喜欢叫自己的排行——不过这也不奇怪,只因这几个官都和柳五儿交好,顺序下来,她确实是小六。 “眉儿,”芳官最热情,当先笑道:“听说今儿上头赏下来的四样点心是你做的?我们都尝到了,真真没的话说!我还和龄官说,谁将来能娶你做媳妇儿,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柳眉听说,便知道今儿做的四式点心,贾母等人用过之后,便将剩下的都赏了给在藕香榭唱戏的十二官。十二官试了,自然都觉得好。可也不知哪个嘴快的将她做了这些点心的事儿给宣扬了出去,这下她的能耐在这大观园里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掖不住了—— 不过她也没打算藏着与掖着。 说到这里,芳官身旁的龄官也笑道:“是呀,柳婶儿今儿可高兴了,看那架势,可是得好生喝上几盅才肯作罢的。” 柳眉听到这里,立即就想起了当初柳母入主小厨房的时候,借着酒劲与自己“推心置腹”的情形。 一想到这里,柳眉隐隐地觉得有点儿不妙—— 因为没有系统的时时提醒,她已经把自己升级路线“待定”的事儿,给忘在脑后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这样,不立flag了,但是晚上应该还是会有一章。 第61章 香饽饽的烦恼 柳眉循着十二个官的指点, 寻到了柳母。 柳母正在园子外头一间屋子里与好几人一道饮酒。这间屋子位于荣禧堂后头, 大厨房旁边, 原本是府里头仆妇们上夜时候用的屋子。 柳眉环视屋内,见陪着柳母饮酒的妇人们她大多认识, 应该都是在府内领着差事的, 也都与母亲交好。其中更有两人是她柳家特别近的亲眷,一个是照顾着柳五儿的张家舅母,还有一个,则是柳母的亲妹妹,柳眉的姨妈, 陈张氏。 柳眉一进屋,柳母还未如何, 旁边的妇人都笑着与柳眉打招呼。更有些人向柳眉挤眉弄眼,神态格外暖味。柳眉那位陈家姨妈,更是格外热情,上来就握了柳眉的手, 将她一路牵到桌边来。 这时候, 柳母已经喝了不少, 脸上红通通的, 说话声音也比平时更高些。 “眉儿, 你这么出息,娘……娘真是高兴啊!” 说着,柳母就伸衣袖去抹自己眼角。旁边的妇人们纷纷也一叠声地赞起柳眉,也劝着柳母, “柳家嫂子,这是好事,你瞧你,在孩子面前,也跟个孩子似的。” 柳眉的姨妈平时见柳眉的机会少,这时候拉起柳眉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笑着说:“这孩子,也就这么几个月没见,已经出落得这样水灵。你放心吧……” 柳眉最怕这般年纪的七大姨八大姑对她说“放心吧”三个字。果不其然,陈家姨妈接下去就说:“姨妈已经答应了你娘,肯定给你寻摸一门好亲事。” 原本坐在陈家姨妈身边的张家舅母听了这话,脸上立现尴尬,闭着口不敢说话。 只听陈家姨妈继续往下说:“住后街街口那家的钱家,眉儿听说过不?钱家那两口子都在府里做账房,哥儿则在东府做门房。那哥儿,不是姨妈夸外人,当真是一表人才……” 柳眉听了,她那对秀丽的柳叶眉立即一挑——小圆脸、绿豆眼,这叫一表人才? 柳眉对陈家姨妈做媒的基本水准有了深刻而清醒的认知。 张家舅母见了柳眉的神情,立刻想起上回柳眉发誓,“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也不嫁钱槐”的事儿,赶紧从旁去拉小姑子,免得惹恼了柳眉,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更不能入耳的话来。 可是陈家姨妈做媒正在兴头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喏,这位就是你钱家婶子的妹妹,王家婶子,听说了今儿府里的事儿,特地过来看看你。” 圆桌对面,确实是坐着一名穿金戴银的妇人,看着相貌确实有点儿像赵姨娘,此刻正远远地望着柳眉,见柳眉眼光扫来,便冲她笑着点点头。 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闻风而动”,一听说柳眉今儿在园子里出了风头,老太太、太太那头得了赏赐,钱家立即又对柳眉表示出极大的兴趣。 柳眉不动声色。 上回她当着钱槐的面把话说绝,惹了赵姨娘第二天就上门打骂。她这次学乖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并不打算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各位大娘婶子,我娘多喝了几盅,我带她先回去醒醒酒,一会儿小厨房那头还有差事。各位慢聊啊!” 在抵挡这些各色各样做媒的和看热闹的人之前,她打算先搞定一个关键人物——自己这位娘。 “没……眉儿,娘没喝高,娘今儿心里高兴!”柳母果然喝得有点儿高,“小厨房那头的差事,我拜托了你张大娘,她大厨房那里会照应着。” “哦?真的么?”柳眉故作惊讶地问,“那我怎么刚才看见琏二奶奶那里的平儿姐姐过来小厨房,转了一圈又走了?” 柳母听见“平儿”二字,酒立即醒了醒,站起身说:“若是这样,怕是奶奶那里真的有事。” 旁边人听说是凤姐的人来寻柳母,也不敢拦阻,纷纷告辞。陈家姨妈也没忘了提醒柳母,“姐姐,钱家槐哥儿的事儿,回头咱们继续说啊!” 柳眉忍不住回头,瞪了陈家姨妈一眼,那陈张氏在后头见了,却笑了一声:“眉儿还小,瞧这面嫩的。你放心吧,都包在姨妈身上。” 柳眉深知这位姨妈好酒,贪图小利,还喜欢赌钱,满心不愿自己母亲与这位姨妈交往过频,这时候赶紧拉着柳母快步离开,往大观园里去。 到了小厨房,柳眉照例给柳母煮了一碗酸酸的醒酒汤,又倒了一杯水,都递到柳母跟前。 她怕母亲着急,赶紧拖了一条小板凳,坐在母亲对面,想要向她坦白,自己说了谎把母亲给骗进了园子。 岂知柳母坐在柳眉对面,饮了一口酸汤子,抬起头瞥了柳眉一眼,说:“眉儿,平姑娘,其实……没来过吧!” 柳眉一下子尴尬了。 岂料柳母眼中带着爱怜的目光,望着柳眉:“你心里不喜欢那钱家哥儿,我这个做娘的,又怎么会不知道?” 柳眉心头惊讶:母亲竟知道这事儿了? 无论是上次决绝地当面拒绝钱槐,还是上回赵姨娘见面就撕,柳眉都没有告诉柳母,甚至在母亲面前一点儿异样都没显出来。而柳母也没什么反应,所以柳眉总以为自己成功地将母亲瞒住了。 可是现在看起来,柳母心里门儿清,只是没有当着柳眉的面戳破而已。 柳眉听见母亲这样温情地说话,忍不住脸上微热,不知该怎么回答。 只听柳母柔和地说:“钱家那哥儿,确实不必,一下子就答应了。” 柳眉:咦,自己这位娘,这是……心里转过来了? “我看今天那解小哥,人也挺不错。到手的赏赐都可以不要,要让给你。你要是喜欢,娘也可以帮你想办法……” 柳眉坐在小凳子上,身体一晃,险些就此摔在地上,摔个屁股蹲儿。 我的娘唉!身为一个有一技之长的女孩子,这世间……并不是只有嫁人这一条出路啊! “娘,我不想嫁人!”柳眉很耿直,尤其是对柳母这样,能够坦露心迹的亲人,她不想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 “瞎说,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可以不嫁人?”柳母与柳眉……观念不同,无法沟通。 “女孩儿花期短,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看你姐,蹉跎至今,娘都在头疼,拿她没办法……”也不知是不是喝酒之后上头,柳母扶着额头,当真觉得头疼无比。 柳眉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姐姐五儿,芳龄不过十六出头,就被母亲钉上了“大龄未婚女青年”的标签。她心里不得不无奈地感叹,这个世界,对女子,尤其是她们这样身份的女孩儿家,实在是hard模式啊!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凑到柳母身边,悄咪咪地问:“娘,您说,我既然已经这么能耐了,是不是能想法子,到外头酒楼里去当差,多赚点钱补贴家用也是好的!” 柳母大约被她这话雷到了,睁大了眼睛望着柳眉,“眉儿说什么呢?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到外头酒楼里去当差,整天与那些大男人混在一处,以后还怎么嫁人?!” ——依旧是观念不同,无法沟通。 “再说了,你是家生子儿,若是主家不发慈悲放你出去,你是不可能有机会出去当差的……别想了,府里的主子不会肯的。” “连自己赎身都不可以吗?”柳眉对这其中的弯弯绕实在是不大了解。 “眉儿,你是家生丫鬟啊……不是外头买来的。”柳母大约觉得自家闺女智商感人,因此仿佛看着一个怪人一样看着柳眉,“你要真想出府去,你就该嫁今儿那解家哥儿啊!娘悄悄向张大娘打听过,他应该是良籍。你要是打定主意嫁他,回头娘就去老太太、太太跟前,挨个儿磕一圈头,为你求恩典,求上头将你放出去。” 柳眉“哦”了一声,她终于有些明白了。 此前她一直没有深入地考虑过自己的前途问题——毕竟,到这个世界来游历一遭,对她而言,只是完成任务而已。一旦任务达成,她就可以回到原先自己身处的世界里。她根本就没想过要把自己的终身放在这个世界里解决。 可是如今她的升级路径出现了分歧:系统当时曾经提示过她,如果她选择嫁钱槐,以后就是管事娘子;如果她说服父母,不嫁钱槐,以后就能成为高级厨娘。可是如今听柳母说起,她想要成为一枚高级厨娘,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升级路漫漫,她何时才能吃遍红楼啊!——系统啊系统,你倒是给个准信呀! 柳眉尝试在自己的意识里呼叫系统,可是,一如这大半个月来的静默,系统没有给她丝毫的回应。 “别,娘,您可别想歪,我对那解小川,真的没有半点意思!”柳眉刚才只顾自己出神,醒过神来,这才留意到柳母正带着“别样”的眼神望着她。“我绝对不嫁解小川,也绝对不嫁那钱槐!” “随你!”柳母叹了口气,“小六既这么倔,娘只好先操心五儿。” 柳眉听母亲这么说,暗暗地舒了一口气——五儿既是个老大难,柳母估计能操心一阵子的。 岂料柳母却突然冲自家闺女一笑,说:“谁让我们眉儿眼下是个香饽饽呢?这种时候,自然不能这么快就答应旁人。” 柳眉登时觉得脑后无数黑线下来,原来自己娘竟然是打的这么个主意。柳眉顿时感觉自己好像就是一枚待价而沽的货物,脖子上挂着“价高者得”的标签。 ——三观不同,沟通起来真累啊! “眉儿,眉儿!” 小厨房门口,林小红正从门外探进身子,笑嘻嘻地望着柳眉,“我们奶奶有句话,托我传给你。” 柳眉“唉”地应了一声,又将解酒汤往母亲面前推了推,随即出门来寻小红说话。 “我说,香饽饽……”林小红绷着脸,可刚冒出这三个字,已经自己弯下腰去,笑得不成。 柳眉黑着脸,任她嘲笑,最后实在不成了,柳眉才说:“芸二爷回来了对吧!你才嘚瑟成这样?” 小红听见贾芸的名字,终于不笑了,伸手拢了拢耳边的散发,顺便掩饰一下自己脸上浮起的红云。 柳眉见林小红今儿穿着的衣裳、戴着的首饰和花儿,就知道这个朋友有情况。一试之下,见果然如此,她见朋友终身有托,心底自然为她暗暗感到高兴。 “对了,我们奶奶让我来传一句话。”林小红想起使命,不敢再随便说笑。 “奶奶说,她最近养胎,所以府里有些小事可能顾不上,让你不要心急,在这小厨房再待上一阵。她定会将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得妥妥当当的,定会让你有施展拳脚的地方。” 柳眉暗想:不知这凤姐口中那“施展拳脚的地方”,是不是就是她下一级该升的“高级厨娘”了。 林小红说到这里,略微犹豫片刻,又补充道:“不过奶奶也吩咐了,要你不要被旁人好言好语地就给哄了去……” 柳眉听到这里,就不懂了,抬眼去看小红。小红也尴尬地笑笑,摇摇手,表示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详情。 “……她说你回头自会知道。她还说,你若真被旁人哄了去,回头有的你后悔的!” 林小红将话说完,柳眉心中已经转过无数个念头。 这是凤姐特为命小红出面,来安她的心的吧! 可是凤姐口中所说的“旁人”,又到底是什么人呢? “你们奶奶……将来究竟有什么计划?”柳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林小红这位信使。 她心里有很多很多的谜题,等待着凤姐的解答,可偏偏又无法直接交流,每每要依靠林小红上传下达。 柳眉想知道,凤姐借她之手行事,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上回安排北静太妃见到黛玉,后来却没了下文,凤姐究竟是怎么想的;如今凤姐怀上了身子,又是否能改变她那“一从二令三人木”的命运……还有,她到底知不知道这世界有自我修复功能的事儿。 只是这些,都无法与林小红明说。 小红惊奇地问了一句:“我们奶奶?将来的计划?” 她不知柳眉心中所想,思索了片刻,就笑着回答:“奶奶当然是要好好养胎。这次要是能养个哥儿下来,我们就都放心了。对了,再过几天,就是我们奶奶的生辰,那时候琏二爷也就从平安州回来了。今儿老太太发话了,说双喜临门,奶奶生辰那天,肯定大家要好好乐一乐的。眉儿,回头没准又要来麻烦你和柳婶儿……” 柳眉听了,忍不住微微吸了一口气:凤姐的生辰啊…… “还有……还有就是奶奶盘算着,要将鸿顺楼的生意再做做好,多赚点儿钱,置办点儿地,待府里这段银钱不就手的时日熬过去……”林小红不愧是代凤姐出面,在外走动的人,对于凤姐在外的行事,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好了,眉儿,奶奶托我带的话,我都带到了。我信我们奶奶,你听她的话,她也是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小红似乎对凤姐格外有信心。 “你自去忙吧!不过,你今儿做的蟹味烧卖我也尝到了一个,真的好吃,比我这辈子吃到过的烧卖都好吃!”小红送给朋友一个真诚的微笑,随即转身告辞。 柳眉站在小厨房外发了一会怔,才回到厨房里,正见到她那位闲不下来的母亲大人又在小厨房里收拾,将此前她与解小川用掉的材料,分别按照种类与数量,一一画成简笔画,记在她的账簿上。 不多时小厨房外头又来了人,柳眉一瞅,见是个有点儿脸生的仆妇,手中提着灯,立在门口。 这时候,外头的天已经全黑了。 “柳姑娘?” 柳眉点点头,“您是?” “我们姑娘想请柳姑娘过去说说话!” “恕我眼拙,您是,三姑娘那里的?”柳眉认不出来人,只记得在秋爽斋做鲈鱼羹那一回,依稀见过一回这婆子手中提的灯。 来人笑笑道:“就在园子里,过去没几步路。” 柳母在里头听见了,也说:“是三姑娘那头吧,离这里确实是近的。” 柳眉听母亲也这么说,便点头应了,随着那婆子出去。 婆子手中提着灯,在前头引着路。柳眉随在她身后,过了一座折带朱栏的板桥,远远地望见一处院落,在夜色中黑沉沉地压在小丘上。 待走到近前,柳眉才借着婆子手中的灯光,看见了院门上高挂着匾额,上书三个大字:“蘅芜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没什么好吃的,明天会有。明天争取写一写上次评论有位亲问到过的,野鸡崽子汤。 第62章 突然送上门的自由 柳眉随着那提灯的婆子缓步进院, 径直来到薛宝钗的屋子。 一路上, 柳眉鼻端能闻到异香扑鼻, 可一进宝钗屋内,却觉得犹如进了雪洞一般, 四白到底的粉墙, 家具也少,装饰得也十分朴素。唯独案上摆了个哥窑金钩铁线的花瓶,瓶内插了几朵硕大的金线菊——偏这名贵至极的古董,摆在这样的屋子里,却显得十分违和。 柳眉扁扁嘴, 心中自然免不了吐槽:那么多钱的蟹宴都摆了,自己的屋子却收拾成这样。看来这宝姑娘, 只是人前爱炫富而已。不过她却忘了,宝钗蟹宴上那花钱的大头——螃蟹,是薛家自己产业送上来的,在宝钗眼里看来, 估计算不得什么钱。 屋子的主人宝钗, 此刻正独自一人, 安静地坐在榻上做着针线, 见到柳眉进来, 她并没有马上开口。直到柳眉站定了,向宝钗问过好,并且直直地站着等宝钗发话,这位宝姑娘才缓缓地开口。 “眉儿——” 柳眉一听她这么称呼, 心里就隐隐约约地有些发慌。 宝姐姐绝对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可如今竟然在入夜之后将她邀至蘅芜苑来,可知是有要事相商。 此刻,柳眉见到宝钗在灯下冲自己抬起头来,心头突然一震,想起早先小红的话:此前凤姐叫小红带话,要她稍安勿躁,不要为旁人笼络了去,这个旁人,不会就是眼前这位,薛宝钗薛大姑娘吧! “你很好!” 宝钗开口便赞了一句。她保养得当,面上那雪玉一样的肌肤,在灯下几乎能透出光来。 “宝姑娘谬赞了,柳眉实实是,不敢当!”柳眉猜不透宝钗想说什么,便干脆装傻。 “我想要你帮我!”宝钗不说旁的虚的,而是单刀直入。 “宝姑娘,您请直说,柳眉有哪里可以帮到您的地方。”柳眉的话听起来很好听,可是她却啥也没答应。 柳眉这点小心思宝钗自然听得出来,微抬唇角,笑笑。 “其实我原也没有想到,你的厨艺,竟能与解小川旗鼓相当。”宝钗淡笑道,“而且,你竟能让解小川那样性子的人开口为你说话,你的菜式与厨技,定然都有过人之处。” 柳眉听宝钗直呼解小川的名字,微微一怔,抬起头,睁大了眼,似乎想到了什么。 她原本只是以为这次的蟹宴,本是湘云临时起意,想要开个诗社做个东道,宝钗自告奋勇帮忙而已。而解小川,则是薛姨妈想要试试他手艺的缘故,才会出现在贾府,出现在大观园小厨房。 可如今,按照宝钗的提法——这解小川,竟完全是听宝钗之命行事的? 这一点听起来很无厘头,可柳眉细细想来,却又觉得是说得通的。 整个蟹宴的过程之中,薛姨妈对待输赢的态度一直非常无所谓,倒是王夫人显得更加上心一些。这恐怕是因为,王夫人在扶持宝钗,更希望宝钗能通过这次蟹宴出人头地的缘故。 当日在蟹宴上,因为柳眉的使诈,解小川做出来那么多的大菜都被挤得没有露脸的机会——可这不能不考虑到,那时候宝钗去做菊花诗了,不在蟹宴现场。 至于第二天农家菜的比拼,柳眉一直在厨房忙碌,没有见证全部过程,可她仅凭想象便能猜到,薛家一直参与其中,这背后的推手,想来应是宝钗。 这会儿,柳眉又觉得天雷滚滚了。 一瞬之间,她已经想到了无数可能——宝钗究竟是红楼本土的,还是重生的,还是穿越的? 而这会儿她最气的,就是本该在她身边,随时为她排忧解难回答问题提供咨询的系统,这会儿竟然不知跑到哪里去升级下载补丁去了。 “不错!”宝钗似乎猜到了柳眉的些许想法,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薛家的皇商产业,近几年来,也只是看着光鲜而已。里子已经越亏越虚,难以维持。如此这般下去,最终便只能寅吃卯粮,一旦有什么变故,便是大败亏输的局面。” 柳眉听宝钗说这番话,心里难免郁闷:四大家族,这么多男丁,为啥看出问题本质的,永远都是眼前的这群女子? 不过,柳眉翻过来又想,曹公这本奇书,原本就是为了这些裙钗而写。身为一个小丫鬟,她又始终在这女子占绝大多数的大观园里打转,看见听见的,都是这些女子说话行事,这也并不出奇。 “为了撑住薛家的生意,我只能想些办法,另辟蹊径,做些本钱不须太大,但是又比较安稳的生意。”宝钗听柳眉用心在听,忍不住觉得孺子可教,便继续往下说:“在这上头,琏二嫂子的确是给了我很多想法。” 柳眉心想,这就是说,宝钗乃是受到凤姐的启发,才下决心要做酒楼生意,而且也学着凤姐的鸿顺楼,走精品路线,因此才聘了解小川做厨子。 “宝姑娘说的这些,生意上头的事,我是不懂的。”柳眉扯扯嘴角,先将宝钗的话推回去,“可恕我一个小丫鬟如此愚钝,宝姑娘的生意,我又能帮到什么?” 宝钗听她这样说,当即低下头,将手中的针别在绷子上,放到一旁,随即抬起头,望着柳眉的双眼,缓缓地开口:“你之才,并不下于解小川。你会的,他不一定会。而他会的,你也未必便不能。所以,我想要你,来帮我,一起,撑住薛家。” 柳眉听宝钗淡淡地往下说,越听越觉出奇,也越觉得宝钗的思路很……奔放。 原来,宝钗想要柳眉替解小川在菜式上把关——这位宝姐姐,并不只是喜欢像鸿顺楼那样一味阔气而精致的宴席;她的心很大,她也想用最简单最寻常的材料,做出最动人的菜式出来。 “你们是做饮食的,自然应该知道,开酒楼,做成像鸿顺楼那样,固然好;可是,若一味只做豪门贵客的生意,未必便没有风险。市井间的升斗小民,却始终都是需要吃饭的。” 宝钗的意思,她不仅仅会开像鸿顺楼那样的高档酒楼,也一样会开很多间专供寻常百姓的小饭铺,靠着低成本和好味道吸引食客上门,慢慢地做成招牌,只要将来规模做得大了,不怕它不日进斗金。 “早年在梨香院里,我就觉得你与旁人不同,只是那时将你错过了。”宝钗提起往事,不免有些唏嘘。 “而如今,你若肯应允我,我自然给你,旁人想都想不到的好处。” “什么好处?”柳眉听见“好处”两个字,当然心痒痒。 宝钗肃然答道:“你若点头,我便会托母亲开口向贾府要人,你连身契带人,都入我薛家。我现在就应承你:两年之后,我必定会放你脱籍,让你成为良民,你以后,甚至你的儿女子孙,都不用再受荣府家生子儿这个身份的束缚。” 宝钗这话,对柳眉的诱惑不可谓不大。 她刚刚才和柳母探讨过脱籍的可能性与难度,晓得前途未卜,困难重重。所以宝钗陡然抛出了这么一个大礼包,柳眉好似被幸福砸了一下似的,整个人晕晕的。 “而且,我能够给的,琏二嫂子,绝对给不了。”宝钗说起这话,决绝而又自信。 柳眉在她对面,见到宝钗说话的这副表情,心里忍不住便有点儿相信宝钗——毕竟这位薛大姑娘,在家里是能做得了主的;不像凤姐,凤姐在贾府里说话虽然也管用,可是她上头还压着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这三座大山,甚至若是宝玉舍不得她,到凤姐面前哭一哭,凤姐便也做不到干脆地放她脱籍。 而凤姐早先特地托小红来给她递的那句话,只怕就是早已算到了宝钗会有这样一劝。 此刻,柳眉仿佛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上,一面是旁人许诺的“自由”给她带来的巨大诱|惑;一面则是个不知深浅底细的“战友”辗转传达的期望与请求。 柳眉想了片刻,宝钗当即起身,说:“你其实不必这么快就答复我,尽可以回家与你家人商议。毕竟如果我母亲开口要人,府上也会问过你家里人的……” 岂料这个时候柳眉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宝姑娘,您听说过桂花夏家么?” 宝钗一愣,“桂花夏家?你因何会问这个?” 柳眉定定地望着宝钗,将她每一分每一毫的表情都看在眼中。 “无事,宝姑娘,只是我今儿做那道藕粉桂糖糕的时候,曾因为干桂花不够好而烦恼过。听人闲话时提起有家皇商姓夏,专做桂花生意,因贵府也是皇商,所以顺便问问有没有交情。” 宝钗想了想,肯定地摇了摇头。 至此,柳眉认定,宝钗,应该确实不知道桂花夏家的事。 而她也大致知道应该怎样判断宝钗这个人了。 “宝姑娘,我实在是该谢谢您,如此高看我,”柳眉先客套,“其实我真没有您想得这样能耐。” 宝钗没想到柳眉会这样回复,不免将眉头皱了起来。 “我只想问您一句,薛家这样……靠您这样找门路、做生意、另辟蹊径、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就真的能好起来么?” 宝钗深知她问这话的用意是什么,可是自尊心却让她无法回答。 薛家的症结是在——薛家的人。宝钗一个未嫁女,如今想到要去做这些,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是宝钗却依旧抱有一丝希望。 “事在人为,总有办法,能好起来的。”宝钗口气依旧淡定。 于是,柳眉开口,接下去问:“那么,宝姑娘,您刚才想与我约定两年之期。如果到了两年之后,薛家依旧没有起色,或是您的生意依旧需要我这样的人撑着,您会遵守约定,按时放我脱籍,随我自己去过日子么?” 这一句话问住了宝钗。 答应两年,本是权宜之计。宝钗自己也知,若真想好生打出个招牌,两年哪里能够。但是她也想过,两年之内,凭自己的手段,笼络住柳眉,不是什么难事——财帛、风光、体面、甚至一桩完美的姻缘……有的是办法将这个姑娘留在薛家的产业上。 只不过,在这个当儿,柳眉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宝钗的自尊与良知,却不允许她对眼前这个小丫鬟轻易许下这样虚假的承诺。 “宝姑娘,”柳眉见宝钗发愣,登时便微微一笑,“您自己应该也明白了吧!” “我娘一个人,在大观园里操持小厨房,挺辛苦的。这两年之内我还不想离了她去别处。”柳眉给了宝钗自己的答案。 她深知宝钗是一个实用主义的人,若是此刻点头应了宝钗,此后便必然为宝钗所用,替她赚很多很多的钱,被她驱使,去挽救薛家的狂澜。 柳眉扪心自问:这怎么可能会是她想要的选择? “总之还是谢谢宝姑娘,夜了,宝姑娘请早些安置吧!日子还长,总有办法可以想的。”柳眉安慰宝钗两句,微微屈膝行礼,随后告辞。 宝钗在她身后,却兀自是被震到了的状态,独自一个,望着案几上那只哥窑瓷瓶发愣,原因无怪乎柳眉早先问过她的那句,“薛家这样……就真的能好起来么?” * 柳眉脚下轻快,离开蘅芜苑。 她回头看看,只见身后院落在浓浓的夜色之中显得浓黑暗沉。 在前头替她打着灯笼的婆子听见动静,转头回来问:“柳姑娘,怎么了?” 柳眉摇头,说:“没什么。有劳您,这么夜了,还送我回去。” 她早先试过宝钗,见对方确然不知桂花夏家之事。 如今这个世界里,她是穿越的外来户,从凤姐那头的情形来看,凤姐对原著中所载的旧事无比熟悉,时间点掐得精准无比,与其说是外来户,倒更像是重生再来一遍,想要努力翻盘的;至于宝钗—— 现在这个宝钗,给人的感觉,倒像是她和凤姐这两只蝴蝶,翅膀扇啊扇啊,扇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章,写吃的。 第63章 野雉五法 柳眉回到怡红院, 梳洗之后躺倒, 已是夜深人静。 她明明累了一天, 好不容易能松弛下来,却又难免辗转反侧, 怎么也睡不着。 ——想想也好笑, 她此前格外期盼的事情,按照宝钗的许诺,好似已经能够成真了。可到了最后一刻,她竟然,还是自己放弃了这一切。 现在想想, 大概自己还是不那么愿意,将未来的命运都交到宝钗那样精明世故的人手里吧。 不过她现在想起来, 宝钗能够当着她的面,直言薛家的危机,说那些真诚的话与她听,这在宝姐姐而言, 其实是大违本性, 也属难得。 她翻来覆去一阵, 终于朦胧睡去, 迷迷糊糊之间, 却听见脑海中“叮”的一声。 柳眉心里一阵欣喜,难道是她的系统回来了? 可是等了好久,却始终没有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她等得累了,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只是她不知道, 三更时分,怡红院里曾经短暂地出现过亮光。正院后头小丫鬟们住的屋子里,窗内曾经透出流光溢彩。有上夜的婆子偶然看到,还以为是走了水,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再看时,已经全无动静。 * 隔了几日,天气渐凉。柳眉那天夜里过去蘅芜苑见宝钗的事儿,这么几天过去,大观园里从来没有人提起过。 这令柳眉不由得暗暗佩服,看起来宝钗御下很严格,将她的蘅芜苑管得跟一只铁桶似的,从来没有半点八卦能从她的院子里传出来。 大观园里还能做到这一点的另一个人,是珠大奶奶李纨——只不过她就只管自己的稻香村,旁的不管。 而这宝玉的怡红院里,简直乱套:自从柳眉上回因为解小川让贤,得了老太太、太太的赏赐以后,柳眉那一点点可怜的私生活就被人传了个遍。连她得了多少个金银锞子,赏下的衣服料子又是什么花样,都已经在大观园里人尽皆知了。甚至隔三差五就会有人来问她,解小川长得帅不帅,是不是对她特别温柔,诸如此类。 柳眉很不满:本姑娘能战胜解小川,凭得是实力,不是颜值。 为了证明这一点,她在小厨房花的时间便越发地多起来。跟着母亲,她见识到了不少红楼那个时代特有的食材和调味手法,这些都是她在后世的时候对着书本子琢磨所无法企及的。短短几天,便令柳眉感到收益匪浅。 这天,她歇过午觉,赶到小厨房去,正见小厨房一片欢声笑语,不少婆子媳妇子正在此聚着,与柳母和平儿等人在一处说笑。 柳眉赶到的时候,忽听厨房里一阵惊呼,只见屋角的一只竹篓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掀开,一只毛色绚丽的野鸡从竹篓里扑腾着翅膀飞了出来。 所幸这是在小厨房里头,众人只是一吓,随即有两人一堵,又将那野鸡捉了回来,塞回了竹篓里。 柳眉定睛一看,咦,这小厨房,怎么就成了养殖场。 屋内放着好几只竹篓,里头都关着活着的野味、活鸡活兔都有。除了活物之外,还有不少猎后即杀,风过或是腊过的獐狍之类,反正柳眉也不认得。 柳母见柳眉过来,当即对平儿点点头,凑过来说:“琏二爷刚从平安州回来了。带了好些野味回来孝敬老太太、太太。正巧老太太身子不算太好,咱们得像个法子,做些个补养的菜式——这也是琏二奶奶特为交代的。” 柳眉听到“平安州”三个字,便怔了一怔,心里好像记起了什么。 只是这个念头立即被她撇到了一旁,柳眉赶紧问自己娘:“是只有咱们这儿得了野味,还是别处也有?” 遇上这种事儿,柳眉已经习惯了,第一时间先问是否存在竞争对手。 柳母点点头,说:“宁府那头自然也是要顾上的,大厨房里也有些,是给外头爷儿们用的。不过,平姑娘特地吩咐,特地捡了几只当年的仔鸡送过来咱们这儿。” 柳眉好奇地打量竹篓里的野雉,果然见一只竹篓里尽装着好几只体型较小,毛色也不算明亮鲜艳的小野雉。 平儿听见柳母提及自己的名字,转过脸来,冲柳眉母女两个柔柔地一笑,点头道:“是啊,上回游园子,老太太着了些风寒,如今已经大安了。太医吩咐不用方剂,只要食补就好。所以我们奶奶拜托柳婶儿,整治些滋补的菜式。不过老太太已经喝了两天清粥了,只怕也想吃点儿咸津津的,提一提味儿。” 柳母一一记下,又问平儿,“琏二|奶奶可有吩咐,要做什么菜式?” 平儿一瞥旁边的柳眉,当即掩着口笑道:“婶子,你放着家里这么个伶俐的闺女不问,怎么反倒要问我们奶奶?” 笑毕,平儿又不忘了嘱咐一句:“对了,我们奶奶还说,天气渐凉,林姑娘往年都犯嗽疾的。今年听说还好。若是你们有好的食疗方子,也别忘了潇湘馆那头,也算是我们二爷为表妹尽点心意。” 柳眉听了就抬眼:那当然感情好啊! 她原本就觉得凤姐对黛玉多少是存了些善意的,待她亲身到了这个世界里,能感觉得到凤姐对黛玉的善意更加明显些,无论是当初偶遇北静太妃,还是现今平儿送过来的野雉。 背后到底凤姐是出于什么用意柳眉并不太明白,只不过现在,有便宜送上门,自然不能不占。柳眉登时摩拳擦掌,准备去张罗。 处理野鸡的脏活累活不用柳眉去干,自有柳母指挥小厨房的几个婆子,聚在厨房外头,一气儿都处理了。 柳眉则与柳母一起商量,这野鸡到底该怎么做。 此前平儿是提了两个要求,一个是要滋补,分别针对风寒痊愈后的贾母,和身体较弱的黛玉;另外一个是贾母喝了两天粥,口中没味儿,想吃点咸的提提味儿。 “分到咱们手上的这些,大都是今年的仔鸡,滋补是肯定能够的。老太太想吃咸津津的也容易,先将鸡肉用清酱郁过了,等到进了味儿,然后放在铁奁上烧。这些都是往年的成法。” 铁奁,有点儿像是后世的铁板烧。柳眉暗暗想象了一下,觉得这种做法有点儿像是后世的照烧鸡肉的做法,确实很有味儿。 柳眉想了想,便问自己娘:“娘,是不是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可还是喜欢吃香香脆脆的东西?” 她依稀记得,贾母好像还挺喜欢将野鸡脯子肉炸来吃的。 柳母想了想她以前与张材家的一起聊过的八卦,便点了点头。 “娘,除了这种铁板烧……铁奁烧之外,咱们还能咋做这野鸡?”柳眉虚心向母亲求教,想了解这个世界里各种各样的野味料理。 柳母听闺女问起,登时如数家珍,说:“刚才那是一种,斩件加佐料炒,是一种;取胸肉做丁,是一种;与家鸡一样,整只煨,是一种;油灼过之后拆丝冷拌,是一种;还有就是将鸡肉生片了做锅子吃。” 柳眉听说竟然还有火锅,登时觉得贾府的饮食做法十分与时俱进,岂料柳母又补了一句,“只不过用野鸡肉子做锅子,那肉涮得嫩了,就不入味,若是想入味,那肉就又老了。” 柳眉登时明了了,“娘,现下吃锅子犹嫌太热,老太太刚刚大安,吃锅子怕是也不耐烦。不如这样,给老太太那头送过去的菜式,咱们做一个煨仔鸡汤,再做一个铁奁烧的鸡肉,给老太太配粥。” 柳母点头应下,当即去张罗,提起一只切剥干净的光仔鸡说:“瞧这野鸡崽子,不肥不瘦,正当时候。琏二爷这是有心了。” 时人进补,做鸡汤,要么用两年以上的母鸡,要么用仔鸡。贾母风寒后初愈,而黛玉向来有弱症,若是一味用老母鸡,只恐熬出来的汤太过肥腻,又合着秋燥,恐那两位虚不受补,倒确实不如用仔鸡来的合适。 于是柳眉瞅瞅还在竹篓里活蹦乱跳的那只大雉鸡,皱皱鼻子:看不出来,你还挺走运的。 柳母却道:“这只大的,等会儿就杀了拆鸡肉丝来,加酒和秋油,与芹菜一道冷拌,园子里几处的凉菜就都有了。眉儿,你若是觉得它那羽毛好看,一会儿记着先揪下来,回头做个毽子踢了顽。” 柳眉隔着竹篓,与那只雉鸡瞪了一会儿眼睛,心里想:祝你好运! 柳母手脚极其麻利,片刻间,贾母的野鸡崽子汤已经上锅炖去了,铁奁也在火上架起。甚至连准备上铁奁烧的酱鸡肉,柳母都准备了两种形状,一种是简单的切片,但是鸡皮一侧事先用浅油略炸过,十分酥脆;另一种则是在酱好的鸡肉里头卷了香菇、香芹与水发的黄花菜,卷成卷子,再用细线扎好,上铁奁烧,待烧熟之后拆线,切成一片一片的,又好看,又咸津津的十分入味。 而柳眉则负责料理打算送到潇湘馆去的野雉。 她想了片刻,又咨询了一下母亲的意见,终于定下了做法,过去取了一只处理干净的仔鸡,在鸡肚子里塞了一两黄芪,然后将鸡身裹起来,用线扎住,然后在蒸锅里倒上煎过的熟水,支上几根筷子,将整只鸡架在筷子上清蒸。 只这仔鸡不能久蒸,一待鸡肉蒸熟便要取出。柳眉一揭锅盖,便觉鸡肉的香气混着一点点黄芪的药味从锅中溢了出来。 柳眉赶紧将鸡肉取出,只见锅内得了一碗浓浓的卤。她知道整道菜里,这卤反倒是最鲜浓补养的,而且因她在鸡腹内加了黄芪,正可以疗弱症。 可那仔鸡也也一样蒸得鲜香无比,柳眉想,这可不能浪费了。于是她先将那仔鸡拆开,腹中的黄芪取出不用,然后将大块的鸡肉片下来,小处附在骨上的鸡肉则用小刀剔下,都整齐地扣在一只盘中,旁边放了菊瓣做装饰。 接着她去取了酱、酒、少许醋、香油,再加入一点点事先焙香的芝麻,调了一个用来蘸肉的汁儿,也装在小盖碗里,盛入给潇湘馆的食盒,准备一会儿给黛玉她们送去。 回头黛玉用这道黄芪蒸野鸡的时候,她自己只需用鸡肉蘸蒸出的浓卤便好。但若紫鹃她们也想一道尝尝,也可以用她特别另调的蘸汁儿来配。 一切都做好,柳眉自己十分满意,又惦记着黛玉的情形,于是干脆与母亲打了个招呼,亲自拎了食盒,往潇湘馆送过去。 到了潇湘馆外头,柳眉却正见到宝钗身边的莺儿,与黛玉的小丫头雪雁两个,站在门廊子下头逗鹦哥儿说话。 而潇湘馆中,则有黛玉与宝钗的笑声传了出来。 柳眉脚底下一滞——好尴尬!她这才给黛玉开了小灶,然后就撞见了宝钗。 作者有话要说: 野鸡崽子汤,作者自己寻摸着,觉得应是仔鸡汤的。因为老家就在金陵,夏秋之际都有进补的习惯(一年四季都可以补的其实……)仔鸡是一种很重要的进补食材。若说是野鸡蛋汤,总好像和仔鸡煨汤的效果有点差距。 文中所说的野雉五法,参照《随园食单》羽族篇的“野鸡五法”写成,黄芪蒸鸡出处也是一样。 另外,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儿童节,九乔强行扮嫩,在这里祝大家每天每天,天天都开心撒! 第64章 鲍鱼干来是臭的 宝钗既在, 现蒸好的黄芪野鸡崽儿也没有白白放着的道理。紫鹃她们动作很快, 立时就也给宝钗上了一副碗碟银箸。潇湘馆里一向熬着的粳米粥, 也放了一碗在宝钗面前。 宝钗抬头瞅瞅柳眉,并不言语。 柳眉只得尴尬地笑笑, 将贾琏回京, 捎带了些野味的事儿提了提,最后说:“因记挂着天气凉了,所以平儿姐姐特特给我娘带的话,做一道补养的菜式给林姑娘。林姑娘,您近来, 可好些了?” 黛玉冲柳眉笑笑,点头道:“多谢你娘费心想着。” 紫鹃见柳眉问, 也笑着回道:“托福,我们姑娘今年可算是好些了。以前每到这时候必犯嗽疾的,今年却只是略咳了咳。王太医来看也说是好多了,只说不必服药, 只要按前儿个眉儿说的法子, 每天早起熬一碗米油喝了就好。” 宝钗听说是柳眉的方子, 精神一振, 便向紫鹃询问, 那“米油”到底是什么。同时她那一双妙目,也一直在柳眉身上打转。 柳眉却只能尴尬地笑笑。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宝钗越是显出对她的看重,她便越想要退避三舍。 “林姑娘, 宝姑娘,这道黄芪蒸鸡趁热吃最好。林姑娘可蘸这碗卤,宝姑娘不妨试试我亲手调的这碗汁儿。” 宝钗知道些医理,一听说是黄芪与仔鸡一道蒸的,便点头,对黛玉说:“我是觉得以往你服的那些药里,人参肉桂这等热性儿的太多了。倒确实不如这’米油’,每天服一点子,能平肝健胃。等胃气无碍,饮食自然能养人。”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连柳眉听了,也在一旁点头。 “只不过你身子犹嫌虚些,若是每天早上熬的那粥里,再加上一两燕窝,便更更加好。”宝钗望着黛玉,略微叹息。 黛玉听说“燕窝”二字,便也抬头,冲紫鹃笑笑。 紫鹃当即开口,对宝钗说:“这也是可巧。今儿早上琏二|奶奶那里也送了一包上等官燕过来。说是琏二爷去平安州公干,正见了一间生药材铺子在发卖,老板急着回南,所以里面多少上好的药材都便宜了三四成不止。琏二爷见了,想起我们姑娘平日里是吃这个的,就给捎了两大包过来。正好前儿个太太送的刚吃完,无巧不巧,今日就续上了。” 柳眉在一旁听了,心里也想——这真的好巧! 若是按原著书中所写,贾琏绝不像是个会如此关心黛玉的人。这样听起来,倒很像是凤姐的手笔,与此前平儿吩咐小厨房料理野鸡崽子给黛玉,原是一个意思。 宝钗一听这话,忍不住大笑起来,指着黛玉道:“瞧你,每每还作’司马牛之叹’,你看看你,虽是独自一人在这里,老太太却将你放在心坎儿上疼着,还有个凤丫头,如此体贴,处处替你想着。不仅仅这些人,就连这个小丫头……” 她说到这里,伸手指着柳眉。 “……也处处为你着想,护着你。连这一碗黄芪蒸鸡煨出来的卤子,也尽给你留着。”宝钗一语戳破了柳眉的小私心。 柳眉只得皱皱鼻子,笑着对宝钗赔不是,“宝姑娘,这真真不是我本意。给林姑娘的蘸卤里,有补身的黄芪;但若是您来用这道蒸野鸡崽儿,就怕补得过了。所以另外给您调了蘸汁儿……” 不知为何,宝钗今日格外犀利,跟着笑道:“所以你早料到我今日会过来潇湘馆?” 柳眉:呵呵……人生已经如此艰难,好些事儿,宝姑娘您又何必非要拆穿。 宝钗笑问毕,不知为何,终于透出几分凄凉来,转脸望着黛玉,叹了一口气,说:“妹妹,你每每羡慕我有母亲兄弟,可你又何尝知道,我虽有个母亲,比你强些;然而那个哥哥……其实你我同病相怜。” 紫鹃等人在一旁听着宝钗当着黛玉的面诉情,不免也有些感伤。紫鹃背过身去,取了黛玉的帕子,捏在手里备着。 只有柳眉一人在犯尴尬癌。 她总觉得宝钗这番话是对她所说的。 其实柳眉对宝钗并无多少恶感,甚至有时候她也会钦佩宝钗,行事竟能如此圆滑,处处都能顾得周全,又肯体恤下情,有这么个领导,其实未必便不是一件好事。 可她当初并没怎么多想,就拒绝了宝钗的offer,究其根本,不过是脾胃不对,始终觉得宝钗与自己,多了些隔阂吧! 一时钗黛二人在潇湘馆花厅中闲聊。雪雁偷偷将柳眉叫了出去,指了两个大纸包给柳眉看。 柳眉打开,见果然是上等官燕,虽然不是血燕,可也是上乘货色。柳眉捡了一块,掂了掂,又凑上去闻了闻,觉得没有问题,便指点雪雁如何泡发,如何清洗,和米一道煮起的火候等等。 少时,紫鹃将钗黛两人用过的食器都收下来,冲柳眉使个赞叹的眼色。柳眉便知,定是她做的黄芪蒸仔鸡得了好评了。 她也收拾收拾往外走,正赶上黛玉将宝钗送出来。 “明儿就是琏二嫂子生辰,琏二哥哥也从平安州回来了。老太太发了话,大家又凑了份子,都准备着好生热闹热闹。只不过琏二嫂子眼下有身子,闹不得她。我估摸着不过大家聚在一起吃酒看戏便罢了。”宝钗一面说,一面往潇湘馆外头过来。 “你若是身子好些,记得也一起来坐坐。一来琏二嫂子一直对你多有照顾,二来大家有几天没见到你,也都惦记着。”宝钗边走,边闲闲地与黛玉说道。 黛玉一一听在耳中,点头笑道:“姐姐说的是。我早已好些了,明儿个是必来的。” 一时宝钗离开,柳眉自向黛玉告辞。黛玉再度托她向柳母道谢,柳眉自然应下。 她快步赶回小厨房,总觉小厨房里与她出去之时又有些不同。 柳母正在与张材家的说话。柳眉听了一耳朵,大约是张材家的又在恭维柳母,只说府里老太太很赏识今儿小厨房递上去的两道菜——按照张大娘的话,那野鸡崽子汤,贾母是一般赏识;而那铁奁烧的野鸡肉和野鸡卷子,贾母则是非常赏识。 好容易柳母将张材家的送走,脸上挂着笑,回头望着柳眉。 柳眉很能理解:她那位娘做这野鸡肉的料理是用了心的,受人赏识,自然高兴,比得了赏赐还高兴。 “娘,这些是什么?”柳眉这才有机会,指着桌子上堆着的一堆食材,“有一股子什么味道,怪怪的!是蛏干么?” 柳母摇摇头,笑道:“沾边儿了。不是蛏干,是鲍鱼晒成的干呢!” 柳眉看着母亲打开一只纸包,一股扑鼻的海腥味儿就此散了出来,其实也不是臭,只不好闻。柳眉夸张地堵着鼻子,笑道:“娘,这鲍鱼干果然是臭的。您是不是闻得太久了,已经闻不出来了?” 柳母一怔,笑道:“说得是,我在这屋子里待得久,果然不觉得。” 她又说:“眉儿别怕,一会儿娘将这些鲍鱼干全洗过泡过,和肉炖在一处,就不是这个味儿了。” 柳眉自然知道,这些海产海货,在腌渍晒干之后确实腥味很重,不过只要料理得当,菜肴里却会带上特别的鲜味。 “娘要炖肉呀!”柳眉十分自觉地吞了口口水,对柳母即将动手做的菜式充满了期待。 “不是娘要炖肉。是你张婶儿……也不是,其实是外头的大厨房负责操持明儿个琏二|奶奶过生日的席面。请的人多,你张婶儿忙不过来,就喊我帮衬。” 柳眉“哦”了一声。她知道贾母一声令下,众人凑份子给凤姐过生日,凑出了不少,所以明儿个应该会是个大摆筵席,什么贵吃什么的状态。 “眉儿来给娘搭把手,娘要烧一整锅的热水。大厨房送来了好些南货,都是上等的,只不过都要一一事先发好。明儿娘到外头大厨房去帮个忙,你就在园子里歇着就好。” 柳眉笑着应了句,“我又没事儿,陪着娘去帮忙就是”。说着,她拎着个铜壶就出去打水了。她一踏出小厨房,立时便觉好过多了,空气很清新,原本萦绕在鼻端那股子怪怪的味道就不见了。可她一转身回去,将打来的水倒进灶上的大锅里,那如影随形的味道就立即又围拢了上来。 “鲍鱼之肆,果然是臭的。”柳眉感叹,很担心今天是不是得换过衣裳之后再回怡红院。 “鲍鱼……鲍……” 柳眉不觉想起了一件事,论理,这件事明儿才会发生——不,这事儿,难道明天还会发生么? 明儿是凤姐的生辰,贾府众人凑了钱给她过生日,聚在荣府里吃席饮酒看戏。偏生这时候贾琏犯了老毛病,习惯性出轨,偏生凤姐因吃酒吃沉了回去换衣,就此撞破,凤姐撒泼大闹,而贾琏则持了剑要杀人,平儿被打,最后那个出轨对象鲍二家的自己上吊吊死了。 原本柳眉已将书里写的这件事儿给忘在脑后了,只因见到鲍鱼,才想到鲍二家的,才顺着将此事想起来的。 第65章 醋烹鲈鱼与一鹅三吃 柳眉将拎进来的水都折在锅里, 人却呆里在灶台跟前胡思乱想。 虽然在原著里记着, 发现了贾琏的出轨之后, 凤姐果断地吃醋撒泼,可是如今的情形, 已经与她所熟知的那个红楼有了不小的差别。 头一件, 凤姐明儿不会吃酒。她怀着身子,贾琏与她夫妇二人膝下又无子,因此旁人决计不敢胡乱给凤姐灌酒;既然凤姐不会喝醉,又怎会因醉与贾琏发生冲突?她该是保持着当初整死贾瑞那时候的冷静与残忍才是啊。 第二件,凤姐眼下有身子, 贾琏看在娇妻有孕的份儿上,多少该有些收敛……吧! 第三件……这是柳眉自己瞎猜的。从凤姐前几次行事来看, 书中所有凤姐亲身经历的事,她都一一记得清楚,要么巧妙化解,要么加以利用。这一件夫妻二人大打出手, 上演全武行的大事, 凤姐想必会有相应的处置。 柳眉瞎猜一阵, 柳母那头就一声催, “眉儿, 水够了么?” 柳眉低头一瞅,灶上的锅才刚满了三分之一。她赶紧再出去打水,回来的时候心中不免又展开八卦的翅膀,想:万一, 凤姐会想要考验一把贾琏呢? 凤姐肯给贾琏生娃,一半是为了前程考虑,想要膝下有子,另一半,应该也是因为心里多少是有着贾琏的吧! 不过贾琏这样的人,能够经得住考验么? * 第二天,荣府热闹非凡。凤姐的生辰,是贾母交与尤氏去张罗的。尤氏本是凤姐妯娌,又一向与她交好,操办起来,自然事事周到。 大观园里的女孩儿们,都打听得到尤氏替凤姐操办的十分热闹,不仅仅有酒吃,有戏听,而且还请了耍百戏并男女说书的先儿,自然心热,都准备好了要恣意玩乐一日。 柳眉却应了柳母到大厨房帮忙。 因尤氏操办的关系,宁府的厨子老郑也赶过来帮忙。因上次蟹宴上头老郑大败亏输,贾母等人的赏赐是颗粒无收,所以老郑与柳母等人一起共事,话就格外酸。 “好了!”张材家的是管事娘子,不上灶,却穿了个围裙,在大厨房里转来转去,听了老郑的酸话,手指差点儿没戳到老郑的鼻尖上去。“我瞅你啊,菜没做两个,话倒说了几车轱辘,你面前那两瓶子老陈醋啊,早已都被你折到锅里去啦!” 老郑眼前锅里炖着的,正是大块的白煨肉,与老陈醋搭不上半点关系。听张材家的喊了这么一嗓子,老郑登时吓了一跳,赶紧弯下腰闻了闻味儿,才意识到是张材家的说笑,登时拍拍胸口,说:“我以为这白煨肉做成糖醋肉了呢!” 厨房里忙碌着的女人多,男仆少。老郑听张材家的出言嘲笑,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对柳母说:“柳家嫂子,我这个人说话口不对心,你别介意啊!” 柳母笑笑不语,她不是个爱计较的人。 柳眉听说,却笑道:“老郑叔,你这上年头的老陈醋,借我一点子可好。” 老郑瞪着眼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柳眉跺脚:“老郑叔,我这一条醋烹鲈鱼,鱼都在锅里了,不能没醋啊!” 老郑一下子醒过神来,赶紧将灶台上一罐子醋给柳眉递了去,顺便参观她的作品。 “柳丫头,你这道醋烹鲈鱼,是给琏二|奶奶做的吧!”老郑居然还有几分眼力劲儿,看得出柳眉的意图。 柳眉秒赞,“看不出来,老郑叔,你真有两把刷子。” 老郑被柳眉赞过,心里舒坦,高兴地说:“那是,有身子的人吃这鲈鱼最好,再用醋烹,酸香酸香的,开胃又消食。你这道菜,琏二|奶奶一定赏识。” 柳眉朝老郑一竖大拇指,“老郑叔,谢你吉言。你那白煨肉里,也少加一点儿子醋,千万别加多,保证这肉嫩得快、还没腥味儿。” 老郑原本也知这一点,只是此前光顾着酸柳家母女,给酸忘了。他诺诺应下,赶紧回去照看他那白煨肉去了。 一时众人的菜式都做好,大厨房里,仆妇们鱼贯而出,将做好的菜式流水价地往席面上送去。柳母见手下的活计做得差不多了,便带着柳眉一起,两人先是到了角门口去接了五儿,然后再到园中看戏玩乐。 有一阵子不见,五儿还是那副老样子,见了柳眉,不冷不热的。 柳眉见她气色还好,点头问了声好,就不再理会她。 她们凑在一个说书的女先儿跟前。柳眉无心听书,始终在想那鲍二家的事儿。她既不知凤姐到底会怎么出手,也不晓得这红楼世界的自我修复功能,会不会在这节骨眼儿上又开始自我修复起来。 ——又或是凤姐为了试一试贾琏,什么都没做?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正发着呆,柳眉见柳五儿扯扯母亲的衣袖,冲女先儿的人群外头努了努嘴。 柳眉顺着五儿的眼光往外看,正见到平儿站在远处,远远地冲柳母招手。 柳母见了平儿,哪里还顾得上听书,赶紧带着两个闺女挤了出去。 平儿与柳眉相熟,没见过柳五儿。只不过她这时候有事,没顾上与柳母寒暄,只笑着道:“柳婶子,我们奶奶有个忙想请你帮一下。刚才东府那头送了点儿补品药材过来,送东西的人没听清地方,结果便送去大厨房了。” “偏巧我们院儿的人眼下都走不开,奶奶远远望见您了,就想请劳动您跑一趟,将东西从大厨房捎到我们院儿就行。我们那位爷在院儿里,所以那头肯定有人能接着。” 柳母听说,便偏头往席上看看,只见凤姐高高坐着,正与旁边的尤氏说话,见到柳母往她那边看,便也缓缓地点了点头。 柳母当即点头应下,说:“行啊!” 平儿听了笑道:“这感情好……” 还没等平儿把话说完,柳眉突然从旁插口,说:“平儿姐姐,您这东西要得急么?我娘在大厨房里还有一道菜式要忙,现下还顿在灶上哩,待会儿等忙完了,再给琏二|奶奶送去可好?” 她语速很快,平儿好不容易听懂了,却愣了一下,原没想到这柳母已经出来听女先儿说书了,大厨房里却还有道菜顿在灶上。 “娘,您记得吗?那老鹅还在灶上炖着,我们说好了过一刻钟就回去收拾的。”柳眉“提醒”柳母。 柳母有点儿印象,记得席面上是有道炖老鹅,该最后才上的。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那好像是老郑在大厨房灶上盯着才对啊。 “不……不急!”平儿顿了顿,又说:“若是柳婶儿没空……眉儿想必也是没空的,不晓得这位姑娘……” 她说着,抬眼望着柳五儿。 柳五儿与柳眉相貌相似,寻常人见了便知是姊妹。所以平儿才开口托付。 柳五儿听说平儿有差事相托,抬起眼,唇边流露出十分讨喜的浅笑,眼中却掠过一丝激动。 柳眉却赶紧踏上半步,拦在柳母与五儿身前,认真地说:“平儿姐姐,这是我姐,她不在府里当差,怕是不知道路径,回头乱闯走错了总是不好。还是等会儿我娘和我收拾完了老鹅,一起给您送过去。” 平儿听她这么说,当即爽快地点头,说:“也成!反正东西也不会就这么搁坏了。柳婶儿,劳烦你们!” 可是柳眉心里却很坚决——不管凤姐是什么打算,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今天这一整日里,她和她的家人,最好都不要随意靠近贾琏那院子半步。 她绝对有把握,凤姐不可能不知贾琏与鲍二家的之间那点儿事儿。只是她却猜不透凤姐会怎样应对——放任?报复?闹起来狠狠撕一把?或是……隐忍? 所以柳眉才会当着五儿的面,拦住了平儿的请托。 毕竟大户人家的内宅阴私,撞破了,谁也讨不了好去—— * 待到平儿说出那句客气话来,柳五儿眼中的光便即熄了,她只低下头,默默地站在柳眉身边,嘴角恰到好处地弯着。柳眉原本还担心她会出言反对,或是干脆声称自己认得路,那就真没法把此前的话圆回去了。 可是柳五儿这么安安静静地站着,安安静静地随着母亲和妹妹出了荣府角门,安安静静地独自一人,往张家那头过去——柳眉这心里,却觉得更埋下一层隐忧。 若是柳五儿生气、噘起嘴质问自己,甚至跳脚怒怼……柳眉或许会觉得,这更像是个活生生的,十六岁姑娘的样子。可如今,柳眉望着五儿的背影,忍不住轻轻咬了下唇。她知道,这一切,五儿怕是都暗暗记在心里,越积越厚,一定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彻底爆发出来。 可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柳眉赶紧拉着母亲回大厨房。 确实有一道老鹅还在灶上炖着,可以算是席面的最后一道菜,这菜有个好听的名字——一鹅三吃。 老鹅熬出的乳白色鲜汤,盛入铜锅,鹅肉斩件,撒上椒盐配在一旁,另有一样,鹅血早就留好,此时已凝成一块一块,就着热腾腾的老鹅汤中一滚,就能吃了,据说这鹅血还格外补养。这道一鹅三吃,原本是南边吃法,柳母的娘家张家是从南边跟过来的,所以柳母对这道菜很熟悉。 而老郑就略逊些。 待到柳母柳眉赶到小厨房,老郑正没有把握,见到柳母就像见到了救星。 “柳嫂子,等着你指点呢!这鹅肉,是先斩件还是先过凉水?” 柳母本来还对柳眉的话有些疑惑,现在听到老郑这样问,看起来确实需要自己母女帮忙。她便不疑有它,毫不藏私,一一指点老郑处理鹅肉。 而柳眉则先去找到了平儿说的那包药材,去问张材家的借了个柜子先锁在里头——不管怎样,没有合适的、人多的机会,她是一定不会带着母亲去贾琏的院子的。 正在这时,大厨房外头进来个妖妖娆娆的妇人。柳眉瞥了一眼,第一印象就是这妇人长得实在不咋地,脸不行;可再瞥一眼,忽然觉得此人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身条儿还真不错。 老郑见这女人,就有点尴尬,问:“你怎么来了?” 那妇人啐了一口:“我就不能来么?上头特地点了我今儿到这里来帮手,一早上就在外头领着差事,不到末时不给回自家,我能不来?” 老郑挠了挠头,有点儿期期艾艾地道:“鲍……鲍嫂子……” 柳眉一听就惊讶,鲍嫂子?鲍这个姓儿实在是少见,难道是巧合? 柳眉赶紧扯母亲的衣袖,“娘,那人是谁?” 柳母大约是早听说过那妇人的“韵事”,不大看得起那妇人,背着身,略撇了撇嘴,压低了声音说:“鲍二家的!眉儿,少理那妇人!” 柳眉却大吃一惊。 她原本以为凤姐可能会考验一把贾琏,没想到她完全想错了。 上头早就拨了鲍二家的今天过来这大厨房帮佣,这妇人自然不可能与贾琏偷情。 正在这时,只听大厨房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材家的好奇,探头出去看,转头就将消息传了进来—— “琏二奶奶那头的院子,好像出事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这两章,晚上没有了。周末俺需要稍微缓一下,所以不特别说明的话,都在中午更。 P.S.我的输入法打一鹅三吃,一开始打出来的是“一二三吃!”。不过想想这个口号其实也蛮好听的。 第66章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听说凤姐那院子出了事儿, 柳眉吃惊之下, 本能地就往前迈了一步, 柳母这时候却反应神速,伸手将她拖了回来。 “别掺和主子们那起子事儿!”柳母凑在柳眉耳边低声说。 她脸色有些发白, 显然是对刚才的事儿心有余悸。若不是被这一盆老鹅绊住了脚, 没准儿她就已经过去东院那边,也没准儿会正正地撞破那些麻烦事儿。 旁边那鲍二家的听说琏二爷的院子出了事儿,也忍不住撇了撇嘴,低低地哼了一声。她随即撩了撩头发,扭着腰肢出了大厨房, 随着张材家的一起去打听那起子八卦去了。 “听说……是琏二|奶奶席间觉得不大舒服,就由东府珍大奶奶陪着, 平儿也跟着她主子一道回去。谁知道啊,刚到了她那院子外头……” 张材家的在打听八卦这件事儿上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快说快说,到底怎么着了?”老郑等几个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一起怂恿张材家的。 “……说是那院子外头有几个丫鬟并小厮盯着, 见了琏二|奶奶就跑。琏二|奶奶这才起了疑, 喝住了来问, 才有小丫鬟子招认出来:原来琏二爷多饮了几杯, 听说琏二|奶奶还在坐席,这就呀……” 说到这里,张材家的故意吊人胃口,压低了声音, 和听着八卦的众人将头凑在一处。 “……就命人拿了点儿首饰衣料,偷偷去外头,叫了赵二家的进来……” 这位善于八卦的张大娘,说来一脸的暖味,旁的人登时都露出心照不宣的样子。 柳眉却彻底被震住了—— 竟然还可以这样? 这鲍二家的被大厨房的差事绊住了手脚,不得空闲,那贾琏就去找个了赵二家的? 这也太…… “眉儿,小孩子家别听这些乌糟事体。”柳母见柳眉神色不对,赶紧拉了一把,将她从八卦人群中拉了出来。 柳眉也确实觉得她需要一点新鲜空气,于是走到一旁,将双手撑在灶台上。直到那温热的灶台表面触到她的双手,柳眉才多觉出一点儿真实感。 ——这个世界,竟然还可以这样! 那边厢张材家的则在感叹,“啧啧啧,琏二|奶奶怀着身子,又赶上自己生辰,却遇上这等事儿……” 听了张材家的这话,柳眉也觉得:凤姐真是太倒霉了。 至此,她已经能完全确定,凤姐确实是曾经防了一手,安排人将鲍二家的搁在大厨房外头帮忙,可她却没料到贾琏竟然会去找个“赵二家的”。毕竟凤姐回自己院子的时候,除了平儿,还带了个尤氏——自己丈夫偷人这种事,她怎么可能愿意让别府的妯娌知道? “那后来怎样了?” 人们抑制不住对凤姐院儿里这出闹剧的好奇,连连追问张材家的。 张材家的却故意吊人胃口,慢条斯理地往下说:“听说琏二爷在屋里与那赵二家的说了好些不堪的话,都被两位奶奶听见了。平姑娘也听见了,为她家主子抱不平,就去打那赵二家的,结果惹恼了琏二爷,抬手就去打平儿……” 张材家的一抬手比个手势,人们的心都跟着吊起来。 “……这时候琏二|奶奶护了一把平儿,自己却被琏二爷推了一下……” “哎哟!”人们一起惊呼,好像都见到了这千钧一发的场景。 柳眉也听得提心吊胆的——凤姐好歹也是个孕妇好不好,这贾琏,实在是太渣了! “好在珍大奶奶赶紧将琏二|奶奶扶了一把,总算是没出大事儿。” “吁!”人们都齐声松了口气。 “后来呢?”大家见张材家的住了嘴,纷纷追问。 “后来就闹到老太太跟前去了啊!听说琏二爷酒吃多了,当着老太太、太太的面儿,说了好些混话,被老太太一顿好骂。你们是不知道,听说琏二|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哭成个泪人儿,哎哟哟,你们想想,平日里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竟会这样……” 张材家的伸出袖子擦了擦眼角。 旁边就有人问:“张嫂子,你说得这么好听,难道你都亲见了?” 张材家的当即不再装腔作势,啐了一口笑道:“谁亲见了?告诉你们那,今儿在东院亲见这事儿的那些人,只怕明儿个就都被发落到庄子上去了。” 听了这话,一时大厨房里人人住嘴,生怕惹祸上身。 “看起来,这回珍大奶奶是帮了琏二奶奶的大忙了!”有人赶紧转换话题。 “我呸!”张材家的却不那么认为,“你们道那赵二家的是谁?是东府那个赵二家的啊!当初就是珍大奶奶的陪房陪过来的,出这种事儿,最最最臊的,怕就是那位珍大……” 张材家的口中那“奶奶”二字还未说出来,登时哑了。 只见一名板着脸的妇人出现在大厨房门口。 “林大娘!”认得她的人,纷纷出言招呼。 柳眉听了这个姓氏,再看看这妇人的相貌与气度,大致便能猜出,这位,正是她好朋友林小红的娘,荣府的大管事娘子,林之孝家的。 “柳家的,你来一下。”林之孝家的开口与柳母打招呼,“带上你闺女!” 柳母早先听了张材家的说的八卦,心里一直都在暗暗地后怕。这时候听见林之孝家的叫她,更是有点儿发虚。 柳眉却表现得更镇定些,自去柜子里将平儿早先交待的一包药材取了,抱在怀里,搀了母亲,来到林之孝家的面前,招呼一声:“林大娘!” 大约因为林小红的缘故,林之孝家的看待柳眉的眼神也颇为温和。 “如今琏二奶奶歇在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太太听说你好手艺,命你准备准备,晚点给琏二奶奶准备些吃食,要温补的。” “琏二|奶奶平日里待你们母女不薄,今儿出了这起子事儿,你们先随我去看看吧!” 柳母听说这个,哪敢不依,赶紧略打量打量周身,见确实没有失礼的地方,这才赶紧一溜小跑,跟在林之孝家的,往荣禧堂里面去。 在荣禧堂,柳眉母女先见到了平儿。 平儿肿着两个眼泡,面上有个很明显的掌印。柳眉母女两个见了她,都是尴尬,赶紧将眼光别开,不去刻意打量她的面容。 平儿见了,自知两人好意,心里却又无端端涌起一阵难过,伸手又在眼下抹了抹,才开口向柳母道歉:“柳婶儿,今天是我孟浪了,原只想着请你们帮个忙,递个东西,却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儿……” 柳眉赶紧将怀里的那一包补品药物递到平儿手里,“平姐姐,你看看,是这个不?” 柳母却开口安慰:“平姑娘,有谁是能未卜先知的呢?何况我们也还没来得及赶过去……平姑娘,真不是你的事儿,快别想多了。” 平儿手中接过柳眉递的东西,忍不住又淌眼抹泪的,说:“若今儿没有我们奶奶护着,今天我这条命,怕是就折在我们爷手里……我是万死不足报偿我们奶奶的,只求柳婶儿你,多照应照应我们奶奶,她一个双身子的,就怕存了心事,水米不进,那可怎么是好……” 柳母听了,十分惶恐,赶紧应下,只说一定会帮着调理奶奶的胃口。 柳眉却凭空想象了一下凤姐存着心事、水米不进的形象,心内大摇其头——凤姐不是这样的人,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一时林之孝家的便离开,平儿引着柳家母女缓缓往堂内过去。 忽然她伸手一拦,说:“您两位先等等。好像是,我们爷……在这儿!” 果然远远地只听帘子后头贾母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这不要脸的臭胚子,成日家脏的臭的都往你屋里拉,今儿还为了这起子贱|货打老婆,打你屋里人,你媳妇儿还怀着身子,你还想不想抱儿子了你这是……” 只听另外一个男子声音嬉皮笑脸地就道:“老太太,孙儿知错了,这不就是多吃了几杯酒,犯浑么……” 柳眉瞥眼见着身边的平儿,听了贾琏那句话,双手紧紧地互握着,手上青筋迸现,显然是气得不成。 这话也确实是气人啊,可见贾琏不仅仅是渣,简直是渣得出神入化,惊天地泣鬼神。 柳眉听着,心下终是觉出些恻然。她免不了想起那时贾琏要出远门,凤姐吩咐给贾琏制茄鲞的情形。凤姐如此精心地吩咐,只是为了这一道贾琏最喜欢吃的路菜。可如今…… 去了鲍二家的,还有赵二家的;去了赵二家的,还会有李二家的……这贾琏死性不改,而凤姐,也该看清楚贾琏这副人渣面孔吧! “老太太您消消气,您那风寒好不容易才好了些,又被我们这点子小事惊扰,这真真是孙媳的不是——” 一个微微沙哑,但是却极其冷静的声音,隔着帘子响了起来。正是凤姐的声音。 柳眉听了,难免震了震。 她能理解,事情过去了这好一会儿,凤姐的心情或许已经平复了。可是她却不能理解,凤姐为了贾琏,吃醋吃成那样,此刻提起来,竟说是“一点子小事”? 凤姐这样一开口,便听王夫人邢夫人连连称赞,“是呀,琏儿媳妇这样才是识得大体。你们小两口闹一闹不打紧,惊扰了老太太才是大事。” 贾琏听了凤姐这样说话,也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连连道:“对对对!二|奶奶说的是……二|奶奶我错了,您千万多担待些。” 贾琏这话说得殊无诚意,不过两张嘴皮子一张一合而已。可帘子那贾母却很高兴,为表示她成功地和了稀泥,这位老太太欢喜地开口道,“就这么着和和气气的才对。凤丫头,你看琏儿也道了歉了。小孩子嘛,都跟馋嘴猫似的,你也真别放在心上。你们都听我话,琏儿快回去,请个上好的大夫给你媳妇看一看,抓些安胎的药材和补品。凤丫头也别总给琏儿脸子瞧了,你自己个儿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贾母一面说,贾琏一面嬉皮笑脸地应着。 可是凤姐,却待到贾母全盘说完,才低低地叹了一句,“是!” 这一声里,满满地蕴着冷漠与疏离,似乎夫早已不配为夫,而家亦早已不再是家。柳眉听在耳中,她似乎能听出什么东西早已碎了,此刻却还强撑着。 一时贾琏辞去,平儿这才斗胆,掀起帘子,向里头通报,说是柳家的母女两个带到了。 平儿掀帘子的那一刹那,柳眉正正见到屋内凤姐儿那张脸。 凤姐儿应是才重新梳洗过,脂粉不施,双眼肿着,一张小脸黄黄的。 可她的神情却始终透着一股子冷意,冷到极致,冷到叫人难以想象她刚才经历了什么。 贾母听说柳家母女来了,赶紧让人进来,说:“好不容易凤丫头这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本想让她闲下来好生乐一乐的,却连一顿饭都没能吃好。你们看在我面儿上,就当这丫头可怜,且问问她馋什么,总不能叫她肚里那个饿着才是。” 柳母赶紧躬身回说“不敢”,说着转向凤姐,欲待询问。 正在这时,荣禧堂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闹腾,原本已经出去的贾琏突然去而复返,奔回来在堂上大声说:“不好了不好了……听说那赵二家的,上吊了。” 贾琏奔进来的时候,凤姐微微抬起头,面上的神色依旧冰冷彻骨,可是微一蹙眉,眼中有光,便似有了主意。 只不过柳眉没注意到这些,此刻她正扭头望着贾琏。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贾琏,此刻看起来,她觉得贾琏这人有点儿奇怪。 作者有话要说: 唔抱歉,昨天把大家都引导到柳五儿身上去了。五儿的戏份还要再押后一点,她与晴雯长得很像,原著里又有“候芳魂五儿承错爱”的章回,所以她的纠葛还是与宝玉有关的。五儿在昨天那章里的反应,比较类似林小红刚受到凤姐赏识那时,能跑个腿就很开心,仿佛看见了上升通道的那种情绪。 至于鲍二家的变成了“赵二家的”,其实是因为贾母的一句口误,在第47回,贾母曾因贾赦要讨鸳鸯做妾,迁怒骂了贾琏一回,提及旧事,就将鲍二家的姓氏记错,说成了是赵二家的。于是,这个世界就真的多出来一个赵二家的,填上了鲍二家的位置。 第67章 巴掌鲫紫米山药粥 柳眉第一次见到贾琏, 心中隐隐地泛上一层怪异。这种感觉, 倒像是她第一次见到忠顺亲王世清时那样。 只不过这种怪异感觉稍纵即逝, 柳眉愣了片刻,便确认贾琏此人与自己决计毫无关联。 此刻贾琏表现得也是个十足十的怂蛋。 “听说那……那赵二家的……上吊死了!”贾琏结结巴巴地说。 贾母听了大怒, “你媳妇的好日子, 什么脏的臭的,死了便死了,偏还在凤丫头面前说道……” 贾琏面上的惊惶不改,“可是……可听说那赵二家的娘家人……娘家来了人,说是要告官啊!” “告官便告官, 难道怕他还不成么?”贾母听了,登时啐了一口。 出了这样的丑事, 人又是自己吊死的——对方娘家人过来,摆明着就是要讹钱。贾府自然是不怕人告,只不过这事儿闹成这样,怕是到最后还得出几个大子儿, 消弭一下影响罢了。 贾琏面上就显出几分踌躇出来。 这时候, 一直干坐着不说话的凤姐, 突然缓缓地开口了:“二爷, 无事的, 你瞧着我吧!” 她这话说得颇为自信,只是语气冷淡如冰,不似原先那个爽利非常的凤姐。 贾琏听了大喜,知道凤姐愿意出面将这件事摆平。他一时便连连向凤姐作揖:“有贤妻这句话, 某就放心了。” 旁人见了贾琏这样态度转弯,都觉好笑。只柳眉觉得心里沉重,这个贾二舍,可以为了这等羞耻之事当众向凤姐求情道歉,却丝毫不晓得顾及一下凤姐的脸面。 偏生贾母并邢王二夫人都觉得凤姐此举,乃是大度贤良,莫不纷纷开口夸赞了几句,只说凤姐是贾琏的贤内助,叮嘱贾琏莫要再生旁的心思,要好生待凤姐与平儿这对妻妾,更要好生体贴,看顾凤姐的胎,不许再言语冲撞云云。 凤姐面上却没有半分笑模样。她的眼神冷且凶,在座下每个人面上缓缓划过。柳眉也是一样,被迫接受了凤姐的“注目礼”。在那一刻,她只觉得凤姐今日的气质大异往日,似乎是受了极为严重的刺激。在北静别院时候她曾见过凤姐眼中有一点点欢愉的善意,此刻却都已经消失殆尽了。 只见凤姐的眼光在室内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身边尤氏的脸上。 “珍大奶奶,你好啊!” 凤姐伸出手,在尤氏手背上一拍,随即扣住了她的手腕。 尤氏心虚不已,这时候见了凤姐这幅模样,实不知到底该哭好还是该笑好,待要将手挣出来,又记着凤姐是孕妇,强挣不得,只能哭丧着脸说:“凤丫头,赵氏是她自己寻死。她家里人便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有我在呢,她们想必也是闹腾不起来的……” 尤氏这一答应,贾琏仿佛心有灵犀,立即领会了凤姐的意思,已经顺杆爬,开口道:“珍大嫂子,这便多谢你了啊!” 说毕,他便似放下了心头的一桩事儿,再度朝上头贾母那里作了个揖,一身轻松地退了出去。 尤氏却依旧苦着一张脸,心里怄得跟什么似的。 赵二家的本是她陪房,也算是个心腹了,如今就这样的折在凤姐这一对夫妇的手里,偏自己还要忍气吞声地去收拾残局。尤氏觉得自己别提多倒霉了。 可这还没完! 只听凤姐在贾琏走后,阴恻恻地凑到尤氏耳边,小声说:“我的好大奶奶,听说你家里还有两个妹子,是你老娘拖油瓶带来的……眼下还没嫁?嗯?” 尤氏听着凤姐的语气,唯觉背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是……没嫁,”尤氏颤颤巍巍地说,“与我那老娘一道,守着祖宅住着。” 凤姐冲她微微一笑,却令尤氏见了,只觉得冷到心里去。 “哪天等你两个妹子定下了人家,给我捎个信儿,我好凑趣添一添妆啊!” 尤氏一脸懵圈,实不知凤姐问及自己两个妹子作甚。只是她听了凤姐的话,心头一阵一阵地发毛,再念及家中贾珍那个性子,尤氏便下了决心,打算去信敦促自己老娘,赶紧将两个妹妹都嫁出去。 凤姐与尤氏这番话说得虽然低,可是却被柳眉听着了一耳朵。 凤姐果然是知道这一切的啊! 可是凤姐却又怎能想到,这世界居然能够让发生偏差的一切,都渐渐回到那个摆满了杯具的轨道上去——总之贾琏给凤姐心头上的这一刀又一刀,总是跑不了。 然而凤姐却又是个精明的,即便发生这样的事,即便贾琏给她造成了巨大的名誉伤害与精神损失,她也晓得在这段短短的时间内,极力挽救,为自己争取着最大的利益:先是笼络住了平儿,得到平儿此生的绝对忠诚;又在贾母等人面前表现贤良大度、识得大体;随后又摆布了尤氏,令尤氏在负疚之余,供她驱使,消除隐患…… 柳眉相信,凤姐有这个实力,赢得这后宅之中的一切战争——她唯一搞不定的,只是那一个男人的那一颗心罢了。 想到这里,柳眉低下头——唯独还有一件事她始终还未能确认,那就是今天凤姐命她们母女送东西去贾琏的院子,究竟是无意召唤,还是刻意为之。 不过有一件事她也算是想明白了:到这个世界这么久,柳母已经成了她的软肋,而柳五儿是柳母亲女,一旦真的有事,她也不能完全撇下柳五儿不顾。 至于凤姐,柳眉同情之余,也多了几分警惕;她因为不甘被宝钗一味利用而拒绝了宝钗,如果凤姐也只想着一味利用她,她也同样会防着几手的。 “凤丫头,今儿早上你就没吃多少东西,又闹了这么一出,越发连中晌饭也耽误了。”贾母关切地问凤姐,“想吃什么?府里手艺最好的厨娘就在这儿,不信她们做不出来你想要的。” 凤姐见贾母问,脸上闪过一丝感激与疲惫,她往上头看去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便格外虚弱,“多谢老太太想着……嗯,想吃些甜甜软软糯糯的粥水,又想吃一件脆生生的、咸津津的,最好又酸酸甜甜,嚼起来香香的东西。” 贾母听了,就转头的看柳母,“记下了么?” * “脆生生、咸津津、酸酸甜甜、嚼起来香香的东西……”柳母回到小厨房里,郁闷地叹了口气,“琏二|奶奶直说她想吃什么不就好了?” 柳眉在心里补足,还有“甜甜软软糯糯”呢! 她当初听到凤姐这样陈述的时候也是绝倒——看起来阿凤真是受了刺激,所有的形容词都是用了叠字,仿佛一个小女孩儿在对亲人发嗲撒娇。可这种小儿女的姿态,应该也是讨贾母喜欢的吧! “琏二奶奶是双身子,今儿有出了这样的事儿,多少是有些影响的。最好是吃些安胎补气的吃食。娘,咱们先按这个,将小厨房里合用的材料都摆出来,然后再挑几样,看看怎么能做成琏二|奶奶要的味道。” 柳母也知食疗功效应是第一位的,当即点头称是,与闺女一起动手,将合适的材料取出来摆在桌上,然后母女两个一起,一样样地检视,一起商量。 粥水比较简单,小厨房里现有上好的紫糯米。柳母便道:“咱们赶紧用温水给它浸上一浸,泡软些再下锅熬粥,就软糯了。” 柳眉点头,想了想说:“可以在紫米里加些脆山药,切成小丁,吃起来山药较滑爽些,反而能衬得粥水更加软糯,对人身体也更好些。” 柳母同意,“再加上好的冰糖熬粥,这就甜甜软软糯糯了。” 粥水就这么搞定了,剩下来另一件却比较难。 柳眉在小厨房里,微锁着眉头,走来走去转了一圈,指着一样说:“娘,不如就做这个吧!” 柳母凑过去一看,见是前儿个贾府仆下自己捕的鲫鱼,因不是外头采买的,所以个头格外小,最大的也只有巴掌大。 “鲫鱼是好东西,可是,送这个上去,难道主子们不嫌怠慢?”柳母心里没啥底气,她原本想将这些没人吃的小鱼晒成干儿,然后给园子后头养着的几只猫吃去的。 “娘,你听我说,就是这样的,才容易入味。若是一大条的整条鲫鱼,反而做不出来那种脆生生、香喷喷的效果。” 柳眉凑在柳母耳边,将她想的做法与柳母说了一番。柳母想了想,虽然有点儿半信半疑,可有鉴于柳眉想出来的做法一向比较靠谱,所以柳母最终还是打算按照闺女说得来做。 给鲫鱼开膛破肚的工作,还得柳母来做,因为柳眉实在是没有经验,这种巴掌大的小鲫鱼,她连抓都抓不住,别提杀鱼了。倒是柳母,大约以前经常做猫粮,这种活计做得非常麻溜。 “别看这种鲫鱼小,可是这都长到九月间了,也是够肥的。只不过这鱼种就是这样,长不大,永远跟巴掌似的。”柳母一面收拾,一面与柳眉闲话。 民间常有“九月食鲫”的说法,这时的鲫鱼肥嫩,皮下有一层薄薄的脂肪,因此煎起来格外香。柳眉注意到不少小鱼鱼腹里还有鱼籽,连忙道:“娘,鱼籽留着,一会一起下锅炸!” 柳母当即答应,笑说:“这样更香么!” 柳母在收拾鱼的时候,柳眉则收拾了两个汁儿出来,一样是腌料,用清酱,酒,葱等为主,主要是给这鱼打个“咸津津”的底味,另外也顺带增香去腥。 另一个汁儿则是蘸料,只不过也不是寻常的蘸料,是糖与少量醋调成的酸甜口,另加茴香桂皮。待这蘸料调好,柳眉则取了一只小锅,将料倒在锅内,在火上烧到微开,便撂在一旁的。 这边厢,柳母也将巴掌鲫都处理好了,用腌料腌了半刻钟之后,立即下锅油炸,炸制连鱼骨都酥脆了,便交给柳眉。 柳眉则将炸好的鲫鱼浸在蘸料里,心里计时,最多只浸上十五秒,就捞出来,沥干。待所有的巴掌鲫都做好了,便盛在一只小小的竹篓里,再在上头撒白芝麻。 柳眉探头一看,觉得这道巴掌鲫卖相极佳,偷拿了一条送入口中,嚼一嚼,果然是脆生生、咸津津、酸酸甜甜,又香香的。 柳母也尝过了,总算放下心来将东西盛好,对柳眉说:“走吧,琏二|奶奶只怕心头不爽快,让她吃点儿热乎的饭食,心头也许会舒畅些。” 柳眉不能再同意了,便陪着母亲一道往荣禧堂那头过去。 凤姐被安置在贾母院子西侧的一进屋舍之中,等柳家母女赶到的时候,凤姐正恹恹地半卧在炕上,支着头静静出神,直到柳母将一篮子巴掌鲫从食盒中取出来,凤姐闻见了香味儿,才从沉思中惊醒,半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平儿赶忙来招呼,郑重谢了柳母,又递了个小荷包过来,被柳母挡了回去,无论如何不肯收。 “奶奶只消肯赏脸用我们做的饮食,我们娘儿俩这心里,已经很是满足了!”柳母非常诚挚地说,“奶奶趁热多少用些吧,都是对奶奶身子有益的。” 平儿见状,便知柳母绝对不肯收赏赐,只得再次谢了,去将凤姐扶过来至桌边,给她手中塞上了一双筷子。 只见凤姐挟了一条巴掌鲫,送入口中略略一嚼。 柳眉知那巴掌鲫被炸得又香又酥,而那最后一道浸汁儿的工艺,又保证了这鲫鱼完全能够入味,口感也不会格外的燥。 凤姐只尝了一口,就将手中的筷子放了下来。柳家母女两个看着,心中都是往上一提。 “平儿,去取一壶酒来!” 却听凤姐冷淡地道。 “奶奶,您忘了,您有身子……不宜饮酒的。”平儿上前去,小声劝慰。 “去取一壶,有好菜在此,我要自斟自饮。”凤姐淡淡的,完全不听劝。 平儿拗不过凤姐,无奈地直起身,转头看看柳母与柳眉。柳眉赶紧给她使个眼色,示意她往酒壶里倒上一壶白水再给凤姐送来。 平儿会意,立即去了,少时回转,便当真取了一只乌银梅花自斟壶过来,里头盛着清水,放在凤姐手边。 凤姐自折了一杯,仰脖饮了,又取了一块巴掌鲫在口中细细嚼着,末了又仰脖饮一杯。 柳眉知凤姐此刻心中满是苦涩,只怕饮在口中的是酒还是水都完全尝不出来,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如此这般,一人坐着,自斟自“饮”。 许久,凤姐竟将一份巴掌鲫全部吃了,末了还饮了两碗粥。 平儿将她重扶回榻上去,柳眉在一旁看着,觉得凤姐眼神微微柔软,多多少少有了些活气儿。 第68章 小厨娘偶然遇鸳鸯 凤姐之事过去没多久, 柳眉在怡红院里, 便听了一耳朵八卦, 说是东府珍大奶奶的两个妹子要嫁了。 一个嫁的是自打小就定亲的人家,只不过对方家贫, 尤老娘舍不得将闺女遣嫁, 最后还是尤氏做了很多思想工作,又应承添了好多压箱银子这才作罢的。 另外一个说是要嫁个姓柳的郎君,只是人出了远门,不知何时归家,尤家小妹便发愿等着。 柳眉自然知道这是尤三姐要等柳湘莲。 她听了这八卦便扁扁嘴, 想起当日紫檀堡的事情,心想:那你就等吧! 那天蒋玉菡与冯紫英柳湘莲三人组, 试图谋害忠顺亲王世清,这是大罪。所谓柳湘莲“出了远门”云云,不过是他畏罪潜逃,出门避祸去了。 只消世清从平安州回来…… 柳眉想到这里, 不觉头有些疼了起来。 这么久了, 她的系统音讯全无。因此柳眉很担心, 不晓得这系统是不是真的中了什么了不得的病毒, 最终无法正常运行, 最终会需要报废了。 那就会很惨了!——柳眉忍不住想,这就意味着她真的要在这个世界里耗下去了。 她最近很自觉,把做过的菜式一一都记在了晴雯处借来的描花样的纸上,光靠自己记反正是记不全了。可是随着这菜式条目逐日增加, 她对系统的“怀念”与日俱增,会觉得偶尔怼一下系统,抱怨几句,还是一件蛮有乐趣的事。 至于系统的那个分|身……她偶尔会想起紫檀堡花厅里的那一幕,记起那张无比靠近的面庞,那对明亮而燃烧的眸子…… 打住! 柳眉对自己说: 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 你不管有多帅,都只是一个系统的分|身! 所以你如果再来我眼前晃来晃去,再打扰我睡眠,再令我忙碌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的失神,我就……我就把你…… ——就把你做成煎世清炒世清烹世清炸世清小样儿你怕了么?! 柳眉随即叹口气,系统不在,忠顺亲王世清则在紫檀堡边界山的“另一头”,她什么都做不了——而对一个几万行的程序念念不忘,她才是该去好好清醒的那一个。 柳眉已经渐渐习惯了在平时在小厨房帮佣,定期去潇湘馆串场,仅晚间在怡红院露个脸的常规生活。只是她自己也没有留意到,原本该是小厨房管事娘子的柳母,开始渐渐地将好些小厨房的日常交给柳眉,甚至小厨房的仆妇们也都让柳眉来分派活计。所以柳眉已经俨然是小厨房的二把手了。 只是如今天气渐冷,越发地日短夜长。 贾府上下仆役们的夜生活俨然也丰富起来。每天还不到申时,柳眉的姨母,陈家的,就会如点了卯似的来小厨房寻柳母。 虽然陈家姨母不说,柳眉却知她是来寻柳母赌钱。柳眉不愿让自己母亲去掺和与那些人晚间喝酒赌钱,直言劝过一次,被柳母批了“小孩子不要乱说话”,她便深知柳母其实很在乎亲戚跟前的面子。 柳眉能理解这种“要面子”,她便不再明说,只是每天找各种借口在小厨房里忙这忙那,拖住母亲,不放人走。陈家姨母着急去赌钱,耗不起这辰光,自然走人。 “眉儿,你这也太小心了,总混赖着你娘不放。须知小赌怡情,你是在挡你娘的好手气。” 一来二去,陈家姨母也看得出柳眉的打算,就直接戳破她的心思。 “陈家姨妈,你难道就不怕上头太太奶奶们起心,要查这夜间聚赌?到时候又罚钱又丢面子,没准儿还被撵,就为这点儿子小钱?值当么?”柳眉很明白地出言反驳。 “咳,眉儿,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说出来的话里全是大规矩大道理,简直跟老太太身边的鸳鸯,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姑娘,还有宝二爷身边的花大姑娘似的。”陈家姨妈一出口,就做了三个类比。 “可你有那三位的脸面么?”陈家姨妈寒碜人起来一点儿也不含糊。 “再说了,琏二|奶奶现养着胎,袖手不管府里的事儿。老太太、太太也都是慈善人儿,这么多年去了,底下人不都这样过来的么……” 柳眉听着几乎要翻白眼儿——贾母王夫人等人是慈善人儿?这是在开玩笑吧! 可是陈家姨妈振振有词地上下翻着嘴皮子,柳眉便知,凭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劝不动的。她既劝不动,便不打算再劝,只管找了借口,拖住柳母。 陈家姨妈也是一样,见劝不动柳家母女两个,心头只想:有乐子不享,有钱不晓得赚,可见这母女两个都是憨货。 话不投机,陈家姨妈摔门就走了。 柳母则一直默然,待妹妹走得人影都不见了,这才坐下来,撩撩散在面颊旁的鬓发,看着柳眉说:“眉儿,娘是不去与她们混闹的。倒是你……都是些长辈,眉儿你这性子也别太刚强了,以后嫁了人,总是这么样该怎么才好!” 柳眉气结,知道母亲还是耳根子软,又总顾及妹妹的面子,要是自己不是天天在这里盯着,柳母没准儿就得动摇。 正郁闷之际,柳母却又寻摸出一盏气死风灯递过来,说:“夜里头黑,照着些脚下。眉儿,剩下的活计有娘就行,你早点儿回去,好生歇歇。” 柳眉原本一肚子的脾气,听了柳母这番话,立时又给堵了回去,无法发作——这是个真正从心底关心着她的娘,只可惜三观不合……若是彼此都一味强求改变对方的想法,只怕少不了不愉快。 ——所以,还是“耳旁风”大法好! “娘,您也早些歇着。”柳眉接了那气死风灯,点头向母亲告辞。她决定只将柳母关怀的那一面记着,至于其他……先求同存异吧! 她提着那盏气死风灯,出了小厨房,往怡红院过去。 这时大观园内无人来往,只有远处房舍灯光掩映,微月半天。柳眉独自一人,提着一盏昏黄明灭的灯笼,脚步又轻,悄没声响。 待她走近园中一处太湖山石附近,突然听见山石后头有声音传过来,细细的,像是猫叫一样。柳眉知道园子里放养着几只猫,可听听又有些疑惑,心下诧异,终是忍不住问道:“谁在哪儿呢?” 顿时那声音就停了,接着马上就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衣衫响。 柳眉心里有些发怵,想,别是贼吧!她仗着手中有灯,有对这大观园里路径极熟,便壮着胆子又问了一句:“是谁,还不快出来?” “气死风”照出一个昏黄的光圈,柳眉依稀见到有两个人在那里,见她立在一旁,有一个忙忙地就躲到湖石后的草丛里。另一个,则施施然从湖石旁站起了身,开始低头系起衣带。 柳眉借着灯光,见湖石畔那人穿着一袭红裙,身材高大丰壮。她依稀认得,晓得是贾迎春房里的司棋。 只见司棋一面系着衣带,一面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宝二爷院儿里的柳眉啊!” “这么夜了,司棋姐姐在这里做什……” 柳眉话还未说完,突然省过来,刚才她一眼间瞥见的另一个人影,绝不是什么园子里旁的丫鬟,那分明就是一个小厮。 柳眉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刚才哪里是什么猫叫啊,分明是司棋和一个小厮在这里私会,正好好地对战,结果给自己冒冒失失地吼了一嗓子,给惊着了。 弄明白了这些,柳眉对自己的狗屎运道之好,表示十分的赞叹。 只见被柳眉撞破了好事的司棋,一点儿都不急也不怕,只站在那儿慢吞吞地整理衣服,慢吞吞地将头发收拾好,又慢吞吞地过来,径直来到柳眉面前。 司棋一伸手,竟是劈手从柳眉手里夺了灯,上下冲柳眉照了照。她带着一身一脸的煞气,一双浓眉大眼冲柳眉一瞪,冷笑道:“赶明儿若是这园子里多出半点闲话,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顺手一塞,竟已经又将那气死风灯塞回柳眉手里。 柳眉“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心里却十二万分地郁闷——不公平,这不公平啊! 曹公原本在原著里清清楚楚地记着,贾母身边的大丫鬟鸳鸯,撞见了司棋与人在园中私会,当时司棋吓得不行,都给鸳鸯跪下了。如今鸳鸯被移花接木,换做了柳眉,可这司棋的态度竟也一百八十度地大转,搞得好像暗地里偷人的人是她柳眉,而不是司棋自己一样。 柳眉憋了半天,最后还是八卦心理作祟,忍不住低声问司棋:“那个是谁?——” 司棋一怔,没想到柳眉竟然这么八卦,一个没留神就回了一句:“是我姑舅兄弟。” 司棋的姑舅兄弟?柳眉心里继续八卦——那是谁? 两个小丫鬟,便大眼瞪小眼,对视一阵。 “又安,出来吧!” 司棋突然招呼了一声。接着便听见悉悉索索的衣物响动,从湖石后头钻出来一个小厮装束的年轻人,。 柳眉一经司棋提醒,立时想起来了,司棋的姑舅兄弟姓潘,大号叫做潘又安。只见他相貌白净文弱,身材也并不算高大,看起来与司棋乃是互补系的。 “喏,这是柳眉柳姑娘,是在宝二爷院儿里当差的。”司棋给潘弟弟介绍柳眉。 岂知潘又安点点头说:“久仰,久仰大名……” 柳眉不免绝倒,这潘又安也太不会说话了,在司棋面前说久仰她柳眉?她又有什么大名可以让人久仰的? 果然旁边司棋也严肃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情郎,仿佛对这位潘弟弟也很不放心。 “……那位说是天下男人都死绝了,都不肯嫁钱槐的姑娘!”潘又安似乎格外怕司棋的眼光,一吓,赶紧解释。 柳眉实在是没想到,如今她的名声竟已经这么响亮了。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啊! 司棋却格外不放心,一伸手,拧住潘又安的耳朵,恨恨地道:“你这死没良心的,怎么成天都打听姑娘家婚嫁的消息?你……你,你是不是对她有意思?我……我整个人都给了你了,你怎么还能打听别的女人?” “没……天地良心,真没……没有打听啊!”潘又安叫起撞天屈来。“你在园子里是不知道,府外头早就传遍了。钱槐那小子拍着桌子说,哪怕是天下男人都死绝了,他也不许他的‘眉妹妹’嫁旁人……” “我……”柳眉听了这话,简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好在及时住口,刹住了少儿不宜的怼人字眼若干。 “果真?”司棋听说柳眉是“有主”的人物,登时放下心来,笑嘻嘻地道:“又安……你早说么!” 司棋一发嗲,柳眉当即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可潘又安却很受用,当即暗暗牵了司棋的手,柔声安慰:“你放心,等我攒够了钱,我就来娶你……定要叫你嫁得风风光光的,比这园子里所有的丫鬟姐姐们都嫁得风光。好姐姐,你我认识了这许多年,你……还信不过我吗?” 两人只顾在这一处腻歪,拿柳眉权当空气。柳眉也自觉是一枚光芒万丈的电灯泡,杵在这园子里的僻静处,为这一对恋人大放光明。 “司棋姐……还有这位老兄,”柳眉讪笑着提醒两人,“两位本是天生的一对儿,柳眉恭祝两位百年好合。只是现在天色已晚,没准儿过一会儿又会有上夜的婆子过来,两位看看是不是……” 司棋与潘又安也知道相聚之时无多,此刻只得执手相看了一会儿,彼此无语凝噎,最后默默地分开。 潘又安一转身,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湖石后头的小径上。 柳眉还不忘了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两位,可千万别落下写什么东西,汗巾子、荷包……都是紧要的。” 司棋转过身,冲柳眉瞪了一眼,突然一伸胳膊,勾住柳眉的脖子。 万一有人从旁见到,定会觉得两人是极其要好的姐妹淘。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柳眉听见司棋在自己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小柳儿,说实在的,你这个人……还有你那份差事,我其实都……很讨厌!” 第69章 苏式三层玉带糕 柳眉听见司棋贴在自己耳边, 直言对自己不喜。 她“呵呵”一笑, 说:“彼此彼此!”——她又不需要司棋的喜欢。 没想到, 这句回答倒对了司棋的胃口。司棋一伸手,便在柳眉肩头重重一拍, 拍得她整个身子都晃了晃。柳眉做惯厨活儿, 自忖手上的劲力,也未必真有司棋的大。 “我以为怡红院也就晴雯一人略略好些,余人都是当面冲你笑,背后却想着捅你一刀的人物。没想到竟还有个你这样爽快的。” 柳眉苦笑:若不是司棋先直爽了一把,她也未见得就会这样爽直。 “记住, 明儿,园子里若是多出半句闲话, 那对不住……我可是说话算话的,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司棋扒着她的肩膀,狠狠摇了摇,若是换了旁人, 定然被她摇得的七荤八素。 可柳眉却稳住了, 突然伸手, 反过来缠着司棋的胳膊, 也将司棋重重地一撞, 说:“哎呀真对不起,姑娘我还真不会有那闲功夫嚼舌根。可是呀,若是怕人说闲话,自己请先谨慎些。” 柳眉:自己做得出, 就不要怕别人说! 司棋:姐就是做了,还就是不许旁人说——你敢咋地? 一时间话不投机,柳眉跟司棋两个,又在大观园里大眼瞪小眼,较劲较了片刻。直到上夜的婆子过来,两人这才散了,一个往紫菱洲过去,一个则自回怡红院。 * 不曾想,只过了一天,柳眉又在潇湘馆见到了司棋。 这天,柳眉正去了新制的点心送到潇湘馆去,正逢着潇湘馆里聚得齐全,迎探惜三个春,加李纨宝钗,全到了。只宝玉出门去了,而史湘云家去了没在。 “看看,这个丫头,就知道往这潇湘馆里送点心。怎也不想着往我们蘅芜苑跑跑?”宝钗指着柳眉,说起了玩笑。 柳眉当即叫起撞天屈来。 “宝姑娘这话说得我可不敢受?还不是打听到了各位姑娘都在林姑娘这儿,我才将各位的点心一气儿都送到这里,请各位姑娘们吃个新鲜热乎么?” 柳眉心中暗叫侥幸。幸亏这道点心做起来费工,馅心又有三种选择,她索性一次多做了些,每样都做了一点儿。如果教宝钗的酸话落了实,她自己倒无所谓,若是替黛玉招来什么闲言碎语,就不好了。 她说着,将手中红漆的点心盒子打开。众人探头一看,见里头是粉白粉白的糕点,一块块切做菱形,上面点着胭脂色,红如桃花。看看分量,倒也是够在座这么些奶奶姑娘们的。 “这叫什么?”探春见这糕点新鲜,率先发问。 “三层玉带糕!”柳眉笑着答道。 这道玉带糕,原本不是什么特别精贵的点心,不过是将糯米粳米混在一处泡软,而后磨成米粉,再在两层粉中间夹一层事先熬好的馅料,上锅蒸制而成。馅料共有三种,分别是桂花糖、板油白糖,以及糖焙芝麻,都是甜口,配茶极好。于是黛玉赶紧去命紫鹃沏了茶来配。 “这倒好像是特特送给林姐姐,由她来招呼我们呢!”惜春年纪小,说话无心。旁人听了,也不在意。 贾府二姑娘迎春坐在黛玉下首。她性情温柔安静,一直不曾开口说什么。柳眉却觉得一对凶巴巴的目光冲自己这里瞪了过来。 她略略一抬头,果然见迎春身后立着司棋,两人目光对上,司棋立即不怀好意地冲柳眉笑笑。 一时众人各取了糕点细品,这糕点虽然简单,只因火候恰到好处,松软异常,馅心软糯,甜而不腻,总算是颇得人心。 宝钗也取了一块板油白糖的,顺手递给身边一名梳着头的妙龄女郎,笑着说:“试试这个,很有些南边的味道。” 柳眉见那女郎相貌不俗,眉心一点朱砂痣,便晓得这应是香菱。 香菱谢了宝钗,便也取了,尝了一小口,整个人脸色稍变,略有些发怔。 “怎么了?”黛玉正坐在香菱对面,赶紧问她。 香菱听了,颇有些惶恐,赶紧摇头道:“无事——只是这糕……” 宝钗微笑,望着香菱:“你只管说,这糕怎么了?” “这糕的味道,似曾相识,总觉得好像是尝过的。”香菱颇有些抱歉地望着黛玉,“味道美极,可我却实在也不记得,是在什么地方尝过这糕了,许是年纪很小的时候吧……” 柳眉在一旁听见香菱说话,原本紧张的心松弛了下来,可也不免惊异地咋舌。 这道三层玉带糕,还真不是什么红楼点心,而是她穿越以前,到苏州旅游的时候,偶然在观前街一间籍籍无名的小铺子吃到过的点心。柳眉当时便惊艳了,诚心诚意地向老板娘请教了玉带糕的做法。一问才晓得,桂花糖和糖焙芝麻,都是后来的花色,唯有那板油白糖的,是清代流传下来的古早做法。 而香菱,按着书中所记,三岁之前,都是在姑苏生活。 如今柳眉按照她在后世苏州观前街得的方子,做了这样一道玉带糕,被香菱尝到,竟然能辨出这或许是她幼年时曾经尝过的点心。 可见人的记忆中的味道,被烙印得更加深刻,更加持久。 同时柳眉也觉得这依据红楼原书而形成的世界,每个细节都准确无比,精致得可怕。 大观园里众人都大多知道香菱的来历,知她自幼被拐,记不得故乡在何处。此刻众人要么带着同情看着香菱,要么开口欲询。 柳眉也在想,要不要直接告诉香菱,她这道食方来自苏州,或许能带给香菱一点点念想。 宝钗闻言,则摊开一双手笑道:“本来带你来见林姑娘,是你想拜她为师学诗。要是现在改主意了,想和柳眉这小丫头一起学厨,也甚好。我没什么意见!” 香菱迷茫了片刻,听见宝钗这么说,终于还是打消了与那玉带糕有关的想法,转头看向黛玉,颇有礼貌地说:“林姑娘,您见笑了。” 柳眉见她不问,自己也不好再说。 毕竟,就算是告诉了香菱,香菱又能怎样。 或许连她自己都还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经历了这么多事,她的斗志,早已没有原本那样昂扬,所剩的,不过是心底的那些坚持而已。 少时众人用过糕点。柳眉低眉顺眼地将诸般食盒盛器往下收。紫鹃雪雁一起上来帮她。 另有一人插了手,笑道:“柳眉姑娘做的好点心,也容我插手帮一帮忙!” 柳眉皱皱眉,正见到司棋笑嘻嘻地凑上来。 紫鹃便赞道:“司棋,难得你与柳眉感情好!” 柳眉在心底呵呵了——谁与司棋感情好? 司棋却故意伸出手,勾住柳眉的手臂,笑着向紫鹃说:“紫鹃你在这里忙,我送柳眉出去便是。” 说着,她顺手将柳眉手中的食盒一提,轻轻巧巧地就提溜出了潇湘馆的花厅。 “你想做什么?”柳眉被司棋这么勾肩搭背地拥了出去,极其不舒服。 只听司棋低声问:“听说……你常给潇湘馆这头做吃食点心?” 柳眉不答,只留神静听,看这司棋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听说,你既一直住在怡红院里,你们母女两个,自然胳膊肘朝里弯,什么好的都先尽着怡红院。”司棋又在柳眉耳边补了一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柳眉有些警惕起来,什么叫她们母女两个,什么都尽着怡红院? “我什么意思?”司棋的表情,说明她心底也明显在“呵呵”,“我们这些住其他院子的,在这园子里的小厨房起来之后,可从来没见着过什么好处!说吧,是不是你们拿了别处的份例,来贴补潇湘馆和怡红院了?” 司棋这么一逼问,柳眉登时就明白了。 当初王熙凤建起这小厨房,就带有些私心,未必真的就是为了园中各位姑娘的福祉着想。小厨房起来之后,柳眉自己常住怡红院,又与潇湘馆亲厚。这些在她自己看来没什么,可落在旁人眼里,却觉不公。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连宝钗都偶有酸话,又怎阻得住司棋这样的,以小人之心度她柳眉之腹,认为她们母女没有一碗水端平,暗地里克扣食材呢? “我实话与你说吧!当初老太太特意发过话,让我做些食补的菜式,帮着调理林姑娘的身子。你瞅鸳鸯姐姐每月过来寻我,就是为这个了。”柳眉一本正经地解释潇湘馆的事儿——其实鸳鸯每月过来,是给她贾母赏的那个额外的份子。 “可是林姑娘明理,从来不肯麻烦人。所有材料,都是潇湘馆自己出的,甚至人工都是靠得紫鹃姐姐她们自己,我不过偶尔过来搭把手而已。” 柳眉这可真没夸张。 就说那米油,自从教会了雪雁,她就再没有亲自动手给黛玉熬过,都是雪雁一大早起来扇的风炉子。至于那些上等燕窝、雪花洋糖,也都是王夫人、凤姐等人赠的。而玉带糕这样的糕点,她也不是天天做,不过隔三差五做一些,还免不了让黛玉分送她人,请迎春宝钗她们一起享用。 黛玉孤身一人,寄住贾府,从来不曾开口刻意讨要过什么,反而尽量避免贾府下人的麻烦。这等气性与体谅,旁人且不说,她柳眉就是第一个钦佩得紧。 “至于宝二爷那里,我如今的份例还挂在怡红院,名义上我还是怡红院的丫头。上头的姐姐们又多,如果她们使唤起来,我总不能偷懒,赖着不动!” “但我可以保证,各房各院的份例自有定数。我们万万没有克扣哪家的份例,去就别家的道理。”柳眉紧紧地盯着司棋,眼神没有半分回避。 她知道司棋是个直脾气,所有的话,都必须当面说清,说得斩钉截铁,否则只能留下后患。 司棋听了,颇有些不信地斜眼觑了觑柳眉,说:“那我怎么听说……” “罢了,你既这么说,我先信你一回!”司棋的手臂将柳眉一松,“若是真叫我知道了你们小厨房克扣我们紫菱洲的份例,哼哼……” “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柳眉在心里补足,她知道司棋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 * 少时柳眉回到小厨房,迎面撞上一人,却是个熟人——怡红院的小丫头春燕。 “眉儿!”春燕欢然招呼,“你可算回来啦!我等了半天,就见柳婶儿一个人忙活。你去哪儿了?” 柳眉有些疑惑,眼下还不是开始准备晚饭的时候,再者她也已经都将事先要做的准备工作都交待了小厨房帮佣的仆妇,不用母亲做什么呀。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春燕的意思。 只见柳母托着两个新鲜出炉的热炒,从小厨房里走出来,先是给春燕过目,说:“这些,晴雯姑娘怕是觉得还成?” 春燕点点头,看着身旁的柳眉一脸懵圈,便嘻嘻笑着解释。 “晴雯姐姐昨儿做活计做得太晚,今儿起来便没精神。宝二爷命她歇着,结果就将午晌饭错过了。晴雯姐姐就命我过来,叫柳婶儿炒两个菜!” 柳眉听着咋舌——晴雯,命春燕过来,“叫”自己娘炒两个菜?! “晴雯姐姐胃口不好,”春燕完全没意识到什么问题,“说要个炒芦蒿。我过来的时候,柳婶儿还问我,是鸡炒还是肉炒,我说,就是因为荤的不好,才另要个面筋炒的,要少放些油。柳婶儿听了就赶紧洗了手去炒去了……” 柳眉听着,觉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再瞅瞅柳母手中两碟热炒,一碟是应晴雯之请,做得面筋炒芦蒿,另外一碟则是一道口蘑扒菜心,也是绿油油,鲜鲜嫩嫩的,看着就叫人生出胃口。 可是柳眉却知道,天渐渐冷下来了,芦蒿、口蘑、菜心,这等新鲜菜蔬才是最最紧俏的。她从大厨房那里取来的份例,从来就没多出来过。母亲这是,从哪里来的材料? 第70章 古惑女司棋 柳眉只觉得额头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她刚刚才和旁人较过劲儿, 刚刚才拍胸脯保证说过这小厨房绝对会一视同仁——没想到, 自己娘竟然开小灶开得如此热情。 偏生春燕还在, 这些话她没法说。 “娘,咱们为啥要这样啊?还有, 晴雯姐姐要的这些, 材料又是从哪里出?”春燕一走,柳眉赶紧问。 柳母却觉得柳眉太小心了,笑笑说:“大观园子里这么多人,别的院子里的份例,这里挑一两, 那里捡三分,这不就出来了?” 柳眉登时扶额——还真被司棋说中了。 “再说了, 你眼下还是怡红院的人,将来你姐姐也想进怡红院当差,咱能不给你们院里的姑娘姐姐们多做点儿好的,攒点儿人情么?将来万一有需要她们帮忙说话的时候呢?娘这是在为你和你姐着想。”柳母喜孜孜地说。 柳眉心里有一万个声音一起在说, 娘啊, 我可真不需要这样的“着想”啊! 可偏生柳母又是一片好心, 柳眉看着柳母的表情, 反驳的话就哽在喉咙口, 总觉没法说直说。 于是她选择了拐弯抹角。 “娘啊!您说,这会儿子晴雯姐姐来要个东西,你二话不说就给做了。旁人听说了,旁人也都来, 管您要这要那……这该怎么办?” 柳母就竖起眉头,说:“谁借了那么肥的胆儿,敢来跟你娘我打秋风!” 柳眉绝倒,没想到柳母看人下菜碟儿下得如此干脆。 “于是乎您就拒绝了,然后旁人就闹出来,说,怡红院的晴雯姑娘来时是怎样怎样,她们来时又是怎样怎样……那您又怎么说。” 柳母胆气十足,似乎觉得这种根本不是问题,“我就啐回去,也不看看自己是哪个院儿的,是不是主子跟前能说得上话的人!” “可人家说,大家都是一等丫鬟,上头给的例都是一样,凭什么有的人就能要啥有啥,有的人就要啥啥没有。小厨房,是不是根本就挪用了旁人的份例,特特贴补关系好的那几个人?” 说起“挪用”二字,柳母就不言语了。 虽然贾府下人行事,克扣挪用成风,可是对上头这依旧是不能说的秘密。柳母可不希望这顶帽子轻易就扣自己头上。 “于是乎,那些人就将这个把柄往上头报,说您是当初琏二|奶奶举荐的人,将这脏水引到琏二|奶奶头上,说是她老人家处事不公。到那时,您怎么办?” 柳眉知道母亲心中对凤姐存了一份不小的感激,便引导母亲往凤姐的声誉上想,果然打动了柳母。 “眉儿,那你说,这事儿……怎么办?” 柳眉想了想,问:“娘,你开的这小灶,总共开过几回了?” 柳母说:“晴雯要了两回,花大姑娘要了一回。珠大奶奶上回为兰哥儿单独要了一回,宝姑娘和三姑娘上回要了个珍珠丸子和口蘑煨鸡,便特地命莺儿送了一吊钱过来。其他……其他便没有了。” 柳母这话不尽不实,柳眉却也顾不上了。 “娘,以后这么着,咱们立个规矩——” “各院除了份例之内的饭食以外,如果额外要开小灶,咱就明码标价,交了钱,咱就给做。” 柳母脸色一黑:“这哪儿行?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这府里的人情世故!” 柳眉犟嘴:“哪儿不行了,您想,宝姑娘和三姑娘,要加个菜,都还特地命人送一吊子钱出来。没道理说旁的丫鬟姐姐们,反而予取予求,要什么便是什么!” 柳眉说到这里,凑到柳母身边,说:“钱其实是小事,但关键是,您这一碗水就端平了。您大可以少收一点儿,意思意思,只算个很少的人工钱。材料如果需要另外采买,那就照实算,不加价。但这样一来防住了那些动不动就上门来要这要那的,也防着旁人说咱们不公平,克扣这家,贴补那家。” 柳母听着,就有些意动。可是她依旧犹豫,说:“园子里的姑娘们,有那个闲钱来点吃食么?” 柳眉听说母亲竟然担的是这个心,登时一笑:“娘啊,别的我不知道,反正怡红院的姐姐们,个个都是些财主。” 看她上回那两回代购,就知道大家的购买力了。大家一天到晚都聚在园子里,钱没处花,有地方能点俩小菜,偶尔打打牙祭,总有人会愿意的。 柳母这样一听,终于点了头,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 “那……那前几回已经开过的几次小灶,咱们怎么说?” 柳眉早就想好了,当即嘻嘻笑道,“咱们小厨房推出这项全新服务,总要有个推广期。推广期间有人上门点菜,那自然是免费大放送,欢迎姐姐们下回再来!等过了这推广期么,就开始收费啦!” * 柳眉想了这么个主意出来,自己也颇为得意。她与柳母细细商议了一阵,定下了一个章程:人工费尽量要低,以显示小厨房不是刻意为了这个赚钱;原材料如需到外头单独采买,则与外头的时价保持一致,如果正逢小厨房里还有富裕的材料,就不另行收钱。 另外,柳眉还加了两条,如果遇上小厨房在忙园子里各院的正常饭食,开小灶的时间便要延后一点,毕竟赶大家伙儿的饭点优先;再者如果需要单独采买材料的,要给小厨房留下采买材料的时间。 有这几条规矩在,柳眉终于觉得周全了。 她当即回怡红院去,将这事儿向晴雯和袭人解释清楚。 袭人还好,一听便明白了柳家是什么意思。 晴雯是一听见这事儿就炸毛,马上吹眉毛瞪眼睛的。不过,柳眉已经熟识这姑娘的脾性了,她只管直截了当地解释清楚,一来怕旁人说嘴,二来也怕给晴雯她们招忌。晴雯听懂了,自然便做罢。待她问清了小厨房开小灶的价钱,心知自己一个月的月钱,可以在小厨房开上好多顿小灶。当下晴雯便不再计较,反而暗暗盘算起,回头要多点几道小菜——她吃着那面筋炒的芦蒿,可是比众丫鬟都有的大锅菜好得多了。 解决了开小灶的事,柳眉心情舒畅,哼着小曲就往小厨房里赶。天色渐晚,眼看着小厨房又是一场忙碌。 可是她没料到,还未进小厨房的门,柳眉就发现,她一力想要拦阻的事儿,竟已经在发生了。 “柳婶儿,我们司棋姐说了,她要吃碗炖蛋,要炖得嫩嫩的。”来人是二姑娘迎春院儿里的小丫头莲花儿,年纪比柳眉还小个一两岁。 柳母听着,没将司棋当回事儿,顺嘴就回:“真没这闲功夫!再说,材料也不趁手。” 莲花儿年纪小,不知轻重,径直就进了小厨房,嘴里说:“鸡蛋又是什么金贵物事了?我就不信,你可别叫我翻出来。”一伸手,揭开菜箱,里头赫然是二十几只鸡蛋。 “这不是吗?”莲花儿得意洋洋,感觉自己拿住了贼赃似的,高声说:“又不是你下的蛋,吃的都是大家的份例,你心疼什么个劲儿?” 这话说得难听,柳母就是个泥人儿,也有个土性儿,“你满嘴胡沁个什么,你娘才下蛋呢!这些都是待会儿留着做菜上的浇头,或是备着急用的。你以为这深宅大院里,一声说了要鸡蛋,马上就能有鸡蛋啊!去去去,少来打岔!眼下正是忙的时候,上头头层主子还没侍奉好,哪儿有功夫侍候你们这些二层主子?” 莲花儿一听就急了,“我不过说了你一句,你就回了我两车的话。是,我们司棋姐就是你二层主子,你知道她婶娘是谁?她外婆是谁?说出来都是你得罪不起的。你这般下她的脸子,回头司棋姐姐面上可不好看。” 柳母快被这莲花儿气得笑了:“是,司棋姑娘是我二层主子,你尽管将这话说给上头的主子们听,就说我忙着给二层主子张罗,连头层主子的晚饭都顾不上了,可好?” 莲花儿一个不知深浅的小姑娘,哪里说得过柳母,当即气吁吁地说:“听说早先晴雯姐姐遣人过来,要个芦蒿,你颠颠地就去给人炒了,还凑上去问,要鸡炒肉炒,临了还加一个菜。那时候怎么不惦记着头层主子了?她要的材料,就那么容易得了?” 柳母听了这话更气,说:“上回宝姑娘和三姑娘要加个菜,还特意送了一吊钱过来。我原说那材料值几个钱,我还请得起,赶紧打发人送回去。结果人宝姑娘特地命人回话,说那一盐一酱都是钱的,特特多给我一些,原是给旁人做个样子,免得我吃亏。你们二姑娘那院子倒好,啥话都没有,要这要那起来,倒一点儿都不含糊。” 莲花儿听柳母提起了迎春,登时“嗷”的一声嚎,大叫一声:“司棋姐,我就要个东西,她们却指着二姑娘。”说着,就捂着脸往外头疾奔,想是去告诉司棋去了。 柳眉刚回来,就遇上这么一出情形,她甚至连插嘴的机会都还没有,也还顾不上解释这小厨房的新“规矩”,事情就已经闹到不可收拾,莲花儿就已经跑了出去。 柳母这才后悔了,“呀,不好。司棋那姑娘,婶娘是秦显家的,外婆是王善保家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司棋也是个横的,回头少不了给咱们找麻烦。” 柳眉:您这会儿子才想起来啊! “娘,麻烦已经在路上了,”柳眉想了想,觉得现在没什么办法,只能硬碰硬了。“娘,您先带着人去做大锅菜,将大家伙儿的晚饭都忙出来,这里,有我呢!” 她当即取了帕子,先将头发扎住,然后又取了布绳儿,将两只袖子也扎住,随即捉了把厚背大厨刀在手里。 这时候已经能听到脚步声,莲花儿小朋友引着司棋,司棋则带着一大队的小丫鬟子,气势汹汹地过来,将小厨房门口一堵。司棋带着人,左呼右喝,一力指挥,俨然一位古惑女大姐大。 柳母和其余婆子们看了这阵仗,都吓得一缩头。 司棋来到小厨房门口,见着柳眉,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声高呼:“去!将这箱笼里所有的菜蔬,都扒出来,扔了去喂狗!” 司棋一声令下,她背后那一群小丫鬟们冲进来就要动手。 “我看你们谁敢!”柳眉厚背大刀持在手中,“嚓”的一声,就往面前的案板上一剁。 案板上本有一块肋排,被柳眉手中的刀无声无息地连骨分成两块,而她手中的刀,刀身微微颤动,刀尖则插在案板中,足有一寸深。 这一手,立即将那起子无法无天的小丫鬟们都震住了—— 都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司棋和她的手下又横又愣,可柳眉比她们更豁得出去,一嗓子就将人都喝住了。 “柳眉,我先前问过你,你也答应得好好的,如今我一试,果然如此。你今天不给我个交代,我就将你这小厨房尽数砸光。”司棋眯着眼,看着柳眉——她可没那么容易就被吓住。 “我且问你,你都听见什么了,带这么多人到我这儿来捣乱?”柳眉的眼光很阴险地在一旁莲花儿脸上转转——她心里暗搓搓地想,小朋友,你的名字起得那么好,宛若一朵纯洁无暇的白莲花,我不坑你,坑谁去呀? 司棋一听,也往莲花儿那里看。 莲花儿一派天真,当即说:“是柳婶儿说的,柳婶儿管司棋姐叫二层主子,说头层主子还没侍奉好,哪儿来的功夫侍奉二层主子们。” 莲花儿才说完,柳眉就笑嘻嘻地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第71章 史上最牛炖蛋 柳眉这么一说, 莲花儿果然被忽悠住了。 “我怎么反倒还落了不是了呢?” 莲花儿见柳眉说得如此有把握, 也有点儿心下惴惴, 赶紧开口询问。 “我娘说了,她将你司棋姐当二层主子, 自然是等头层主子的活计都忙完了, 就去顾她。你这么敬重你司棋姐,怎么也不见你自己动手,亲手给你司棋姐炖碗鸡蛋?” “我?”莲花儿有点儿犯傻,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我也能炖鸡蛋?” 柳眉扁扁嘴:“有什么不能的?炖碗鸡蛋,多简单的菜。” 她说着转身, 对司棋和那一众大小丫鬟说:“小厨房的规矩,我们在忙着园子里所有人的饭食之时, 便顾不上哪位姐姐妹妹突然过来要点的菜式。大家说说,这难道不是正理儿?不过,我娘也知道大家伙儿大多藏着几手,在家的时候也有做过厨活的, 所以你们若是真着急想要做点儿什么, 不妨来用小厨房的炉灶厨具, 我们从来不反对。” 她这话说得鸡贼, 说是“从来不反对”, 可小厨房此前也从来没说外人可以用的。 不过,柳眉心知今天必须将这事儿忽悠过去,否则小厨房难免被砸。 “所以啊,你只晓得过来为难我们小厨房, 却不是真心为你司棋姐,想帮她做点儿事儿。”柳眉带着几分揶揄的语气数落莲花儿。 莲花儿呆了一会儿,不过她也不是真傻——“柳婶儿还说了,材料不趁手,明明还有那好些鸡蛋,却一个都不肯给我们院儿。”莲花儿想起旧事,径直往前走了几步,伸手一开箱笼,指着里头大声说:“喏,这不是……” 早先莲花儿见到的那几十枚鸡子儿,此刻还剩七八枚。 这时候柳母带着人,将几个食盒捧了出来,“喏!莲花儿,你早先见着的鸡子儿,有多少都在这食盒儿里头了。” 说着,柳母将食盒一揭,一股子香味立即扑鼻而至。 柳母今天给各院做的晚饭里有一道虾干蒜薹炒鸡蛋,鸡蛋金黄、虾干红亮、蒜薹碧绿,搭在一起,甚是美观。 “所以,哪里就一个都不肯给你们院儿了呢?”柳眉在旁笑笑,“材料若是宽裕,你们想讨了去,原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可是我娘怎么知道大家伙儿的饭都做完之后还剩多少呢?我娘说材料不趁手,是这个意思,莲花儿你想成什么了?” 在厨房帮佣的几个婆子这时候也七嘴八舌地开口替柳母说话,一起劝司棋,说:“就是借柳婶儿七八个胆子,也不敢得罪司棋姑娘。不过鸡蛋难得是真的。但凡有剩下,总还要备着几个,或是宝二爷回来得晚,或是兰哥儿夜里饿了。回头都用光了,你总不能叫柳婶子空手变鸡蛋吧!” 这段时间里,柳眉一直数落莲花儿,司棋则一直盯着柳眉。 可这时候柳母提了紫菱洲的食盒出来,司棋便霍地上前两步,手一挥,说:“先接了食盒,回去伺候姑娘的晚饭。余下的事儿,等会儿再来说。” 说着,司棋手下的小丫鬟立即有人上来接了东西,其余人则“呼啦”一下,从厨房里涌了出去。这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瞬息之间,便退得干干净净,只余柳母和几个婆子在小厨房里,一起舒了一口气。 柳眉却摇摇头,对母亲说:“不行,娘,一会儿还会来的。” 她皱着眉头,说:“司棋这样不高兴,不是因为旁的,而是因为娘您最后提了一句二姑娘。”就是因为柳母顺嘴提了一句迎春,所以司棋才动了这样大的肝火。 “那怎么办?要不要,娘这时候出园子去,去禀告上头?”柳母想起刚才一群人要砸小厨房的架势,心里也不免有些发虚。 柳眉知她只能禀告到凤姐处,而凤姐如今不理事,最多只能告诉一声平儿丰儿等人,“得了吧娘,就算是报到上头,上头听说我们连这点儿小事儿都摆不平,只会更加怪咱们办事不利,没能耐!”柳眉太了解凤姐的脾性了。 “……”柳母登时沉默,觉得也很有这个可能。 果然,待司棋侍候过迎春的晚饭,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从紫菱洲过来。 司棋一进小厨房,立即黑着一张脸,大刀金马地往一张椅子上一坐。莲花儿等几个“马仔”,就围拢过来聚在司棋身后。 “柳婶儿,”莲花儿板着一张脸,说:“司棋姐说了,要个炖蛋,要炖得嫩嫩的。” 她这是在重复早先进小厨房的时候,开口向柳母提要求的原话。 如今小厨房已经过了最忙的那个点,箱笼里的鸡蛋又有剩余,柳母再没有理由好拒绝司棋的,只得叹了口气,去取鸡蛋。 “等一下,娘!” 柳眉将自己娘拦住,既然小厨房已经立了规矩,她就要拿司棋来当头一个试规矩的。 “小厨房的规矩,份例之外,另要开小灶的,得拿钱——” 柳眉老实不客气地拖长了声音。 司棋盯着她,不说话。倒是她身后的那群“马仔”炸了锅,“这什么规矩,我们吃点儿子东西,竟然还要钱?” 柳眉大声强调了一遍:“是份例之外的吃食!如果是份例之内的,自然按时送你们院子里去,晚了一刻,或是少了一件,都是我们小厨房的不是。” “但如果是份例之外还要,那是不是就该给我娘点儿辛苦钱?否则动不动就上门管我娘要吃食,我娘又不是你们大家所有人的娘!” 柳眉一瞪眼睛说出来,将众人的话都堵了回去。柳母和婆子们听着都忍不住要笑,而司棋身后的小丫鬟们听听,却也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司棋坐在椅上,不怒反笑:“那……一碗炖蛋,多少工钱?” 柳眉伸出两只手,“十文!不算鸡蛋钱。” 十文钱真心不贵,哪怕是寻常小丫头,一个月一吊月钱,也大大付得起这个价儿。 “那我偏不肯付,又怎样?”司棋却不松口。 “不肯付你可以自己做啊!”柳眉一挑眉,好笑地说:“我们又没有拦着。” “莲花儿,去!打两个蛋,咱们自己做一碗炖蛋吃。”司棋一扬下巴。 莲花儿哭丧着脸,说:“司棋姐,我不会!” 柳眉闻言,嘻嘻笑道:“不会没关系,我可以教你。教会的人多了,以后我们自己也过得轻省。” 柳眉似乎完全不在意厨技食方外泄的问题,当真拿了一个小碗过来,取了两只鸡蛋递给莲花儿,说:“反正今儿富裕这两个鸡蛋,材料就不收你钱了。喏,你先将鸡蛋磕在碗里,然后加三成的清水,再用这竹筷子朝一个方向打,打一千下,就好上锅蒸了。” 莲花儿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要打一千下?” “是呀!一千下,你刚才不是自己都说了,要炖得嫩嫩的。只有打满一千下,这炖蛋才会嫩。” “我不干,怎么要打一千下?”莲花儿将碗和竹筷往桌上一顿。 “哟,你们说得轻巧,跑到我们这儿就说,要一碗炖蛋,还说要嫩嫩的,你劳动起来就这么金贵,我们干活儿就不算干活儿?”柳眉自如地怼了回去,心里想,莲花儿小朋友,我欺负的就是你。 莲花儿这时候被怼得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能扭头望着司棋。 司棋却稳如泰山地坐在椅上,说:“道理听着是通的,只是我不信你会打一千下!” 柳眉手一伸,“规矩摆在那儿,十文,只要十文,你行事合了我们的规矩,我就立刻打给你看。” 司棋顿了顿,冷笑一声:“合着你今日用我来立这规矩?” 柳眉也瞪她:难道这规矩不正是你想要的? 司棋早先质问柳眉,觉得她太过偏向潇湘馆和怡红院,唯恐小厨房因此而慢待了向来都不受宠的迎春。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柳眉竟然会在小厨房里设规矩,要将园子里各处的一碗水都端平。 说实话,这确实是如司棋所愿,只不过柳眉拿司棋做筏子,司棋觉得面儿上过不去罢了。 所以两下里较劲,最后倒霉的就是莲花儿小朋友。 “打——” 司棋身后的小丫鬟们闻言一起撩袖子,谁知司棋却是在嘱咐莲花儿,“打蛋!” 莲花儿傻了,“一千下……司棋姐!” “平日里不总说听姑娘的话,听我的话的么?这点小事也不肯做?”司棋淡淡地发作莲花儿。 莲花儿无奈,只得又托起那只瓷碗,将两只鸡蛋磕在其中,然后举起竹筷,极其笨拙地打下去——差点儿没将其中一个鸡蛋黄就此掀了出来。 柳眉假好心地上来指点,“手势是这样,这样用力,要往一个方向打……不难的。” 旁边还有人问莲花儿,“好玩么?” 莲花儿哭丧着脸,说:“一千下……你来试试?” 说话的人立即就缩了回去。 柳眉却安慰她:“你多打几下,熟能生巧,就快了。不过这炖蛋,真的要打一千下,只有打一千下,吃在嘴里,才有柔滑鲜嫩的感觉,少一下都不成的……” 莲花儿听了,都要哭了。 柳眉见自己捉弄人捉弄得差不多了,便伸手握住了莲花儿手里的竹筷,“你既是第一次做,我就示范一下给你看。” 说着,柳眉手腕微微使劲,莲花儿手中的瓷碗立即响起如爆豆一般的击打声,清脆又连续不断,“哒哒哒哒哒”,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已经少说有百八十下过去了。 “好厉害!”莲花儿看了柳眉的手法,处于半惊呆的状态。 然后柳眉就停了手,毫不留情地又将竹筷儿塞回莲花儿手里,说:“来,试试,刚开始时都这样,打蛋打多了就好了。我刚开始学厨的时候,也不知道打蛋要打一千下,总想着偷懒。但是做出来的炖蛋就没有我娘做出来的那么嫩,总是欠了点儿什么……” 柳母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她自己平时做炖蛋,好像也从来没有特特计算过,到底有没有打过一千下,但总是打蛋要打得非常彻底,直到蛋液表面起厚厚一层细沫,那炖出来的蛋,口感才滑嫩。 “……可是啊,有一天我就非要和自己较劲儿,就是要打足一千下,然后将这鸡蛋上锅一炖,炖出来,当真是好吃得要哭啊!” “从那天起,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有付出了,才会有回报……” 于是乎,莲花儿就在柳眉那絮絮叨叨的心灵鸡汤之中,咬着牙,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打蛋。与她一起来的“马仔”们竟然还一起帮她数着,让她半点儿偷懒的余地也没有。 “九百九十九,一千……”小莲花儿在众人的加油呐喊助威之声中,当真打满了一千下,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觉得胳膊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这时候柳母已经将锅炖在灶上,锅里的水也已经开了。柳家母女两个一起过来,给莲花儿帮忙,先将她打好的蛋液用粗眼的麻布滤了一遍,在蛋液上头洒了一层细细的小葱花儿和发好切碎的香菇丁,这才上锅蒸。 打蛋千遍很花时间,蒸好却极快。再一揭锅盖,香味溢出,里头的炖蛋已经好了。 “司棋姐姐,莲花儿炖的鸡蛋,头一回做,也不晓得好吃不好吃!”莲花儿几乎是带着一颗虔诚的心,颤颤巍巍地捧了那炖蛋到司棋面前。 柳眉太能理解这心情了,想当初她第一次做菜出锅的时候,就是这样,又是期盼又是紧张,可若是受了人的肯定,那种心花怒放的滋味,也实在是难以忘怀的。 司棋伸手举匙尝了一口,没有立即评价,反而招呼身后的其余小丫鬟,“大家都来尝尝,这是莲花儿亲手做的。” “唔,真的!” “真的好嫩,好好吃!” “莲花儿,你恁地厉害,以后我们要吃什么,都来拜托你!” 莲花儿被那同伴那最后一句吓得面如土色,赶紧摇手,“我手都快抬不起来了!”却冷不丁被司棋塞了一勺炖蛋在口中—— “这是我自己做的么?”莲花儿呆了。小姑娘这时候觉得,柳眉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好吃到要流泪…… 柳眉在一旁看着,对自己成功地将一场危机转化为一桩成功学的范例,感到十分的得意。 “这个……柳婶儿,真是对不住!”一阵闹腾之后,莲花儿主动来找柳母道歉,“我原来看您做得那样简单,总以为没的多大事儿。今儿自己试过,才晓得竟要费那么一番功夫……这个,以后我们真不会来跟您瞎要这要那了,您以后有功夫,也多指点我们一些儿。” “这有啥?”柳母伸手摸摸莲花儿头上的鬏鬏,说,“等婶子有空了,自然乐意多给你们做些好吃的尝鲜的,只万一没工夫,或是缺材料的时候,还要你们多担待些。” 一时闹剧结束,柳母留在小厨房内收拾,柳眉则将司棋等人送出去。 “柳眉!”司棋留在最后,见柳眉送出来,免不了在她耳边阴阴地冷笑两声。 “你是好本事啊!竟然把莲花儿当傻子,耍得团团转。”司棋离莲花儿远远的,似是怕这等言语被小姑娘听见。 “那又怎样?反正我这规矩以后是立下了,你也不用担心我们慢待了二姑娘。”柳眉不以为意,反嘲回去。 “晴雯那头,你是问过了才来的吧!”柳眉问司棋。 适才司棋一个字儿都没提此前柳母给晴雯等人开小灶的事儿,所以柳眉确定,司棋一定去问过了晴雯,而晴雯又按照与她事先约定好的回复,答了司棋。所以那时司棋听说了小厨房的新“规矩”,可一点儿都没惊讶。 司棋点点头,跟着又冷笑一声,“但愿你能一直守住这规矩,若是有一天你自己先守不住,那可不好意思,我会是头一个来踩你的。” 柳眉以牙还牙地回复司棋:“但愿你能一直护住二姑娘……” 司棋闻言,脸色大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瞧你这模样,”柳眉带着点儿鄙夷的眼光,看看司棋,“刺儿都装到牙齿上了,可你想过没,二姑娘这副性子,你能护住她一世?” 柳眉看着司棋一副被戳中了心窝、双脚乱跳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司棋在人前总是一副蛮横、泼辣,甚至无礼的样子,,与迎春那副懦弱无争的性格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而紫菱洲,就在这巨大的反差之间,形成一种微妙的均衡。 她一早就觉得,司棋动不动就露出爪牙,一派凶巴巴的模样,其实是为了迎春,为了迎春不会受府里下人的慢待与冷落,为了教人想起迎春的时候,会意识到,“唉,她们院儿里还有个惹不起的司棋”。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于是柳眉提醒司棋,“你是个明白的,你也有相好的郎君,想跟他过一辈子。你还能这般护着你们姑娘护多久?若是她自己性子不刚强起来,你难道能指望她一辈子都遇上我这样守规矩的好人?” ——柳眉向来不啻往自己脸上贴金。 司棋却被柳眉这话说得怔住了,半晌没作声。 突然,司棋拗住柳眉的胳膊,将她往后一摔,冷然道:“省省吧!你有这功夫记挂着我们姑娘,倒还不如先想想你自己,外头那槐哥儿咬定了讨了你,你该怎么打算!” 柳眉几乎要将钱槐给忘了,没想到这会儿司棋却在提醒她。 第72章 小厨娘湖救急(上) 司棋与柳眉两个, 自始至终, 都互相看不过眼, 都在努力地与对方抬杠。 只不过她们内心深处怕是都觉得对方身上有自己欣赏的一点两点,然而却没法当真拉下脸来彼此欣赏而已。 总算这小厨房的一场风波平息, 柳眉帮母亲将一切都收拾打理妥当, 有反复叮嘱了,要母亲不要误了新立的“规矩”,这才告辞回怡红院。 入夜,柳眉卧在榻上,迷迷糊糊地做起乱梦来, 一会儿见到司棋执意要嫁潘又安,家中不允, 司棋就要去撞柱寻死,潘又安突然出去去救她,却突然变成蒋玉菡的样貌,拦着袭人, 不让她寻死…… 这梦境纷乱, 柳眉明明能感觉周围如此地如此不真实, 却始终无法醒来—— 忽而眼前又变了景象, 涌上大片大片的血红…… 如今柳眉才晓得, 当日在鸿顺楼里,邵大厨用“血流成河”四个字形容当年铁网山之事的时候,为何满脸恐惧。世上任何一个人见了眼前的情形,以后都时时做噩梦的—— 柳眉的噩梦, 就是这样一场屠杀。尸山血海之上,犹有人在拼命求生,却被上前检视的兵将一一戮死。 铁网山,原本就是一座刑场。 在这偌大的刑场跟前,面沉如水的世清立马横刀,眼神锋利,冷酷如死神。 但凡有兵将上前请示,世清只微微一点头,少顷便会有凄厉的悲号惨呼声响起。 柳眉被完全吓懵了,即便在梦中,她也用双手紧紧地抱着口唇,防止自己的惊呼声就此脱口而出。与此同时,她心里好似也被一块巨石压得死死的,不断地往下沉。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悲呼声渐渐隐去。只见有小黄门捧着旨意过来,世清下马接旨。他大约接到的是褒奖的旨意,立起身,向身后追随的兵士点头致意,后者则爆发出一片盛大的欢呼之声,与他们身后无数早已赴死的冤魂相比,对比着实鲜明。 忽然间,刑场与兵士倏忽消失不见,柳眉眼前只余世清一个。柳眉只见一枚冷箭从远处射来,正中世清后心。柳眉再也无法控制,惊呼声从口中溢出,可是世清却已经消失不见,这世上,只剩柳眉孤单一个…… 瞬间柳眉只觉得心头剧痛,如被刀剜了一般。 明明只是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男子,她也知他手上沾过无数人的鲜血,可是她总觉得自己与对方之间,因为那种特殊的联系……因此才能感同身受。 柳眉捂着心口,一下从榻上翻身坐了起来,只觉得一颗心几乎在喉咙口砰砰直跳,满头满身都是冷汗。至此,她这才惊觉自己已经从梦境中挣脱出来了。 她喘息片刻,试图在意识里呼叫她的系统。与以前很多次呼叫一样,她没有得到系统的半点回应。 柳眉坐在榻上,月光如水,从窗外皎皎地洒在她榻前。柳眉抱膝坐了许久,做了一个决定。 她决意要打听一下忠顺亲王此人的全部。 * 身为一个小丫鬟,在这个园子里,要打听世清的事,最好的求助对象,就在她住的怡红院里,是她名义上的主子,贾宝玉。 “眉儿,你怎会想知道这些?”宝玉听了柳眉所请,惊讶地问。 “认识一个朋友,有点儿想去忠顺王府当差。只不过对那府里上头那位的情形不甚了了,所以托我打听一二。” 宝玉不疑有他,“这个简单,我出去问问那些清客相公便是。只是眉儿,你想要打听什么?” 柳眉很坚决,“一切关于他的事情,尤其是,旧事。” 听见“旧事”两个字,宝玉的脸色就有点儿发沉,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应下她的请求。 隔了两天,宝玉将柳眉偷偷叫到自己房内,将打听到的结果一一告诉柳眉。 世人所传,这位“忠顺亲王”,不外乎两个特点,一个是“嗜杀”,另一个是“好吃”。 “嗜杀”说的是世清的黑历史:身为皇族,又非嫡非长,他一向只领着兵部与刑部的差事。然而十年前,因在铁网山一案之中立下大功,因此被今上钦点,由郡王晋位为亲王。 可因那铁网山一案疑点颇多,至今仍有人试图翻案,也因此将世清视作大仇。这十年来,这位亲王曾经多次遇刺。 最最惊险的一次,莫过三四年前,有人暗中放了冷箭,射中亲王后心,当时太医明明断定必死的,竟却也渐渐救过来了。 柳眉听到这里,忍不住低头。三四年前,算算差不多就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按照系统以前说过的,现在的忠顺亲王是它的分|身,与原型毫无瓜葛,却继承了原型的一切。现在听说了这些事,柳眉开始觉得,也许现在的这个“世清”,是与她前后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而“好吃”这一点,柳眉已经领教过了——这人不仅“好吃”,而且“会吃”,甚至吃得挑剔非常,若非他位高权重,只怕天下没几个厨子是愿意伺候他的。 “眉儿,”宝玉见柳眉凝眸沉思,“我有一句话,托你送给你那位‘朋友’——若是还有旁的选择,就莫要去忠顺亲王府上当差了吧!毕竟亲王当年曾经树敌无数,留在那人身边,只怕易遭池鱼之殃。” 柳眉听得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看宝玉,只见对方正带着无限关切看着自己,似乎已经猜到她那位“朋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其实还有一点,宝玉一直没好意思对柳眉说——那就是坊间盛传,那位忠顺亲王,好的是男风。早先蒋玉菡被养在忠顺亲王府的时候,这等传言尤甚,只说蒋玉菡是亲王本人的禁脔云云。而最近蒋玉菡销声匿迹,也有传言说是世清起了妒意,查问到蒋玉菡的行踪之后,便即捉拿回府,再也不许此人抛头露面。人人都将这等闲话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他们是亲见一样。 “宝二爷,那您……您在外间认得的友人之中,是否也有与当年铁网山一案有关的人?”柳眉想到了蒋玉菡三人组,便反问宝玉。 宝玉没有想到过这一点,闻言立即皱起了眉,凝思好久,终于道:“眉儿,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他们……他们……唉……” 宝玉终于没有将那些话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柳眉暗中猜度,觉得宝玉应该是理解了她的意思,猜到了蒋玉菡冯紫英等人与旧事有关,并且力图向忠顺亲王寻仇。 只不过如今蒋玉菡冯紫英等人已然逃亡,宝玉身为荣国府的嫡子,立场必须与荣国府一致,此刻他自己应该也是别无选择吧。 “二爷!”外头袭人出声招呼,探头进宝玉的屋子看看,见到柳眉正老老实实地站在距离宝玉一丈远的地方,手中一方徽墨,在砚台中缓缓地磨着。 袭人便“哦”了一声,说:“原来是眉儿,我还道是四儿在这。” 柳眉便借机将手中的墨块放了下来,对宝玉说:“二爷,我这就要到小厨房去忙了,二爷今日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宝玉想了半天道:“有点儿想吃酸的——” 柳眉当即点头,说:“好嘞,老陈醋熬的酸汤子一碗。二爷您瞧好了吧!” 袭人在旁听得傻了,直到柳眉出去,宝玉在身后“嗤”的一笑,袭人才省过来,登时红了脸,娇嗔一声:“二爷!” * 日子这样波澜不惊地又过了一阵,已然入冬,天气越发地冷。怡红院每天都早早下了院门,大家各自玩耍一阵,早早去睡。 这一天,柳眉刚从小厨房赶回来,怡红院的院门就下了锁。佳蕙打着呵欠对柳眉说:“下回记着早点儿回,每天都要给你留门。” 柳眉奇怪地道:“你难道不去和她们玩叶子牌,哪里这么早就要睡?” 旁边碧痕好笑地指着她:“你不晓得,她昨儿一连输了几把,气得一夜没睡,今儿自然没精神。” 碧痕热情地上来拉柳眉,“她不来,小柳儿你跟我们玩!” 柳眉忙了一天,此刻只想倒头就睡,自然婉言谢绝碧痕的邀请。碧痕不肯,两人正在磨着,只听怡红院的门板上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柳眉在么?” 竟是平儿的声音。 小丫头们不免面面相觑,平儿夤夜到这园子里来,又是专程来寻柳眉的,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袭人平素与平儿要好,听见声音,披上一件小袄就赶了出来,指着小丫头将院门豁拉一开。柳眉只见平儿与小红两人正站在门口,两人都是穿着大毛的衣裳,小红手里还拎了一个大包袱。一个婆子则提着灯笼,站在两人身旁。 “眉儿,琏二|奶奶那里有一件急事,想要你出园子帮个忙。”平儿一向稳重,今儿也是如此。她说着这话的时候,却看着袭人。 袭人自然是点头应的。“这个自然,眉儿,你只管去,二爷那里,我自然会告诉一声。” 可是柳眉却注意到平儿身边的林小红却皱着眉头,眼中流露出焦虑的神色——柳眉想,恐怕这不是什么小事,否则小红也不会求了平儿,深夜进园子里来找人。 她点点头,“我去穿件袄子就来!” “不,”林小红赶紧开口,“来不及了。眉儿,我带了大毛衣裳给你,咱们现在就要走!” 柳眉更加诧异了,林小红在对面则拼命给她使眼色。柳眉见她急成这样,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当下只向袭人碧痕等点了点头,转身就随小红出了门。 今夜天气晴朗得很,但是那冷风就如利刃一样,呼啸着,从柳眉面上耳边刮过,柳眉忍不住就打了一个寒噤。小红赶紧取了一件大毛衣裳出来,给柳眉披上。 “我以为你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还真给我带了衣裳。”柳眉谢过小红。 林小红笑笑,说:“衣裳还不止这些,等上了车,再给你换上。” 柳眉一挑眉,心想:怎么还要上车?凤姐的院子不就在园子外头么? 真实的情况却是,不仅要上车,也还要再换衣服。 * 平儿带着小红与柳眉两个,从大观园的角门出来,给荣府的门房看过腰牌,径直送小红与柳眉到门外泊着的一辆大车上。 小红冲平儿招招手,说:“平儿姐,真不用打扰奶奶,这事儿明天早上再禀她,也不迟。” 柳眉自己挑挑眉:什么,平儿她们一起借了凤姐的名义将自己骗出来,凤姐本人却不知道? 平儿则望着小红,点了点头,说:“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于是小红放下了大车的帘子,柳眉听着蹄声的的,身处的马车,便朝前移动起来。 小红还来不及向柳眉解释什么,立即去解自己随身带着的那个包裹,抖了一整套男人的袍子出来,除此之外,还有梳篦等物。 小红扑上来就要给柳眉解头发,柳眉却赶紧摇手,说:“什么情况,什么情况,红儿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眉儿,时间紧迫,我一边给你收拾,一边给你解释。” 说着,林小红手下不停,已经将柳眉平日里梳的长辫拆去,将她鬓边较短的散发束成小辫,再往顶心发上归总,束成一条大辫,用石青色的长绳编住,最后压上一只小小的玉坠脚。 “你是要将我扮成个男的?”柳眉惊问。 “是呀,若你不扮成男子,只怕进不去那茗园。”小红爽快地答道。 茗园?柳眉从来不曾听说过。 林小红熟练至极,将柳眉身上穿的女子袍服都脱了下来,只余里衣,然后盯着柳眉的身体看了看,点头道:“很好,少一层麻烦,不用束胸了。” 柳眉连忙双臂抱在胸前,一脸郁闷地望着小红,心道:这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呢? 如今柳眉的身材还未张开,前胸依旧比较平坦,再加上又是冬令时节,身上的衣服穿得厚重,经小红这样一番收拾,已经宛若一名俊俏的小郎君,叫人辨不出女子的形貌。 林小红一旦收拾完柳眉,立即自己改装——她手脚非常麻利,想来应是经常这么干,熟能生巧了。 “小红,茗园到底是什么地方,你这么着急把我从府里带出来,又要扮成男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此刻大车里光线昏暗,柳眉看不清林小红的神情,只听她严肃地道:“邵师傅快要死了,所以央你出来帮个忙!” 作者有话要说: 小红给柳眉梳的男子发式,参考第21回湘云给宝玉梳的辫子,所以红楼虽然是架空作品,男孩子却是梳辫子的,具体发式大家可以参照87版电视剧自行联想。 P.S. 昨天看了Z省的高考语文题,才发现俺竟然还没有写过草鱼,也没有写过鱼眼睛里泛着诡异的光……所以该还算是个比较有良心的一个作者……吧? 第73章 小厨娘湖救急(下) 林小红说得没错, 鸿顺楼的主厨邵大厨, 这时候确实快要死了——半是急得要死, 半是吓得要死——主要是后者,因为他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红姑娘还没来么?” 邵大厨将身体探出去, 焦急地望着茗园门口川流不息的车辆与行人, “若是再晚一刻,园门一落,今夜便无人能再入园——” “要死!”邵大厨想到这里,伸出双臂,在面前的白玉栏杆上重重地一拍。 在他不远处, 也是在白玉栏杆跟前,站着一名长身玉立的年轻人, 闻言淡淡地道:“今夜必定会是难得一遇的盛事。我等学厨之人,穷尽一生,也未必便能遇到这样的机会,邵师傅又何出此言呢?” 邵大厨被这人呛了回去, 偏又无法反驳。他胸中确实是激动不已, 但又无可避免地紧张, 听见对方出言奚落, 忍不住气冲冲地说:“解小哥, 今晚咱们该是一边的才是吧!” 虽然天气已凉,可解小川依旧是那一身青色的棉布衣袍。与柳眉平时的习惯相似,解小川棉袍的长袖卷起,用细绳牢牢扎住, 露出他肌肉紧实的小臂。 “与我一边的,该是你等的那个人!”听见邵大厨的反驳,解小川只是倚在白玉栏杆上,神色不变,轻描淡写地回复。 邵大厨立时就怂了。 是呀,谁叫他没有别人的气度,也没有别人的自信呢? 邵大厨叹了一口气,无法可想,只能再低头往园门那里看过去。 * 其实在这时候,柳眉她们的车驾,也正随着园门口缓缓的车流一起,驶进茗园。 “这是什么地方?”柳眉一脸的难以置信,正微微挑开大车一侧挂着的帘子,往外面看去。 这里已然颇为嘈杂,时时响起此起彼落的吆喝叫卖之声:“专卖包子馒头:有灌浆馒头,薄皮虾肉包子、鱼兜杂合粉,配灌熬大骨汤嘞!……” “……本店兼卖血豆腐、豆腐羹、豆腐煎、熬螺蛳、蛤蜊肉,下酒绝妙!” “‘打碗头’嘞,三二碗皆可,众客官随意!”①柳眉最喜听这等市井小吃的叫卖声,这仿佛令她穿回属于自己的时空,在那最平凡,却又最生机勃勃的街巷里寻找那等最接地气的美味。 她那一脸的惊喜也被同来的小红看在眼里。 “你忘了你现在是柳——师傅了么?”小红狭促地朝她笑笑,柳眉一怔,这才悟过来,她如今已经不是贾府那个身份低微的小丫鬟,她现在至少拥有一个男人的形貌与身份了。 于是她大大方方地揭开大车的车帘,探头出去看。 外面是一片嘈杂之声,柳眉的一声惊呼或是赞叹,立即淹没在扑面而至的声浪中。 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眉所在的车驾,正与周遭许许多多的车驾一样,缓缓驶入一座巨大的院落。入口处院落两边,都是酒楼茶肆,店门首皆描金绘彩,挂着绯绿帘幕,悬着贴金红纱栀子灯,楼肆庭院廊庑,花木森茂,远远延伸开去,竟不知还深几许。 偏这还仅仅是入口处,再往里行数十丈,只见两旁的楼宇越发高耸,叫卖吆喝之声也渐渐改了做丝竹鼓乐之声。探头望去,只见南北廊上,都设着坐席,此刻灯火通明,正映出浓妆少女数十,沿廊而坐,随时等候酒客召唤。而柳眉是享不了此等艳福的,只是自下而上望去,只觉得上面的人相貌美艳至极,宛若盛放的娇花。 她一侧头,见车辆行驶的正前方,乃是一座森严的楼宇,灯火辉煌,高耸入云。 正在此刻,柳眉听见身后有轧轧声响起,回头一看,只见来时经过的园门已经缓缓合上。 不知为何,在园门合上的那一刻,园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周遭的灯火也猛然亮了几分,柳眉只听远处一个动听至极的女声高声唱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尾音一落,整个园子竟似都随之高唱起来,将那歌词从头再唱一遍。 这就是一座不夜的狂欢之城,游艺之城,美食美酒则穿梭其间,为人们增添极致享受。 柳眉见那歌声欢笑声听在耳中,不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也渐渐翻滚发热。她赶紧坐了回来,扭头望着小红,问:“这……这茗园,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小红看见柳眉此刻活脱脱一个刚刚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忍不住掩口轻笑。 “这本是一个供人通宵达旦地享乐游艺的地方。”小红向柳眉解释,“外间过了酉时都要宵禁的,这里却不用。你刚才看到园门关上,那正是到戌时了。” “茗园?”柳眉又低头,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终究是没有印象。她可以保证,原著里从来都没有提到过这样一座巨大的游乐设施。 旁边的小红便冲她笑笑:“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芳园筑向帝城西’②?芳园说的就是这里。只不过这’芳’字曾经犯过先皇后的讳,便改了做’茗园’;久而久之,大家便都只记得茗园,而不记得旧日那个‘芳园’了。” “芳园筑向帝城西?”柳眉想着,觉得这句诗十分耳熟,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正在这时,林小红自己也探头出去看了看四周,说:“眉儿,咱们快要到了!” 她见柳眉怔怔的没有反应,便去拉她的衣袖,却见柳眉此刻正凝眸注视着远处楼宇之上,一个颀长的身影,眼神复杂,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茗园里盛况空前,流光溢彩,热闹非凡,到处是欢声笑语,燕舞莺歌。可是柳眉眼中,却只有那一个人。 “眉儿?!”小红诧异地问朋友。 柳眉被小红一拍一问,忽然之间全身一震,这才似乎猛然一醒,却就此低下头缩回了车驾里。她咬紧了牙关,什么话也没说。 难道——他真的从平安州回来了? 那个身穿宝蓝色常服的颀长身影,无须其他佐证,她便知那人就是忠顺亲王世清。 只是那人既已回来,她的系统,到底又去了哪里? 柳眉悄悄地不断地呼叫,可是意识里,系统,始终都不曾上线。 柳眉只管自己发呆愣神,旁边小红却慌了,赶紧上前紧紧抱住了柳眉的胳膊,凑在她耳边细细地说。 “眉儿,你听好了,今儿你遇上的,可是一场难得一见的盛事。” 小红知道将这件事说出来,一定能让柳眉振作起来——毕竟,是那么爱吃,又那样会做的一个姑娘。 果然,柳眉越听越奇,当真暂时先将世清丢开,掉过脸来问小红:“四大菜系进京?这是真的么?” 后世的四大菜系,鲁菜、川菜、粤菜、淮扬菜,在清初便已基本定型,后来清末发展到八大菜系,以后又延伸出许多创新的派别来。 可是她却没想到,在这个红楼世界里,竟然出了四大菜系进京这样的大事情。 小红扳着指头数给她听:“济南的四美居、成都的九大碗、扬州的三和馆,还有广州的阳泉酒家……” 柳眉:额,怎么还会有阳泉酒家? “这四家进京,点名对阵京里菜色做得最好的酒楼。”小红继续给柳眉补充背景知识,“京里商会的会长就荐了太白楼和咱们鸿顺楼。但是太白楼的白老爷子已经隐退多年,没有再次出山的打算,所以荐了一家新开酒楼的主厨……” 说到这里,小红瞅瞅柳眉,“说起来你也认得,人家姓解……” 柳眉:额,解小川…… 她看向小红:“难道薛家的酒楼生意开起来了?” 小红颇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她是受了凤姐之命,在外奔走,负责打理鸿顺楼的生意。这时候突然多了个十分了得的竞争对手,背后竟然还是薛家,小红本人也十分地尴尬。 “那酒楼叫什么?”柳眉问。 “叫’且停居’!”小红答道。 且停——暂且留步,小酌稍歇皆可。 柳眉一想,这个名字,固然可以是个风雅的酒楼名字,若是当成一个在官道驿馆旁边卖卖路菜的小食铺,其实也不错。 果然薛大姑娘开始实施她的计划了。 柳眉想了想,突然才省过来:“白老爷子点了解小川,所以今儿晚上他要和我们一起……” 林小红点了点头,说:“并肩作战。” 柳眉凭空想象了一下那张死样活气、不咸不淡的脸,想到这样的人要做她的队友,忍不住就扁了扁嘴。 小红却依旧抱着柳眉的胳膊不放,说:“都是我不好——你也知道,邵师傅自从被你驯得服帖了之后,一直努力得很,却始终少了点儿你那种傲性儿。不巧我就顺嘴提了一句,说你曾经在园子里凭真本事胜过解小川一回,还是人家心甘情愿认输的,那邵师傅就死活求我带你过来,说没有了你,他实实在在是没底气。” 柳眉对这位邵大厨实在是有些无语。 看起来她上回矫枉过正了,一道豆腐将邵大厨打回原形,虽然也扶他起来,可归根究底,这人比起解小川,还是少了好些年少轻狂的傲性儿。 虽然平时还是谦逊些的好,可到了这种场合,就是需要一副天下谁敢与我PK的勇气。就算真的技不如人,也好歹能唬唬人么! “怎么个比法?”柳眉轻声问小红。 小红却就此一声欢呼,扑上来紧紧抱住柳眉的脖子,“真怕你不肯答应!” “得得得,”柳眉将朋友从身上拉下来,“现在我们两人是两个大男人相貌,这么搂搂抱抱的,还要不要脸面了!” 小红才不在乎这个,依旧抱住柳眉的胳膊,摇了一阵,才细细地向柳眉说明了赛制。 赛制很简单,主办方不限定材料,材料由各家在茗园闭园之前自行备齐。待闭园之后,各家开始制作拿手的菜式,按照冷盘、热炒、炖烧、汤的次序一一呈上,由评委品尝。每一个环节,评委会选出最差的一名,踢出比赛。 四轮比过,最终剩下的一方,自然就是胜者。 每一方要做四冷盘、四热炒、四道炖烧、两个汤。 柳眉听说,凝神想了一下这几大菜系的特点与优势,忽然记起一事,赶紧问小红:“既然是四大菜系进京,那咱们,又算是什么菜系?” 她比较擅长的,说到底,还是红楼菜式。红楼菜式与淮扬菜比较接近,以南味为主,兼顾北味。与四大菜系比拼,既要力压鲁川粤三大实力派,又要将同出一源的淮扬菜PK下去,可不算什么容易事儿。 小红听了,便说:“是白老爷子给起的名字,说两家酒楼都是主做京中达官显贵的生意,口味与各勋贵世家、簪缨大族一脉相承,因此便不再按地域取名,索性便叫做’官府菜’。” 柳眉听了,默默地伸出大拇指点赞,为这老爷子的总结能力。然而后世也确实如这白老爷子所言,诞生了官府菜。 其实柳眉私心里也一直有个梦想,她希望以红楼的饮馔风格能够发扬光大,自成一体,形成一个菜系。就算没有机会形成菜系,她如能以此为主题开一家私房菜馆,也是好的。只是穿越之前她这个梦想便太过遥远,而她穿越之后,这个梦想就更加遥不可及了。 一时间车驾停下,林小红一甩脑后的长辫,熟门熟路地带柳眉穿过一道门廊,沿着一座明明暗暗的旋梯迅速上楼。也不知往高处攀了多久,小红带着柳眉转入一道明廊,眼前便豁然开朗,整个茗园的盛景便落入眼帘。 柳眉带着赞叹的眼光,情不自禁地上前,伸手扶住白玉栏杆。她身边有个穿青布衣袍的年轻人微微偏过脸,冲她点点头,淡淡地说:“柳师傅,你好啊!” 柳眉知自己这等乔装改扮瞒不过解小川,也难得这解小川乖觉,不肯当面拆穿她的女儿身份。 “解师傅,你好。”柳眉反打招呼回去,心里又想起上回解小川说过的,下次见面还是对手的话。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这次他们在这种场合相见,竟然需要合作。 “柳姑娘……”里头邵大厨带着二厨“没经验”,一起又惊又喜地从里面奔出来。被林小红与柳眉同时狠狠地剜了一眼,邵大厨才知道改口,讪讪地叫了一声:“柳师傅!” “我刚到,打算歇一会儿。这头一阵的冷盘,就拜托两位了!”柳眉老实不客气地说。 “这……”邵大厨明显还是没信心。须知没有那金刚钻,怎敢揽那瓷器活儿?进京的四家酒家,既然能够代表各自所在的菜系,想必都有各自成名的绝技。 “第一轮五进四,你别告诉我做不到!”柳眉伸手就去敲黑板……没黑板可敲,只能拍身边的白玉栏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注释稍微多了那么一点,咱们慢慢来哈:①有关茗园入口处贩卖小吃的描写,参照《梦梁录》卷十六《酒肆》篇,描述的其实是宋室南渡之后,杭州城内的繁华景象(划重点,与红楼背景其实并没有关系)。下文茗园内的情形约八十字,亦有参考该篇,但并非原文照搬。 ②“芳园筑向帝城西”,原本是元春省亲的时候,宝钗写的定制诗开头第一句,本意是指大观园。这里却变成了茗园,是因为……这个世界有点小小的不正常。 第74章 新鲜出炉的规矩 柳眉确实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 这座巨大而辉煌的茗园就在眼前, 然而她的心却是不安定的, 她的视线, 也一直焦急地在园中那数不清的明廊走道坐席之间游走、寻找…… “看起来你也不比那邵师傅冷静多少么!”解小川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 柳眉伸手,重重地拍一拍栏杆, “好烦!”——旁边这人好烦。 解小川不理会她的抱怨, “你知我师父为何会点鸿顺楼来参加这场比试么?” 解小川的师父白泓太原本是京城太白楼的镇楼之宝,现在则是京城厨艺界的吉祥物,据说近两年来他致力于品鉴美食,每每有独到的见地。 “听说你们熟悉忠顺亲王殿下的口味?”解小川见柳眉不答,便径自继续发问。 忠顺亲王的口味? 柳眉好似明白了些什么。她双手扶着栏杆, 站直了身子。 “京中成名的酒楼有很多家,鸿顺楼凭邵师傅的手艺, 排进前十没有什么大问题,甚至前五也是可能,但若说要来代表’官府菜’,那可有些强人所难了。” “解师傅, 你的意思是, 由你来代表京中的’官府菜’, 才是实至名归的?”柳眉顿时反唇相讥, 怼了回去。 解小川却不生气, 淡淡地说:“我到这里来,不是和你斗嘴的。” “忠顺亲王……会出面品评今儿个的比试,对不对?”柳眉微一沉吟。她一旦不和解小川斗嘴,思路立即理顺了——这很好地解释了她早先为什么竟看见了世清的身影。 此人现在已经从平安州回来, 而她的系统却迟迟不曾回到她身边。这系统难道是……放弃她了?那她又该如何? “你猜得不错。”解小川点点头,“忠顺亲王殿下为人严苛,口味又挑剔至极,对常人极难满意,但却是鸿顺楼的常客。虽说亲王本人绝不可能特地偏袒哪一家,但是熟悉亲王的口味,总归会是个优势!” 解小川平平静静地说来,柳眉平心而论,也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 “若是赢了这场比试,酒楼将获得御笔亲书的匾额,而所属的菜系,也将会由今上亲封,冠上‘中华’两个字,这可是学厨之人莫大的荣耀!” 中华官府菜、中华鲁菜、中华粤菜…… 听起来,真的好高大上哦! “所以,我想赢!”解小川语气一直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可是他望着柳眉的眼光,却就此微微热了起来。 柳眉自然而然地将解小川的话理解为:“拜托,请你不要掉链子!” 于是,她也如对方一样,摆出一副冷漠脸,说:“那你放心吧!有老邵和我在,不会输的。倒是你,不许拖我们的后腿。” 岂料解小川听了这话却满意了,点头道:“很好!”他话题忽转,接下去问:“你觉得,第一轮,谁会出局?” 柳眉想了想,说:“九大碗!” 解小川点点头,说:“与我想得一样。”说毕,他施施然转身,回厨房去准备第一轮的菜式去了。 柳眉继续留在外间,茗园里微凉的香风从她面颊上轻轻掠过,让她精神一振。 她不能输!无论是为了什么理由。 柳眉就是这样一个性子,世清越是在那里冷冷地观察着她,不靠近她,她就越是要拿出最旺盛的斗志出来。因为她不是一个软弱到需要靠一个男人,靠一个系统的辅佐,才能去打拼努力、完成梦想的人。 而且,世清既是品评裁判之人,柳眉便更不希望世清会徇私。她不仅要在世清面前,展现最好的自己,更希望能够靠自己的实力令世人叹服。 想到这里,柳眉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循着刚才解小川去的方向,进了茗园的大厨房。 * 茗园的这间厨房专供鸿顺楼与且停居这两家使用。说是厨房,看上去甚至比寻常酒楼的大堂铺面更好,各色灶具厨具一应俱全,甚至地面都是以汉白玉的石砖铺就的,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鸿顺楼的帮厨们,正在邵大厨的带领下,全力以赴地忙着头几道凉菜。 自从上次做了一回“六位一体魔幻豆腐”之后,邵大厨于这“专心致志”之上,就进益得多了。只见他此刻正全神贯注地完成每一个步骤,浑然忘我,有时连旁边二厨叫他都听不见。 而解小川则轻松很多。他正坐在大灶旁边的一只圈椅之中,怡然自得地哼着小曲。他从且停居带来的帮厨只有寥寥几人,都穿着青色的棉袍,打扮得整齐划一,十分干净清爽。 “说说看,为什么是‘九大碗’?”解小川见到柳眉进来,当即微微发笑,“看看我们是不是也想到一处去了。” 柳眉原本见厨房里的气氛有些紧张,这时见解小川一派轻松,谈笑风生,便明白了对方的目的。 “九大碗”是代表川菜进京的菜馆名字——早先解小川问柳眉,哪一方会在第一轮败落,柳眉并没有说是“川菜”,而是说的“九大碗”①。 因为她实在太爱川菜了——口水鸡、藤椒鸡、夫妻肺片、泡椒凤爪、灯影牛肉……若是这些一一端上来,估计她当场就要流着口水跪下。 只不过听着那“九大碗”的名字,柳眉便知,这个时空里的川菜,恐怕还在发展的起步阶段。这时候的川菜,应该对应清初时的四川菜,受北方菜系的影响较大,所以依旧秉承了各地寻常人家中馈菜的特点,风格比较粗犷。若要在这讲究精细的第一轮冷盘环节不落下风,难度比较大。 听见解小川问,柳眉便向在场的人稍许解释——一时之间厨房里的气氛登时轻松了不少,鸿顺楼的二厨“没经验”一脸叹服地望着柳眉,笑着说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旁边邵大厨则突然叹了一口气,大声说:“终于得了!”感情他连刚才柳眉说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柳眉与解小川听见,则一起上前来看他的成果。 邵大厨做的是,芥末鸭掌、腐皮螺鲍卷、葱油浸滑鸡。 柳眉抬眼,只见那芥末鸭掌被一片片展开,置在碟上,如同一道扇面。扇面另一侧,邵大厨则用一只红心萝卜雕了一束扇穗儿出来,惟妙惟肖,如同一道丝绦结成的扇穗在风中轻舞。 另外两道色与形都略显普通,但想来是邵大厨试图以口感味道取胜。那道腐皮螺鲍卷,外面的腐皮过过油,炸得极脆,里面的螺鲍却是鲜滑软嫩的;而那道葱油浸滑鸡,甚至不用靠近,便能闻到葱香扑鼻而来,令人垂涎。 柳眉的神色却有些严肃,倒也不是因为邵大厨做得不好,而是那道芥末鸭掌,叫她想起了一个对手。 “若论瓜雕萝卜雕,只怕无论哪一家,都难敌得过扬州的三和馆。邵师傅的这个扇穗雕得极其传神,但若要与扬州菜相比较,可能仍稍逊一筹。” 柳眉是实话实说,邵大厨却立即惶恐起来,咬着下嘴唇望着柳眉。 旁边解小川递过一只洁白的汝窑瓷盘,问:“加上这个,敌得过了么?” 柳眉一瞥眼,正见那瓷盘边上正悠游着一只锦鲤,再仔细看,才觉出那只锦鲤竟然也是用红心萝卜雕出来的——萝卜皮白心红,在解小川手下,这两种色差竟然也神奇地成为锦鲤身上的花色纹理,极为自然,毫无雕琢感。 柳眉:这样的锦鲤还有么?我要转发! 不过这条锦鲤并不是解小川这道冷盘的主料,真正的主料,却是盘中所盛的风鱼。柳眉瞅了瞅,又凑上去闻闻,只觉得鱼肉色泽红润,咸鲜味浓,闻上去甚至带着一点点清新的豆香味。 她点点头:“敌得过了!” 解小川见得了她的认可,也不见得如何兴奋,只是淡然转过了脸。 倒是二厨“没经验”见柳眉品评菜式,指点江山,显得极有气势,便很讨好地上来请求:“柳……柳师傅,听闻这瓜雕的刀功是学厨之人的基本功,您是不是也给我们露一手儿?” 柳眉一点儿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呵呵”一笑,摊手道:“抱歉抱歉,今儿出来得急,这瓜雕的刀功,没带!” “没经验”丝毫没听出柳眉是在开玩笑,兀自去琢磨这刀功怎么就能没带来的,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别是柳师傅有专门用来雕花的工具,因为出来急没带上吧! 倒是邵大厨与解小川对视了一眼,两人对柳眉这样的洒脱与自信,丝毫不介意自曝其短,都是颇为惊异。 这边的冷盘一时便准备齐了,上头便有茗园的侍者过来,先是给盘子上贴上标签,然后有侍者在一张雪浪笺上将菜色的名字都记下。随即侍者们捧着这几道冷盘就要走。 “等一等,请问……” 柳眉实在没有忍住,开口发问。 一名侍者停下脚步,扭头望着柳眉,似乎没有料到有人会想起问他们问题。 “你们现在将这些菜式都带走,难道品评各家菜品的时候,我们不用在场的么?”柳眉皱着她那对秀丽的柳叶眉,惊讶地开口相询。 “不用!”那侍者大约在茗园待得久了,早已练就了一副说话时极有礼貌极恭敬,可骨子里却是一种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这位姑娘,冷盘会送到品评处,等结果下来,自然会通知到各位。给就在这里安心等待就好!” “眉儿……柳、柳师傅!”林小红在一旁,见到柳眉不打算善罢甘休,赶紧开口相劝。 可是柳眉却没有就此住口,反而问:“那四大菜系进京的意义又何在?” 侍者听见这个,全然不知该如何回答,直接愣在了当地。 “他们赶了恁老远的路来到这里,绝不仅仅是来一场比试,你压过我我胜过你这么简单!”柳眉踏上前一步,“任何菜系,如果不想固步自封,就必须不断切磋与吸收,这样大家才能够一起往前走。” 柳眉所说的是实情,中国这四大菜系发展到后世,各菜系之间的相互影响、启发与融合,在很大程度上推进各菜系的形成与发展,令中式的烹饪呈现百花齐放的局面。 “如果只是将菜式呈上去,而我们这些烹饪的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的机会,这场四大菜系进京的比试就会是上头人看着好玩儿的一场游戏,对这世间的饮食料理,全无任何意义。” 柳眉刚说到这里,话音刚落,只听旁边一间厨房外头有人追出来大声道:“你介个娃儿,你将我们的冷盘这都端走喽,我们又见不到别个的菜,这是要做啥子哟!” 话里满满的是川音,抑扬顿挫,极为可爱,柳眉听着就想笑。 旁边有人接口,“就是嘛,就算要输,我们也想输得心服口服,不想闷头输,看到别人做出来的,和自己比一比,也晓得自己差在哪里嘛——” 那停步的侍者听了,便叹了一口气,说:“既是如此,便请此间主事的人随我去见上面的人吧!” 柳眉先是转头看看邵师傅与解小川。邵师傅赶紧往后退一步,表示绝不敢与柳眉争先;解小川则挑了挑眉,似乎觉得这等事甚为无聊,说:“我师父在上头,他自会明白我的意见,你想要说什么,你便自去吧!” 于是柳眉就要迈步,突然被身后的林小红一扯。 “这位小哥,我姓林,是鸿顺楼的主事。我随你前去回话!”小红口齿清晰,将声音略略放沉,说起话来,颇有些男子腔调。 “红……”柳眉听着,心头一热。 小红则转过身来,对柳眉说:“你好好静下心准备后面的菜式便是,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要替你去说。” 柳眉急了,将小红的胳膊一拉:“是我的主意,去说,也该是我。” 她想起世清那样喜怒无常的性子,更加觉得小红此去,乃是冒了偌大的风险。 林小红却拍拍她的手,微笑道:“再怎么样,我都是主事,为鸿顺楼出面,自然应该我去。”话里的意思,她的出发点却与柳眉不同,乃是怕鸿顺楼的菜式进了黑箱,在哪一个环节输得不明不白。 说罢,林小红一转身。柳眉一个愣神,小红就已经出去了。 解小川来到柳眉身边,压低了声音对柳眉说:“林师傅去会比较好些,你去了,一开口,就被人先戳穿了女子身份。” 柳眉没有接口。 “心很大是件好事,也要有足够的本事撑着才行。”解小川撂下一句,就背着手走开了。 柳眉在心里极度不满地“切”了一声,知道解小川如今已开始以贬低她为乐了,“我这不就是不擅长瓜雕萝卜雕么!” 其实她岂止是不擅长,她雕出来的西瓜还是西瓜,萝卜还是萝卜,不会叫人联想到其他的。 * 众人在厨房里静候了大约半刻钟之久,有侍者过来,将解小川、柳眉和邵大厨传了去前厅。前厅里熙熙攘攘地还聚了不少人,大多是厨师打扮,或束着双袖,或系着围裙,彼此用半生不熟的京腔问好打招呼,偶尔流露出一点点本来的口音。 紧接着,前厅里响起三声清脆的击掌,有人在上头朗声说:“请诸位听好了!” 一名茗园管事模样的人高举双手,比了个请安静的动作,小红等另外四人则跟在他身后出来。 “各位的意见,上头都已经听到了。” 那管事模样的人朗声说:“也确实觉得你们所说的有些道理。因此特许每家可有三位师傅,到前面的花厅观摩各家的菜品。” 听到上面如此从善如流,前厅里诸人顿时一阵彩声。 “所以几位评判经过磋商,决意将规矩改成这样:每一轮,在评判开始之前,诸位可以在花厅内观摩一次,只许观其形、闻其味,切忌不可触碰旁人的菜式,否则会判立即出局!” 这是一项重要的规矩,毕竟比试还是比试,虽然厨艺交流可以有,但是却不能影响了比试。 这条规矩一出,大家都能理解,纷纷点头应承。 “待几位评判品尝过各位的菜式以后,得到结论以后,会请在头几轮先被判出局的诸位,一起品尝别家菜式……” 管事话音落下,前厅里静了片刻,似乎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这条新规矩。 片刻之后,柳眉身边响起一个抑扬的川音,只听他笑道:“介个规矩好滴很么!” 说话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汉子,一身布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黝黑的手臂。 “我就说么,就算咱们‘九大碗’,这头一轮就被刷下来,咱也不枉了大老远来京城一遭。” 说着,这汉子朝身边团团行了个四方揖,“我魏老三这趟进京,本没想着赢,就是开眼界来的。毕竟各家都是久负盛名,我们‘九大碗’地处偏僻,见识浅鄙,就是抱着向各位取经的心思,今日才来到此。先向各位道个谢,先谢过诸位的指教……” “看来,这位蜀中老兄,这么大老远的,就为偷师来的?” 前厅另一端,一名穿着长袍的中年男子冷淡地开腔。柳眉看他站的方位,知他是南面三和馆来的师傅。他们刚刚还讨论过三和馆的厉害,此刻这三和馆的当家师傅就开口损那魏老三。 “你介人说的啥子话哟……”魏老三瞪着眼睛,望着对方。 “瞧瞧,穿的就已是这样寒酸,正经的金贵食材经手过多少?怎么处理都会么?对了,是哪一家的厨房在这‘九大碗’旁边,我周某人可要提醒提醒,各家各派都有不传之秘的,莫要被这起子没脸的都偷学了去。” 这位三和馆的周师傅,穿着一身锦衣,若不是他站在此间,怕是会被人当做个富绅之流。这副形貌与魏老三比起来,确实是差了不少。 “周师傅,谢谢你提醒!”前厅里响起一个柔和而清亮的声音,“我们鸿顺楼就在这‘九大碗’旁边。” 这是柳眉开口发话了,她努力将声音放低,免得被别人听出了女子口音。好在她看着年轻,少年人声音锐利些,也是有的。 就在旁人都以为“鸿顺楼”也会一道出言奚落的时候,只听柳眉冷冷地道:“只不过,也不晓得周师傅听没听过一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将身段放低,虚心求教,取彼之长,补己之短,才是长远进取之道。一味自傲,见不到旁人的可取之处,不肯与旁人切磋,相互启发……哼哼,迟早泯然众人。” 柳眉这话可不是无的放矢,毕竟在后世她那个时空里,川菜早已火得一塌糊涂,而且,她可也从来没听说过哪家淮扬菜的老字号叫做“三和馆”的。 柳眉开口帮了魏老三,那魏老三竟兴奋地满脸通红,开口夸奖柳眉,“这位小哥,年轻有为,相貌这么好看,手艺想必也是不差的。” 柳眉早先经过林小红的乔装改扮,梳了一个男子发式,将她整张清隽的小脸不加遮挡地露了出来。再加上这前厅里灯火辉煌,顶壁上悬着数十枚晶莹剔透的萤石,光线柔和,更是将柳眉一张俏脸映得犹如姣花软玉一般。 魏老三看着一呆,原本想伸手拍拍柳眉的肩膀,可是伸出去的手却最终还是收回来了。 “白老爷子怕是疯了,再不就是京里没了人,竟遣这几个年轻小子与我等对阵。”他一扭脸,望着山东四美居和广州阳泉酒家的几位主厨。 “周师傅,你此言差矣。上面所说的新规矩,乃是前几轮败落之人,可以品尝别家做出的菜式——我等身为庖厨,做出的菜式,就是给旁人尝的。我倒想请问周师傅,这’偷师’二字,如何就能扯上关系?” 开口反驳的乃是解小川。 他将话又绕了回去,只说评判们所定下的新规矩。这下子周师傅如何敢反驳? 只听管事大声问:“如此一来,诸位是对这新规矩没有疑义了?” 没有人敢有疑义。 “如此便请吧!”管事很干脆,便将一行人请入身后的花厅。 一进花厅,所有人的视线便都被花厅正中那一张大桌上摆放着的二十道冷盘吸引了目光。 只有柳眉抬起头,望着花厅正席首座上,那个遥远的宝蓝色身影微微发怔。 作者有话要说: ①九大碗指的清早期川菜的重要菜式,这九样分别是:大杂烩、红烧肉、姜汁鸡、烩酥肉、烧明笋、粉蒸肉、咸烧白、夹沙肉、炖肘子……个个都是硬菜啊。 第75章 颜即正义(上) “看起来, 你好像并没有刚才表现得那样……好奇?” 解小川背着手, 从柳眉身边经过, 施施然撂下一句。 柳眉一怔,才发现这花厅里, 旁人都早已冲那张花梨木条桌上的儿时道冷盘围拢了过去。只她一人, 孤零零地一个,在人后站着。 听见“好奇”两个字,柳眉心头莫名地一阵郁闷。 曾经她的系统是不知“好奇”为何物的,她提醒过一回。当时不晓得,事后想来, 柳眉便觉自那时起,一切都脱离了正轨——脱轨到她的系统离她而去, 而系统的分|身,忠顺亲王世清本人,此时则居高临下地坐着,随时准备评判她。 柳眉深吸了一口气, 收摄心神, 随即与解小川一道, 来到花厅郑重那张巨大的条桌上, 观摩别家的冷盘菜式。 她判断得不错——这第一个回合, “九大碗”,是最悬的一家。 但是不可否认,“九大碗”做的冷盘也颇为出色,超出柳眉的预期。 “九大碗”做的是蜀香鸭舌、蒜泥白肉、罗汉肚、如意冬笋四道。而柳眉最关注的, 自然是那蜀香鸭舌与蒜泥白肉里,有没有辣椒的踪迹。 令她略有些失望,这两件,好像都没有。没有辣椒的川菜,似乎少了灵魂。她凑近了略略闻一闻那蒜泥白肉的蘸汁儿,香油与浓郁的蒜香气味汹涌而来,可一旦少了那种热辣劲爆的香味,这蒜香味就好像太过稳重了些,无法舞动。 再看别家,四美居与阳泉酒家这两家所做的,都是中规中矩的冷盘菜式,似乎两家都有些刻意保存实力,想先观望一阵——这一仗,他们只要能不落在最后被淘汰出局即可。 而三和馆的这四道冷盘,则做得花团锦簇,盘上的瓜雕栩栩如生,叫人眼花缭乱。 除了精工细作的瓜雕之外,这三和馆的冷盘本身也是令人叫绝的名菜。当先的一道,便是“水晶肴肉”,被片好的肴肉盛在盘中,肉色红亮鲜艳,肉冻晶莹剔透,旁边配上姜醋。柳眉见了,觉得这道冷盘根本不需什么刀功瓜雕,肴肉本身的卖相,就已经胜过一切。 除此之外,三和馆的另外三道,朱砂鸭卷、松子腐衣与佛手海蜇,也都是上乘之作。 柳眉在旁看着,心里叹服。 以她的眼光来品评,三和馆这一轮必定是第一,她们代表的京城官府菜侥幸点能排第二,而最后危险的那个应该就会是“九大碗”。 一时茗园管事将诸人都请出花厅,在外面的前厅稍候。 “魏三哥,”柳眉小声招呼“九大碗”的魏老三。 “请问,贵酒家平时会不会用到一种佐料,叫做’番椒’?” 番椒就是辣椒,这个名字是鸿顺楼的二厨打听而来,告诉柳眉的。 魏老三听说,连忙点点头,带着惊异的目光看着柳眉,“看不出嘛,你这娃儿,年纪不大,见识挺广——” 柳眉登时着急,小声小声地问:“这么好的东西,你们为啥不用呢?” 那魏老三挠挠头,说:“都是我们川人才吃,天气潮,不吃不得劲儿。拿到外头来不行,这里人吃了上火,不喜欢。” 柳眉听了,连忙对那魏老三说:“番椒的味道确实是猛烈了些,但如果用量减半,再与其他味道调和,比如甜味、酸味、麻味,就能搭出很多不同的复合味……” 她皱着眉头,因为没办法对魏老三解释她是怎么知道鱼香味儿、椒麻味儿、荔枝味儿、陈皮味儿的。 一着急,她便说:“刚才那蒜泥白肉的蘸料里,你回头试试,再加些醋、再少少许番椒,或许更能提鲜开胃,也未可知呢?” 魏老三听她这样一说,反倒像是开了窍,凝神沉思一阵,点头道:“你说的这个,听起来很好嘛!” “柳小哥,谢谢你哟!”他伸手,重重在柳眉肩膀上拍了拍,“看不出来嘛,你这个小哥,聪明得很,一看就是个会吃的……” 魏老三刚刚说到这儿,茗园管事忽然从里头花厅出来,点头对前厅众人说:“各位,第一轮的结果,已经得了!” “‘九大碗’的几位,请随我进去吧!” 茗园管事说这话的时候,众人都有预感,知道谁这时候被叫进去,便是被淘汰,出局了。 魏老三正站在柳眉身旁,柳眉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神色黯了黯——柳眉想,不管此前这魏老三将心态放得多么平,自己的位置摆得多么低,但争胜之心,到底也是有的。 魏老三随即带着他一起来的两名厨子,三人进了花厅。也不知里头对他们说了什么,总之魏老三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精神振奋,仿佛卸下了一身的包袱。 他冲前厅的人们一拱手,说:“这下我魏老三可轻松了,区区不才,在这里恭候诸位,大显身手。” 言下之意,魏老三不用参加后面几个回合的比赛了,反而能够轻轻松松地坐在花厅里,随着几位评判一起品鉴各家呈上的菜式了。 “不过,我魏老三能适逢其会,在此观摩诸位高手烹制的菜式,原本就是三生有幸,没啥子好遗憾的。”魏老三眼光偏向柳眉这里看看,“在下相信,好人有好报!愿好人都能心想事成。” * 众人一起往外走,解小川捅捅柳眉,压低了声音道:“看不出来,你人缘儿还挺好!” 柳眉另有心事,没有理他。 他们两人与邵大厨一起回到厨房,解小川便冷不丁又问:“‘番椒’是什么?” 柳眉还在沉思,还是不理他。 解小川却不动气,只在她身旁静静候着,待她醒过神来,微微笑问:“你又想到了什么?” 柳眉盯着他:“我不信你没想到!” 解小川继续微笑:“说来听听?” “这一回合,必须要将‘三和馆’先挤下去,否则越到后面,就越难阻止他家取胜。”柳眉很笃定地说。 她原本是通过红楼菜式了解的淮扬菜。淮扬菜除了讲究精细无比的刀功之外,更擅长炖、焖、煨、焐、烧,追求菜品的清淡本味,口味在平和中见鲜美。 所以,如果余下三家没有能在热炒这一环节挤掉三和馆,在接下来的两个环节,若是想要再赢对方,就难上加难了。 “也不知另外两家,是否也能与咱们想到一起去。”柳眉低头道。 毕竟这一轮只是四进三,若不是三家一起联手努力,轻易应该扳不倒三和馆,更何况,适才鲁菜与粤菜两家,都很明显地保留了实力,若是这一轮那两家继续有所保留,就谁也拦不住“三和馆”了。 解小川听她这么说,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柳眉看见身旁这人那张洒上了阳光的面庞,几乎有些想要揉眼睛——这人是怎么了?以前那副总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样子去哪儿了,什么时候换掉了这张假脸,竟然会笑了? 解小川不知她肚子里在想这些,反而继续微笑道:“你刚才,难道没有见到,济南与广州那两家,一直在眉来眼去地使眼色?” 其实使眼色的还有个解小川,只不过那时柳眉光顾着与魏老三说话,着实没注意到那些。 “那感情好,咱们只管全力以赴便是!”柳眉点头。 解小川也敛去笑容,肃然道:“是啊,权当它是最后一场,尽力去拼罢了!” * 这一轮热炒,根据林小红的讲解,考校的乃是短时间急火加热,快速出锅的热菜,烹饪的方法不拘于“炒”一项,灼、煎、炝、爆、炸等烹饪技法,只要赶得及,都可以。 所以,一旦这一轮比赛开始,厨房里的人们看着只是在有条不紊地备菜,并未上锅烹饪,可是到了最后一刻,茗园的侍从几乎已经站在门口,准备传菜了,厨房里却突然一下,忙碌无比起来。 “可以了!”柳眉做完最后一道摆盘,看着旁边解小川也已经停下了手。而背后邵大厨还有些紧张,装盘之前,手有些抖,似乎还想着要不要最后试一下味。 “老邵,你放着我来!” 柳眉上前,抄起一只瓷勺,舀了一口邵大厨的菜品,送入口中尝了,立即将瓷勺撂下,抬手就将菜品盛入事先准备好的瓷砵之中。 她刚刚盛满那只瓷砵,茗园的侍者上来就要将菜品取走。 “等一等!”柳眉双手稳稳的,取了干净的茶巾将瓷砵边缘一点点溅开的汤汁擦拭干净,这才交到茗园侍者的手中。 邵大厨在后头看得面如土色——他要是还犹豫手软,岂不是这道菜他们都交不出去? “老邵,你可以啊!”柳眉扬了扬她用来试菜的瓷勺,说:“比上回又进益了不少,真正配得上你这道菜的菜名儿!” 邵大厨做的,就是那道“六位一体魔幻豆腐”,只不过这道菜邵大厨自己已经做了不少改良,越改越精,也极得食客好评,于是改了个名字,叫做“一品豆腐”。邵大厨又忖度着那忠顺亲王世清一向对豆腐这种食材情有独钟,所以便选了这个。 “走了!”解小川已经将身上的水牛皮围裙解下,将周身略略整理,招呼柳眉等人往外走。 柳眉则只顾得上用衣袖抹了抹额头上的微汗,连她自己也知道,这样一番忙碌之后,她的样貌形容,一定很接地气,很有劳动人民的模样。 众人赶到前厅,大家相互心照不宣地看了几眼。片刻后茗园管事便出来招呼众人进去,而早先各家呈上的菜品,此时都已经呈在花厅正中的长桌上。 然而柳眉头一个注意到的,根本不是长桌上的数道菜肴,而是花厅内坐着的人数,直接乘二。 厅上坐着的评判,每个人身畔都多了个姿容秀眉的美人,就连一把胡子的白老爷子身边都坐了个妖妖娆娆的,柔若无骨地直贴上去。 “九大碗”的魏老三这时候已经在末席坐着,一面高兴地吃酒,一面揽着身畔的妙龄女郎。 世清身边,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世清向来是一张冷脸,正襟危坐,导致他身边的俏丽女子只作一派娇柔,只低着头,露出完美的后颈曲线,玩弄着衣角,似乎不太敢往世清身边就此靠过去。 柳眉登时觉得这画风太美,有点儿不敢看——或者说,她不想看! 于是她收摄心神,认真去打量长桌上各家奉上的菜肴。 这一回,少了“九大碗”,长桌上只有十六样菜式。 然而这十六道,却更加缤纷多彩,在柳眉眼里看来,自己这一方,与“四美居”和“阳泉酒家”都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全力争胜。 柳眉这一方,除了邵大厨做的一品豆腐,与她自己做的煎烹鹿肉以外,解小川做了一道干虾,一道蟹脚瓜方,除此之外,在鸿顺楼二厨的协助下,这几道菜,都是选了最相配的器皿,略加雕花点缀,便已经是花团锦簇。 惯做鲁菜的四美居本就擅长热炒,做出来的乃是油爆双脆、木樨肉、温炝鱼片和酥炸全蝎,最后一道尤其大胆奔放,摆盘亦别致,看上去就是蝎王总动员的架势,霸气十足。柳眉见了吓了一跳,以为粤菜的菜式错送到了鲁菜的席面上。 阳泉酒家则全部是名闻遐迩的当家菜式,香菠咕噜肉、菊花鱼、脆皮鸡、白灼虾,柳眉看来觉得寻常,可她心里明白:她看着眼熟是因为她是穿来的后世之人,而这几样样样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经典,相信没有一样会是轻易就叫人比下去的。 相比之下,这“三和馆”捧出的菜式,反而显得有所保留。他家呈上的四道是炒软兜、翡翠鸡片、雪笋鳜片和松仁肚丝。 柳眉在旁想想,有点儿想不明白,不知这三和馆是真的不擅长急火快炒这一类注重短时间火候的菜,还是第一轮大胜之后有所保留,所以这一回“三和馆”在其余三家的全力争胜之下,便微微显出些颓势。 而且有意思的是,此前三和馆的瓜雕雕得那样精致,这一轮的菜品当中,三和馆却几乎完全没有用别的修饰,似乎周师傅胜券在握,觉得仅凭本味,就一定能够赢得众位评判的心。 柳眉垂眸思索之际,冷不防一道目光自远而至。柳眉微一抬头,见正是忠顺亲王世清。 世清依旧是那一张万年不化的冰山脸,没什么表情,目光也颇为冷冽。 柳眉却自觉后槽牙磨了磨,因为世清身边那名娇艳秀雅的女子正带着无比仰慕的目光,仰视着他,手臂柔若无骨地缠绕上去,紧紧贴着世清的肩臂,俯身为他斟酒。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柳眉做出判断,那两位……至少不会相互讨厌。 “这么长时间没见了,连个招呼都不肯打!”柳眉委屈地暗自嘀咕,不会真的是系统回不来,而眼前这个世清……早已不认得她了吧。 “走吧!”这时候解小川也过来看遍了所有的菜品,转了过来,来到柳眉身前,低着头望着她,“能猜到这一轮的结果了!” 柳眉的视线顿时便被挡了挡,等她再看向世清的时候,正见世清举手取了那女子斟的酒,俯首微闻一闻那绵长的酒香,随即一扬脖,灌了下去。旁边的女子登时大喜,巧笑嫣然,随即给世清又斟了一杯。 柳眉不知为何,一颗心就此沉了下去。 她敛回眼光,就要随解小川往外间走。 正在此刻,世清忽然开口了:“三和馆!” 三和馆的周师傅知道世清的身份,当下不敢怠慢,向前踏上一步,道:“三和馆周某在此,亲王殿下有何见教?” “听闻贵酒楼有一道名菜,叫做‘松鼠鳜鱼’,驰名天下,因何不选那一道,而是选了这道雪笋鳜片?” 松鼠鳜鱼是炸出形状的整条鳜鱼,上面浇酸甜口味的汁儿,而雪笋鳜片是炝炒后勾芡的鱼片,两者的风味南辕北辙,而烹饪难度,也不可同日而语。 周师傅见问,赶紧躬身答道:“是有这样一道,但是这菜名之中毕竟含了一个’鼠’字,恐难登大雅之堂,王爷身份贵重,小人等尤其不敢造次。” 世清没有回答,而是将眼光移开,望着旁边阳泉酒家出品的那道,菊花鱼。 柳眉忍不住觉得好笑,因为菊花鱼与松鼠鳜鱼几乎同出一源,只不过在粤菜菜式里改了刀功,将松鼠鳜鱼的花刀改做了菊花刀,刀功与名字一改,便不存在三和馆的这等忌讳了,倒也是鸡贼得紧。 周师傅见了,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似乎觉得有点儿不妙。只不过这人看起来一向心高气傲,一直到走出花厅,来到前厅里等候的时候,这位老周依旧是趾高气昂,挺胸凸肚,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直到茗园管事出来招呼,请他进去,他才满脸惊异,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什么,叫我?” “怎么会是我?” 直到进入花厅,三和馆的周师傅兀自无法相信或是接受这个结果。 柳眉他们在外间,一直听见这位周师傅无法控制地大声质询,“为什么是我?” 能听见魏老三在用他那抑扬顿挫的川音笑嘻嘻地奚落他,“技不如人,就不要给自己找借口嘛!与我一样,有酒喝,有女娃娃倒酒,有啥子不好么?” “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四川憨……”老周反怼回去,可话还没说完,花厅里不知怎么地,立刻就静了。 柳眉与解小川等人此刻正都候在外面,浑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世清那低沉而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 “本王来告诉你,你输的原因……” 在外间听着,柳眉的脸色便更难看了些。解小川见了,若有所思地别过头。 “头一回合,冷盘做得不错,口味中正,四平八稳,装饰倒也装饰得锦绣华美,堪称上品。”世清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漠视与冷淡。 “第二回合,选料与烹饪手法,却都不过是中下之流,调味或许与别家堪堪能并论……可谁与你说的,这热炒就用不得半点装饰了么?” 这句话切中要害,外间候着的三家相互望望,心中都是有数——在这一轮比拼里,这三家都是全力争胜,不敢有半分懈怠,在任何方面都力求尽善尽美,自然不敢放过器皿、摆盘与装饰。 而“三和馆”,终究是被第一轮比试中所展现的巨大优势蒙蔽了双眼,在这最该豁出去的时候反而选择了求稳,甚至又对自家菜品的本味过分自信,反而放弃了在刀功与雕花上的优势…… 眼下即便是世清批判他“目中无人”,甚至是“藐视尊上”,这周师傅都没的话反驳。 一顿教训,说到后来,世清的声音陡然拔高,轻喝道:“身为执掌厨事料理之人,本王还从未见过你这等轻狂傲慢、又不知进退的愚人——至于为什么输的是你,本王如今只告诉你一句:这一回,你又何尝做到色、香、味,样样俱全了?” 不知为何,柳眉在外头前厅里听见了这句话,转身就走。 她胸口好似被什么堵着,实打实地憋出一口气来。世清那话,每个字都好似撞在她心上一样——为什么输的是她,因为她还未能做到色、香、味……样样俱全! 解小川在她身后招呼邵大厨,“走吧,咱们也好回去准备。” 岂料柳眉回去,径直找了小红,拉着她说:“我两鬓怕是毛了,麻烦你替我拢一拢。” 林小红不知出了什么事,只顺着她的话,从袖里掏出一只篦子出来,将柳眉的鬓发拢住。 柳眉将辫子末端系着的玉坠脚抓在手里,把玩了一阵,突然说:“红儿,敢问你,有没有颜色鲜亮些的头绳儿。” 林小红对柳眉的要求没有别的话,当即拉她下去,在厨房外一个僻静的角落,支了一张小杌子让柳眉坐下,随即将她的发辫拆开,在原本石青色的发绳一侧,又编了一条桃红的头绳进去。 这样一来,石青压桃红,沉稳里透着娇艳。柳眉偏过头望着小红重新束好的长辫与玉坠脚,凝神片刻,立即起身,咬咬牙,似乎又恢复了最初的信心与勇气,对小红说:“我好了!谢谢你!” 远处邵大厨丝毫不明白柳眉怎么就突然跑去整理发式去了,在厨房门口傻站着发愣,口里喃喃地道:“这……这难道不该紧着准备下一轮么?” 解小川正巧从他身边经过,伸手拍拍邵大厨的肩膀,说:“磨刀不误砍柴工,由她去吧,你看这不就好了么?” 第76章 颜即正义(下) 柳眉一旦抛开心中的烦恼, 将全副心思都放到厨事上头, 整个人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 她在小红的帮助下, 将双臂的衣袖卷起扎好,再戴上鸿顺楼的人特别给她捎来的围裙, 转脸向邵大厨等人点点头, 说:“抱歉,我这里可以了,大家准备开工吧!” 解小川站在邵大厨身旁,望着柳眉,微微皱眉, 问:“可是你,真的决定, 就做那两样菜式了么?后一道听起来还好,可是头一道……会不会太简单了?” 柳眉听了解小川的话,忍不住叹气:她与解小川于饮馔之道上,似乎总是有着一条天然不可弥越的鸿沟:她总是执着于食物的本味, 力求将常见的食材做到极致;而解小川的做法, 即便到手是最普通的食材, 他也会用最金贵的东西去配——一个茄子, 用十只鸡去配;乡下的灰条菜, 用最好的火腿、玉兰片、高汤去配…… 不过毕竟是一起合作的伙伴,柳眉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打算与解小川说清楚,毕竟两人要一起合作,完成这道菜式。 “解师傅, 我……” “哎呀,解师傅柳师傅,两位都在啊!” 厨房外有人高声向解柳二人招呼,随即自说自话地走了进来。 这人正是“阳泉酒家”的主厨之一,李言。适才在前厅等候的时候,柳眉等人与鲁粤两家稍稍交流过几句,彼此已经知道了名姓。 这位李师傅人有些黑瘦,偏生又穿着一身深色的薯莨绸袍,更显得身材瘦小。但是这人看上去极其精明,一进门,双眼就骨碌碌地转着,在解柳二人的厨房里四处打量。 比试之际,这种去旁人厨房里打探的做法其实颇招人忌讳,柳眉与解小川都是见机很快,一见到李言进来,两人顿时一左一右,就上来堵住了来路。解小川更是仗着身材高大,往李言身前一堵,挡住了对方的视线。 “不好意思,冒昧打扰!”李言眼珠转转,他自然明白解柳两人都是忌讳他的,于是他带着一点点谄媚的笑容开了口,说:“只是我家烹制菜肴用的甜酒告罄了,不知两位可否行个方便,能匀给我们一些,少许即可,在下感激不尽。” 柳眉是个好脾气的姑娘,寻常时候,旁人过来向她借东西,她从来都不会说个“不”字,只要她自己还够,就不会藏着掖着不借。 可是这一次,柳眉看着李言的样子,却摇了摇头。 “柳师傅是觉得自家甜酒也不够用么?”李言故作惊讶地笑问。 柳眉勾勾唇角,皮笑肉不笑:“不是,我家的甜酒够用的。只不过眼下,你我两家是比试的对手,我家若是出于好心,借了甜酒与你,若是万一这甜酒有什么不妥,你家不好过,我家自然也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为防这种无谓的争执发生,李师傅,最好的方法是您寻个人,向茗园的管事说一声。茗园这里有这么多做饮食生意的,要做菜用的甜酒,无论是借是买,都极为易得,而且好过向我们这些对手来借!” 柳眉一口气说来,解小川在一旁,一面听,一面点头,对她所说的,完全赞同。 听柳眉说完,李言笑笑:“难怪刚才外头四美居的师傅,也在议论,说柳师傅肯为‘九大碗’出头,的确是年轻气盛啊!” 解小川与柳眉登时互相对视一眼,解小川登时笑道:“李师傅刻意提及四美居,是有何特别的用意么?” 柳眉至此已经全然明白,这李言过来,绝对不是为了借什么甜酒。 果然只听李言笑道:“果然解师傅是个明白人。已经两回合过去了,大家的实力彼此都看得清楚。四美居的功底深厚,原本在你我之上。我老李拉下了面子过来见两位,就是为了有机会让大家能走到最后一轮……” 这是阳泉酒家抛出橄榄枝,想要与柳眉他们结盟了。 其实柳眉明白李言所说的,四美居的鲁菜师傅是个什么实力,刚才两轮过去,柳眉心中自然有数。不说旁的,只刚才热炒那一轮比试里,四美居做的那道“油爆双脆”,乃是用滚油热爆肚头与胗片,对火候的要求极为严苛,几乎是早一秒则不熟,晚一秒则不脆——几乎可以说是中式菜肴里难度最高的菜式之一啊! 而且,据邵大厨说,四美居的师傅在烧炖技法上的造诣,绝不逊于热炒。 于是柳眉看看解小川,想知道同伴是个什么反应。只见解小川一对英挺的眉头正舒展开,嘴角上挂了点儿讥刺的笑意,只听他说:“说实在的,这一回合,可不比上一回。” “刚才那一回合,我们三家能有那样的默契,一起将三和馆排挤出去,其实是都算准了三和馆会轻敌。而现如今,就算是李师傅亲口告诉我,说你们阳泉酒家已经与四美居联手,要对付我们,我也绝不敢相信呢!” 解小川说得直白而犀利,那李言却老脸皮厚,脸色依旧是黑红黑红的,笑道:“难道,解师傅就不怕,我们与四美居结盟?” 他接着凉凉地说道:“解师傅啊,像你这样的年纪轻轻,走到这一步,大是不易啊!如果能再前进一步……” “更近一步,谁不想要?”解小川将李言的话拦腰截住,“可是靠着旁门左道得来的更近一步,要来也是授人以柄——” 柳眉在一旁连连点头。万一他们真的与阳泉酒家私下勾连,一起打败了四美居,到了最后一轮,阳泉酒家大可以率先将此事抛出,以此攻讦,将他们踩下去。 “好,好好!”李言黑黝黝的脸膛终于涨得通红,“年轻人,你们这样……这说得好听是年轻气盛,说得难听点是不识抬举,你道我阳泉酒家这几十年的字号,也是浪得虚名不成?你们难道真以为我们阳泉酒家技不如人?不过是想给你们年轻人一个机会……” “哼哼,如此看来,我倒确实该去与卢师傅会一会才是!”四美居的大厨姓卢,李言口中的卢师傅就是指的他。 柳眉在旁边嘻嘻一笑,说:“李师傅,那感情好,在你去见卢师傅之前,我们这里自然先会将您上门’借’甜酒的这事儿先传扬出去!一共就三方,彼此都是对手,看谁能信得过谁!” 就算是李言想要与四美居结盟,柳眉他们也能放出消息,令四美居怀疑李言的用心。 李言一听柳眉这么说,登时瞪圆了眼,扬起拳头,“臭小子,说话细声细气,跟个唱旦角儿的小戏子似的。” 时下“戏子”乃是贱籍,比之厨师地位更为卑下。这话说出来,鸿顺楼的大厨二厨帮厨们全不干了,当即围了上来。 解小川更是踏上一步,挡在柳眉身前,伸手便将李言的拳头一抓,伸手往后一推。 “李师傅,比试在即,奉劝你,还是多放些注意力在自家菜式上头,莫要做这些无谓之争。这里是在京里,闹下去,对您没有好处。” 李言用力一挣,这才从解小川掌中挣了出来,登时觉得解小川臂力大的惊人,绝不好对付。他自知鸿顺楼这里没了指望,便骂骂咧咧地去了。 * 解小川转过脸来,望着柳眉。 “又是一个‘最后一场’!”解小川面上并不见紧张,语音也一派轻松。 “是呀,若是不当做最后一场去拼,没准这就真的会是‘最后一场’了!”柳眉点点头。 这下子,她总算发现,解小川有时候是能与她想到一处去的。 “所以,你还是打算做那道菜式?”解小川问。 “是的!”柳眉抬头正视解小川,“不过你放心,我有把握,这一道,不会输与我们所做的任何一道菜。” 她要做的一道,乃是一道正统的红楼菜式:酒酿清蒸鸭子。 这一道菜,听来平平无奇,用料也很普通,但是做起来却很讲究,甚至充满仪式感。 柳眉亲自看过柳母做过一次酒酿清蒸鸭子,尝过味道,深知这菜式的特色在哪里。在这样的席上,做这等用料普通的菜原本很是冒险,可是柳眉却坚信,在这席争奇斗艳的比拼之上,这道酒酿清蒸鸭子,却能有它的一席之地。 除了酒酿清蒸鸭子,她还打算做一道石锅山珍烧鹿筋。 而解小川打算做的两道菜式,扎扎实实地符合解小川一贯的风格,一道乃是刺参扒裙边,有个非常应景的名字,叫做“见龙卸甲”,另一道则是金汤鱼唇。 柳眉对解小川这两道菜式也略持不同意见——她是超级不喜欢“鱼唇”的,因为怕越吃越蠢。至于解小川做的“见龙卸甲”,她曾经动念,劝解小川将刺参扒裙边改作刺参扒津白,由两味主料改为一主一辅。再者刺参与津白的味道也更加般配些。 不过,柳眉也知解小川未必会听她的劝。 既然两人意见相左,倒不如彼此都按自己的想法放手去做——这叫求同存异么!柳眉想。 于是,柳眉带着鸿顺楼众人,解小川带着且停居的伙计,各自忙碌。 柳眉这里,先将整只净鸭脱骨,在滚水中用文火煮半刻钟,再将鸭子浸入冷水,反复洗去浮油,再将辅料一一准备齐全,齐齐装入砂锅,准备上锅蒸。 厨房另一头解小川见柳眉在鸭子入笼蒸制之前,在蒸锅前面点燃一株清香。他不免略略分神,问:“你做菜难道还要烧香请神?” 柳眉白了他一眼,道:“你不信神仙?” 她想,解小川怎么样也是个古人,总不会是个无神论者。 岂知解小川双眉皱皱,冷笑道:“没用的神仙,信它做甚?” 柳眉扁了扁嘴,不信就不信吧!她跟着就解释了一句:“我这哪里是烧香请神,这是在给这清蒸鸭子计时。三炷香过,鸭子才能蒸到肉质酥烂……” 她一边说,一面打量解小川,觉得对方皱着眉头盯着灶头,神情有点儿不对劲。于是她赶紧过去,瞅了瞅解小川做的那两道菜。只见解小川已经实现吊好了火腿汁、干贝汁等鲜味浓郁的高汤,正待将刺参与裙边用高汤煨制入味。 “你是在担心浇汁,还是一会儿的摆盘?” 柳眉一瞅,就知道解小川的问题出在哪里。 解小川所熬制的那几味高汤都是上上品,用来煨制那两味主料也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只是在最后一步的浇汁,若是就这样浇现成的高汤,盆内便难免汁水淋漓,色相不美。 但若是将高汤熬稠了浇上去,因这汤汁本来就够鲜,稠了之后恐怕会过腻。 “勾个芡呢?”柳眉提醒解小川。 解小川摇头,“芡粉不妥,会影响这汤汁的味道。” “你有没有带栗子粉?如果没有栗子粉,现去寻几枚栗子,蒸熟了磨粉,也是来得及的。”柳眉是旁观者清,当即在旁提醒。栗子的味道与鸡汤、火腿等高汤的鲜味极搭,几味调和在一处,甚至有彼此推波助澜的效果。 一语点醒了梦中人,解小川听柳眉这么一说,喜得朝柳眉深深一躬,道了一声谢,接着抬起眼来,望着柳眉,说:“我最欣赏你的这种态度,就算是你并不认同我的做法,在我需要的时候,你一样愿意指点一二。” 柳眉洒脱地一笑,说:“当然了,咱们是一个壕里的战友嘛!这点算不得什么,你莫客气。” 说毕她就走了。 解小川没听懂“一个壕里的战友”是什么意思,稍稍停顿,思索了片刻,终于丢开手不再想这些,只管忙自己的菜式去。 柳眉那里,三炷香燃尽,她的“酒酿清蒸鸭子”便大功告成,待柳眉将葱姜等不需要的辅料一一挑去之后,便连砂锅一起,整锅上桌。 而此时她的烧鹿筋也已经完全煮至软烂。邵大厨将一只石锅在灶上烧热,将事先处理好的山珍放入,再连卤汁与鹿筋一起倒入石锅,厨房里登时听见响亮的“嘶啦”一声,就着石锅的余热,鹿筋的卤汁瞬间将数味山珍烫熟、入味。厨房里一时香气扑鼻。 解小川那头的菜式也已经完成。 那道“见龙卸甲”极其惊人,刺参与两块厚厚的裙边都是色泽红亮,上面浇上烧汁,烧汁中混了栗子粉,色泽金黄,缓缓地在海参与裙边上流动。 “走吧!” “等等我!”柳眉却极其多事地将周身衣衫整理一番,又特意将两鬓些许散发小心地拢在耳后,这才随着解小川与老邵两人一起出去。 * 与解柳等人一样,四美居与阳泉酒家两家,也都是主厨亲自带人捧了菜品上来。所以茗园的管事便特允他们一起亲自进入花厅上菜。 这次,花厅里末席上,又多了始终挂着一张脸的三和馆老周等三名厨子。 老周见了柳眉捧了一道砂锅鸭子上来,冷哼了一声,说:“若是老夫能参加这轮比试,必然用一道三套鸭令你输得口服心服。” 三套鸭是淮扬菜中的绝品,乃是将家鸭、野鸭、菜鸽分别去骨,然后将菜鸽填入野鸭,野鸭填入家鸭,一套三只,上锅蒸制而成。老周的意思,柳眉这一道蒸鸭,与三套鸭这等经典的淮扬菜式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呵呵——” 等哪天您真的进到第三轮了,再说这话也不迟啊! 柳眉从来不跟失败者多计较,只冲老周笑笑,一双手稳稳地,将那道酒酿清蒸鸭子放置在花厅正中的长桌上。一抬眼,忠顺亲王世清正坐在她正对面,目光凌冽,冷冷地注视着她。 柳眉只觉心神微乱,赶紧敛下眼帘—— 世清身边那女郎,依旧是那般婉约动人、柔弱无依,只是此刻已经自如了很多,面颊上也浮着些红晕,像是已经陪世清小酌了几盏。 柳眉按捺住心跳,定神先去看阳泉酒家的菜品。 她对粤菜没有多少研究,可是胜在在后世的时候是个彻头彻尾的吃货,尝过的粤菜经典不少,所以呈上来的粤菜也大多认得。 阳泉酒家呈上的四道,分别是八珍扒大鸭、猪手炆鲜鲍、肚包鸡、煎酿蛇脯。 柳眉在旁看得暗暗点头——这几道里含了粤菜的“扒”、“炆”、“炖”、“酿”等等手法,都是经典。最后一道吃蛇,正合粤菜“不时不吃”的特性,因为眼下正可算是“秋风起三蛇肥”的好时候。 阳泉酒家也做了一道鸭菜,与她做的酒酿清蒸鸭子正好撞了主料。 不过饶是如此,柳眉也很有底气——与阳泉酒家相比,他们这一方,就算不比对方更强,大家也至少是半斤八两,旗鼓相当,最后要看评判到底更加青睐哪一家。 再看四美居,呈上的,却又不同:专事鲁菜的卢师傅呈上的分别是葱烧海参、白扒四宝、砂锅散丹与诗礼银杏。而最末那道诗礼银杏,竟然是一道甜口的菜品。 柳眉登时觉得有些紧张。 在她看来,四美居定是有十足的把握,仅凭另外三道,就足以技压群雄。所以就算是那道银杏完全不得人缘,也不会让四美居被淘汰。 可是在这么多咸口的菜肴里,这道甜口的“诗礼银杏”,根本就显得鹤立鸡群,是否真会不得人心,据柳眉判断——不好说! 一时柳眉与解小川等人都被请出花厅,在前厅等候。 他们能隐隐听见花厅里有争论之声,过了许久,茗园的管事才出来,却并没有点中他们三家中的任何一家,而是径直将他们三方全部叫进了花厅。 花厅里的气氛很紧张,“九大碗”的魏老三与三和馆的老周似乎也参与了点评,刚刚争吵过一次,彼此都争得脸红脖子粗。 不过他俩谁说了也不算,最后的结论,还是要看席上的评判。 席上坐着三名评判,除了世清之外,另有两人,其中一名须发皆白,穿着月白袍子的老人家,柳眉知道这应该就是解小川的师父,太白楼的前任主厨白老爷子。另外一人则是个四十余岁的锦衣男子,柳眉从未见过。解小川就低低地在她耳边悄声指点,只说这是茗园的创建者,坊间无人知他真实的姓名,便都以“茗园主人”四字称呼。 白老爷子与茗园主人此刻都望着世清,意思是那最终的主意,还要靠世清来拿。 于是忠顺亲王世清清了清嗓子,沉声开口。 “请诸位进来,无非是因为众评判对刚才这一场比试的结果并未达成一致,所以本王略改了改规则,暂时不点评各家的表现,只点评菜式。” 世清话音既落,花厅里一片寂静无声。既然亲王殿下都这么说了,自然无人表示异议。 “说实话,各位的表现都很不错,以本王口味之挑剔,也极难为各位的菜式挑出多少毛病……”世清在上面说得冠冕堂皇,“不过,基于这些菜式的品相与口味,本王适才与几位评判一起,将这十二道菜肴分为了三等。” “第一等,自然是完美无瑕,味入极致,叫本王叹为观止,全然挑不出半点毛病——这样的菜品,席间只有一道。” 世清这样说着,所有人便都屏住了呼吸,惟愿世清口中道出的,是自家的菜品名字。 “是,四美居的葱烧海参!” 答案揭晓,四美居的卢师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柳眉眨眨眼:她已经大致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葱烧海参本就是鲁派名菜——海参原本没有什么味道,偏又沙多味腥,偏生这葱烧海参,用的是“以浓攻浓”的法子,以浓汁、浓味入其里,浓色表其外。所以这道海参才能如此色香味俱美。 “若是在座有哪位不服,不妨上来,品尝一下。”世清冷淡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看似大方,柳眉却觉得,这是世清在展示他的权威——看哪个不长眼的,敢不相信他的评判。 于是就有不长眼的解小川就此站了出来,来到四美居奉上的那道葱烧海参跟前,先持小银刀,切了一块海参下来,再用筷挟了,放入口中,微微咀嚼片刻。 紧接着,解小川的行动说明了一切。 只见他来到四美居卢师傅跟前,恭恭敬敬地拜下,口中说:“谨受教!” 须知解小川自己也是做了一道极为惊人的参菜的,如今连他,只尝了一口,就是这样的反应。虽然四美居的卢师傅一脸谦虚,可是旁人却都明白,能令解小川如此折服,世清口中那“完美无瑕”四字,绝非虚言。 “除此之外,第二等的菜式,只是略有细微瑕疵而已,也算难得。这样的菜式共有五道,分别是,诗礼银杏……” 世清的话刚出口,众人便顿觉得这一局,四美居已经赢了一道一等菜式,一道二等菜式,必胜无疑。 只听世清继续往下说:“……酒酿清蒸鸭子、见龙卸甲、猪手炆鲜鲍、煎酿蛇脯。” 这下子,竟是柳眉他们这一方,与阳泉酒家各占了两道。 “余下的菜式并列第三等。” 花厅里一片寂静。众人心中都明白,这一局,四美居已经率先胜出,剩下的两家则要决一胜负出来。 “等一等,亲王殿下,”阳泉酒家的李言这时候突然开口了,“鸿顺楼的那道酒酿清蒸鸭子,得居第二等,而阳泉酒家的八珍扒鸭,则忝居末流。殿下,在下不才,斗胆想要品尝鸿顺楼的菜式!” “我来告诉你,你那道扒鸭,不行的,跟人家差老大一截子哟!”旁边魏老三立即站了起来,手中还比划着“老大一截子”。 “让他尝!”世清坐在上首,淡淡地开腔,“大家都是能尝得出味道的。” 世清的言下之意,若是这李言胆敢昧着良心,强称自己的菜式胜过那道酒酿清蒸鸭子,只会自取其辱,为整个厨界所不齿。 李言听了魏老三与世清的话,皱了皱眉头,却还是厚着一张脸皮,去尝了一口柳眉的酒酿清蒸鸭子—— 他砸吧砸吧嘴,愣是没说出来话。 柳眉的这一道蒸鸭子,说简单,非常简单——鸭属“水居者腥”,所以用酒酿同蒸,去其水腥味,搞掂!可说不简单,也不简单——这道蒸出来的成品,汤色清冽,肉质酥烂而鲜美,而且,完完全全是去了腥味之后的醇香鸭味,非常纯粹。 相形之下,阳泉酒家的八珍扒鸭,试图以八珍之味入鸭肉,那味道却太多太杂,有些喧宾夺主,甚至还不曾将鸭肉本身的寒性尽数掩住。 可这李言竟然还不甘心,顺便动手,将解小川做的那道“见龙卸甲”也切了两块尝尝,尝过之后,也是无话可说,无奈之下,只得朝上首坐着的评判拱拱手,无声无息地退了回去。 坐在世清下首的白老爷子便开口相询:“殿下,如今这京城官府菜与南方粤菜各做成了两道二等菜式,殿下是否认为他们两家战成平手?” 岂料世清一抬手,径直指指柳眉与解小川站着的方向,说:“本王身负最终裁决之责,在此判定,这一轮,鸿顺楼与且停居,胜。出局的是阳泉酒家。” 这个裁决出人意表,花厅中人人吃了一惊,静了片刻,随即,在旁边魏老三的大声叫好声中,李言失声问道:“王爷,这是为什么呀?” 世清面色一如既往地清冷,只见他双臂轻轻一振,弹弹衣角,起身站起。世清旁边的女郎却没坐稳,一个趔趄,险些就此摔下座去。 “你……敢这样与本王说话?”人冷,言语更冷上十分。 “不……不敢!”李言这时候终于想起了有关这位冷面王的一些传闻,什么砍手啦、拔舌啦……登时吓得抖了起来,“小人……小人只是,小人只是,想……想向请教……” 旁人这般听着李言说话,都替他觉得想哭。 “也罢!”世清的声音终于稍稍放缓,唇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施施然地道:“本王当然可以告诉你原因。” “单论菜式,你们确实是势均力敌,战至平手……可是,”世清抬手,正正指着柳眉的鼻尖,“可是,她长得,比你好看一点!” 世清这话说出口,花厅内所有人的目光尽数朝柳眉脸上,刷刷地扫了过去。 柳眉此刻是男子装束,再加上眉眼清丽,看上去活脱脱是一名年轻俊秀的美少年。偏生她过来之前,还特特将自己收拾了一番,眼下更是站在一众汗津津、油腻腻的厨子之间,更是齐整白净,看上去舒服至极。 世清的话,叫旁人听在耳中,自然理解为:“他”长得,比李言好看些。 这正符合了忠顺亲王本人喜好男风的传言,众人都觉得这鸿顺楼的小柳师傅上辈子烧了多少高香,竟然叫这忠顺亲王给看上了。 李言则呆立在当地,痴怔半晌都不曾反应过来:这到底是什么理由? “王爷,小人想问,这……这还是厨师之间的比拼么?”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李言终于耐不住了,将有关忠顺亲王的传言都抛诸脑后,站在花厅之中,不管不顾地大声问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脑洞小剧场: 某个月黑风高之夜,某人工智能(AI)暗搓搓地去云端下载了一个《AI撩妹指南》文件,翻了翻,见上面用程序语言写着,“撩妹首要,夸其美貌!”某AI深以为然,当即写入自身程序。再往下看,见是写着“投其所好,不怕尬撩”,某AI想了想,也觉得很有道理,遂继续写入……不多时,AI弃了文件,潇洒离去。不想那指南文件亦是一个简易人工智能,这时候惊问:“这位仁兄,我这许多语句都很有用,你因何只取了这几句?” 某AI回头一笑,曰:“……你猜?” 指南文件陷入死循环,卒!没能等到人工智能妹纸上线的那一天。 【以上纯属脑洞,与正文无直接关联。】 第77章 心有灵犀的饮食 李言被忠顺亲王世清给出的荒唐理由气昏了头, 此刻竟不管不顾地当着众人, 大声问了出来。 世清却背手而立, 面色殊无波澜。众人都只听他淡淡答道:“俗语有云,相由心生。本王一见你, 便知你是个善于上下钻营, 左右勾连的人,根本不曾将所有心思都放在饮食烹饪之上。” 众人一听——原来亲王殿下口中的“好看”,是这么个意思。 “你适才呈上的那道肚包鸡,调味本已接近完美,唯独火候差了那么一点。以至于肚不够脆, 而鸡则不够入味……” 这肚包鸡,原本也是粤菜中的经典菜式, 一道完美的肚包鸡原该猪肚爽脆弹牙,鸡肉则滑嫩鲜美。 “……有这点瑕疵在,原本至少能够位列二等的菜式落到第三等。李师傅,到如今, 你是否后悔, 将那许多辰光都耗在了另外两家的厨房门口?” 饶是李言脸色向来黑红, 听世清这番话说完, 他也惊得脸色惨白——万万没想到, 他私底下那些小动作,不仅全没瞒过世清这位评判,而且此刻被当众抖了出来。 至此,柳眉等人才知道, 这李言,真的不止造访了他们一家,四美居那里,他也去过了。 “活该!”魏老三听明白了这一切,非常有力地在旁点评一句,概括了大家的心声。 这时候众人再看看柳眉那张俊秀而坦白的小脸,自然也能理解世清所说的“好看一点”——年轻人么,心思纯净,不含杂念,大约是这一点才得了忠顺亲王的青眼吧。 邵大厨站在柳眉侧后方,他一向后知后觉,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们家的“柳师傅”,原本是个姑娘家啊,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已是不易,这会儿怎么能让旁人随便乱看?他赶紧跨上一大步,想要挡在柳眉身前,拦住旁人的视线。 然而解小川比他快了一步,正正地挡在柳眉跟前。他身材较柳眉为高,完完全全挡住了世清的视线,此刻略略欠身,只道:“谢王爷抬爱!我等先行告退,准备那最后一局去了!” 世清不曾答话,目光清冷,在解小川面上扫过——这已足以令解小川心中发寒。 不过世清也未多说,只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出去。随侍他身边的美人此时赶紧又斟了一杯美酒,恭敬起身,伺候世清回座坐下。 * 柳眉回到厨房里的时候,完完全全是一副要哭的表情。 她怎么也没想到世清竟会那样……如今是她最不希望的事情发生了,世清,那样的一个人,难道会因为她,所以在评判各家菜式之际,有所偏颇? 还有,当众说她“好看”,这厮到底是什么意思? 邵大厨担心地看看柳眉,心里想:拜托啊,柳师傅,打起精神来,这比试还没完,还有最后一轮啊! 而解小川却直接得多,他径直走到柳眉身边,伸出一只手,放在她肩上,柔声说:“柳师傅,刚才那一局,你胜阳泉酒家胜得当之无愧!” 柳眉破天荒地没有立即跳起来将解小川的手掸掉,似乎觉出一阵缓缓的暖流从肩上传递至身体内。 “你要知道,在此间所有的人,都信你,明白你……连我,都好像在不由自主地……佩服你。” 邵大厨和其余的人一起围拢过来,带着钦佩的眼光一起对柳眉行注目礼。 解小川抬起手,从旁取了柳眉的围裙,转到她身前,替她戴上。 “不过,柳师傅,你还有一次机会能证明自己——我们说了多少次,把每一回比试都当做最后一回来拼,如今,真的到了最后一轮了……” 是呀,柳眉想,这是最后一轮了,也是最强大的对手——从四美居卢师傅适才的表现来看,简直是无懈可击! “谢谢你!”柳眉哑着声音说,也冲解小川点点头。 至此,她倒当真开始觉得,与这么多人在一起,很有个团队的感觉。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林小红那清亮的女声从墙角响了起来。 这时早已经过了子时,小红不比柳眉她们,一直在全神贯注地熬夜比拼,所以一个掌不住,就在厨房一角找了个地方稍稍歪一歪,正好错过刚才的好戏。 “竟有此事?”林小红听了,却是火大,“我要去寻茗园管事理论——就算是亲王殿下说得不无道理,我也要茗园出面发个话,给我们鸿顺楼正名!刚才那一轮我们赢得堂堂正正,不能被人用这种理由混淆了视听。” 柳眉一想也对,原本刚刚他们赢得光明正大,偏世清一句话,就让这件事变得狗血起来。 “可你千万别招惹忠顺亲王……”柳眉不忘提醒朋友。 “放心吧!茗园的管事我熟,茗园主人我也见过一两面,是个明理的人。”林小红整束衣衫,抬脚就出去了。外面自然有侍者引小红去见管事。 “还有两道汤,”柳眉努力将全部心神都转移至最后一回合的比拼上,“你想做什么?”她问解小川。 “四美羹!”解小川正在出神,听她这样一问,立时回答。 “用四美羹去对抗四美居,”柳眉听了轻轻一笑,“解师傅好大的气魄!” 解小川做的四美羹,她曾经见过,色相美极,宝玉大赞过的,味道想来也不会差。 “你呢?”解小川反问。 “我?我打算做个火肉白菜汤!”柳眉蛮有把握地说。她要做的,可绝对不是高老先生笔下厨房做给黛玉的那道汤了,而且绝对不放青笋紫菜虾米。 解小川冲她微微一笑,说:“你还是那副样子!” 柳眉点点头,她知道自己还是在走老路——将常见的材料做出最极致的味道。看起来,解小川已经是接受了她这种风格了。 “我等着观摩你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解小川冲她点点头,自转身去忙。 柳眉就带着邵大厨等人一起开始收拾火肉与白菜。 这里的白菜都是上好的津白与黄芽菜。柳眉早先看解小川做“见龙卸甲”的时候,就觉得不用那上等津白实在是可惜了。就因为这个,她才动了念,想要做这火肉白菜汤。 而火肉这种食材也并非火腿,而是将猪肉带皮在火上烤制,一直烤到外面的肉皮焦黄坚硬。在京中,最上等的火肉身价可与金华火腿等同。这种烤制好的火肉格外硬,不能直接食用,但是用小火炖煮熬汤,却鲜美异常,炖煮之后的肉皮会生出一种极富弹性的柔软口感①——然而这火肉却不是主角。 真正的主角将会是那上等的津白——浸润了火肉浓汤的鲜味,同时又保留蔬菜鲜甜的津白。 柳眉选择这道汤,也有她自己的考量。她比较熟悉鲁菜,知道鲁菜的汤菜以清汤和奶汤的菜色为多,汤味清鲜,而汤中主料却往往会选择素菜。经典的汤菜菜色莫过于奶汤蒲菜②,那道菜式汤鲜而菜脆,曾号称世间汤菜第一。 这一次,在最后一战里对上了技高一筹的四美居,柳眉选择的,却是直接对抗——只要我的汤比你的鲜,我的菜比你的脆,我自然完胜碾压!可若真是技不如人,我便也愿赌服输。 转眼间,柳眉已经将烤好的火肉削成带皮的小片,浸入水中开始炖煮。 正在此时,茗园的管事突然亲自到此,请柳眉与解小川两人一起前往花厅见诸位评判。 柳眉担心小红,连忙解下围裙,净了手,与解小川一起出门。 两人赶到前厅,正见到所有的人都聚在此处。四美居的卢师傅,此刻正低着头站在世清等几名评审的面前,他的右臂此刻已经用白纱白布包起,吊在脖子上。此刻柳眉等人能见到那白布上犹有血迹,一点点渗出。 “卢师傅这是……”柳眉忍不住惊问道。 “卢师傅这是一招不慎,伤了右手,看样子,是要弃权了!”开腔说话的是三和馆的老周,他说话一向阴阳怪气,充满了嘲讽。“柳小哥,没想到,最后竟是你们捞这个便宜!” “是呀!”这回“九大碗”的魏老三也表达了由衷的惋惜,虽然他也很欣赏柳眉他们,但是这魏老三刚才跟人赌了几两银子,赌卢师傅会赢,这会儿眼看着银子打水漂,自然也难免心疼。 柳眉与解小川对视一眼,都是有点儿猝不及防——对方竟然弃了权?那他们是不是就不战而胜了?这说好的最后一战呢? 柳眉稍微耸了耸肩,她正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却别这样的“意外”拦住,她觉得浑身不得劲。 这时候茗园的管事进来,将众人一起请进花厅。柳眉发现小红这时也站在花厅的一角,两人视线相遇,互相使个眼色。 * “听说卢师傅出了‘意外’,伤了手,无法继续完成这最后一回合,汤菜的制作?” 众人进入花厅之后不久,忠顺亲王世清便老实不客气的当众开口。他口气高高在上,却嘲讽满满。 四美居的卢师傅满面通红,却也不得不出列,向世清等人行礼,惭愧地道:“回禀亲王殿下,确实是小人太过不小心……” 世清却没等他说完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看起来,在这世间,滔天的权势确实是令人畏惧。” 这话说出来,柳眉等人在卢师傅背后看得清楚,只见这位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大师傅,几乎是双脚微微一跳,双肩一震,马上抬起头,却又立即低下头去—— 这么说,这卢师傅,当真是因为畏惧世清的权威,心中既怕夺了头名之后惹世清不喜,又不想当着众人的面输给柳眉解小川,所以故意搞出了这样一趟“事故”。 而世清这人脸皮却好像很厚,见卢师傅如此,他依旧继续往下说:“不过,这只是证明,你对厨艺与饮食还未执着到物我两忘的境地。也罢,本王只不过是出任评判而已,不能对你的人品心性苛求什么……” 说着,世清脸上浮起淡漠的微笑,“……只是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竟然能甘心放弃!你这等逆来顺受的心性儿,与妄加猜疑的个性,在本王眼里,你甚至还不如刚才开口为自己争取过的李师傅——” 阳泉酒家的李言听了世清这等“褒奖”,虽然尴尬,但还是非常讨好地冲上头的世清遥遥拱手,尬笑着示谢。 而卢师傅听着世清的奚落,依旧低着头,脸涨得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世清双手扶着椅背,施施然又坐了回去,唇角勾起,笑容里满是嘲讽,看着卢师傅,说:“好教你得知一件事——” “就在你出这‘意外’之前,本王本来已经当着几位酒楼主家的面做出了决定,本王不会参与这最后一轮汤菜的评判,以示公正……” 林小红此刻就混在那几位酒楼主家之中,站在花厅一角。听见世清这么说,这几位一起开口,点头道:“王爷说得是!” 这话说出来,卢师傅耳中登时“嗡嗡嗡”的一阵直响。 ——忠顺亲王世清,竟然亲自应允,他不参与最后一轮的评判;而他,竟然蠢到就这样自动放弃了最后一轮? 一念之差,“中华鲁菜”的名号,与那御笔亲题的金字招牌,就此离他而去……是他,拱手将这些送与了他身旁的两名年轻人? 旁边四美居的二厨连忙上来扶住了卢师傅,否则他便真的站不住了。 “本王一直以为,考校厨艺,不止是考校厨子的手艺,更是在考校厨师的品行、心性,乃至于……信念。所以,经过这几轮考校比试,场间余下不败的两位,便是这代表京城官府菜的两位师傅。”世清的语气稍转和蔼,眼光也转向柳眉与解小川。 而解小川与柳眉则互相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难以置信——难道,他们真就这样赢了? 柳眉更是觉得,与解小川一起经历这几轮比赛之后,她倒是觉得,解小川这个人,是个值得信赖的伙伴与战友。 “不过,这代表京城官府菜的,竟然是两家酒楼的代表,”世清说着,在自己坐着的圈椅内斜斜倚靠,以手支颐,仿佛真的有点儿犯愁,“皇上应承的御赐招牌只有一面,如今却有两家酒楼……” 世清这话一旦说出口,柳眉立即觉得解小川看向自己的眼光已经发生了变化。 ——只因世清一句话,她的战友,秒变了对手。 “因此,本王提议,既然这一次比试的最后一轮,因为卢师傅的’意外’而中断,我看,倒不如由最后这两家酒楼的高手,来做一个对决吧!” 世清在上头这么说,旁边几家酒楼的厨子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听见这话纷纷鼓掌叫好。 “柳师傅年少有为,我是看好柳师傅的哟!”帮柳眉说话的,一定是带着川味口音的魏老三。 “两个都是年轻娃儿,若论真本事,怕还是那位稍年长些的解小哥要好些吧!”说话阴阴的,是三和馆的老周,他看到四美居卢师傅的遭遇,心里已经渐渐转过来,觉得自己输得也不算那么丢脸。 倒是席上坐在世清身边的白泓太白老爷子赶紧冲世清拱手,说:“王爷也知道,解小川是草民的劣徒;适才他乃是与人协作,一起烹饪,草民以为倒也罢了,可如今要评判他与旁人直接对阵,这个……草民还是自请回避好些。” 其实白泓太一直未曾想过“回避”之事,直到刚才茗园管事进来说事,随即世清自己表态,退出最后一轮汤菜的评判。所以这时候白老爷子便不好硬撑着不开口了。 “不必!”世清的眼光居高临下,在柳眉的面孔上略扫了扫。 柳眉觉得这人的眼光突然变得有点儿“狡黠”。 “适才是菜系之间的比试,所以又是冷盘又是热炒的——如今这两位既然系出同源,本王以为,再考校菜式,已经没有什么意思!” 众人听世清这么说,纷纷觉得这场比试正在朝着极微妙的方向发展,也越来越有趣起来。 “不如这样吧!”世清转头看了一眼白老爷子。 “解师傅是白老爷子的高足,而这位柳师傅,多少与本王有些渊源……” 听这话自世清口中亲口说出,柳眉低下头,一来她需要避开那灼灼而来的目光,二来她也确实心底震动,世清口中的“渊源”,到底是什么意思。 “本王想出个有意思的题目,考校厨师与出题人的默契。” 这一句话出口,众人都听懵了,齐刷刷地抬头望着世清。 “所以,这一场比试,由白老爷子和本王,分别为解柳两位出题。” 花厅中众人更是不明白了,不一样的题目,如何比试? “不过,白老爷子与本王出过题目之后,却不会另外将题目告诉两位师傅,而是由他们自行猜测,我们两人最希望他们做的一道饮食是什么,然后将这道饮食完美地呈现出来。” 花厅里听着的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世清说,这考校的是厨师与出题人的默契。 立时有人觉得解小川占了大便宜,“解师傅与白老爷子是师徒,白老爷子想要的菜式,没准解师傅是晓得的!” 的确,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多少也该是有默契的。 岂料世清唇角微抬,冷笑道:“是不是有默契,等比试过了才知道!” 说着,他定定地看向柳眉,缓缓开口:“……说不定,本王与这位小柳师傅,才是更加心有灵犀的一对呢?” 这话说得暖味,花厅中人莫不纷纷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不过也确实有人在想,这忠顺亲王殿下,好男风,又好吃;而这位小柳师傅,又好看,又会做——确实,蛮登对的。 “两位师傅,你们可愿接受,这场比试?”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解柳二人面上。 解小川站在柳眉身边,缓缓向上首的忠顺亲王与白老爷子躬了一躬,拱拱手,说:“解某愿意!” 柳眉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开腔,花厅中余人自然起哄敦促。 柳眉一瞥眼,见到旁边林小红在对她挤眉弄眼,柳眉心中一动,明白小红是在向她示意,不要顾念鸿顺楼,不愿意就不要答应。 她想了想,却也躬了躬身,学着解小川的样子,拱手低声说:“我……愿意!” 在躬腰的那片刻,柳眉便觉得,她与身边的解小川之间,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鸿沟——其实这鸿沟本来就在,只是表面的一时和谐,令她不曾注意到而已。 * “取纸笔来!” 世清见两人都就此答应,当即命人将文房四宝送来。 “茗园主人,为免将来有人再随意议论这一场比试,索性请你来做个仲裁。”世清这么说,茗园主人便也点点头,双掌一击,茗园自有侍者上前,在他与白老爷子两人跟前撑起屏风,这样解柳二人在外,完全见不到两人会写些什么。 世清与白泓太各自执了笔在手中,世清想也未想,提笔一挥而就,随即转交给茗园主人,后者取了世清所写,盛在一只匣子之中。 “老爷子务须多想,只写你最希望爱徒做的便是!本王也是,本王也只写,此时此刻,本王最希望小柳师傅为本王做的。” 白泓太经世清这样一提点,当即落笔,也是写了几个字,随即也交与茗园主人,盛入另一只匣子。 瞬间屏风撤去,解柳两人,直面座上高坐的世清与白泓太。 “两位,本王只提醒最后一句,毕竟还是考校两位的手艺,虽然默契很重要,可是届时呈上的饮食若有绝大瑕疵,即便是你猜得一无二致,也不见得就能赢得这场比试!” 世清说出最后一句提醒,随即点点头,轻快地道:“开始!” 世清一下令,解小川转身就走,径直出厅。 柳眉却在原地没有挪窝,她的视线,正正对上世清的。 她似乎还未曾真正意识到,这真正的最后一战已经开始;而她也还全然没想明白,世清想要的“心有灵犀”,究竟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①火肉白菜汤的资料出自邓云乡先生的《红楼识小录》。 ②奶汤蒲菜的简介参考百度百科“奶汤蒲菜”。 P.S. 大家发挥想象,想想小柳同学会做什么吧!反正明天某人已经准备好大撩特撩了。 第78章 百味之本 柳眉独自一个, 慢吞吞地穿过茗园宽阔的明廊, 脑子里乱乱的。 林小红被留在适才的花厅里, 而邵大厨等鸿顺楼的人,刚才就还一直留在厨房里没有出来。 这时早已过了丑时, 茗园上空的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而园中的灯火与喧嚣,此时也已渐渐变得寂寥。 世清最想要的饮食? ——她哪里来的半点头绪? 若说世清还如以前系统在的时候那样,能读她心中所想,两人应该可以算是有作弊性质的心有灵犀的吧? 可是如今系统不在,而且她脑海里也确确实实空空如也, 一样饮食都没有想到,这世清, 凭什么就那么相信她,相信她能与他……心有灵犀呢? 柳眉扶住身边的白玉栏杆,望着欢宴过后的茗园,人们是餍足的, 却也是疲倦的……眼看这天色一点点地亮起, 这曾经喧嚣着沸腾着的巨大欢场, 却终将归于寂静——就仿佛人生。 想起世清, 柳眉心中又浮起一点点微妙的感觉。 她曾经一度以为世清是明白她的, 两人在某些特定的事情上,是能够同步的,到后来却发现,这只不过是因为系统能读她的心的缘故。 可是如今系统却不在了, 而世清也显得……好遥远。 “柳师傅,柳师傅!”邵大厨与二厨“没经验”沿着明廊自远处奔过来。 “柳师傅你没事吧!”老邵摸一把头上的汗,他当真是急得狠了。 “怎么了?”柳眉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刚才解师傅回来,一回来什么都没说,就将我们那边但凡好一些的材料都搜罗了去,说是他要用。”二厨微微喘着向柳眉解释。 “我们没等到您回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怕您是事先与他商量过的,便也没敢拦着,只是越想越不对劲……” 所以邵大厨与“没经验”就丢下厨房里所有的事,出来找她了。 柳眉这下子明白解小川早早回去的用意了。 此前且停居与鸿顺楼准备的材料,大多是为了那四回合的比试而准备的,他们比试到现在,好的食材,已经快要告罄了。尤其是解小川的且停居,他做的菜式,如那“见龙卸甲”,都是极其耗费高汤,耗费材料的菜式。且停居那边真正得用的好材料恐怕已是所剩无几。 所以解小川早早回去,趁她与林小红都不在,赶紧将鸿顺楼这边能用的材料都挑到他那边去,丝毫没给柳眉留下些什么—— 谁叫他们两人眼下是对手呢? 柳眉低低地叹了口气,她早就明白解小川该是这样一个人。 这个人心底有压抑不住的野心,而他的一颗功利之心,则令他能够在眨眼之间,自动从队友切换成为对手,并且做出给对手添堵的一切事。 所以世清只说了一句话,就令解小川原形毕露,翻脸不认人。 柳眉沉默着:这么说来,难道她还得感激世清? 说实话,眼下站着不同的立场,解小川的行为,柳眉能理解。 只是这个人,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想与之合作了。 “是这样?”听见柳眉说了来龙去脉,邵大厨与“没经验”同时跳脚,纷纷挽起袖子,表示要将解小川抢去的食材都抢回来。 柳眉看着眼前这两人,心底稍暖:虽然一个曾经膨胀过又幻灭过,另一个又憨了些,可如今眼前的这俩,才扎扎实实是她的“真”队友。 “不用,不用着急!反正我还在考虑敲定最终的菜式,等一会儿我想到了,再拜托两位去抢材料!” 邵大厨那俩赶紧拍胸脯,表示只要柳眉开口,他俩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 柳眉深吸一口气,将思绪从解小川身上扯回来——她要好生考虑的,究竟还是世清。 那么,问题来了,世清此刻最想要的饮食,会是什么呢? * 一时解小川与柳眉两个,并肩回到了花厅之中,两人各自捧着一个食盒,食盒里盛着各自做好的成品。 立时有茗园的侍者上来,从两人手中接过食盒,将里面的盛器取了出来。 解小川的盛器极为精致,是一只瓷制的三足鼎。 “这是什么?”世清率先发问。 说实话,解小川的这只三足鼎从食盒里取出来的时候,花厅里众人就都觉得诱人的香气不断地往外冒,纷纷探头,想知道这是什么菜式。 “回禀亲王殿下,这道菜名叫做‘问鼎天下’!”解小川朗声答道,“是以海参、鲍鱼、干贝、鱼唇、鹿筋、花胶、鱼肚、鸽子、鸽蛋、火腿、排骨、鸡鸭脯肉、鸡鸭胗片、冬笋、冬菇等新鲜食材,先分别烹制,再入一锅,以上鸡汁、火腿汁、干贝汁加绍酒煨之,最后盛入一鼎,寓意一鼎打尽天下之鲜。” 听这名字,雄心立现。 世清微微颔首,而他身旁的白老爷子,却不知为何,现出几分紧张的神色。 再看柳眉呈上的,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砂锅,盖着锅盖。 “里面是什么?”世清抬眼问她。 “王爷一看便知!”柳眉笑笑,没有多说。 世清瞥了她一眼,自去揭开了砂锅的锅盖。 旁观的人,都是“噫”的一声。 待揭开锅盖后那一瞬的水汽散去,众人都惊异地发现柳眉呈上的砂锅里,盛着的一钵,竟然是米饭——寻寻常常的白米饭。 “柳师傅……你这是……认输了么?”在坐席一侧旁观的魏老三高声惊问。 此时此刻,最为懊恼的人莫过于“九大碗”的魏老三。可怜他刚才又和老周等几个赌钱,押上了十两银子赌柳眉会赢。所以当看到一钵白米饭出现的时候,魏老三最难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眉不答,旁人都以为她技不如人,索性认输。极少有人会想到解小川那一鼎“问鼎天下”里,有多少食材,本是鸿顺楼准备下,由邵大厨他们事先炮制的,否则仅凭解小川所用的时间,哪里能做得出这道“问鼎天下”。 可就在此刻,坐在世清身旁的白老爷子倒是“咦”了一声,俯身仔细打量那只砂锅里的白饭。 他看看世清,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亲王殿下,草民可否……?” 世清点点头,亲自动手执勺,往白老爷子面前的碗里舀了一勺米饭。 而白泓太双手托了碗,置于面前,细细地端详。 茗园的花厅内灯火通明,照见白老爷子碗里那一勺米饭,晶莹剔透,粒粒分明。白泓太执筷,轻轻一拨,只见那米粒与米粒,虽说松散,却微有黏连,若即若离。 解小川在下首,见到师父如此郑重其事地端详柳眉煮出的一钵米饭,反而并未动筷品尝自己所做的那道香气四溢的“问鼎天下”,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偏头看看柳眉,见柳眉神色平静如桓,仿佛白老爷子那等郑重其事的态度,丝毫不曾出乎她的意料。 终于,白泓太往自己口中送了一筷米饭,细细咀嚼之后,斜签着身子向世清躬身,随后放下了碗筷,并不说话。 而白泓太在品尝柳眉所做的米饭之时,世清却专注地用筷拨弄解小川那只瓷鼎中的诸般菜色——只是拨弄,似乎在犹豫,到底该挟什么品尝才好。 待白泓太放下筷子,世清却也丢开了“问鼎天下”,自己去盛了一勺饭。他甚至先换了一双干净的筷子,才挟了米饭送入口中,慢慢细品。 解小川对世清的反应并不意外,此前他见到过世清凝视柳眉的眼神,也见过柳眉独自一人凭栏、忧思难遣的样子。他心中早有些预感,无论柳眉呈上什么,哪怕是鸩酒,只怕世清都能甘之如饴。 可是,解小川心底却总还是存了一丝希望,一点疑惑—— 这样一钵白饭,总是要配菜的吧! 解小川一早就知道柳眉煮了这样一钵白饭出来,他甚至想过,柳眉所做的,恰恰正是最能陪衬他那道“问鼎天下”,就好像柳眉这个姑娘,落落大方,善解人意,会是他最好的搭档一样…… 只不过解小川自己也知,经过这样一回,柳眉是决计不会再与他搭档了。 可是,那御赐招牌的诱惑,对他来说也太大了——毕竟“且停居”眼下只是后起之秀,在京中名声尚且不显。因此,一名萍水相逢的寻常女孩儿,一名大户人家的厨房婢女,对于解小川来说,分量万万比不上一块金字招牌。 可是,令解小川失望的是—— 世清吃了一勺柳眉的米饭,自己动手,又盛了两勺……一直到他将自己碗中的米饭一粒粒吃得干净,世清都不曾再碰过解小川呈上的菜式。 * 世清放下手中的碗筷,低头执杯,将杯中酒浆一饮而尽,又取了帕子在唇上轻轻抿了抿。 “依本王所见,眼下胜负已分,白老爷子,您说是不是?”他转头看向白泓太。 白老爷子恭敬地点头,道:“是!早已全然清楚了。” 旁边茗园主人发话,淡淡地说:“王爷,白老爷子,在下忝居监察仲裁之责,虽然两位都不曾尝过那道‘问鼎天下’,可是为了公平起见,在下还是会同时品尝两样。” 世清与白泓太俱无异议。 于是茗园主人执勺,先是舀了一勺柳眉的米饭,再将眼光移向解小川的“问鼎天下”。 只见盛在瓷鼎中的菜式,色泽金红,香气诱人,似乎连鼎内的汤汁都浸透了各色主料浓郁的鲜味。 茗园主人犹豫了一下,执勺舀了一勺汤汁,就想往米饭上浇上去。却不防世清与白老爷子同时开口道:“不可……” 世清见茗园主人住手,便也住了口,而白老爷子却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就算这汤汁再美,也宁可一口吃汤,一口吃饭,分前后食之,方两全其美。①” 茗园主人愣了愣,终于还是从了白老爷子的建议,尝了一口汤,又尝了一口白饭,思索片刻后,放下了筷子。 “依在下之见,这两道……”他本来想说“菜式”的,突然想起柳眉做的乃是米饭,赶紧改口,说,“饮食,都是上乘之作,均无明显瑕疵。” “这道‘问鼎天下’,经过烹制以后,各色上品食材的荤香融为一体,细品去,各自的味道却依旧鲜明,可谓味中有味,各味缤纷!” 茗园主人也是出名的老饕食客,对于菜式,这是极高的评价,旁边四大菜系的名厨听了都纷纷点头。 “而柳师傅的这钵米饭——在下只想说,到了这个点,在下的胃袋,早已什么都不惦记,可就是空落落的,惦记着这一碗米饭。” “更何况,是如此动人的一碗米饭!” 他说着起身,遥遥向柳眉躬身,道:“谢谢柳师傅想着。” 柳眉只淡淡一笑,应道:“您别客气。” 此时东方既白,众人这才省起,已经是一夜过去。席上的评判坐了一夜,品尝了各种各样的美食,可是倒头来,一碗朴素的米饭,却能给人以最为温暖的慰藉。 “不过,最后这胜负,还是要按照亲王殿下与白老爷子事先约定的规矩来!” 茗园主人双掌一拍,命人去取事先封存的匣子。众人都知道,这已到了分出胜负的关键,因此无不翘首看着,想知道两人事先都写了些什么。 茗园主人率先开了世清的那只匣子,将世清事先写的条幅取了出来。 众人又是“咦”了一声,只见上面写着“百味之本”四个大字。 解小川皱眉,偏头看向柳眉。他只见柳眉立在他身旁,望着席上诸人微微地笑着,眼中却蕴着些些温润的水汽。 他哪里知道,柳眉心里记得明明白白的,某位名垂青史的食客老饕,曾经在他的食单中记下,“饭者,百味之本”。 果然便听世清朗声应道:“本王心中的百味之本,乃是甘醇米饭。饭之甘,在百味之上!知味之人,遇好饭不必用菜。” 一席话说得白老爷子连连点头,由衷赞同道:“殿下说的是。” 解小川万万没能想到,他使尽了浑身解数,奋力最后一搏,听诸人的评价,竟然不及一钵白米饭? 因此他便更加关心的,是他师父白老爷子究竟在匣子中写了什么,按说他出师未久,揣摩师父的心意,应该不会偏差得太远。难道他的师父并不希望他继承衣钵,在这饮食烹饪一道上独占鳌头,问鼎天下么? 茗园主人随即开了白老爷子事先封好的匣子,取出里面的字幅。 众人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返朴归真”。 解小川的“问鼎天下”,却极尽烹饪之能,选了最丰富的材料,做了最繁复的菜色…… “偏了,完全偏了——” “这也真叫人想不到啊,明明是师徒……” 解小川只觉得双耳之中有声音隆隆作响,旁人的议论似乎已经远在天边。一瞬之间,解小川两腿发软,几乎站也站不住,只得掩饰着一转身,朝柳眉躬身一拱手。 “柳师傅,恭喜你啊!” 解小川话里的苦涩人人都听得见,眼看着这年少有为的一名大好青年,就此输给了一碗米饭,并且要向昔日并肩作战的队友,拱手认输。 耗时整整一夜的比拼,最终的赢家,竟然是年纪最小,看上去最没有冠军相的柳眉。 消息一传出去,花厅里还没怎么,花厅外面已经先炸了过。邵大厨他们都候在外面,林小红出去一说,前厅那里就先炸了锅。 “赢了——” “这回真的是赢了!” 欢呼声就此传了进来。 花厅里,魏老三也笑得合不拢嘴——他可是赌了十两银子,而且当时无人看好柳眉,所以这回他定是赚翻了。 “等一等!” 花厅里,有两人同时开口。 循声望去,只见开口的,是三和馆的周师傅,和阳泉酒家的李言。 “亲王殿下、白老爷子、茗园主人,”周师傅起身,朝上头拱手,“在下先要恭喜鸿顺楼的柳师傅,小小年纪,就能替主家赢下这样的比试,当真是可喜可贺!” 这老周,当真老奸巨猾,漂亮话先说在前头。 “可是,如今我等回头想了一下,这好像有点儿不大对啊!” 世清端坐在上首,不怒反笑,压低了声音问道:“哪里不对?” 阳泉酒家的李言这时候开口接了下去,“这场既是厨艺竞技,这位柳师傅,想必曾拿出些令人叹服的菜式。可是在下从头到尾旁观,只是纳闷,究竟那一道惊世骇俗的菜式,是柳师傅制的?” 说实话,柳眉在整场比赛之中,亲自做的菜式就那么几道:冷盘她没参与,两道鹿肉鹿筋算是中上,一道酒酿清蒸鸭子很是出彩,但是上头有四美居的“葱烧海参”给压着,而最后……最后她上了一钵米饭。 老周也点头道:“是呀,这样的比试,竟然推举出来这样一位‘厨界状元’,传出去,别的不怕,只怕这柳师傅自己先接二连三地受到挑战……柳师傅自己的麻烦且不论,这朝廷赐下的金字招牌,怕是会有点……‘名不副实’啊!” 听着这两人一唱一和,世清的瞳孔微微地缩了起来,一场暴风雨在他眼中酝酿。 旁边白老爷子等人则替这两位紧张——难道没听说过忠顺亲王是什么样的人物吗? 可是李言还没说完,“其实这也不是小柳师傅的问题,这比赛的每一会合都极公正,我李某人是绝对没说评判有哪里不公平,可是从结果看,竟然是小柳师傅夺魁,这是什么问题?这本是赛制的问题啊……” 他还未说完,世清已经“霍”地站了起来。他身边随侍的美人一个不防,就此“啪”的一声摔在地板上,半天爬不起来。 “很好,你们二人不服,是也不是?” 这位亲王身上散发出凌冽的寒意,一时竟令整座厅中之人噤若寒蝉。 而周李二人,本意是想要贬低柳眉,借此希望能赢得机会,再比一场。眼下大家已经能算是知根知底了,若是再比一场,没准有机会可以翻盘。 可是周李二人再也没想到的是,他们竟触怒了这位阎王。 “不不不不……”李言赶紧摇手,老周则惨白着脸,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本王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世清毫不犹豫地开口道,“味觉灵敏,乃是一名厨师基本的素质;而辨识名酒,也是一名厨师应有的技能,是也不是?” 到了这当儿,无人再敢说不是。 周李二位,都如鸡啄米似的点头。 “所以,本王刚才请你们饮的酒浆,可曾尝出来是什么酒了么?”忠顺亲王世清冷冷地问。 周李二人面面相觑,适才他们在此间等待解柳二人对决的时候,确实是有人送了一坛子陈年好酒过来,亲王殿下便命人分了,请席间众人品尝。尝完之后,众人自然是大赞好酒,可是就没有人能说得出,这是什么酒。 老周茫然摇摇头,李言拼命盯着茗园主人,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出来。 茗园主人赶紧摇手,“别看我,这是忠顺亲王府送来的酒,我也是头一次品尝,若非早先王爷曾私下提点,我根本想不到这酒的来历。” 众人都听说茗园主人见多识广,连他也是第一次尝的酒,周李二人又怎么能认得。 “若是小柳能辨得出这酒的来历,你们两人,是否就愿赌服输?”世清冷冷地问。 “小人愿意!”那两人见机也快,赶紧点头,心中却想,论年纪,他们喝过的酒,该比柳眉喝过的水都多,没道理他们辨不出来,而柳眉能辨得出来的道理。 世清招手命人:“取酒来,让小柳尝过。” “回王爷的话,一坛子酒,已经都饮尽,没有了。” “没有了?”世清一挑眉,转脸看向立在花厅正中,全然不知到底进行到哪里的柳眉。 “唔,没有余酒……” 在众人目光灼灼注视之间,世清缓缓行至柳眉跟前。 “……可是,本王依旧相信她能辨得出……这味酒。” 世清说的每一个字,人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偏这话说得难得地温柔,语气像是情人间的呢喃耳语。 柳眉眼见着世清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世清的气势一向是压迫的,这次也不例外——她不得不仰起头,面对着俯视自己的男人。 与上回好像,世清那张俊脸靠得太近,她能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她甚至能自然而然地在心里辨别着,不是惠泉酒、不是苏酒,不是绍兴酒…… 可是又与上回不同,上次是在紫檀堡空无一人的小厅内,这次却是在茗园这盛大的花厅之中,柳眉身后满满当当的都是人们好奇探寻的眼光。 世清伸出一只手臂,轻轻揽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则轻轻勾住了她纤巧的下巴,微微俯身…… ——唉! 柳眉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又一次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任那温热的唇覆上她的樱口。 ——就当身后都是空气吧! 作者有话要说: ①米饭是百味之本的说法,出自袁枚《随园食单》,原文是说,王莽云:“盐者,百肴之将。”余则曰:“饭者,百味之本。”饭之甘,在百味之上,知味者,遇好饭不必用菜。白老爷子那句一口饭一口汤的话,也是袁枚说的,伊真真是个吃货啊。 ②解小川同学做的乃是简版“佛跳墙”。 第79章 兰英之酒 柳眉品得出, 那是一点点幽微的兰花香…… 仿佛置身空谷, 孤高而清雅, 终究无人鉴赏。 旋即舌尖渐渐浮现一丝绵长的苦——仿佛在这初冬时微凉的初晨,迟迟钟鼓唤起耿耿痴心…… 曾经尝过世情冷眼, 经历炎凉动荡;曾经鼓足勇气, 跌撞行来,却又难免遗憾舍去……一切怅惘,在这一刻都被记起,心底被戳中,自难免柔肠百结—— 到头来, 唇齿间却只余那一点洗尽铅华的兰花香。 * 世清早已放开她,却张开双臂, 虚虚地揽着她,让她将面孔藏在自己胸前,耐心地等待她平复心情。 花厅里静得连一根针尖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因为吃瓜群众手里的瓜, 此刻都早已惊得掉光了。 人人都在想, 这位忠顺亲王, 果然位高权重, 不惧非议,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索性坐实自己的“断袖之癖”。更有人想,果然,这位小柳师傅, 根本就是亲王殿下看中的人……适才真是侥幸,他们中间没有谁刻意逞强,当真胜过了小柳,否则还不给亲王殿下当眼中钉给拔了? 可是最惊讶的人莫过于林小红,她知道柳眉的身份,自然也晓得忠顺亲王决计不是起了什么龙阳之兴。 她知柳眉的才气,不愿看着朋友被埋没,所以才主动请了柳眉到鸿顺楼帮忙。可她从来没有想过竟会看着柳眉陷入麻烦。这么想着,林小红双手在袖子里紧紧握住,掐出一点血痕来。 而解小川脸色惨白,退在一旁,木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此刻他终于明白,他就是流年不利,一切都不曾属于他,无论是那将将要到手的御赐招牌……还是柳眉。 柳眉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抬起头。 世清放开她,让她自行转过身,独自面对花厅里噤若寒蝉的人们。 “兰英之酒!” 她说,声音有点儿发颤。 在她身后坐着的茗园主人明显地震了震,目露钦佩之色。 余人却没听明白,一片迷茫。 “昔日枚乘于《七发》之中曾有云,‘兰英之酒,酌以涤口’,此酒饮后,唇齿有余香,却是极淡的兰花香味,忠顺亲王殿下适才所饮之酒,乃是兰花所浸,因此可以称作‘兰英之酒’。” 柳眉重新开口,确实恢复了镇定与自信,越说越平静,越说越流畅。 万万没想到啊! 柳眉被忠顺亲王殿下这样……当众这样……之后,她想到的,竟然还是品鉴酒的味道。 自有那心底纯良之辈诸如魏老三,几乎要伸出大拇指,盛赞柳眉的专业精神。 可是他却不懂,这是柳眉在捍卫自己那一点点仅剩的自尊——她袖底紧紧握着拳,极力镇定,想要挽回颜面,仿佛刚才那不是触及她灵魂的深沉一吻,而只是公事公办,只是为了辨识他口唇之际依稀的酒味,只是为了一场比试的胜负…… 不过,这场比试,她赢了。 茗园主人在后击掌,大声叫好,开口道:“确实是‘兰英之酒’,刚才若不是亲王殿下私下向在下透露,在下也会苦苦思索,这点幽幽淡淡的香气和微苦味道究竟是什么。” “没想到柳师傅竟辨得如此清楚,而且连此酒的典故出处都能说得一清二楚。这品鉴天下名酒的本事,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柳眉转过身,朝茗园主人躬身致谢。她心里对这人颇为感激,竟然替她开脱掩饰,将世清适才贸然吻她的举动一本正经地说成是“品鉴名酒”。 “所以,还有哪位当真对这次比试结果不服的?”茗园主人好人做到底,干脆开口,替世清与柳眉发问。 底下再无人敢接口,无人敢质疑——柳眉身后两步处,就站着那叫人看了就不寒而栗的冷面王世清。他的神态、站姿,无一不在昭告天下,柳眉,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都是他的人。 “那便就此定了,今日比试的胜者,就是京中的鸿顺楼。诸位辛苦了。”茗园主人见再无异议,便大声宣布结果。 “此外,”世清却在一旁补了一句,“在座各位俱个表现优异,值得嘉奖。这次四家进京,除了能从本王这里领到赏赐之外,本王也会命人昭示天下,川鲁粤扬,四大菜系,各自以在座酒家为尊。” 这话听着很是荣光,可是老奸巨猾如周李等人却明白,这是世清在护着鸿顺楼呢! 以后天下的酒楼厨子再想打擂台,都会先找自己菜系执牛耳之人先比一场再说,谁有空千里迢迢到京城来找鸿顺楼麻烦? * “眉儿,你说说你……你以后到底打算怎么办?” 柳眉终于熬到了与林小红一起上车回贾府。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而柳眉熬了一夜,此刻觉得累得浑身都要散了架一样,一上车就倒头要睡。 “等等,眉儿,先别睡死了,先把衣衫什么的都换回来啊!” 小红赶紧推她起来,柳眉便只半闭着眼任凭小红折腾,把她身上的男子长袍换下来,换回贾府小丫头那身标配:袄子、比甲,加裙子,外面再裹上一件大毛衣裳。 林小红跟着就拆柳眉的头发,一面拆一面说:“都是这条桃红的头绳不好,真给你招桃花了。” 柳眉装死,不搭腔。 “你说话啊!”林小红推推柳眉,“不会你也真的喜欢上那位凶巴巴的亲王殿下了吧!”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都怪我不好!这回若是叫柳婶儿知道了这事儿,肯定不会好生与我干休,指不定婶子还会下决心,先赶紧把你嫁出去……” 柳眉懒懒地道:“你不说,我不说,老邵他们当时都在外头,谁也没瞧见……以后谁还会记得这事儿?” 她是会去努力遗忘的——只是当时那样剧烈的心跳了好一阵,她也不知自己多久才能成功地忘掉。 “吁——那就好!”林小红长舒了一口气,只不过她关心朋友,免不了多说几句,“你也该知道,那人……那人的身份,与我们这些为奴为婢的,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 “就如你,我是知道你有才有貌,心底也是顶顶地好,可是又如何?哪怕你是良民而不是奴婢,你进到那个忠顺王府里,怕也只有被人磋磨的份儿……” 柳眉暗暗地想,是啊!在这个等级森严的世代,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而她……她什么都不是。若真要惦记着他,岂不是自寻烦恼? 只是……有些事情,经过了便忘不掉。 她只将食指指肚放在自己唇上,便似乎能回忆起他唇上的温度。 更要命的是,她并不觉得自己对那个人的身份、那个人的“颜”有多少的好感,只是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很希望有个人懂她,而有个人能如此明白她,感觉真好。 “我真的……什么都没想啊!”柳眉很委屈地说,任凭小红将她打散了头发梳成两个鬏鬏。 “你没想就好!”小红手下麻利地忙碌着,嘴上也不停地安慰着柳眉。 “红儿,你能遇上芸二爷,真是好!”柳眉出神,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林小红想到贾芸,心中温暖,忍不住骄傲地应了一句:“那是——”只是她想到柳眉刚刚经过的事,自知不好在朋友面前多秀恩爱,赶紧转移话题,说:“咱俩要事先对好话。咱们就说,昨儿晚上琏二奶奶有个着急的活计要赶,我是实在没法子了,这才请了你来。等到忙完了,园门也锁上了,结果你就在我这儿挤了一宿……” 她眼看着柳眉打了个老大的呵欠,赶紧又说:“咱们俩好久没见,所以一个没忍住,就说了一宿的话!所以……你一回去就赶紧补补觉吧!” 柳眉双眼熬得红红的,此刻含着两泡困倦的泪水,懒懒地又问:“我不需要跟你一起去给琏二奶奶回报一声吗?” “我的祖宗,”林小红见柳眉累成这样,也颇为过意不去,“你都替奶奶的产业挣下了这般荣耀了,奶奶谢你还来不及,还讲这些虚礼儿做什么?” 说话间,车驾已经到了荣宁后街。 小红命车夫将车驾停在不惹人注意的地点,然后与柳眉一起下车。 下车的时候,“砰”的一声,柳眉身子一震,额头撞在大车的木条框上,撞得额上红红的一片。小红吓了一跳,赶紧拉她,“你没事吧!” 柳眉咬着牙摇着头说:“我没事!” 可她声音里多少已经带上了点哭腔。 小红只当她是当真撞得疼狠了,可是小红哪里会知道,刚才就在柳眉想要迈出车厢的那一刹那,她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久违的“叮”的一声…… * “你……你是谁?” “我?我是你的随身辅助系统,我的名字叫做世情。” “你既然是我的随身辅助系统,前一阵子你因何不在?” “我曾经向你打过招呼,我需要完成一次自我升级……” “既然都升级了,你大可以弃了我再寻旁的宿主啊?……一去就去这么久,没有半点消息,我这都已经自己就能活得好好的了,你,你……你还回来干嘛?” “我回来是因为……我对你,有点儿好奇!” 第80章 大观园美人乱炖(上) 柳眉这人脾气很怪, 对来者不善的外人的时候她能斗志十足, 在熟悉而亲密的人面前, 她却永远是一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所以在听说了系统其实早就完成了升级,却迟迟没有回到她身边的时候, 柳眉也没有当真怼天怼地怼空气。 “你……你既然回来了, 那……那个忠顺亲王……” “他依旧是我的分|身,体现我的意志。”系统说话的语气,应也像那位亲王殿下像了个十足十。 现实中,柳眉正蹲在墙角画圈圈——既然如此,那在茗园的时候, 那兰英之酒,那深沉一吻……到底算谁的? “是计算的结果!” 系统的回答, 让柳眉既安心又失望。 “这种计算并不复杂,忠顺亲王的性格偏好参数是早就设定好了的,此外,程序会根据当时的环境、天气、温度等等进行实时参数配置……” 柳眉:亲都亲了, 你告诉我是天气…… “……另外, 计算过程中还会调用一部分随机因子。” 柳眉:啊呸, 竟然还是随机的! “只不过随机的对象, 都是你。” …… 柳眉眨眨眼, 忽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她怎么这么容易被打动呢? “这次升级以后,我现在可以自由地在’世清’和‘世情’两个形态中切换。也就是说,我作为忠顺亲王世清在你面前出现的时候,我会关掉你意识里的‘世情’系统。” “所以, 你不须再担心世清能够读你的心……而我,也只会在你召唤的时候才在线。” 柳眉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没有半点准备,颇有点措手不及。系统费了好半天才向她解释清楚,其实过去半个月,他和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你是说,那个皮……亲王,当时说过的,心有灵犀……是真的,他与我想到了一起去?”柳眉忍不住颤声询问。 “是我与你想到了一起去。”系统很平静地答复。 “你为啥……要这样?”沉默了很久,柳眉才想出这么一句问话。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对你……有那么一点好奇。” 柳眉:…… “开始是不明白你是怎样一个人……后来因为好奇,才开始了解,因为了解,才明白你……与我有那么一点相像……” 柳眉:鬼才与你相像! “在这个世界里,我们都是很孤单的个体,需要有个人来理解。” 柳眉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一个几万行的程序,时时刻刻需要调用参数的那种,突然跟她说,“我们都很孤单”,这究竟是怎么了? 可偏偏这句话正正戳中了她的心,在这个世界里,她一直以来独自默默承受着的孤寂,突然有了个可以宣泄的去处。 “所以,你升的这个级,到底是什么级?”柳眉到底还是觉得哪里不对:系统上回就说它中了毒,可是现在好像完全不是杀毒重启的感觉,好像是中毒更深了。 “我做了一个略有些冒险的决定。我没有将整个程序推倒重来,而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加入了一行最新开发出的‘自我成长与修复’语句。如果顺利,我此前所中的病毒将会被自我修复,如果不幸,病毒也有可能会无限放大,最终令我做出令常人无法理解的行为。” 柳眉:您从一开始就非常无法令人理解好不? “总之,时间能够证明一切。”系统的语气终于没有那么沉闷了,“那么,让我们来看看在我缺席的这段时间里,你究竟做了多少红楼饮食。” 柳眉非常配合地把她的小本本取了出来,一项一项说与世情系统知道。 “哦对了,这次升级,我查看了一下你整体的任务线。我发现你的任务线里有一个硬伤。”系统说得轻描淡写,“你的任务包括品尝所有红楼世界里的人物曾经‘吃下肚’的东西,所以有一件东西你不能回避——尤二姐曾经吞过一块生金子。” 我去—— 柳眉哪里还能淡定得起来? “我勒个大去,哥们儿你倒是早说啊!” 柳眉郁闷无比,这叫什么任务线? “生金子不能算是食物啊!”吞了生金子能够坠死,尤二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啊! “没办法,就是有人将它吞下肚了啊……”系统的语气有点儿无辜,“这个是原本世界的设定。” 柳眉无语——这意味着,她为了完成任务,就,要吞金? 亲人啊!这是什么坑爹的世界! “我帮你考虑了所有规避这个硬伤的可能,最后的结论是,你必须确保你品尝完所有的红楼食物,没有遗漏,最后再服食生金,这样你才能够顺利安全地回到你原本的世界里去。” 柳眉赶紧问:“万一遗漏了一两件,我就先吞金死了,那会怎么样?” 系统顿了顿,似乎在思考:“那你的灵魂会滞留在这个红楼世界里,等待重生的机会。” 柳眉稍稍缓了一口气,还好——还有第二次机会。 “只不过,你的生命一旦结束,我就会立即被重新分配,也就是说,即便你可以重生,我也不会再是你的随身系统。” 柳眉听了这话,心底暗暗生出一种舍不得出来。她私下握拳:一定要确保尝过所有的红楼里“可以下肚的东西”之后,再离开这个世界啊! 只不过离开这个世界之后,系统照样不会继续跟随她——这一点,柳眉眼下还没有想到。 “有人来寻你了!”系统提示。 “不要忘记,你现在的升级路径还是‘待定’啊!” “叮”的一声,熟悉的下线声传来,与此同时,怡红院外头也传进喧哗语声。 进来说话的是晴雯。 “哎哟哟,来了好些人,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的一个妹子,还有大奶奶的两个妹子,倒像是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柳眉便知是邢岫烟、薛宝琴、李纹李绮一起到贾府来了。 这下子大观园可热闹了。 “眉儿,来,一起,咱们去瞧瞧热闹去!”这边四儿、佳蕙、春燕等几个小丫头便招呼柳眉。 “不了,”柳眉笑笑,“园子里来了这么多人,我娘那儿铁定很忙,我先去给她搭把手,回头再来找你们顽。” “眉儿总是这样,一心惦记着差事,难怪吃双分子。”四儿望着柳眉,说话活像刚吃了两斤青橘子。 “呵呵!”柳眉不理她,心想,这不就是普通员工不待见模范员工的正常反应么? 于是柳眉抬脚便走,在往小厨房去的路上,她正巧遇见了李纨与宝钗带着好几位年轻姑娘,浩浩荡荡地从园子外面进来。柳眉一瞅,顿时觉得晴雯这个吃货也真是会形容人,一把子四根水葱儿,形容得再贴切不过了。 若是再加上黛玉、湘云、三春……柳眉凭空想象了一下:这真是众美齐聚,好一锅美人大乱炖呀! “大奶奶,宝姑娘,诸位姑娘好!”柳眉既是路过,便打了声招呼要走。 李纨自是没什么,倒是宝钗看了看柳眉,笑着说:“眉儿,一会儿得空了就到我院子来一趟,有事劳动你!” 柳眉特别怕宝钗叫她“眉儿”,感觉就是不会亲近的人强装亲近,再加之宝钗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柳眉心头就有点儿发毛。 “知道了,宝姑娘。回头我一起将我娘做的点心和中晌饭都带过来。” 大观园有客方至,晚饭一定是摆在贾母处,好为邢岫烟薛宝琴等人接风。中饭则要靠小厨房自己。 宝钗这才点头,放她去了。 柳眉到了小厨房里,见母亲正望着一堆材料发愁。 “大厨房这也不知是怎么了,给了一堆的好材料,只是没有一样够做个主菜的!” 柳眉上前瞅了瞅——哎呦喂今儿开大荤! 只见火腿、肘子、乳鸽、猪肚、蹄筋、瑶柱……样样都好,可是样样都不多,只有一丁点儿子,不够给这一园子的人做主菜的。 柳眉指指放在屋角的一大团,问:“那个是什么?”她说着要去看,被母亲拦住了,说:“那是没见过天日的羊羔子,是你张婶儿拜托了我做给老太太、太太她们补身的……园子里都是年纪轻轻的哥儿和姑娘们,没的吃这个的。” 柳眉秒懂——那个就是牛乳蒸羊羔的主料了。 这牛乳蒸羊羔,算是个对柳眉来说比较惊悚的红楼菜式,因为那主料是在母羊腹中还没有生下来的羊胎。虽然据说大补特补,可是柳眉却总觉得有点儿起鸡皮疙瘩,瘆得慌。 反正午饭的时候肯定是不能做这牛乳蒸羊羔的了,柳眉还得替母亲想别的办法。 她一面挑拣材料,一面听柳母抱怨:“你张婶儿也说是没办法,这快要年底了,底下庄子上的出产都还没送到府里,可是今儿个客人就来了。府里老太太好面子,晚饭定是要好生张罗的,所以中午晌就只有这些边角料了。” 柳眉想想,觉得母亲一语切中要害,说得没错,贾母就是个特别要面子的。 “怎么办?难不成,每个院子做不一样的菜式?”柳母搓着手——这样不仅会增加好多工作量,而且回头各个院子发现拿到的菜式不一样,难免又说这说那的。 “没事儿,娘,有我在这儿帮你呢!”柳眉笑笑。 这当儿,她想起了解小川那道“问鼎天下”。 第81章 大观园美人乱炖(下) 柳眉是个学习能力很强的人。她与解小川路数不对、手法不同、性格不合, 可这却不妨碍她从解小川的菜式里得到启发。 “娘啊, 您听说过乱炖不?” 柳母一听, “乱炖?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做得了这个?倒是以往乌庄头他们从关外进来的时候, 说起过, 庄子上一到冬日,就做一锅乱炖,什么都炖在一处。” “娘啊,您看,眼下我们这头材料说少不少, 有这么多种类,而且大多是已经泡好发好炖熟的。您想一想, 咱们索性将这些炖成一大锅,用绍酒慢慢煨一阵子,岂不鲜上加鲜?” 柳母一想,这倒也是个办法。 只不过她也颇犹豫:“咱们园子里都是哥儿与姑娘, 平素并不见得爱这些大荤的, 总是爱吵着嚷着要配个小炒, 素的什么的。若是只有这个乱炖……” 柳眉笑了, “娘, 谁说只有这个乱炖了?您想,眼下已经是冬令,咱们炖好的菜,用小砂锅小坛子盛了, 不仅不容易凉,万一冷了,各院再热起来也方便。除了这个主菜之外,咱们再细细地切点儿水萝卜,烫个豆芽,再炒个冬菇豆苗,最后再蒸个银丝卷,这一道中晌饭,谁还能不赞个好字?” 柳母凭空一想,也觉得浓鲜与清爽搭了个正好,当下母女两人便一起动手。 柳眉则很嘚瑟地呼叫系统上线,显摆她绸缪出来的新菜式。好久没混到过系统金币了,虽然没什么大用,柳眉还是想过一下挣钱瘾的。 岂料她的系统粗略地了解一下新菜式之后,冒出一句:“看来你对那解小川还真是念念不忘!” 说毕,世情系统什么都没再说,系统金币也没给,“叮”的一声直接下线。 柳眉愣神,半晌才反应过来,系统这话明摆着是,醋意甚重,醋意甚重啊—— * 到了正午,各种各样的材料一锅煨成,连过来帮手送食盒的婆子闻见味儿,都说香,香极了,打耳光都不肯放。 柳母却很担心地私底下问柳眉:“眉儿,咱们这个……真的就叫’乱炖’吗?” 她望着洁白如雪的蓑衣萝卜,水嫩嫩的豆芽菜儿,绿油油的豆苗,还有盛在坛子里的“乱炖”,心里实在觉得可惜,感觉这菜挺好,取的名儿却有点儿配不上。 柳眉笑笑,自去将蘅芜苑的那一份用食盒装了,说:“娘,这道菜这么香,又用小坛子盛着,就叫’满坛香’好了;或者,这乱炖反正是您闺女想出来的,就叫‘美人乱炖’好了!” 柳母伸出食指,戳戳柳眉的额头,嗔道:“没羞没臊,以后怎么嫁得出去……”算是否定了后者,默认了“满坛香”的叫法。 柳眉一听见这话题就头疼,赶紧拎着食盒出门,没忘了给母亲打声招呼,“娘,我给薛大姑娘她们院儿送过去。” 她一路行去,心中在想,也不知道宝钗见她,想要说什么。想了想去,柳眉只觉得这事情应该与解小川,或者是且停居有关。 果然,到了蘅芜苑,宝钗命人接下柳眉手里的食盒,一揭盖儿,香味四溢。包括薛宝琴与过来做客的邢岫烟在内,蘅芜苑里人人赞好。 宝钗却笑着没说什么,只吩咐人将碗筷俱摆上了,对宝琴与邢岫烟说:“且稍等我一会儿,我和眉儿说句话。” 她便将柳眉拉到一间静室,笑着说:“听说你赢了解小川,替凤丫头的酒楼赢了个金字招牌回来。” 柳眉知道宝钗自有途径,这等消息原本瞒不过她。她本不是那种特别会“谦虚”的人,当下便老实不客气地点了点头,口头上却只说,“侥幸”。 宝钗却很大度,仿佛并不在意输赢,“虽说这件事儿,略略出乎我的意料,不过还是要恭喜你!另外,若是那解小川在茗园里曾经得罪你什么,我身为主家,给你陪个不是。眉儿你看在我面上,揭过去吧!” 柳眉笑笑:“解师傅并没有什么地方,得罪我的。” 柳眉心知,宝钗大约是知道了茗园里比试的详细经过,应该也知道了解小川抢材料的事儿,若说解小川哪儿对不起她,应该就是这件了。 宝钗听说,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那就好!” 正说到这儿,外面莺儿来催,说是宝琴与邢岫烟都在等宝钗,不等到她断断不敢动筷的。 宝钗点头,只说“知道了”,就将莺儿又支使开去。 “另有一件事,我倒是想谢你来着!”宝钗笑道,“关于桂花夏家的事!” 柳眉听了,心里一惊,桂花夏家? 桂花夏家,不过是她拿回随口一说,用来试一试宝钗,看看她究竟是不是个重生的。试过之后,她得出结论,宝钗应该既不是重生,也不是穿越,而是她和凤姐这两只蝴蝶翅膀扇啊扇啊,扇出来的。 可难道,这桂花夏家,又给了宝钗什么线索? “只因你上回提了桂花夏家,我便遣人去打听了一下。结果,打听到了夏家那位大小姐,不少事情。”宝钗望着柳眉,淡淡地说。 柳眉几乎想要吐舌头——这回,她好像是蝴蝶翅膀扇大了。 宝钗却转开了脸,说:“我要谢你,是因为当初你的提点,说这么大的一个家子,要能扶起来,终究还是要靠家里的人。曾有人在我母亲面前替夏家说项,我母亲也颇为动意。然而我想起你的话来,便着意命人去打听了一下夏小姐的性子!” 看起来,这薛蟠与夏金桂的婚事好像是黄了——柳眉表示很荣幸,她这也算是为拆人姻缘之事添砖加瓦了吧! “眼下,母亲已经相中了邢大姑娘,与我叔伯兄弟正是良配。至于我哥哥,也定会要物色个稳妥的人家,家世钱帛都不重要,品行与家风才是顶顶要紧的。” 宝钗说完,转头看看柳眉:“柳姑娘,谢谢你当初的一番话,替我们家挡了一桩不适宜的亲事。” “薛大姑娘,您客气了,我能晓得什么,当时也是随口一问。您快用午饭吧,凉了多不好!”柳眉笑着打着哈哈——在她眼里,宝钗算不得什么坏人,只是彼此性情不对盘,导致她每时每刻都想要辟易远避。 “好!你若是以后有空,不妨也过去且停居看看。解师傅只怕也是想请你多指教的。”宝钗一本正经地说,可柳眉自行回想解小川那时如许颓唐的一张脸,她不会觉得那人还会想见到她。 可她还是得喏喏应下。 如此这般口不对心地说了一大通话,柳眉直到走出蘅芜苑,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伸手抹抹额上的微汗。 她回想宝钗所说,忍不住也幽幽叹息,转头往蘅芜苑里望望—— 若宝钗真的下定决心,想让薛家给薛蟠物色一名品行端庄的女子,就不该这么快就把邢岫烟说给薛蝌。嘴上说着不在意,可是实际上还是将家世不如薛家的先行淘汰,这宝钗,实在是口不对心得厉害。 关键是,薛家既想着未来的媳妇门第登对,一进门就带着大笔嫁妆钱帛,又想要人品性正直温和,会治家能理财,还要能忍受薛蟠这种纨绔,这种主意怕是打得太美了一点吧! 这时天气已冷,一阵寒风打着旋儿就往柳眉脖子里灌,冷得她一个激灵,突然想起那赵二家的事情来。 这世界就有这种本事,挡住了一个鲍二家的,能来一个赵二家的。这回去了夏金桂,不知道会不会再来个秋玉莲什么的。 柳眉越想越觉得身上发冷,打个寒噤,赶紧快步赶回小厨房。 小厨房里,柳母却正在得意。 “眉儿,你的主意真是好,刚才连你张婶儿都进来问那道‘满坛香’的食方。园子里上上下下赞了个遍,连外头的奶奶太太们都听说了,就问着大厨房怎么不给做这些。” “娘啊,您跟张婶儿说了么?这菜式,不过就是给园子里大家吃个新鲜,晚上再重做一回,就没意思了。再说了,晚上您不还要做牛乳炖羊羔么?” 柳眉倒也不是想要藏私,只不过贾母晚上摆宴说到底还是为了显摆。若是晚上显摆的和中午晌的一样,那还有什么劲儿。 “知道,”柳母喜孜孜地说,“跟你张家婶子说过啦!叫她晚上该做什么做什么,等隔天没这么多好材料的时候再做这个‘乱炖’,又实惠又好味,那才讨老太太喜欢呢!” 柳眉舒了一口气,安下心来——张材家的人还算不错,她可不想随随便便就坑了人去。 却只听柳母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你爹想必喜欢这个味道,回头攒一点材料下来,等你爹两天后回来,做给你爹尝尝。” 柳眉险些跳起来,“娘,我爹两天后回来?” “是啊,”柳母眉开眼笑,像是年轻了好几岁,“二门上兴儿的爹一道回来,刚才就是兴儿传的消息。” “哦!” 柳眉对这个爹非常不熟悉,闻言没有那么兴奋。 可是她却晓得有件重要的事儿,需要在这位爹在京中的时候搞定—— 她的升级路径啊! 只有爹娘都点头,决计不将她嫁给那个小眼睛钱槐,她的升级路径才能确定下来,重新向“高级厨娘”的方向前进。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忙碌,往后几天都是单更,只能说尽量更肥一点吧。 第82章 芦雪庵鹿肉寿喜锅 听说爹要回来, 柳眉觉得, 自己娘整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了。 柳母原本只是收拾得爽利而已, 如今却破天荒地开始打扮,每天哼的小曲也换了调子, 格外婉转。柳眉想想, 忍不住暗笑,觉得这“小别胜新婚”的俗语在老夫老妻身上一样适用。 不过她也得想想法子,毕竟有求于柳父,等这位便宜爹回家的时候,她也必须得准备点儿糖衣炮弹, 好打动打动父亲。 只不过柳眉所不知道的是,她在准备糖衣炮弹的同时, 钱家也一样在准备糖衣炮弹。 二门上的兴儿与钱槐只喝了一顿酒,就红着脸拍着胸脯高声说:“你小子放心,我爹和柳叔好得很,先让我爹去说说, 就算是不成, 你爹不是还可以去求上头的主子们么?” * 当晚, 贾母设宴, 为薛宝琴、邢李等人接风洗尘。只因天色既暗, 又下了半天的雪珠子,所以李纨等人议定了第二天在芦雪庵赏雪作诗。 而柳眉却听母亲抱怨,只说这场雪一下,路上行得难些, 柳爸爸怕是要迟一两天才能到家了。 总之这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而日子却照样得过。 第二天,一早上起来,大观园便成了琼瑶世界,地上积了一尺来厚的雪,天上犹自如搓绵扯絮一般。柳眉出来,见大观园里一片忙碌,不少婆子仆妇顶风冒雪,正在芦雪庵扫雪开径。芦雪庵里昨日就笼上了地龙,就那一处热气蒸腾,暖融融的。 柳眉顾不上多看,径直赶去母亲那里帮忙,只见厨房里挂着一大块新鲜鹿肉,不用靠近,就能闻见鹿血那等既刺激,又腥膻的味道。 “眉儿先吃点,垫垫。”柳母塞给柳眉一只小碗,柳眉一见,却是母亲用熬鹿筋的高汤炖的鹿血羹,结成一块一块的鹿血上面撒了葱姜末儿,底下衬了点儿粉丝。上头用滚油一浇,立时就香气四溢,腥味全无。 柳眉权当是毛血旺,三口两口吃完一抹嘴,暗暗可惜没有辣子。可饶是如此,一股暖意也瞬时便从肚腹内升腾起来。 “眉儿是个身子骨壮实的,你姐姐就吃不得这个。”柳母看着柳眉吃完,有点儿可惜地说,看起来心里还是惦记着五儿,生怕这么冷的天气里五儿又病。 “娘,今儿我多做些活计,您瞅个空儿去舅母家看看姐姐呗!” 柳母想了想,点头道:“也成!”说着便交代,“今儿宝二爷和史大姑娘向平姑娘要了一块新鲜鹿肉,眉儿今天就帮娘将这块鹿肉料理了。” 想了想,柳母就说:“平姑娘送话过来,说是宝二爷递了话,要了那鹿肉是想生吃的……” 柳眉吓了一跳,“生吃?” 宝玉与湘云原本是想要吃鹿肉刺身来着? “是呀,所以特特请人送的现宰的鹿肉进来,还一直用冰桶盛着。” “……这,”柳眉感觉三观被刷新了,后世吃生肉的其实也不少,比如日料里吃马肉刺身,法餐里吃鞑靼牛肉,可是这红楼世界里,宝玉与湘云两个,竟然打算生吃鹿肉? 不过想原著上记的,湘云当时豪气十足地说,“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①她原就总疑惑着,烤鹿肉若是料理得好,原不该如此腥膻的,却没想到是吃生肉。 “难道不会闹肚子?”柳眉惊愕地问母亲。 “我也这么说,”柳母叹了口气,“那几个哥儿姐儿,都是金尊玉贵的,若是吃坏了肚子,老太太指定怪罪。所以最好还是弄熟了才好吃。我特地做了腌料,一半的鹿肉腌了一会儿可以烤了吃。只不过这另一半……” 柳眉明白母亲的意思,那另一半还是当生的留着,万一真扛不过上头的这些小主子们呢? 这去芦雪庵处理鹿肉的任务交给了柳眉,她便用两只冰桶分别盛了鹿肉,腰间别了把锋利的厨刀,另外叫了个婆子,拎着铁炉、铁叉、铁丝蒙等物,一起往芦雪庵过去。 芦雪庵跟前已经满满当当地聚了人,柳眉远远地就听见李纨不同意宝玉与湘云吃生肉,“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哪怕一只生鹿,病了也与我不相干。” 宝玉听李纨扛出贾母这面大旗,立时就怂了,笑着说:“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 于是柳眉到了芦雪庵跟前,看着婆子们将铁炉生起来,她自己则将那份事先腌制入味的鹿肉取了出来,再拿出厨刀,要动手切肉。 “我要自己来!”湘云大踏步上前,要从柳眉手中接过厨刀。 柳眉不乐意,她的厨刀从不借人,借湘云这样的弱鸡则更是不行。 李纨也是不肯,“仔细切了手!” 湘云嘟了嘟嘴,见柳眉下手又快又稳,不免跃跃欲试,一伸手,就要将厨刀从柳眉手里抢过来。 柳眉冷不丁吓了一大跳,所幸她精神集中,及时松手,若是那刀柄真握得紧了,她自己的手会被划到,而湘云也会受伤。 湘云持着刀,在鹿肉上乱划了两下,见切不出柳眉那样整齐一指来厚的肉片,便将刀一丢,说:“你来吧!” 湘云本是无心,柳眉却气得不行,偏又发作不得,只能忍着,将剩下腌过的肉都切完,用铁叉叉了,放在铁丝蒙上去烤。 这新鲜的鹿肉,放在明火上炙烤,片刻间便香味四溢,油脂滴在铁炉内的火焰上,嘶嘶作响。 柳眉烤好了两三片,便先给了宝玉和湘云。一时平儿过来,见宝玉湘云吃着好玩,也褪下了镯子,三人聚在一处品尝。 宝玉连叫好吃,说是比寻常羊肉更加脆嫩。 过了片刻,探春也加入。宝钗宝琴姐妹与黛玉两个在旁边看着,宝钗笑着推宝琴,怂恿她也去试试,只说:“你林姐姐身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爱吃。” 黛玉则捧着个小手炉在旁笑笑。 柳眉望天:的确,烤肉不太容易消化,否则黛玉若是能尝尝,也是挺好的。鹿肉性热,能抵御寒气,她早上喝了一碗鹿血羹,到现在还热乎着,在铁炉跟前简直是直冒汗。 那边厢湘云却高声道:“我们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这些人,都是假清高!” 这时候柳眉实在是忍不住了,“史大姑娘,这也不能这么说吧!林姑娘她们也只是脾胃不对付这烧鹿肉而已。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若是您另选一类大伙儿都能克化得动的鹿肉料理,岂不皆大欢喜?” 岂料湘云却说:“新鲜鹿肉就是这样吃才好吃!若不是珠大嫂子拦着,那生的鹿肉还要好吃呢!” 柳眉当场“呵呵”了,“史大姑娘,您是觉得我们这些人不会料理新鲜鹿肉?” 湘云没想到柳眉竟然会开口怼她,倒是愣了愣。 宝玉连忙打圆场:“眉儿别恼,云妹妹不是这个意思。她是说,自己动手烤的,吃起来更加有趣味些。” 柳眉心里更加呵呵了:湘云这是自己动手?她刚那一动手就险些割了自己的手。 “宝二爷,我倒是知道有一样菜式料理这新鲜鹿肉,既能自己动手烧了顽,也是大家都能克化得动的。” 反正柳眉就是看不得黛玉一直站在旁边看。 宝玉听说,登时感了兴趣:“那好啊,这样林妹妹宝姐姐都能一起尝尝。” 湘云便也跟着拍手,说:“这样好啊!这样她们就不能单说我一人了!” 柳眉脑后汗直滴:史大姑娘,叫我怎么评价您好? 她可不觉得湘云是什么真名士自风流,她甚至有时辨不出湘云是真憨还是假憨,按说,湘云所身处的那种侯府环境,不该是这种性格的——只能说这位史大姑娘天赋异禀吧! 宝玉湘云两人都点了头,李纨听说大家都能克化得动,便也答应了。 柳眉便嘱咐了一个婆子跟自己回去小厨房,转眼间便取了不少材料来。 最打眼的,是一只深釉砂锅。柳眉看着婆子将铁炉上的铁丝蒙取下,便将砂锅顿在炉上。 那砂锅的锅底原本放了一块牛油,遇热便化开了。柳眉往锅里下了葱段,瞬间爆香。 柳眉抽出一双极长的竹筷,递给宝玉,说:“宝二爷,您想动手试试看么?” 宝玉看着这架势格外新奇,便点头应了句“好啊”,就从柳眉手中接了竹筷。 “我切了这鹿肉薄片放在锅里,您替我看着,见到鹿肉变色了,就翻一面,翻过来的再变了色就拨到一边,我继续下鹿肉。” 宝玉可从来没试过这种烹调方法,依言为之,同时说:“这可奇了,我本来以为你要做锅子的,可这又全不是锅子。” 鹿肉薄片在锅内被渐渐煎熟嘶嘶作响,香味绝不亚于刚才在火上烤的那些。其余人如宝钗黛玉等,见到宝玉使着那长筷,使得似模似样,便也一起上来围观。 柳眉则源源不断地将鹿肉片出来,等宝玉拨开一批,就又下一批。 湘云忍不住又心痒了,接替了宝玉,却忍不住问:“咱们什么时候能吃啊!”看样子,她颇想将已经变色的鹿肉薄片夹一片出来尝尝。 柳眉赶紧拦她。 “过一小会儿就得了,现在不行,现在没味儿!” 关键现在这个状态,黛玉吃了也还是不消化啊! 只见柳眉取了清酱与甜酒过来,倒在锅内,又加了少许高汤,待锅内的汁液煮沸之后,又往里添了豆腐、豆芽、蒿菜、口蘑、黄芽菜等素菜配料。 一时等锅内再次煮沸,湘云着急,用筷挟了一片鹿肉出来,送入口中,一面含混不清地说:“烫,好烫!”一面又觉得汤头有些咸甜,“味儿有点重!” 柳眉白了她一眼,递了一个小碗过去,说:“蘸这个吃!” 湘云果然在小碗里蘸蘸,送入口中,这回点头说:“好吃!鹿肉好嫩,好生鲜甜。” 宝玉凑头过来,见那小碗里是事先碾好的白萝卜泥。 他也伸手要了个小碗,挟了鹿肉,却递了给黛玉,说:“妹妹尝尝!” 柳眉赶紧拦,说:“林姑娘先尝尝别的素菜,先垫下子,喝点儿汤也可以,先别急着尝鹿肉,鹿肉性热,林姑娘尝一点子就好,别多用。” 宝钗就指着柳眉,“瞧瞧,这个丫头,就知道惦记着颦儿。颦儿还没怎么着,她自己先说了一锅子的话。”说着宝钗自己上来,也挟了鹿肉品尝,点头笑道:“她说这味道好,又能自己顽,我原本还不信。现在看来,这个丫头确实很有些门道。” 她说着,笑着唤宝琴过来,“回头这法子告诉了妈,咱们自己也可以在家里做了吃。” 谁知宝琴笑嘻嘻地说:“这个做法我见过的。” 柳眉这时候正在给探春盛鹿肉,听宝琴这么说,手便一抖。 她这个做法正是寿喜锅的做法,只是寿喜锅常用的是牛肉,而她今日换了新鲜鹿肉——难道,宝琴也吃过寿喜锅? 作者有话要说: ①湘云说的两句话,“真名士自风流”和“锦心绣口”,出自第四十九回原文。 P.S.寿喜锅有一样很重要的蘸料——生鸡蛋。按说牛肉烫熟了之后该蘸生鸡蛋的,那样吃牛肉会格外滑嫩。不过前段时间有新闻说吃生鸡蛋容易被沙门氏菌感染,尤其小朋友。想想黛玉更加不能吃生鸡蛋了,改了蘸白萝卜泥,一种比较冷门的蘸法吧算是。 第83章 离奇失踪的虾须镯 宝琴见了柳眉做的鹿肉寿喜锅, 就点头微笑说:“这个做法我见过的。” 柳眉听了, 右手轻轻抖了一下。 宝琴笑着继续往下说:“昔年我随父亲去西海沿子买洋货, 就见到有东瀛倭国过来的船民这样吃过,只不过吃的不是鹿肉, 是牛肉。当时父亲还问起过, 他们只说在倭国禁食牛肉,只是到了我们这边泊船的时候,才敢买上些尝尝。” 她想想又说,“我记得挺清楚,他们就用那长长的倭刀片牛肉, 跟……跟这位姐姐刚才的手势简直一模一样。还有往锅里加的调料,我记得也是这么个味儿, 甜甜的,有酱味也有酒味。” 柳眉倒是确实不曾料到,宝琴竟能说出这么一个故事来。 她总想着这个世界若是按着红楼原著成书的那个时代来,因有海禁在, 红楼众人轻易接触不到东瀛, 更何况那时即便是在倭国, 这寿喜锅也未必已经被发明出来了。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 宝琴竟当真说得有鼻子有眼, 应该确实是她亲见过无疑。 这下子露馅了。 宝钗的眼光立即追了过来,“真是想不到啊,眉儿的这等新鲜做法,难道竟是东瀛倭国传来的不曾?否则因何我等从未见过听过?” 柳眉心底有点儿紧张, 脸上却满不在乎地说:“东瀛倭国么,不是说好些都是咱们老祖先传下的东西被倭人学了去,反而在他们那边保留下来了?我这食方本是在古籍上看来,然后又自己稍稍改了改,没准正误打误撞与倭国人的法子一样呢?” 宝钗便追问:“什么古籍?” 柳眉暗地里吐吐舌头,心想,这还真是不能说谎,随口说了一句,便要再多说十句来圆它,真是不值得。 黛玉却开口了,她微笑着给柳眉解围,说:“前阵子眉儿在我那里看了不少古籍珍本,每每看她如一个书痴一般看得津津有味,没想到竟都是在看这些个。” “不过,细想想古时之事,汉有徐福入海,唐有鉴真东渡。我想,自少不了这等旧日成法传入东瀛,反被东瀛人奉作经典,一丝不苟地传了下来,中原却早经改动。我们这些人,今日也算是托眉儿的福,吃到这等古法炮制的鹿肉,依我看,一会儿大家伙儿的锦心绣口,只怕都该算在眉儿头上。” 黛玉这话说出来,宝钗便不再追问了。旁人也莫不点头称是。 柳眉便挺开心,她晓得黛玉总是乐意帮她说话的。 一时众人将这一锅鹿肉寿喜烧吃完,各自洗漱一回,饮过茶酒,便去芦雪庵前头,对着雪景联诗。 这时平儿早先褪下的镯子却少了一只,四处都找过,踪迹全无,却也只能作罢。 湘云黛玉等人对雪联句,自无须赘叙。单说柳眉将芦雪庵里所有的烹饪食器都收拾干净,找了两个麻利的婆子一气儿都挑了,送回小厨房去。 她刚回怡红院去,想要稍微歪会儿就起来的,没曾想,外头送了消息进来,说是袭人的娘病重,她哥哥过来求了恩典,要接袭人回家去看一回。 柳眉与众人一起将袭人往外送。 她自知袭人的娘后来没了,见袭人强撑着与众人作别的样子,忍不住也有些恻然。 待送过袭人回来,柳眉更觉疲累,只和衣倒在床上歪着,迷迷糊糊地要睡,却又有始终有些不安,睡不着。 就在这时,她听见隔壁屋窗下有个人压低了声音,说:“我们院儿的人此刻都在房里歇着,我带两个婆子在这里看着,你就带人去找一番,万一真是我们院儿里哪个蹄子偷拿了,回都不用回二爷,直接撵出去就是。” 柳眉听听,正是麝月的声音。 “真真不是疑心你们院儿里的人,只是我一回去,将镯子的事儿向我们奶奶提了提,我们奶奶想了想,便让我到这里来找找……”应声的是平儿。 柳眉一听“镯子”二字,顿时一扶枕头坐了起来。 “麝月,原不敢劳动你,更不敢这么大喇喇地到每间屋子去找。我是哪个牌位上的人,丢的又不是什么太值钱的玩意儿……只是二|奶奶说了,眼下宝二爷正巧不在,万一真在这院儿里找见了,这种事情不要让你们二爷知道的为好。” 平儿说得委婉温柔,可在柳眉听来,言下之意却是犀利的。 “我原本疑邢姑娘的丫头,可是奶奶却说不是,说看着邢姑娘是个稳重的,断断不会允许底下丫头做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儿。奶奶说,既然怡红院有不少丫头随着过去,那就来怡红院看一看,找一找。” 麝月听了,迟疑一阵,说:“我们院儿是有不少丫头随了宝二爷过去,也有没差事跑过去顽的……对了,眉儿也是我们院的……” 柳眉听麝月提到自己,皱起眉,双臂在榻上一撑,右手心不巧撑在床榻上贴着墙的一个角落里,登时硌上了一件东西。 “……断不可能是眉儿。你不知道那丫头,我是见着她,一上午,全部心思都在那块鹿肉上,她要是将自己的东西落在芦雪庵我信,若是她还有旁的心思,能顾上我那只镯子,我看是绝无可能。” 麝月却说:“既然来了,就一起看一看,只要是清白,对她就也是好事。” 柳眉此刻却正望着从榻上褥子下面取出来的一只镯子发愣。 那镯子,乃是金银细丝编制而成,上面镶着一枚上等的明珠——这不就是平儿失落的那只虾须镯么?怎么就会平白到她这里来了? 她仔细回想,记起方才她从芦雪庵忙完,回怡红院的时候,好像是觉得自己的房门比平时开得要大一些。当时她有点儿惊讶,进屋之后还特地将自己的东西察看了一番,只见连银锞子都没少一个,便也没有在意。谁会想得到,自己屋子里竟然还会平白多出东西来? 因为是模范员工的缘故,柳眉平日里在怡红院的时间最少,再加上她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平素房门是不会刻意锁着的。 可这不锁门的习惯给她带来了麻烦,人家想要藏着虾须镯,又怕藏在自己屋里有风险,干脆就藏在了她的屋子里——反正柳眉平时不在屋里,又不怎么锁门,正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万一被人发现了,也只道是柳眉顺的贼赃。若是一切顺利,等过两天没人盯着这镯子了,再到柳眉房里把东西偷出来,想办法弄出园子换钱去。 柳眉这时大悔,她怎么就不记得锁门呢? 可是,若是只看原著,这虾须镯的事儿跟她半毛钱关系没有,她怎么晓得还要锁门的呢? 这时候只听外头平儿轻叹了一口气,说:“好在眼下宝二爷和晴雯都不在。宝二爷向来是在你们这些人身上留心用意的,而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不是你们的人便罢了,万一真在你们院里寻见,她若在,定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嚷出来总是不好。” 麝月点头,低声应是,只说:“事不宜迟,我们且先一起找一找。” 接着,麝月便带着两个婆子守在怡红院院子外头,平儿则带着人一间间地去查问,只说丢了一件小东西,怕是被别人弄混了拿错了,特地过来找一找。 平儿查问之时语气很是和善,也不允许手下的人翻那些锁起来的大箱笼。怡红院里,除了麝月晴雯等一等大丫鬟,小丫鬟们的箱笼往往是共用的,只换季的时候才往外倒腾衣衫。平儿只命人将柜子、抽屉、床铺、褥子下头这种容易藏小件物事的地方四下里找过。找得很快,眼看就要转到柳眉这里。 柳眉手里拿着那只虾须镯,心里飞快地转:有人将贼赃放在她这里,她若是在这当儿嚷嚷出去,一来旁人未必肯信不是她拿的;二来,就算旁人是半信半疑的,柳眉的自尊心也受不了。 既然不能拿出去,就只能藏起来。 柳眉在房内四顾,她若是要藏,就得藏个旁人怎么都不可能找不着的地方—— “系统系统,世情大哥……有急事要你帮忙!很要紧!” 柳眉呼叫她的系统,心里紧张得很,心想可千万不能再像前一阵子一样,呼之不出啊。 这一回,她一旦呼叫,系统马上上线。 “怎么了?什么急事?”系统听她召唤得急,声音竟也不如以往那样镇定。 柳眉这时真的有些着急,因为平儿带着人,已经在她旁边一间屋子看过,眼看着就要过来她的屋子了。 “我有件东西,拜托你替我藏到保鲜空间里去!”柳眉取出那只虾须镯,放在手心里。 ——保鲜空间,并没有规定说只能存放食物吧! 她话音刚落,手心里的虾须镯就不见了。 几乎与此同时,平儿带着人在门外叩了两下,随即推开了虚掩的门,问:“眉儿,方便进来么?” 柳眉这边自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她揉揉眼,问:“平儿姐,怎么了?” 平儿赶紧上来,摁住她,说:“没什么大事,不过来看一看。是不是扰着你歇息了?” 到了这时候,怡红院里的大小丫鬟早已经全都被惊动了。平儿进来的时候,好些小丫头在外面围观。 平儿很温和,这时候并不管找东西的事儿,只拉着柳眉,两人站着一处叽叽咕咕地说着闲话。 另有两个媳妇子在柳眉屋内四处打量一番,将抽屉打开望了望,又低头往床下稍稍溜了两眼,便垂着手对平儿回报,说是没找到。 柳眉心知肚明,晓得平儿事先就跟这两个媳妇子打过招呼,说是她的屋子不用怎么查,该是对她存了一份额外的信任。 正在这时,更加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稍许铺垫一下,没有海禁,后面的故事会更好玩一点。 第84章 离奇出现的亲王殿下 “你这要死的小蹄子, 敢编排我这等话?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两个小丫鬟打闹着冲进了柳眉的房间, 一个追, 一个逃。追的那个是四儿,逃的那个则是坠儿。 柳眉住的不是啥总统套间, 地方狭小, 站了她、平儿和两个媳妇子之后,就已经有点儿转圜不开。于是坠儿一冲进来之后,径直就往柳眉床榻一角缩了过去,一面笑,一面口中还高声道:“四儿姐饶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 柳眉心里想:要我饶了你, 那才是没门儿! 她亲眼看着坠儿缩在她的床榻上,伸手撑在她刚刚发现那只虾须镯的地方—— 坠儿的脸色有点儿精彩, 一次没摸到,大概觉得自己记错了地方,伸手又在柳眉榻上摸了摸。 四儿的表现也有点儿勉强,愣了片刻, 才又扑了上去, 这回是当真捧住了坠儿的脸, 捏着她的嘴角, 怒道:“你就敢这么编排我, 你死不死啊你!” 柳眉在旁边看得快要笑出来了。 两个小丫头打闹,哪里不能去,非要到她屋子里来,非要到平儿与麝月两人跟前来? 不过, 也多亏坠儿这么冲了进来——其实她好长时间没看原著了,这会儿已经有点儿记不确切这虾须镯到底是谁偷的了。直到坠儿冲进来,柳眉才想起来。 这坠儿,若是只将她的屋子用来藏贼赃倒也罢了。可这时候平儿找上了门,她竟然还想着当着面把这镯子揭出来,将丑事推到柳眉身上。 柳眉在旁看着,双眼微缩了缩,双手拢在袖子里,轻轻捏了捏骨节——她只不知道四儿在整件事里的角色是什么,所以现在正在犹豫,一会儿该是将四儿也一起收拾了,还是只收拾坠儿。 坠儿也乖觉,她在榻上摸了摸,没找到镯子,大约觉得是柳眉藏在了身上,瞬间就让开了四儿的手,冲着柳眉扑了过来。 “眉儿快救我,四儿姐要咯吱死我了!” 坠儿还是那副玩笑打闹的口气,可是她一上来就捏住了柳眉的衣袖,然后伸手就抱住了柳眉的腰。 ——大概是想要捏捏她身上,看那只虾须镯被藏在哪里了吧! 柳眉心里冷笑了一声,暗想,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找打,可不要怪我哦!她只伸了一只手,就将的坠儿的双臂拧住了。 “你以为我就不会咯吱你了?”当着麝月和平儿,柳眉笑得爽朗,似乎怡红院的小丫头们一片和谐,彼此玩闹仿佛是家常便饭。 她的另一只手却拢在袖子里,悄悄拧住了坠儿腰上的痒痒肉。 坠儿一声脆笑,随即脸上出现痛苦之色。 柳眉下了暗劲,眼下坠儿还只是痒痒难当,等过一会儿那痒痒肉变青,哪儿都不能碰,碰一碰都疼的时候,才有的是受罪的时候。 关键吧,这痒痒肉长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坠儿吃了个大暗亏,还没处说。 四儿在对面,与柳眉四目相对,登时看出不对来。 “四儿姐,坠儿编排你什么话了?看我给你报仇!”柳眉还在笑,眼光却很凶——她特别讨厌小丫头之间的这种倾轧。明明她对宝玉全无兴趣,甚至连袭人晴雯等都对她消了敌意,偏偏坠儿这等人,还要借故来踩她,将脏水往她身上泼。 “眉儿……”四儿心里有鬼,见到柳眉这么凶的眼神,不知答什么才好。 这边坠儿也已经疼得快要哭出来了,“呜呜呜,我不敢了,眉儿我再也不敢了!” “行了行了!”麝月候在门口,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你们能不能给二爷留点脸,平姑娘在这里呢!” 三个小丫头,仿佛这时候才注意到平儿的存在。 柳眉转脸望向平儿,只见平儿唇角弯弯地翘了起来,怕也是看出了些端倪。 而四儿与坠儿都是心虚。 坠儿被柳眉拧得,两泡眼泪憋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又不敢声张。四儿只低着头,对麝月说了声:“对不住,麝月姐姐,平姑娘,我们先出去了!” 柳眉心里飞快地转着:来而不往非礼也,才是她本人的风格。 所以,当四儿拉着坠儿,一起从柳眉的屋子里出去的时候,柳眉突然说:“等等……” 四儿与坠儿都是一吓。 可是柳眉脸色突然有点不大对劲,她似乎听见了什么,微偏着头只想了片刻,便极其突兀地说:“我也要出去!” 这其实是因为—— 柳眉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处理四儿与坠儿之事,她的系统却非常突然地上线了。 “世清已经到了贾府,马上就要进园子来看你!” 柳眉大吃一惊:这什么情况? 系统却又匆忙而关切地问:“你可好?到底是什么急事,要不要紧?” 柳眉:“我的急事已经处理好了啊?就是刚才那只虾须镯啊……” 也怪她,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就自己去处理现实中的糟心事儿去了。 “这样啊!”系统闻言,顿了顿,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么,来都来了——” “那就让他来看看你吧!” * 平儿与麝月见状,彼此对视一眼,平儿开口道:“那没事了!眉儿你先去忙吧。” 柳眉点点头——她长了个心眼儿,等平儿等人都出去了,便将自己房门关上,锁了门,然后转身要往怡红院院门那里出去。 这时候已经能看见一群仆妇沿着通往怡红院正门的路往这边过来,远远地能看见仆妇们身后还跟着几名小厮。 “府里来了贵人,过一会儿要到园子里来看看。各处请各自回避,暂且关门闭户,若是冲撞了贵人,可不是玩的。” 远远地听见为首的仆妇大声向麝月交代。 柳眉立即转身,撒腿就往怡红院院子的后门跑。她刚奔出去没多久,就见怡红院前后院门都关上了。而园中大路上都站了男仆小厮,拦住了路,还有人冲她摇手,示意她赶紧回避。 柳眉想,至于么?不就是一个世清过府来看看么? 可实际情况是,不仅至于,而且贾府诚惶诚恐,上上下下都被惊动了。 雪后天气略显阴暗,因此大观园入园的正门处,一盏盏水晶琉璃风灯俱都挂了起来,在雪地里一映,如雪浪中银花点点。 入园的正路上,仆从们正在飞快地清扫道路,扫出一条宽阔洁净的大路,并且铺上毡毯供人行走。只不过刚铺上没多久,上头立时又有人冲过来命人停了扫雪,又命将毡毯撤去,只说:“贵人说了,就是来赏雪的。老爷吩咐了,园子里的雪景,一点儿不许动,也不许人踩。” 这下子柳眉就更无路可去了。 所幸她在园子里住了这许多时候,晓得一条背阴的小路,一直通往栊翠庵。那里地势较高,正可以远远望见园中的景象。 柳眉心头没有别的想法,既然世清到此,她就只想见他一面——不管怎么样,至少教彼此都放下心来。 于是她提起裙裾,辨了辨路径,便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那背阴路径,往栊翠庵奔过去。 栊翠庵地势较高,柳眉又是踏雪而去,走不到半路,鞋子袜子就都湿了,而柳眉自己,也走得气喘吁吁。 她能听见入园处喧闹非常,心里又发急,一咬牙,努力向上攀爬,又行了不少时候,终于来到栊翠庵的山门外。 栊翠庵山门紧闭,妙玉不理俗事,这种时候,更是会约束手下,不出山门半步。所以柳眉立在山门跟前,也无人来管她。 一股寒香扑鼻而来,柳眉抬头,见正是栊翠庵里十余株寒梅傲雪盛放,红得有如胭脂一般。 柳眉这时候一张小脸也红得如胭脂一般,口中呵出一团团的白气。 她站在高处,探头望去,果然见一大队人,正往大观园中迤逦而来。中间如众星拱月一般,立着一名男子,正是世清。 柳眉远远地瞧见世清身穿着宝蓝色的江崖海水纹蟒袍,头戴紫金冠,腰束碧玉带,乃是全副亲王服饰,盛装上阵——这阵仗,难怪将贾府众人给吓着了。贾赦与贾政紧随在世清身后,贾珍贾琏等身上带着官职的,则亦步亦趋地跟在赦政身后。 宝玉也在,而且宝玉似乎极其惧怕这位冷面亲王,所以缩在贾琏身后,完全不敢上前与世清搭话。 可是世清也不需要旁人与他搭话。 他只四下里张望,似是欣赏雪景。 柳眉却知道,他在找她。 在这一刻,她也当真有点儿痴了。 若说在此之前,她可能还只觉得世清是个凶巴巴的忠顺亲王殿下——她对他的好感,只源自与两人对料理烹饪的态度,多数的时候,能够同步。 可是到了此时,她却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忠顺亲王世清,还是她的随身系统世情,都已经多多少少拥有与人类相似的感情:系统对她充满了好奇,因为她这个人而愿意去了解她;而世清,更是因她一言求助,便立即动身赶来贾府,只为看一眼她安好。 所以她真的无法再将他当做个几万行的程序来看待—— 她甚至开始隐隐约约地觉得,此刻的世清,实在像是个急急忙忙赶来救场的男盆友……这样的一个“人”,该是能拥有爱一个人的能力。 世清的视线在大观园中转来转去,没有看到柳眉,自不免有些焦躁起来,低低地冷哼一声。 贾赦贾政都不免吓了一跳,彼此对望一眼,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惹到了这个阎王。 柳眉远远地心有所感,赶紧呼叫她的系统:“系统大哥,告诉……他,我在他十一点钟的方向,往……往上看!” 那里有红梅娇艳,更有少女娇艳如花,静立在雪中,远远地与这位突然出现在贾府园子里的亲王殿下视线相遇。 第85章 胭脂米粥野鸡瓜齑 忠顺亲王世清见到柳眉, 两人远远地对视片刻, 随即彼此错开眼光。 柳眉也知她必须赶紧从栊翠庵山门跟前离开——这样偶然一望还好说, 但是时间久了难免被贾府其他人发觉。 于是她赶紧缩在一旁的隐蔽处,悄悄探头张望。进园的人之中, 除世清以外, 也只有宝玉惊鸿一瞥地看见了柳眉的身影。 世清大约是见到了柳眉,所以心里安定一些,只见他转过身,冲赦政二位点点头,破天荒地盛赞了一句园中雪景。 这下子贾赦与贾政骨头都轻了两斤——须知这位忠顺亲王本人, 从不结交京中权贵,偏又位高权重, 是人人想要巴结的对象。 贾赦:今儿真是不知道吹了什么风,将这位亲王殿下吹到府里来了。 贾政:北风,是北风!这一夜的北风,吹得真是妙啊! 两人赶紧谦了几句, 又陪着世清往前走。后面贾珍宝玉等人, 也一起浩浩荡荡地跟了过去。 柳眉看着一行人貌似往芦雪庵过去, 突然省起:不好, 她那位娘此刻怕是还在小厨房。若是回头贾府上头的人要柳母烹制点心招待世清……世清可千万别把娘给吓到啊! 想到这里, 柳眉辨了辨路径,赶紧顺着栊翠庵的围墙转了一圈,找路下山。 只听里面有庵里的小姑子在向妙玉请示:“梅花花瓣上的雪一共只得了三小瓶,仙姑是打算等雪化了埋在树底下么?” 里面妙玉沉吟了片刻, 却道:“不用了,得了的这三瓶,你们赶明儿便分送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各一瓶……其实,这梅花雪存多久都无所谓,饮的人却未必就能等得……” 柳眉还来不及细想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不防脚下一滑,差点脸朝下摔在雪地里。 她赶紧扶墙站稳,见并无大碍,一时便将妙玉的话抛在脑后,匆匆从栊翠庵后下山,往小厨房赶过去。一路上自然也遇见有拦路查问的。柳眉自然知道是世清进园观景,贾府上下女眷俱要回避缘故。 然而柳眉只说一句要去厨房帮忙招待“贵客”,对方便不敢怠慢,便即放行。 柳眉想,大约这贾府上下都被吹过了风,知道前来的这位“贵客”,乃是个极为挑剔的老饕,所以无人敢于在饮食上有所怠慢,纷纷放行。 到了小厨房,柳眉推门,果然见自己娘正在厨房里发愁。 “眉儿!”柳母见了柳眉,就似见了救星,“你一向鬼主意多,你赶紧帮娘想一想。” 她一面原地来回踱步一面搓手,口中喃喃地道:“来得太急了,一点儿风声也没有,又催得紧,眼下什么也来不及做啊!” 柳眉一瞅,见小厨房里上等食材不少,甚至燕菜元贝之类都有,但大多没经过处理,要用这些食材,怕是还要等好久。 “娘,做点心不成么?用这些材料做菜式,只怕要天黑了才能上菜呢!” 柳母也说:“我就是这么说啊!可是上头说那位贵客是没有用过中晌饭就过来的,只用点心招呼恐怕就太怠慢了。然后我跟人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旁人就指着我们厨房一屋子的材料说,这这这……这不是米么?谁让你做无米之炊了?” 柳眉气结,“这话谁说的?”这真是太强人所难了,不是解决问题之道。 “王善保家的……”柳母郁闷地说出了这名字,然后赶紧将跑偏的话题又扯回来,“眉儿,你说说看,到底做什么好?” “娘,咱们还是先想想,在一时三刻之间,咱们能做出什么来吧!” 柳眉说到这儿,在空气中嗅了嗅,问:“娘,这是什么味道,怪香的。” “这是厨房里早间刚得的一点儿子胭脂米,本来是你们院来人递话,说是宝二爷要的。我惦着用这胭脂米熬粥最耗辰光,所以就先顿在锅上了。” 柳眉一听,来了精神,转身去揭了锅盖。顿时,一股异香混着氤氲水汽扑面而来,而锅内的粥已经煮至胭脂色。 “娘,这粥就行。眼下火候刚好,不用再多熬了,再多熬反而有损米的香气。” 柳眉知这种米名叫御田胭脂米,较之寻常紫米,色泽更为红润鲜艳,米香也更加浓厚,原本是上等贡米,如今有少许在市面流通的,不过价格高昂,一斗难求,贾府小厨房也不过得了这么些,熬给宝玉这样的公子哥儿。 呈这个上去,倒也不失体面。 “除了这个粥,咱们还能做什么配粥的小菜么?” 柳母想了想,为难地道:“主要那些好点儿的材料都招呼园子里的姑娘们都用完了,今儿新得的都还用不得……如今,如今也就能做个野鸡瓜齑。” 野鸡瓜齑其实还蛮百变的,因为这道菜,就是用野鸡的鸡胸肉,炒各种各样的碎咸菜。 试想一下,新鲜的野鸡鸡胸,炒得嫩嫩的,里面拌着剁成碎末的雪里蕻酱乳瓜萝卜干大头菜——确实配粥非常对味……可是,能捧出来招待世清么? 柳眉凭空想象了一下味道,说:“可以的,娘!您上回用过的那一点儿子瑶柱酱,现在还有么?” 最近这一阵子小厨房用瑶柱用得比较多,柳母为了图省事,就用剩下的瑶柱与海米混在一处,做了一小罐子瑶柱酱。所幸天气寒冷,做出来的也不会轻易便坏,这时候便派上了用场。 “好,眉儿,听你的。”柳母对柳眉那满肚子的“鬼点子”十分信任,当下就迅速地将现成的野鸡胸脯肉切成丁,稍许调味去腥上浆,下锅过一遍油,然后就将齑菜取了一点出来,加一勺瑶柱酱炒出香味,再下鸡瓜丁子。 母亲在操持那道野鸡瓜齑的时候,柳眉则去切了点新鲜的冬笋与冬菇,打算做个炝双冬——虽然这只是个简单的素菜,可是在这个季节里,这两种食材都正逢最好的时候。双冬切得,柳眉用热锅一炝,立即便调味勾芡出锅,这道菜——只吃一个“鲜”味。 柳眉做来十分用心:既然世清是因为她的缘故,在大雪天赶来这里看她,那她至少应该尽到地主之谊,就算是食材很简单,她也想让自己的诚意能让对方见到。 一时母女两个精诚合作,两道菜已经飞快地做好。 芦雪庵那边已经又有人来催了。 “娘,那我去芦雪庵送食盒!”柳眉将三层的食盒放好,准备提上出门。 柳母却表情坚毅,摇摇头,说:“不,眉儿,你娘是这小厨房的主事,要是上头觉得这不够好不够隆重,那也是你娘的责任……决计不能让人怪到我儿头上。” 说着,柳母便抬起头,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拎着食盒,就随着前来催的人一起往芦雪庵去。 柳眉:拜托啦娘,没有这么恐怖的好不好! 只不过目送母亲出门,她竟然双腿一软,觉得有些站不住。这时候她才发觉,早先她的鞋袜全部被雪水打湿,一直到此刻,她的双脚都还未暖和过来,此刻有些麻了,自然站不住。 柳眉索性搬了个小杌子坐到灶台跟前,一面将双脚从裙裾下伸出来,靠近灶火暖暖,另一面她手里还不停,捧着一个小石臼,飞快地将事先蒸熟的江米捣碎成粉,准备做一个软香糕。 冬令赏雪之时,若是能捧着一碗热乎乎的粥水,配着点儿下粥的小菜,饮一碗下肚,待肚腹里不空了,再饮一杯热茶,配上暖烘烘、松软软的甜糕——世清在大观园消磨的这一个下午,应该不算那么难熬吧! 柳眉想着,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正在望着灶火出神,想着想着,嘴角便噙出微笑来。 没过多时,柳母回来了,一进小厨房,便立即拉上小厨房的屋门,靠在门板后面,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哎呀那位贵客王爷,始终一张冷脸,虽然也不见他发怒,可真是吓人啊!” 柳母喘了一口气,冒出这么一句评价出来。 “娘,他没……乱发脾气,说什么吓人的话吧!” 柳眉很担心地望着母亲,希望那个给人第一印象永远是“凶巴巴”的世清,没有给母亲继续加深这个印象。 “这倒没有,”柳母擦擦额上的汗,说,“反倒是咱们府里的大老爷先拍了桌子,说送上去的太简慢了。你是没见那架势,要是王爷晚发话一刻,那食盒就被大老爷掀掉了。” 柳眉凭空想象了一下贾赦看到那食盒里一粥两菜的模样,心想,那个只爱金石,只知道抢人扇子的家伙,怎么能懂得这些饮食里的妙味? “多亏王爷闻见了那鸡瓜齑的香味,便亲自来看,说这等家常菜式再好不过。王爷还特特问我,有没有加特别的酱料在里面。我就只答加了一丁点儿子瑶柱酱提鲜。王爷便点头,说,有什么什么点金还是点银的意思在里面,就将食盒命人拿过去了。” 说到这里,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柳眉一想,自然知道世清说的不是点金,也不是点银,想必说得是“点睛”两个字。一想到他都能明白自己在这等小细节上的用心,柳眉便倍感安慰。 “那……那他可吃完了?”柳眉最关心的却是这个。 柳母却没答话,因为这位母上大人一眼看见了柳眉湿了的鞋袜:“眉儿,你怎么不早说,这是不是你刚才从园子里过来的时候打湿的?” 说着柳母连连责怪自己,“都怪我,只顾着自己忙,竟没顾上你。你这鞋袜早该换了,否则受寒不说,将来脚上还容易生冻疮。” 说着,柳母赶紧将柳眉手中的石臼抢了过来,“傻丫头,你别顾着什么的差事了,先将你自己收拾好才是!一会儿再送点心的时候,还是娘去!” 作者有话要说: 野鸡瓜齑,念起来就是,野鸡呱唧野鸡呱唧…… 第86章 还金镯贾琏戏凤 柳眉知道母亲是出自好心, 可她总有点不甘心。 世清难得来一回大观园, 她竟然不能人前去见一见他。 可是说实在的, 只要一想到世清就在左近不远的地方,柳眉不免低眉垂首, 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她这副样子, 若是去见世清,又是当着贾府那么多人的面,只怕也不妥。 柳母便问:“眉儿,还不快去换了鞋袜?” 柳眉望着灶火,半晌才省过来, “啊?娘,您说什么?” 柳母觉得有点儿不对, 叹了口气,说:“娘知道你是想要给那位贵客做软香糕。这道糕点娘也会做,一定给你做得松松软软香香甜甜的,可好?” 柳眉点点头, 难免笑生双靥, 隔了片刻却又别过脸去, 却收了笑, 失了神, 托腮沉思,眼中露出些许怔忡,显是想到了别的事。 而鞋袜什么的,压根儿就没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柳母乃是过来人, 见了女儿这副样子,她自然是懂的,此刻便忍不住摇着头叹了口气,心想:女大不中留,看起来,等柳爹回来,是得好好商量起这些事儿来了。 * 此后不久,大观园的小厨房又呈上了一道家常点心——软香糕,佐以上等的白茶,香甜软糯,口感绝佳。竟令一向挑剔的忠顺亲王本人也忍不住颔首赞许,这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然而更加出乎意料的,却是忠顺亲王此行本身。 贾府素日结交,所贵者不过四王八公等诸人。而忠顺亲王世清身为皇族中人,以亲王之尊,竟然毫无征兆地突然造访荣国府,并且指名要在荣国府原本为贾妃而建的省亲别墅之中赏雪。 在立即在京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认为贾府运气好,竟然抱上了忠顺亲王的大粗腿;也有人指贾府贪慕权势、背信弃义,撒手再也不管当年那些曾与之盟的铁网山旧友了。 待到这些流言纷纷扰扰了一阵,才有真相浮出水面:说这位忠顺亲王殿下,当日造访荣国府,绝不是为了什么公事,也无与贾府结交的意思,只不过是听说了贾府府上的厨子做得好菜式,因此一想到,便慕名去了,一直到得偿所愿,吃到了想吃的菜式,这才作罢回府。 这话一出,众人觉得非常符合忠顺亲王世清的性子,都认为这个猜测非常靠谱。 与此同时,茗园那里也有流言传了出来,说是这位亲王殿下看上了一位年纪轻轻的厨子小哥,甚至还当众与人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听说此人相貌清隽如女子,而厨艺也是好的惊人,难怪亲王殿下心折。不过,这位厨子小哥,根据私下里的传闻,并不是在京中哪家酒楼供职,而竟然是荣国府的私厨—— 所以亲王殿下这哪里是去结交荣府去了,分明是借机去探视他那心尖上的人去了。也真难为他,竟然没有一开口就向荣府讨人,因为一旦开口,荣府决计不可能不给。 这消息一传出来,便被荣府坚决否认——因为当天为亲王殿下烹制菜肴点心的,是一位膝下早有儿女的管事娘子。 不过这这件事之后,荣国府便门庭若市,多了不少访客。甚至格外相熟的人家,如北静太妃、南安太妃等,到了贾府府上,就指名要尝一尝那天忠顺亲王尝过的菜肴。 柳母就纳闷了——实在是不明白那些女眷们上门作客,为啥总是点名要小厨房做胭脂米粥、野鸡瓜齑、炝双冬和软香糕。小厨房现在已经有充裕的时间,用那些最好的材料烹制菜肴,无须拘泥,而且她还有很多花式可以一展身手。 可是人们就是迷恋亲王殿下亲口品尝的那几道菜式,甚至不少酒楼都顺势推出仿制的一粥两菜一糕招揽生意,在京中很是风靡了一阵子。 此乃后话—— * 柳眉如今要想的,却是旁的事。 待那位忠顺亲王殿下离去之后,大观园里逐渐恢复正常。难得一进园子的小厮仆从们在饱览了雪景之后,带着无缘一见心仪美貌大丫鬟的遗憾,纷纷退了出去。 柳眉则在小厨房隔壁母亲平日里起居的屋子里,将鞋袜换过,又使劲将脚用手揉了揉活血。 柳母兀自不放心,一面做着晚饭,一面又在灶上熬了浓浓的一锅姜汤,逼柳眉喝了一碗,将剩下的都给柳眉灌在一只瓷罐里,命她带回怡红院,晚上自己热热再喝。 接下来的事儿,就是该往平儿那里打声招呼,将虾须镯的事情解释清楚了。 柳眉于是寻了个借口,从大观园后门出去,转了个弯,往凤姐的院子过去。还没进门,就见丰儿裹着大袄子,怀里抱着一只手炉,坐在凤姐屋子外面的门槛儿上。 丰儿与柳眉也极熟,见了柳眉过来,连忙努嘴,示意柳眉往东面的屋子去。 “我就是来寻平儿姐姐,有一句话要说与她知道。”柳眉低声对丰儿说。她知道此刻凤姐不便,只怕连平儿也是不便的。 丰儿便点点头,说:“知道了。回头平儿姐得了空,我告诉她,她自会寻你。” 正在这当儿,西面凤姐的正屋帘子一动,柳眉听得见有笑声,里头却混着贾琏的声音。却是平儿出来,叫丰儿将东屋茶炉上顿着的热水拿进去。见着柳眉,平儿一笑,便道:“早知道你要来,罢了,你先在东屋候我片刻,马上就来。” 柳眉听着那笑声,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好在她这大冷天里赶过来,脸本就是红的,——论起来,自己怎么总会遇上这种香|艳的事儿? 再一想,算来凤姐的月份已经渐渐大了,此时胎相早已坐稳,即便与贾琏有什么亲密之事,只要不过激,也并无大碍。 想到这里,柳眉开始觉得,凤姐与贾琏两个如今的感情,总算有点儿恢复到新婚热恋期的样子,连这等蜜里调油的好事,竟也等不到夜里。 说到底,原著里凤姐的命运,几乎是与她和贾琏的感情是紧紧连在一起的,毕竟凤姐的那句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实实在说贾琏对凤姐的态度。 说来这凤姐,如今可算是一手抓财政,一手抓感情,为贾琏怀了胎,又忍了贾琏出轨。如今听得凤姐与贾琏感情生活十分“和谐”,论理该可喜可贺才是。 可柳眉就是觉得,怎么都没法儿为凤姐感到高兴——她心里暗搓搓地在想,若是真的有第二次机会,该让凤姐有机会能选个别的男人才是,一回一回地都是对上贾琏这个渣男,算什么? 正想着,平儿已经过来找她了。 “眉儿是为了那只虾须镯?” 柳眉点点头。 她早已将那只虾须镯从保鲜空间里取了出来,此时递到平儿手里,三言两语解释了,只说是旁人塞她房间里的,她发现之后,自然该物归原主。她希望平儿看在她一向勤恳工作、没有杂念的份儿上,一如既往地信任她。 平儿见柳眉说得诚恳,忍不住“嗤”的一声笑。 “今儿在怡红院的时候就看出来了。那两个,明摆着是来找你麻烦的。” 柳眉想想也是。 不过,她虽然与四儿不算很要好,可也确实不能完全确定四儿有问题。 见平儿笑得温柔,柳眉便实话实说,告诉平儿,四儿有可能有问题,也有可能是误伤。 “她们这回没在你屋找见这只镯子,以后还会进你屋子找的。”平儿笑笑,“你若信得过我,就将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柳眉赶紧点头,她既希望平儿能信得过她,自然也应付出同等程度的信任。 “好,你听我说,明儿你早起出门去忙小厨房的差事,记着不要锁门,就掩着就行。别的事,我来安排!” 平儿蛮有把握地说。 “谢谢平姐姐!”这下子柳眉放下心来,“不过,坠儿之事,还望不要叫我们院儿里的晴雯姐姐知道。” 她记得原著上记着,原本平儿想要将这虾须镯的事儿瞒住晴雯,可到后来还是教宝玉听见,告诉了晴雯,倒教晴雯狠狠地发作了一通坠儿,间接得罪了坠儿的娘等人。最后晴雯下场凄凉,也未始不是因为当初曾狠狠得罪贾府这些仆妇的缘故。 柳眉倒也不是刻意要拉晴雯出火坑,她自己都还陷在这烂泥潭子里呢。 只不过,柳眉一向如此——能与人为善一点儿,便是一点儿吧! “最好也别叫我们宝二爷知道,宝二爷不是个能藏得住事儿的人。”柳眉想想书上那些事儿,忍不住又对平儿补充了一句。 平儿应了,心内对她颇为赏识,目送她离去。 然而柳眉尚在回大观园的路上,她的系统突然上线了。 * 系统如今成了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这次上线,是来给她结算此前她完成的红楼菜式的。当然了,今天的胭脂米粥与野鸡瓜齑也都是红楼菜式,系统结算的时候,一并给她结算在内。 再加上系统不在的将近两个月里,她做过的和吃到的各种美食美点,系统给她结算了一大堆系统金币,另外还赠送给她一枚奖励厨具——打蛋器,自带永久驱动,输出功率大得惊人,像莲花儿上回做的那份炖蛋,只怕区区十几秒钟,就能打好。 柳眉凭空想象了一下这打蛋器的各种功能,再清点一下她现在拥有的系统金币,几乎想要大笑出声—— 这回她发达了哇! “对不起,提醒一下,现在你的升级路径并不确定,所以即使你现在存了足够的系统的金币,也暂时无法升级。” 系统在意识里给她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柳眉顿时清醒了一点——她原本已经能察觉出系统的细微变化,在她眼里,她的随身系统已经越发地像个“人”;可是如今看来,系统的基本“性格”却还是没变,依旧是那个丝毫不会对她讳言、总是直来直去的系统。 “另外,还要提醒你,你今天出于好心所做的事,并无法改变晴雯‘寿夭多因毁谤生’的命数。性格决定命运,今天你帮她的这样一回,她明天一样会在别处得罪回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是你们人类用来形容这种现象的。” 柳眉扶额:系统大哥,能不能不用说得这么直白?她明白她都懂她也很无奈的好不好? “不过,我明白你的想法——总强过什么都不做!”很突然地,系统对柳眉的大脑回路表示了理解。 “谢谢你能明白!”柳眉赶紧点赞——难得系统没有一味嘲她怼她。虽然她自己也有心理准备: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有多大的能耐,能让这个红楼世界改变得太多,她如今只能盯着那几个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人。 可是这一切,有这么一个“人”能理解能明白,总比她一个人单打独斗要好得多。 “对了,听说凤姐那里已经生出了好些变化——”柳眉想问,却有点儿迟疑,生怕会听到令人郁闷的答复。“那些变化,是不是也会被这个世界一一自我修复回来?” “这个么,你是指她已有嫡子之事?”系统反问。 柳眉倒还不知道凤姐腹中已经确定是个男孩儿了,闻言也觉得惊喜。 “这些变化发生了就发生了,不会再生什么变数……至少现在不会有变数。”系统回答道。 真的么? 如果这是真的,柳眉倒也替凤姐感到高兴。 “是的——这一切,嫡子、产业、掌家之权……就是她那一条任务线的内容,至少在她还没有放弃整条任务线之前,已经完成的任务,是不会被这个世界修复回来的。” 柳眉听罢,自然免不了惊讶,心中想:还能有这种操作? 第87章 懦小姐本性难移 柳眉从凤姐院子里回来, 天色渐渐暗下去。小厨房一如既往地开始忙碌园中诸人的晚饭。在外看起来, 小小几间屋舍, 炊烟袅袅,在雪后静谧的大观园中如同一幅唯美的图卷。 “柳家娘子, 你也不想想, 今儿若不是我们这些府里的老人儿们帮衬着你,你小厨房哪里就能这么顺利地过关?在贵客亲王面前得了这偌大的脸面?” 柳眉一进小厨房的门,就见一名上了年纪的仆妇叉着腰站在柳母面前,趾高气扬地教训。 “今儿送到你们这儿的那些材料,本来不在小厨房的份例里, 是张材家的特地托我,到外头临时采买的。你今儿个挣了这么大一份荣耀, 难道就不知道……意思意思?” 这名仆妇大言不惭地就冲柳母伸出了手。 “王奶奶……”柳母双手在围裙上蹭蹭,“说实在的,今儿您送过来的材料,我们实实是没有动用, 您既然是外头临时采买的, 就取回去也是无妨的……” 柳眉听说此人姓王, 便猜她是王善保家的。 “那怎么行?给到你这里的材料, 没有拿回去的道理。”王善保家的手伸了出来, 就没打算缩回去。 “王奶奶,我们这里也是苦哈哈的衙门,什么油水都没有,这月月钱要到年尾才发, 如今真是啥都没有,就算是想给您点儿‘意思’,也怕您看不上啊!”柳母好言相求。 “娘,”柳眉就看那王善保家的不顺眼,当即走进来大声说:“我路上遇见张婶儿了,她让我给您带句好,就说今儿的材料就给小厨房了,折在份例里,咱们慢慢用便是。” 这还真不是说谎——柳眉去见平儿之前,曾经路过府里大厨房,与张材家的打了声招呼,正巧管着采买的吴管事也在。两人确实是顺嘴说了一句,说今儿情急之下,往小厨房送了不少好材料,但反正送了也是送了,也就不打算再要回去,直接从小厨房的份例里扣便是。 所以柳眉一进门,就妥妥地给王善保家的打脸,戳破了她老人家的谎话。 闻言,这王善保家的一张脸顿时就紫涨起来。 “哟,这位是王奶奶啊!真是稀客稀客!”柳眉走上前,护在母亲跟前,“王奶奶好!” 她突然记了起来,这位王善保家的好像就是彪悍丫鬟司棋的外婆——本来印象就差,又有这层关系在,这王善保家的在柳眉心头更是被打了负的印象分。 “王奶奶难得来一趟,就多坐会儿,我给您泡杯茶,”柳眉说话说得伶俐,“小厨房要忙园子里宝二爷和各位姑娘的晚饭了。您要是有空,就多坐会儿,等我们忙完了,若是还有余下的菜,就招呼您吃饭哈!” 小厨房忙完,至少要一两个时辰以后了,王善保家的没那么无聊,撑不到那会儿。于是她气呼呼地站起来,说:“柳家娘子,这府里的门道,你也不是不明白,这小厨房管事娘子的位置,盯着的人多着呢!到时候出了事,可别来我们面前哭。” 说着,这王善保家的,索贿不成,一甩脸就走了。 柳母松了一口气,转过脸望着柳眉。 “眉儿……”柳母大约本想将柳眉严肃教育一番,可想来想去,又想不出来柳眉有什么可教育的。 “知道啦娘,”柳眉笑着上去抱住母亲的胳膊,“以后我一定要温柔一点,委婉一点地将这位王奶奶请——出——去——” “不过啊,娘,这种人就是无底洞,有了一回就有第二回,这个坑是填不平的。所以这种事情上咱们一定不能松口。您哪怕回头给张婶儿做点儿家常好吃的送过去,也强过将银子填给这等人!” 柳母面上忧色不减,叹了一口气,说:“可是人说得没错,咱们在这个位置上待着,恐怕真是不少人眼红着,只怕以后万事都要小心。” 柳眉点点头,说:“咱们本本分分做人,认认真真做事,凭着本事混口饭吃,只要不出大错儿,就算旁人眼红,又能将咱们怎么样。” 柳母点点头,说:“也只能这样了。” 不过,小厨房人忙事情多,大错自然不敢有,可小错有时也难以避免。 就如今日晚间,活计一多,柳母便装错了一个食盒,将迎春的两个菜装到了给惜春的食盒里,等省过来的时候,食盒早已分别送进了藕香榭和紫菱洲。 柳眉想想不好,赶紧对母亲说:“娘,咱们多炒几个菜,给二姑娘的院子送去,补救补救……二姑娘那边,我去陪个不是。” 是自己的错就承认,柳眉在这一点上从来不含糊。 可是还没等补救措施完成,司棋就又带着人浩浩荡荡地上门了。 “司棋姑娘,这真是我们弄错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柳母搓着围裙,十分局促地上来给司棋道歉,生怕司棋带着的那一大群人又来砸小厨房的东西和材料。 “我们一觉出弄错了,就又炒了四五个菜,您看,热热的刚出锅的,正打算装了送到二姑娘那里去,司棋姑娘您就来了——” 司棋这时候大喇喇地坐在一张长凳上,身后十几名小丫头围着这位大姐大围了一圈。 “听说这里有不少材料是我外婆今儿下午送过来的?”司棋嘴里咬着一根牙签,说话也有点儿含混不清。 可是柳眉母女两个一听,便都晓得,这是借题发挥的来了。 “是……”柳母继续搓着围裙,不知道该怎么答才好。 “是王奶奶送过来的不假,只不过上头已经发了话,这是一园子人往后两天的份例。”柳眉脆生生地接过了话茬——她占着理,她不怕。 “王奶奶赏识我娘的手艺,我们自然是感激。王奶奶要是想来小厨房尝一点儿子各种新鲜菜式,也无不可。只不过这些如今都是大家伙儿的份例,少了什么材料都要我们自己出钱贴补。大家都是吃一口辛苦饭的,又都在园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苦相逼到这种份儿上?” 司棋听了,抬起头,很认真地往柳眉脸上看了看,只说:“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她说着站起身,身后的小丫鬟一起呼啦啦地围上来。司棋便道:“你带上这食盒,跟我一起去见二姑娘赔不是,你去不去?” 柳眉点点头,说:“这是应该的,我娘原本做了这些就是要去给二姑娘赔情去的。你们既然点了我去,我就随你们一起走一趟便是。” 她应了,柳母却非常担心,搓着手唤了一声:“眉儿……” 只见司棋身后的大小丫鬟们呼啦一声就围了上来,几乎是一群人裹着柳眉,一起往外走。 偏柳眉镇定得很,四处打着招呼,“咦,这不是莲花儿么?好久没来小厨房了啊!”“这位姐姐面生,看起来不是在紫菱洲当差的吧……” 她越是如此自来熟,司棋在旁脸色越差,冷哼了一声,只不过想想今儿个的目的,便还是命人推搡着柳眉,一行人趁着夜色,往紫菱洲过去。 到了迎春的住处,司棋伸手就扭了柳眉的胳膊,“走,去见我们姑娘!” 拧住柳眉的时候,司棋的手背正抵着柳眉腰间,柳眉其实是个不怕疼的,但是她很怕痒,这时只得在心里祷告:千万不要拧痒痒肉,不要拧痒痒肉…… 可越是如此,司棋的手背却正好在柳眉腰间蹭了蹭,柳眉一个忍不住,“咭”的一声就笑了出来,赶紧讨饶道:“司棋姐,怪痒的……” 司棋却虎着脸,低声恐吓:“不许笑!你是来给我们姑娘赔情,不是来顽的。” 柳眉奇道:“你押我过来,是想要你们姑娘训我一顿立威?” 司棋更是压低了声音:“谁说不是?你自己也说了,你自己的错,这原本是应该的。” 柳眉眨眨眼睛,心想,难道竟是上回,她与司棋说的那些话,教司棋给记住了? 话说那位二姑娘迎春,性子确实是温柔和顺,但却是个懦弱没主见的,在大观园里,反倒是司棋处处横着走,旁人都怕,才教无人敢慢待迎春。 上回柳眉曾经对司棋说过,迎春的性格就这样摆在这里,难不成她能护着迎春一辈子。 司棋大约是记住了柳眉的话,这回趁小厨房出了错儿,竟然把柳眉给抓了出来,命她给迎春认错,让迎春体会体会“立威”的感觉。 “呵呵!”柳眉心想,要立威,迎春也该从身边立起,要等那些奶娘啊、奶娘的儿媳妇儿啊之流都服帖了,才能说到外人,拿她这个不起眼的小厨娘立威,有毛用啊! 果然,见到迎春的时候,这位二姑娘正捧着一本《太上感应篇》正在看。 柳眉捧上食盒,开口就十分诚恳地向迎春道歉,只说确实是小厨房犯了错儿,装错了食盒,所以多赔上几个菜请二姑娘尝尝云云。 迎春大约是看《太上感应篇》看得入神,一开始竟没注意到柳眉在与她说话。倒是司棋叫了一声“姑娘”,迎春才抬起头来。 “你们的不是,我不会苛责,也不会与人去说。你们补来的菜式,既送来我便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 迎春这话,说得柳眉脑后汗滴滴的。 这位二姑娘,似乎太不会为自己争取利益了。 她忍不住偷眼往站在迎春身边的司棋那里偷眼看去,很为司棋这一番努力的结果感到堪忧。 司棋也有些脸色发青,眉眼里透着满满的郁闷,望着柳眉。 却听迎春跟着对司棋说:“这本事与我无关,以后不用再来问我。”说毕,低头就继续看她那本《太上感应篇》去了。 司棋立即就是一副吞了口老血的表情,柳眉自然也在心里帮她感叹——这真是好心喂了驴肝肺。 她不禁记起她的系统曾经说过的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性格决定命运。所以,这个世界里的每个人,都真的是沿着那条通向茶几的道路,不可逆转么? 少时,柳眉向迎春告辞,司棋将她送出来。 “看起来你今天是看了我的笑话!”司棋低声对柳眉说,语气里没有丁点儿善意。 “我怎么敢?”柳眉赶紧赔笑,须知司棋身边还跟着她那些女马仔。不过再想想,司棋竟然没有命人一拥而上,饱以老拳,说明这人心里还稍许有些是非观念。 “前儿我和又安的事儿,你没有胡乱说嘴,我承你的情!”司棋更是压低了声音凑在柳眉耳边。 柳眉骄傲地一挺胸,那是!她可是非常守信用的。这段时间里,大观园里可并无半点关于司棋与潘又安的流言。 “不过,一码归一码,就算我们姑娘这次不计较,你们也都给我经心着点儿!若是以后再有这种错儿,别怪我不客气。”司棋伸手就拧了拧柳眉腰间的痒痒肉,柳眉险些痒得哭出来。 不过,司棋还是手下留情,饶了她,放她自回小厨房。 * 柳眉因怕母亲担心自己,因此一路上赶得急急忙忙的。她一推小厨房的门,却见柳母容光焕发,满脸是甜蜜的笑容,正在与张材家的说话。 “张婶儿好!”柳眉与张材家的打招呼,心里在感叹,这是出了什么事儿,竟能让自己这位娘,连替亲生闺女挂心都给忘了? “哎哟,眉儿啊!”张材家的也满脸是笑,“你爹回来了,你高兴不?” 柳眉赶紧点头——她算是明白了,自己这个娘,是有了爹,就忘了闺女的这一型。 “你张婶儿答应了明儿过来小厨房替你娘顶一晚上,”柳母满脸都是幸福的红晕,“眉儿,我们明晚回家,和你爹一起吃团圆饭去!” “唉,好!”柳眉表现得很雀跃,可是心里有点儿打小鼓。 她和柳爹——也就五六分熟吧! 再加上还要见到自己那位好姐姐,柳眉心底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期待。 第88章 亲的爹和亲的娘(上) 柳眉一晚上都在想, 该怎么说服自家爹娘, 千万莫要答应钱家提亲的事儿。 不过她心里也没底——因为跟柳爸爸不熟, 所以摸不清对方的路数,不知道他能为自家闺女着想多少, 又会被怎样的话所打动。 一心想着这些事儿, 柳眉便没怎么睡好,听见外面响动,便披衣出去看,正遇上晴雯受寒伤了风。柳眉灵机一动,便将自己娘熬得那一罐子老姜汤取了出来, 寻了个小炉子给热了,给晴雯灌了下去。 宝玉也命晴雯只管躺在熏笼旁边歇着, 又命麝月给她掖被,只说发一身热汗便好。 第二天清早,晴雯起身,果然觉得身上轻省得多, 没什么大症候, 于是乎晴雯头一回郑重其事地谢了柳眉, 答应回头闲了给她打个系在腰上的络子。宝玉柳眉等人却只管嘱咐晴雯好生将养, 不要操劳。 柳眉牢记着平儿的吩咐, 一早上就出门,特意将自己的房门留了不锁,只虚虚掩上,便往小厨房过来。 待将将快到晌午时候, 平儿过来寻柳眉,笑着对她说:“昨儿那件事,算是有着落了。” 柳眉听平儿说起,那件事竟然还有些曲折:她原本没有把握,不知道四儿在整件事中间的角色——可是事实证明,四儿却是个狠角色。 这位四儿姑娘今儿一早上,就去寻了平儿,向平儿诉说,与她同住的坠儿那天去芦雪庵顽,乘人不备便偷拿了平儿的镯子,原本是偷偷藏在柳眉屋子里,准备过两天风声小点儿,再将东西带出去变卖。可是后来坠儿改了主意,干脆想要栽赃给柳眉,于是就装做和四儿打闹,进了柳眉的屋子,却没在柳眉的屋子里找到那只虾须镯,想必是柳眉黑吃黑,将镯子给独吞了。 柳眉听了这长长的一串故事,脸色十分精彩。 这四儿,竟是一下告发两人,既出首了坠儿,又告发了她。 平儿却微笑,说:“于是我就劝四儿回去,只叫她说动坠儿,再回你屋找一次。这样我和麝月可以正好撞见这事儿,有个由头,可以将坠儿打发出去。” 柳眉也笑,应道:“于是四儿就去了。” 平儿赏识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是呀,我与麝月去你的屋子的时候,坠儿正在你屋瞎翻,我们俩将她堵个正着。麝月当场就叫她娘进来将人领走。” “岂料这时,坠儿却突然嚷出来,说这些都是四儿让她做的,还说若不是四儿提醒她,根本就不会想到要将东西藏在你屋里,故意栽赃害你。” 柳眉听着实在觉得无语,不过她保持了倾听者的基本素养,很是乖觉地问:“后来呢?” 平儿没说话,只叹了口气。 “晴雯姐姐知道这事儿了?” 平儿点点头,“晴雯那个爆炭性子,原本瞒着她的,可是坠儿太闹,又是哭又是叫,叫晴雯听见,回头自己也是没好果子吃。” 柳眉凭空想象了一下,也觉得坠儿应该受了不少罪。 “后来麝月又叫了四儿的娘进来,随便找了个由头,将四儿也打发出去了。可巧四儿娘两个在路上遇见宝二爷,哭求了半天,最后我与麝月还是不得不将前后因果都说向宝二爷分说清楚,最后撵四儿出去,是宝二爷点的头……所以,眉儿,抱歉……答应你的事儿,一项也没做到。” 柳眉无法,但也只能反过来再安慰平儿,“话不能这么说,平儿姐姐,如今事情都查清楚,你的东西找到了,也还了我一个公道。旁的事……你已经尽力了。” 柳眉心底有些无奈,果然她想要做出的改变,哪怕微小,也总能在不知不觉之间被“修正”回来。 不过这件事教宝玉知道也好,至少他不会再简单地以嫁没嫁人来区分女子的品德心性——没嫁人的姑娘家未必全都是珍珠,已嫁做人妇为人母的,也并不都是鱼眼睛。 至于晴雯,柳眉只能说,她既还有力气打骂坠儿,想必身体没有大碍。 “对了,眉儿,”平儿突然想起一事,顺便向柳眉提起,“你可认得一户姓钱的人家,也是在咱们府里当差的?” 柳眉一听“钱”这个姓儿,登时一个激灵。 “我就是提醒你一声,上回有个管事娘子,夫家姓钱的,进来给我们爷和奶奶叩头,我就听了一耳朵,好像提到你来着。” 柳眉发愣:这钱家竟然为了她,能求到贾琏与凤姐那里? “琏二|奶奶怎么说?”柳眉赶紧拉着平儿细问。 “那管事娘子是二房赵姨娘的妹子,奶奶自然不待见。我们爷倒是没什么所谓的。我就提醒你一声,你家里若是有什么打算,就赶紧张罗起来,别叫人白白得了便宜去。” 柳眉有点儿欲哭无泪:“我?我年纪还小,上头还有个姐姐,爹娘自然是想多留我两年的,眼下自然是没有打算啊!” 平儿理解地点点头,“既是如此,我自然会和奶奶说一声,请她不要轻易许什么。只不过,我们爷那里,可说不准,你也要和家里说一声。” 柳眉赶紧点头,表示她已经知道了,并且郑重感谢平儿的情报,否则外头钱家在行动,她却还被蒙在鼓里。 看来,稳住柳爸爸这件事,乃是当务之急,至关重要。 过了中午晌,柳眉就催着自己娘,母女两个,在小厨房里一通收拾,赶紧回家。 柳母自然是早早准备了不少柳父喜爱的菜式,也有特为柳五儿准备的,一起都装在盒子里,带回荣宁后街柳家自己的院子。 只因柳父常年在外跑差事,柳母与柳眉两个常年在大观园小厨房里当差,而柳五儿则寄住在张家舅母那里,所以柳家的这间院子常年空着,没人住。 到这时一家四口回来,大家一起行动,先将屋舍收拾打扫一番,柳父便取了特地给五儿与柳眉带的衣料和各式各样的玩意出来。 柳眉体会了一下,觉得这个便宜爹其实不难相处,只不过好像更偏爱五儿一些——带给五儿的衣料和玩意都比给柳眉的要好,另外也给五儿带了不少补身的药材与补品,对五儿这个闺女,柳爸爸似乎非常珍视。 虽然好似被冷落了些,柳眉却也能理解柳爸爸。 柳家这一房头就俩闺女,柳五儿虽然在柳家族里排行第五,可却实打实地是柳氏夫妇的第一个孩子,再加上自小身子骨就不好,不如柳眉那样皮实,柳爸爸多疼爱点儿,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柳五儿确实与柳父更为亲近,有时父女两个会凑在一旁说悄悄话。 柳眉在这种时候就会叹口气,心里暗暗感叹一下,有点儿无奈——毕竟她是个穿的,不是原主;甚至连原主也是凭空生出来的,原著里没有;因为不够熟,她确确实实是没法儿一上来就和柳爹这么亲近。 不过,话说回来,柳父对家里人当真挺好。 柳眉看着自己这位爹趁柳母不注意的时候,从她身后包抄过去,然后轻手轻脚地给柳母发上簪了一枝嵌了宝石的金簪子。待柳母在镜中见到自己戴着这簪子的模样,自然满面是喜气与娇羞,免不了将柳爹的手拍开,口是心非地嗔道:“没的白白抛费银子!” 柳眉:呜呜……好羡慕! 好在,她也有自己擅长的项目。 在柳父面前插不上话,柳眉就独自去将灶上收拾了,然后将柳母事先准备好的那“满坛香”放在炉灶上,用小火满满地煨着。 那叫人难以抗拒的香味就这样飘散出来,柳父于是便进来,伸手摸摸柳眉头上的两个鬏鬏,望着柳眉那已然长开的俏丽眉眼,柔声说:“眉儿果然长大了!” * 到了晚间,左邻右舍、七姑八姨都来贺过柳家一家团圆,纷纷散去,终于到了柳家一家四口坐下来吃“团圆饭”时候。 柳父抿了一小口酒,望着灯下格外娇美的妻子,轻笑了两声,笑得柳母白了他一眼。柳父只得轻咳两声,看向对面坐着的两个闺女。 “眉儿在府里当差也有不少时候了。”柳爸爸发话,正是开场白。 “前些日子二门上兴儿的爹来找我,说是有一门好亲,但是却说的不是五儿,是眉儿。” 额——柳眉忍不住伸手想去擦汗,不防身边的柳五儿也转脸,正正地盯着她看。 这下子柳眉就更局促了,不知该答什么话才好。 “我知道,兴儿的爹要说,铁定说的是钱家的槐哥儿。”柳母在一旁,挟了一筷子菜,都撂在柳父碗里。“不过不成,眉儿不喜欢他。” 柳父听说,便放下了筷子,诧异地道:“眉儿见过那槐哥儿?还……不喜欢他?” 柳眉吞了一口口水,实在不知该如何答复才好。 她拿不准这个世界里,像她柳家这样的小门小户,家生仆役,对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得到底有多重。 不过,最终柳眉还是点了点头,表示非常不喜欢小圆脸钱槐。 “兴儿爹将那钱家哥儿说得天好地好,莫非他是蒙我呢?”柳父说着放下筷子,有些激动。 “吃饭,吃饭!”柳母在旁边催了一句,柳父立即又拿起了筷子,只听妻子在耳边说,“就算是再好,眉儿不乐意,咱们难道还能牛不喝水强按头不成?” 柳眉稍稍松了一口气,心里感谢一下柳母:果然是亲妈啊! “再说了,五儿还没找落,眉儿这点年纪,咱们急什么?”柳母闲闲地道。 柳眉便非常狗腿地往母亲碗里挟了一块排骨,看看饭桌上的形势,赶忙又往柳父碗里也挟了一块。 岂料这时候,柳眉那位宝贝姐姐,柳五儿,却淡淡地开口了。 “近来我听了些闲话,”柳五儿将筷子放在手边,抬头望着父母,却看也不看柳眉,“所以我想,若是有人家来提亲,对眉儿来说,对咱家来说,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89章 亲的爹和亲的娘(下) 听见柳五儿提及坊间闲话, 柳父先放下了筷子, 很严正地问:“五儿, 你刚才说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柳五儿刚刚才丢了一颗劲爆的“炸弹”出来, 这会儿她反而偏过头, 带着点暖味的眼神瞅瞅柳眉,然后极其不好意思地垂首,不再说话了。 这五儿十分会演,这种做派,一个字都未明指, 反而容易引人无限联想,令人思路跑偏。 柳眉则在旁边恰到好处地摆出一副懵圈的表情——然而她心里也确实是懵圈的:怎么了她就?园子里传她什么闲话了?她又不是司棋, 又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出来,能让她亲姐在这儿说嘴? 可她心里却又稍许有些心虚——这世上毕竟有个世清在,那是个曾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亲过她,甚至大雪天赶到园子里, 只为看她一眼安好的人物。 的确, 她有时会无意识地想到他, 会微笑, 会微嗔, 会发愁,会发怔,会在无意间流露出这一点小儿女的心事出来,极亲近的人确实有可能会有所体察:只不过, 这人决计不会是柳五儿。 “府里风气是不好,可是我早就说过,我柳家的家风不能歪。”柳爸爸一脸肃然,望着两个闺女,眼光在柳五儿面上扫了一圈,然后严正地盯着柳眉。 “我不是那种能够眼睁睁看着自家闺女丢了‘廉耻’二字,无媒苟合、私许终身这种……” “吃饭!”柳爸爸教育闺女的话还没说完,冷不丁给柳妈妈塞了个葱香味儿的花卷在口里,将后头的话全堵住了。 “两个小的,也吃菜啊!”柳母招呼两个闺女。 柳眉低下头,挟了一块排骨到旁边柳五儿的碗里——她就是故意,是做给爹娘看的。 柳五儿自然将她的心思看得透彻,冷笑着抓起筷子,筷头点点示谢。 “眉儿,你说说看,那钱家哥儿你认得?”柳父费力地咽下了一大口花卷,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口。 “认得啊!”柳眉点头认了,“在园子里偶然见了我一回,就天天缠着我,整天送这个送那个的,我反正是通通都退回去!无亲无故的,怎么能拿人这些东西?……” 柳眉说着,瞥了旁边五儿一眼。 “后来他家亲眷,嗯,就是府里二房的赵姨奶奶,还特特到我们院子里来,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打我骂我,只说我一意要攀附宝二爷……后来我发毒誓说谁都不嫁,又有府里三姑娘来劝,那赵姨奶奶才作罢了。” 柳眉很无所谓地将前事都说出来,反正与钱槐之间的那些事,错真的不在她。 柳母在旁点点头,表示柳眉这话不是撒谎。 “什么?”柳父将才拿到手中的筷子又一次放了回去,“竟有这等事?眉儿还在府里当差,还压根儿没到被放出去的年纪,对方就强逼做亲……还上门打骂?逼眉儿发毒誓?” 柳父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柳家虽只是府里的世仆,可是这是一辈子的事情,我这个当爹的,如何能看着眉儿嫁这等人?” 柳父下定了决心,当即说:“此事无须再说了,往后钱家任谁来说亲也没用。我家眉儿又不是没人要,反正绝不能嫁这等人。” 柳眉听到这儿,手里的筷子没捏住,竟“啪”的一声掉在桌上。 这么干脆?这么简单?柳爹就被她搞定了? ——不愧是亲爹啊!区区几句话,就透出对亲女的浓浓关怀,这个爹,竟丝毫没想着钱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也一个字没问钱家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柳爹唯一想着的,就是他这个小女儿的一辈子。 柳眉不禁心中涌起一阵暖意,眼角有点发涩,连忙抓起筷子抱起碗,就往口里扒了几口白饭。 “谢谢爹!”她含混不清地说,免得声音发颤被人听出来。 “爹,钱家不好,妹妹不嫁就是。我的意思是,府里府外里有些闲话,对妹妹名声不利。就算钱家不好,爹娘也不妨想想,替妹妹寻摸寻摸。趁现在话还没怎地传开,先将人家定下了,总比往后拖着强。” 柳五儿冷淡地开腔。 “是什么闲话?”一桌上三个人同时开腔询问,包括柳眉在内。 柳眉摆出一副“我怎么不知道”的神情,盯着五儿。柳父脸色阴沉,柳母则目露好奇,出一副十足十准备好了要听八卦的架势…… 柳五儿却还是没直说。 “爹,娘,眉儿的事,我确实是存了一份私心,只想着,妹妹要是难嫁了,我自然也不好过……” 柳眉心中有一百个小人此刻站起来打算拍桌子,想要冲五儿咆哮:你丫倒是别卖关子了啊! 不过她硬生生还是忍住了,因为她看着五儿的神情,突然悟出来,其实五儿手里未必就真有关于她的什么实锤,五儿其实一直在等,等她失态——一旦她柳眉失态了,脱口而出,“不是你想的那样哦”,“旁人说的这种闲话怎么能当真”……到了这时候,她就彻彻底底掉到五儿挖好的坑里去了。 看起来这五儿,还真是深谙心理战之道啊! “姐……”柳眉开口,她也打算装装白莲花。 说知柳父柳母齐齐开口,“眉儿别插嘴!”“五儿你快说!” ——好奇心的力量是无穷的。 柳五儿这下子有点儿无奈,她没能成功惹毛柳眉,反而教自己爹娘心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起来。 “是这样的,爹,娘,眉儿在园子里有个要好的姐妹,叫红儿。” 柳母点点头,表示确有其人;柳眉则挑挑一对柳叶眉,心想这关小红什么事儿? “前几天,曾经有一晚,眉儿彻夜不归,说是去帮红儿做活计,遇上角门下锁,所以在红儿那里混了一夜。可是有人却看见眉儿是到了大早上,才乘着车驾从府外头回来,和那红儿一起,在荣宁街街口下的车。” “咳,我当什么事儿?”柳眉轻描淡写地矢口否认,“这就是旁人看错了,怎么可能?” 柳母看看柳眉,顿了片刻,终于也摇摇头,直接否认:“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儿,又有哪个看得真真是我家眉儿的了?五儿,你不要听风就是雨的。” 柳父虽然也不觉是什么大事,可是毕竟觉得传言传出去不好听,此刻紧皱着眉头。 “可是那红儿的名声很是不好,眉儿与她走得太近,自然有那等不堪的话传出来……”五儿关切地望着柳眉,一副欲言又止,既想说,又不忍心复述的神情。 柳眉这回真忍不住了,拳头在袖子里攥得紧紧的。她的想法很简单——你要是说我一个也就算了,你却诋毁我朋友。 “这真真是好笑,我一向知道小红是琏二|奶奶身边得力的人物,可从没听说过她有什么不好的名声。”柳眉的声音开始发冷,是她动了真怒的正常反应。 “看看,眉儿是真的被蒙在鼓里呢!”五儿蹙着眉,望着柳眉,脸上一派愁容,“那位红儿姑娘在园子里的时候就勾搭旁支的爷儿们,还有私相传递什么的……只是这些话,一向都是在府外头说的。我统共就这一个妹子,就因为近了这起子人,才惹上了这种闲话……整夜整夜的不归宿,清早才从府外头回来,这可不是什么……” 这可不是什么正经人啊!柳眉在肚子里头替柳五儿将话补足。 “唉,五儿,你怕是真的很想把妹妹赶紧嫁出去吧!”柳母在旁幽幽地叹了口气。 柳五儿一愣,开口道:“娘……” 岂知柳母没有等她说完,接口就道:“五儿,你多少替你妹妹想想,当时她年纪都没到,就进府里去当差,小厨房那么多苦活儿累活儿,都是你妹妹帮衬着娘,娘才将这些日子撑下来的。” “家里一共两个闺女,你不当差,眉儿却是每个月的月钱都交到娘手里。” “五儿,娘知道你对妹妹先进府当差这件事儿一直不高兴,可是有件事不假,这两年,何尝不是你妹妹用当差的钱在养着你。你身子弱,吃着用着,比你妹妹金贵百倍,这些钱,你妹妹从来没有开口和你计较过……” 五儿的脸色当即变了,柳眉知她的自尊心受不了这个。 “娘,我的弱症早已好了,我也早就能当差了。您为啥不替我留意着园子里的缺儿,寻个差事呢?”五儿提高了声音问道。 柳母早知道她有这样的请求,坐在柳父身边,抬起头微微一笑。 “所以……现今你想当差了,就想你妹妹尽早嫁出去,她腾出的,宝二爷那个院儿的缺,正好你来顶上,是不是?” 柳五儿一时语塞——母亲说的这话,毫不留情地将她小心掩饰起来的那些心思尽行戳破。 “以前娘确实想你进园子当差,吃穿不愁,活计也轻省。可是如今,看着你起这等心思,就算园子里出缺儿,娘也不打算让你进去当差了。” 柳母这话说出来,五儿惊讶之下,睁大了眼,失声问道:“娘,这是为什么?” “您看您,一向都偏着妹妹。同样都是当差,我进园子当差,和妹妹在园子里当差,又有什么分别?” 柳母这时候却伸出手,指指柳眉,说:“五儿别哄娘,娘心里账算得清楚呢!你进去当差,只领一份月钱,眉儿却吃的是个双分子。” 柳母说着,比了个“二”的手势,说:“一个月差两吊钱呢!” 听了这完美的理由,柳五儿呆了半晌,愣是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而柳眉看着身旁五儿那张面孔上难描难画的表情,心里早已笑得打跌,差点儿就捂着肚子滚到地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最近给文文投雷和灌溉的小天使。周末了,自觉送上双更。 第90章 林小红心想事成 当晚, 柳爹和柳妈小别胜新婚去了。柳五儿与柳眉两个则挤在一屋里睡, 睡的时候各自窝在火炕的两头, 离得远远的。 柳眉自己想着心事——虽然柳爸爸已经拍胸脯保证不考虑钱家的提亲了,可是她还是没有收到系统通知, 告知她升级路径的改变。 她在榻上翻来覆去的, 柳五儿却一直很安静。 可是柳眉知道五儿也一定没有睡着。 果然,夜深人静之际,五儿突然幽幽地开口,“眉儿,你很得意是么?” 柳眉在榻上翻个身, 说:“为什么不呢?” 五儿便不开口了,依旧背对着柳眉躺着, 良久叹息了一声。 “其实有件事你恐怕还不知道!”柳眉故意小声小声地在柳五儿背后说,“你今儿如果不说我那些话,娘没准就把你弄进园子里当差去了。” “今天我们院子里,一下子出来了两个缺!” 柳眉也在黑暗里比了个“二”的手势, 而柳五儿则双肩一震, 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她动了那么多狭促心思, 说了那许多龌龊的传言, 竟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回想那团圆饭的饭桌上, 柳母是当着两人的面儿,解释说柳眉吃双分子,所以不想柳五儿进园子当差。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柳五儿太能搞事, 可是搞事的段位却还不够,进了园子,若是讨好也还罢了,若是不讨好,回头一家子都吃挂落。 而在柳母当面“丑拒”了五儿进园当差的请求之后,柳眉则开口请柳父好生去打听一下林小红的事,打听一下小红的爹娘是什么人,打听一下小红当的是什么差事,以及小红所谓的“勾搭族里爷们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爸爸是个知事的,只听林小红姓“林”,就已经将小红父母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下便对五儿挂了一张冷脸,答应柳眉,表示一定会问清楚将小红的这桩事问清楚。 “你故意气我,是因为我今天说了你朋友的坏话吧!”柳五儿在热炕的另一头,幽幽地冒出一句。 柳眉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 “你待朋友如此,却为何待你的亲姐姐又是这样?”五儿的声音里带了点儿哭腔。 “姐你早点儿睡吧!”柳眉非常敷衍地“关怀”了一句。 柳五儿果然便哭了,是无声饮泣的那种哭,却总能教柳眉听见一抽一抽的吸气声。 很可惜,柳眉对这种示弱并不感冒。 “我待小红那样,是因为她也当我是朋友——”柳眉背对这五儿,很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什么时候你当我是你亲妹妹了,我自然也当你是姐姐对待。” 柳五儿的哭声便渐渐小了下去。 而柳眉则继续专心琢磨她的升级路线,甚至召唤了世情系统出来问了问。系统表示,它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按说既然柳爹柳妈都已答应拒了钱家,柳眉的升级路径应该就能改回来的,可奇怪的是,升级路径就是没改。 系统答应柳眉,说是回去帮她查一查,嘱咐她自己小心,之后便下线了。 * 第二天,柳眉母女两个回小厨房去当差,中午忙完之后,柳母惦记老公,便寻了个借口,带着柳眉出园子回家取点儿东西。 回到柳家小院的时候,柳眉便见父亲坐在门外的石墩子上抽水烟。见到妻女回来,柳父当即起身,对柳眉柔声道:“眉儿,爹对不住你,你是爹的乖女,爹以后铁定信你。” 柳眉一听便知,这位爹应该是言出必践,去打听了小红的家事。 “林之孝大管事那两口子,都是谨慎得紧的,自然会管束自家闺女。听说林之孝那闺女出落得好,又伶俐又能干,如今已经许了给府外头廊下的芸二爷,正儿八经三媒六聘地订亲了呢!” 柳眉睁大眼:林小红已经订亲了,这等要紧事,她竟然还不知道? 柳父继续向柳眉解说:“爹今儿还听说了一桩事,那钱家想要求娶你,求到了琏二爷那头,琏二爷本来已经要答应了,是林之孝大管家从旁劝了一句,只说咱家未必愿意,否则钱家也不会求到琏二爷那头。二爷便不再想趟这浑水,这才因此作罢的。” 柳眉也万万没想到,竟是小红的爹,在贾琏面前帮自己说话,才阻止了钱家通过贾琏求亲。若是贾琏出面求亲,她的爹娘还真蛮难开口拒绝的。 “回头告诉你娘,咱们自己掏钱,凑点儿礼送林家,贺他家闺女的喜事。”柳父有力地总结一句。 柳眉赶紧点头,她打算好好去拷问一下这个朋友:为啥这天大的好事,居然瞒着不告诉她。 于是柳眉转身就去寻了小红。 小红望着柳眉,先是笑,笑着笑着就从袖子里抽帕子出来,去擦拭眼角喜悦的泪水:“我们奶奶将鸿顺楼的份子转到芸二爷名下了。” 柳眉听到,倒真如晴天霹雳一般:什么,这偌大的一份产业,凤姐竟然说送人便送人了? “说是给我们二人的……贺礼。”小红小声小声地说。 柳眉这时终于有点儿明白过来——鸿顺楼一直是小红打理的,如今她与贾芸定亲,凤姐便干脆成人之美,将鸿顺楼的股份挂在贾芸名下,一来,这份大礼实在厚重,足以教贾芸夫妇感恩戴德一辈子;二来,小红即便嫁做人妇,依旧能够作为老板娘,继续打理酒楼的生意。 凤姐想得甚是周全,与小红的感情,也显见得是深厚。 可是,凤姐难道是预见到了什么事儿,才开始将手中的产业转给他人的么? “我给你说的这话,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旁人啊!若是教琏二爷知道了,定要与奶奶大吵的。”小红赶紧嘱咐柳眉。 “放心,你也知道,我在园子里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柳眉拍胸脯向朋友保证,“不过,红儿,你……和芸二爷,可千万要记着你们奶奶一番情意啊!” 她信得过小红,可是那贾芸毕竟没有接触过……续书里头将这芸哥儿算在“狠舅奸兄”里头,她虽然不大相信高鹗老先生写出来的文字,可是心里毕竟有点儿发虚。 小红用力点头,双手去握着柳眉的手,“你是明白我的,我和芸二爷是一样的人,奶奶这样的恩,我们两个绝不敢忘。” 柳眉点点头,笑问道:“那你说,要我给你什么贺礼?” 小红想了想,竟还真想起一件,老实不客气地对柳眉说:“倒是有一件……” “给你脸,你还真蹬鼻子上脸了哈……”柳眉笑着与小红闹了起来,将心底的隐忧暂且抛在一边。 一时两人便说定,回头贾芸与小红大婚的时候,在鸿顺楼摆席面。到时候柳眉会亲自去酒楼,给小红做个最喜气的菜式贺她新婚。 * 待到晚间,柳眉回到怡红院里,才晓得宝玉穿着的一件雀金呢被炉火燎了一个洞,晴雯与麝月在那里尽力想法子织补。 晴雯前儿个着了些凉,因被柳眉灌了一剂姜汤下去,发散了一回便没成大病,可是这一夜她替宝玉织补,劳神劳心,足足闹腾了一宿,第二天便恹恹的,终于还是支撑不住,病了起来。 宝玉自然后悔,赶紧命人请了王太医进园给晴雯诊脉调养。 柳眉也变着法儿给晴雯做点儿粥水,帮她食补,晴雯这才渐渐好起来一些。 有时候柳眉暗暗拿晴雯与袭人比较,心知其实这两人都未必是真的了解宝玉,能触及宝玉的内心的那个人,可是袭人每每劝谏宝玉,口口声声为宝玉“好”,到头来还是为了她自己——这么做无可厚非,只是柳眉就像是没法喜欢宝钗一样,也一样没法喜欢袭人。 然而晴雯却是另外一副脾气,她为宝玉付出的看起来并不多,可却都是纯粹地为了宝玉。 柳眉叹息:只能说,各人都有各自的活法与痴法罢了。 再说袭人,袭人的娘没了,袭人送过终,回来到园子里,也是终日沉默无言。她听说坠儿和四儿一并被撵出去的事儿,也没说什么,只是提了一句,眼下快要到年节的时候了,上头都忙,恐怕无人顾得上给怡红院补缺的事儿,便教大家伙儿相互帮衬点儿,先将这一个月先扛过去再说。 接下来,转眼便是年节,除夕、元日、元宵……贾府祭祖、开宴、待客……王夫人主理中馈,忙不过来,正巧凤姐的胎已经养得周全,于是出来理事管家,在这节骨眼儿上,又将她以前因孕休养时放出来的权都给收了回去。 府中上下的仆役纷纷惊呼:夜叉又回来了! 于是人人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与脸面,无人敢怠慢。连柳眉这样的小丫头都脚不沾地,忙到飞起。 因为摆宴的关系,大厨房张材家的人手不够用,柳母便时时命柳眉去大厨房帮衬一二。柳眉在大小厨房之间穿梭,时常路过贾府里一条夹道。这条夹道东接荣府东面的角门,西面是小小几间屋舍。平时里寂静无人,到了晚间,柳眉独自一人经过的时候,自免不了加快脚步,心里稍许有点儿怕怕的。 第91章 生米不愿意被煮成熟饭 眼看到了元宵, 荣国府设了夜宴, 宴请族中诸人。宝玉与大观园众闺秀齐聚贾母膝下承欢。 相应地, 柳眉母女两个也一起转移了阵地,到府里的大厨房来帮忙。 就因为这个, 柳眉还得了机会, 到前头席面上见到了凤姐。 凤姐妆扮得花枝招展,被明灯一映,直如神仙妃子。她小腹隆起,早已显怀,此刻依了贾母之命, 紧紧依着贾母坐了,比同是孙媳的尤氏、李纨等人都要尊贵体面了许多, 甚至邢王两位夫人也须时时照顾于她。据说这都是因为太医诊出凤姐怀着男胎的缘故。 只是在柳眉看来,凤姐的心情却未必有多好——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等媳妇子上前给凤姐行礼问安的时候,凤姐面上的笑容刻板,眼神却极为凌厉, 叫人见了, 无端端便心里发寒。 这种情形, 直到林小红与贾芸两个一前一后上来给贾母叩头的时候, 才有所缓和。 凤姐望着自己身边的“爱将”, 与她自己挑选的良人分别来到眼前,那嘴角的笑容终于变得和煦起来。 贾芸与小红也因此交了好运,凤姐自己赏了小红一副头面做添妆之外,还出面向贾母讨了恩典, 连邢王夫人等都有表示。甚至连宝玉也记起了小红原是他院儿里的旧人,而芸哥儿是他“干儿子”,当下出言应允,会亲自前往,吃芸红二人的喜酒。 柳眉在后面看得欣慰,心里头欢欢喜喜地回归大厨房。 荣府大厨房里,一名看着面生的仆妇正在与张材家的说话,张材家的当即皱起了眉头。 “当归、黄芪这两样,为什么不去寻管药材的那里问?我们厨房统共得了一丁点儿子,也已经用在给老太太、太太准备的菜式里了。” 那名仆妇一脸苦相:“这不是管药材的王大娘吃多了酒,一时犯浑,不知将钥匙丢在哪里了么?如今上头急着要用,想着厨房怕是有,所以才来求您帮帮忙吗!” 张材家的摇摇头,“真的一点儿都不剩了。”她说着看看柳母,“柳嫂子,你那头小厨房还有多的么?” 柳母此刻正全神贯注地在熬一道贾母要的鸭子肉粥,走不开,当即点头道:“有!眉儿,娘走不开,你跑一趟吧!” 柳眉点点头,张材家的交给她一盏“气死风”,说:“眉儿照着路,小心点儿,快去快回。” 柳眉接过灯,就往小厨房去过去。 她经过那条夹道的时候,见前后都无人,四下里都是黑黢黢的,只在远处角门那里依稀有点儿灯光。冷风嗖嗖,吹在夹道里,不禁也觉得有点儿吓人。 柳眉索性给自己哼起小曲壮胆—— “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好像不大对。 再想想,换一首,“青山依旧在……”打住,也不是这个画风! 这么着,她已经穿过了夹道,来到角门那里,伸手一推。奇怪的是,早先还未上锁的角门,此刻竟在另一头上了锁。 柳眉拍拍门,无人反应。 她只得折返,打算换一条路,或者干脆绕道外头荣宁街。 刚刚回转,只听“咯噔”一声,夹道西边的门,竟也被关上。 柳眉立觉不妙,提灯快步飞奔过来,伸手一推,将门撼了撼,只见锁得如铁桶一般,哪里是她一个小丫头能够撼得动的? “眉妹妹!”有个温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可在柳眉听来,却是十足十的毛骨悚然。 “钱槐?” 柳眉提着手中的气死风灯,转过身来,望着身后的小圆脸。 “是你诳我到此?”柳眉已经大约猜到这钱槐动的是什么龌龊心思,深深吸一口气,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 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转过身,往夹道西面的角门缓缓踱过去。 钱槐则黏糊糊地跟了上来,凑在柳眉身边,讪笑着道:“眉妹妹,我爹娘向你家提亲了——” 柳眉不答,脚下却开始加快。 钱槐如影随形,也加快脚步追了上来,“岳父岳母大人似是对我家有些成见,总是不肯点头。妹妹,你向爹娘开个口呗!要我家出多少聘礼都成。其实只要他二老能应我俩的亲事,我就当他二人是亲生爹娘般孝敬着……” “我劝你还是不要想这些了。”柳眉在前头走着,尽量将口气放缓,不让自己的躁脾气惹毛钱槐,“我爹娘一贯疼我,所以婚姻大事也都是先问过我的意思。” “钱大哥,”柳眉别过头,瞅瞅小圆脸,“是我自己不愿意。你与我,不合适。” 钱槐小眼一瞪,急道:“怎么会不合适?我一见你,就知道我要定了你。” 他一伸手,就拽住柳眉的衣袖,“眉妹妹,你不知道,自打见了你,我就再也瞧不见旁的女人;每天夜里我一合眼想睡,你就来到我面前……眉妹妹,我睡里梦里全都是你,我一睁眼就盘算着咱俩怎生才能在一处,我该怎生对你好……我这么喜欢你……咱俩怎就不合适了呢?” 柳眉一甩手,立即将钱槐甩开,略略将声音提高,“可是我不喜欢你啊!” 她转过来,手中的气死风灯提起,灯光将两人彼此都照亮了些。 柳眉说:“这等事,总要你情我愿,两心相许才好。你中意我,我却无意于你,这样是过不了一辈子的。” 她这说的是真心话,她绝不可能勉强自己与一个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不行,我喜欢你,就不许你不喜欢我。”钱槐上来就拉柳眉的手,“眉妹妹,我今儿个就要了你。待生米煮成熟饭,再去回岳父岳母,看他们还能不答应。” 柳眉就防着钱槐这种心思,她一见钱槐近身,立即一转身,抬手将手里那盏气死风灯朝东面给扔了出去,灯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哐”的一声,碎在地上,灯油流淌出来,登时成了一片熊熊“小火”。 与此同时,柳眉马上转过反方向,冲西面角门那里奔了过去,奔到门口,立即大声拍门,“有人吗?开一开角门,这府里老太太、太太有急事啊!” 她算着钱槐一人,顾不上两头。 若是任那火起,迟早引来上夜的人;而柳眉这边,也许能唤来本该在此守着角门的仆役。 钱槐却并不着急。 他先去夹道墙角取了一柄大笤帚,过去油灯碎处,三下两下将那点火苗拍灭了,然后将灭了灯踢到一边。然后慢慢地冲柳眉那里走过去。 “好妹妹,这边门上的人都打点过了,今儿是你我良宵,怎能有人来打扰?不止是这里,连大厨房那头,也有的是我的人。”钱槐得意地说,言下之意,就算是柳母惦记起久久不见的柳眉,自然也能有人将她绊住。 于是,钱槐张开双臂,冲着柳眉的后腰,就抱了过来。 “嗷——”的一声。 柳眉一对肘槌,正正击在钱槐腰间,打得他岔了气,捂着小腹就蹲了下去。 “你醒醒吧!”柳眉怒道。 她是个厨娘,练惯刀功,手臂很有力道,何况用的又是防狼利器——肘槌。 “眉妹妹,你看看我,我……我疼死了!”钱槐蹲在地上,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再这样,你……你要当小寡妇了。” “你神经病啊!”柳眉丢了个白眼出来,刚刚想走,可见钱槐抱住腹部蹲在地上,脸上表情痛苦异常,终于还是同情心泛滥,弯下腰去,打算看看——希望不要出人命! 可就在此刻,钱槐突然伸臂一扑,抱着柳眉滚倒在地。柳眉顿时只觉得左脚踝一阵大痛。她顾不上疼痛,只想将钱槐甩开,可是钱槐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方帕子,往柳眉口鼻上一捂,柳眉只觉异香扑面而来,瞬间便手足酸软,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而且头晕目眩,神智将失。 钱槐却生怕就此捂死了她,手一抬,柳眉狠狠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立即觉得手脚恢复了些力气。 钱槐怕她再挣扎开,随即又把帕子捂在她脸上。 “好妹妹,只要你从了我,我发誓,这剩下的半辈子,我一定真心真意地待你。” “你……放开……”柳眉用尽全身剩余的力气,却只能咬咬牙。 “好好好!”钱槐好言好语地哄她,“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我就一定将你放开。只怕到时候,眉妹妹你反而不愿放开哥哥我了呢!” 说着,钱槐听听西面角门外的动静,又用帕子握住柳眉的口鼻,凑在她耳边说:“别出声,哥哥一会儿带你洞房花烛!” 果然只听角门外面有人过来,伸手摇了摇门另一面挂着的锁,奇道:“咦,今儿这是怎么了?这道角门平时不会上锁的。”这是司棋的声音。 果然便听她问:“又安,你有这角门的钥匙不?” 柳眉心里暗暗祈祷:一定要有,一定要有钥匙啊! 潘又安答话:“没有!过去还有一道门,咱们走那边那条路便是——” 钱槐:真是天助我也。 柳眉:……司棋姐姐快回来,这里才是月黑风高夜静无人适宜幽会之不二场所,比园子里舒服一百倍啊!别——走——啊—— 可惜那两人还是走了。 钱槐将柳眉抱起,去了夹道旁边的一间屋子。 他极有怜香惜玉之心,生怕那帕子捂着柳眉口鼻,对她身子有碍,所以每捂一会儿,都会将帕子提起来让她喘口气。 可每次都在柳眉的手脚恢复力气之前,又将帕子捂了回去。 他带柳眉去的这间屋子,也是事先精心准备过的,事先烧了炕,炕上还铺着簇新的大红绣鸳鸯垫被,屋内甚至还点了一对红烛。 ——还真当是洞房花烛夜啊! 柳眉软软地缩在炕上,看着钱槐喜孜孜地去关上了房门,心里动念,瞬间想到一百个法子,可就真还没想到什么好法子能够让她顺利脱身的。 钱槐喜孜孜地又转回来,爬上炕,吹了那对红烛,屋内登时暗下来。 “眉妹妹别怕,哥哥自会好好疼你!就差这最后一点儿火候,这不,哥哥这就来和你一道煮饭……” 到了这个时候,钱槐竟然还在想着他今晚的任务就是——将生米煮成熟饭。 然而柳眉这个生米她不愿意被煮成熟饭。 钱槐偏要把生米煮成熟饭。 “钱……,”柳眉含混不清地说,“你将那帕子……拿开么,我……我喘不过来气。” 钱槐听她语音含混,话说得软绵绵的,心里一热,那火立时就冲了上来,一面将那帕子揭去,一面就去扯腰带。 正在这时,忽听外头门板上有人轻轻地敲了两记。 钱槐猝不及防,险些没被当场吓软,当即警觉地问了一声:“是谁?” 外面没人回答,过了片刻,却又敲了两记。 钱槐被人扰了“洞房花烛”,心里恼火至极,随手扯过垫被,兜头将柳眉整个人从头到脚盖住,然后自己去开门。 柳眉手软脚软,好在口鼻上没了那幅帕子,呼吸顺畅了些,手脚也渐渐地恢复力气。 她听得见钱槐去开门,然后问了一句“你是……”,然后只听一声惊呼,呼声瞬间远去,外面就此没了动静。 危机解除? 可是好像还没有那么简单。 柳眉不敢动,事实上她也一时还动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轻轻,来到门口,进屋,转身,关门…… 柳眉屏着气缩在垫被底下装死,却被人兜头一下子掀了开来,就着窗外投下的月光,两人四目相对…… “吓死我了!” 两人同时开口。 柳眉到了这时,才真正觉出自己早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将后背都湿透了。 “差点儿被煮成熟饭的是我,你吓个什么劲儿啊!”柳眉勉强撑起身子,望着对面的男人,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眼睛酸得发慌,有热热的泪水想要往外涌。 世清在她对面,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开口:“上回你问升级路线的事,今晚我突然见到你的升级路线突然开始变动,而且是往管事娘子那边变动,我知你不愿意……我没法管住自己,就找来了。” 他吁了一口气,“幸亏找到你,不然我,不然我……” 柳眉听得,突然再也忍不住,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瞬间纵体入怀,任凭世清张开双臂,将她牢牢抱住。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明天咱们继续讨论讨论煮饭的事儿。 P.S. 放了下一本要开的文案出来,如果还没收藏过某乔的作者专栏就请收藏一下吧,新文早知道。 第92章 那些年,从隔壁学到的事儿 元月十五, 夹道尽头的屋宇之内, 月光如水, 静静洒落。 柳眉靠在世清胸前,竟前所未有地觉得安心。 与这男人如此亲近地接触, 前后不过屈指可数的几回, 上一次更是当着茗园那许多人的面,比不得如今,四下里安静得出奇,柳眉能听见对方胸腔里,一颗心在有力地跳动, 耳边则听得见,他那略有些不稳定的呼吸。 柳眉索性闭上眼, 只管让自己沉浸在这种莫名温暖的情愫里。 习惯使然,她从未将世清当做与自己身份有着天渊之别的亲王贵胄,她依旧只当他是那个一直默默陪伴她的系统,从不通融的系统, 甚至会嘲她怼她, 不许她做这个又不许她做那个的系统。 只不过在她最需要别人出手援助的时候, 他竟能以真身出现, 一时之间令她心底生出无限安慰。 “我知你不愿意——”便是他赶来此处, 出手干预的理由。 * “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是有些比较好奇。” 两人在屋内安静相拥,也不知过了多久。世清突然开口, 语意里是满满的疑问。 柳眉抬头,借着月色,正能看见对方英挺的眉眼。世清眼眸深深,认真且探究地看着柳眉。 “适才那钱槐,口口声声要将生米煮成熟饭,可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柳眉不知不觉脸上已经彻底热了起来。 她万万没想到,这人所好奇的,竟是这样一件事。 “这个红楼世界里提及的米并不少,按种类分,包括胭脂米、碧粳米、寻常粳米、江米,按产地分,包括江南米,也就是金陵米、御田米,还有……”世清大约是将系统的数据库都调了出来,“可是这生米到底指的是哪一种米?还有这熟饭……” 柳眉将面孔又埋到了世清胸前,双肩一抽一抽地,已经是笑不可抑。 “这个世界里用米煮成的粥饭,不外乎这几种,奶纸糖粳米粥、御田胭脂米粥、冰糖燕窝粥、鸭子肉粥、枣儿熬的粳米粥、绿畦香稻粳米饭……这熟饭,到底指的是什么饭……这屋里又不见炉灶米水,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饭?” 柳眉笑得缩成一团,从世清怀里滚了出来。 对不起她实在是忍不住啊! 岂知世清比她想象得要聪明得多,突然明白过来,张开双臂,过来将柳眉扑住,“我知道了,这生米,原是你——” 柳眉笑声一滞,突然觉得她好像玩|火了。 她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一张白纸,世清就在她面前,她自然忍不住脑补了一下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一一二二三三。虽然她自己知道的也不太详尽,可是大体上还是有些知识的。 “原来竟是这样?”世清叹息道,同时双臂紧紧地一拢,拥紧了柳眉。 柳眉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骤然升高的温度。 以前她与系统相处的时候,只当他是个几万行的无影无形的程序,可是直到今时今刻,她才陡然惊觉,眼前这只,乃是个各种零部件齐全的壮年男子。 “原来你就是生米,确实好闻得紧。”世清不知何时已经欺到柳眉颈边,轻轻地咬着她的耳垂,悄悄地说,“我也从来瞧不见旁的女人,我睡里梦里也全都是你,我也……喜欢你,是不是也应该……把你做成熟饭?” 柳眉心里“咯噔”一下:这些都是在重复钱槐说过的话,世清怎么会知道这些。 “哦对不起,”世清略略放开柳眉,凝神调整了一下,说:“适才为了找你,所以打开了读你心思的功能,你听到的想到的,我都能知道……” 他顿了顿,然后肃容道:“后来我忘了关了!” 柳眉顿时悲催了:你忘了关了?我刚才可是脑补了一一二二三三啊! “现在关掉了。”世清赶紧补救。 可是柳眉面上的表情依旧难描难画——她刚才究竟想了些什么啊? 什么口嫌体正直,什么嘴上不要,身体却很诚实……这些在她这里统统不适用。她连嘴上说不要的机会都没有——对方能读她的心,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刚才想了一堆乌糟糟的什么啊! 甚至,她严重怀疑,是不是自己给世清担当了那什么的启蒙,一想到系统的理解能力、学习能力、以及举一反三的能力……柳眉顿时欲哭无泪。 可最要命的是,她明白自己的心,要她现在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接受世清,即便是在这个异世界里,她还有点儿放不开、做不到,或是说,还没有准备好。 说到底,毕竟对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啊! “你……” 世清的口却就此堵了上来,掩了她的口,不让她再说出半个字。 然后,柳眉清清楚楚地听得见,她的系统在意识里上线,“有人了来,不要出声!” ——咦,竟然还能这样交流? 柳眉的唇被人用力覆了,只能在意识里回应:“我不出声,先放开我,我透不过气。” 世清立即将她松开,却不想彻底放手,只虚虚地张着双臂拥着她,像是拥了一块宝。 外面,果然能听见西面角门那里有人开了锁,随即有人进来。 “姐姐,你在这里稍候一会儿,我去将这钥匙还了就来。”说话的人是潘又安。 “这里又没人,又安,咱们俩就这样好好地说一会儿子话,一会儿子就好。”司棋那略带几分骄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外头月光明亮,这一对鸳鸯的影子就映在柳眉他们那间屋子的窗上,两人说话,柳眉也听得一清二楚。 柳眉一听,知道是潘又安与司棋两个去而复返。只是这大晚上的,两人不想着好好温存一番,怎么竟只要“好好地说一会儿子话”? 可是她看到身边世清那对明亮的眼眸,立即又有冲动想要伸手打自己——为毛啊,为毛大帅锅在身边,她就无法控制自己,总想着那些叫人面红耳赤的事儿啊! “你……明儿出门跑差,可要一定要记得,天冷路上要多加几件衣裳,到了饭点一定要吃饭,别再像以前那样,光顾着主子爷儿们交待的事儿,不管自己的身子……” 司棋一个字一个字地交待潘又安,说到最后,说的人和听的人都鼻酸了。 元宵一旦过完,这年就算是过尽了。贾府上下的仆役里,混到管事这个份儿上的,多少还能在家多待几天,像潘又安这样小厮级别,身上背着差事,又要出远门的,自然明儿就要出门跑差。 所以司棋此刻心头满是离情别绪,哽着喉头颤声问:“可是你……可会见了外间美貌的姐儿,就此便忘了我?” 潘又安赶紧出声安慰,又是赌咒又是发誓,只说决计不会辜负司棋,还说一旦这趟差事跑完,他手上的钱也就攒得差不多了,司棋也将到了能放出来的年纪,那时他便回来求亲,绝不相负,否则叫他天打雷劈云云……类似毒誓发了一堆一堆地出来。 司棋却似听得很受用,听潘又安说完,才慢悠悠地回了一句:“总之你记住一句,你是这世间唯一的一个,不止占了我的身,也占了我的心;我绝不会再有别人,只有你——” 柳眉听司棋说得深情,不禁偏过头,看了一眼世清,只见他听了这话,也微微低头,似乎听得出神,也似乎沉思着什么。 “——你要对我负责!”司棋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话出来,可在柳眉听来,这话却不似祈求,倒像是司棋怀抱着属于她自己的尊严,所陈述的,她对情郎唯一的要求。 潘又安自然应下,继而也张开双臂,将司棋紧紧地抱了抱,说:“姐姐,你放心!” 外面也不知腻歪了多久,这一对鸳鸯终于再度郑重告别,彼此分开。 柳眉却与世清两人一道,兀自面对面,坐在夹道旁的屋子里。 “他说的,‘负责’,是指的什么?”世清突然抬头望望柳眉,开口便问。 柳眉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听见世清这么问,不免心头一跳。 “负责,就是担起对对方的责任,就像是司棋说的,既然彼此相爱,两个人就该下决心,排除万难,好好地在一起。就算是不能一辈子在一起,可是在相爱的这段时间里,也对对方专一且忠诚,不会接受旁人。” 她望着世清,自然也免不了记起,这个男人,其实也就是她的系统。 在世情系统入主之前,这个忠顺亲王世清,固然有自己的脾气与性格。只不过依柳眉之见,亲王大人虽然位高权重,可是冷酷杀伐之气太重,未必便明白“情”为何物。 而她的系统却是从“好奇”开始,一点点接触人类的情感的。 系统拥有学习和自我进化的能力,这一点她知道,以往她开口闭口“几万行的程序”,也不过说说而已,从来不敢当真这样看待他。只是她一直不知道系统究竟学到了多少,能不能理解人与人之间相处时的那种感觉,以及……爱。 所以当世清开口问起“责任”二字的时候,柳眉凝眸打量着对方,当真想从对方的反应里判断一回——他,到底值不值得她爱。 谁知世清却突然张开双臂,抱住柳眉,将他的面孔埋在柳眉的颈窝里,低声说:“我也一样。” 柳眉便能觉出自己的心猛地颤了一下——这一回,无关世清的颜,也无关彼此是谁,而是她的心,真的动了。 却听世清在她耳边闷闷地说:“我也绝不会再有别人,只有你——所以你也要对我负责。” …… 就这么学以致用了?! 偏生还是那副清冷而平铺直叙的口吻,就将这话说了出来。 柳眉啼笑皆非,冲动之下,差一点将世清就此给掀出去。 可仔细一想,她也没有立场胡乱怼人——毕竟她又没有讲清楚,这世间男女多有不同,爱侣之间,倒是女子更容易说出“你要对我负责”这类的话。 而柳眉这人也素来向往那种对等的关系,她并不觉得女子就该是弱势的、需要男子来负责的那一方。更何况,她心里隐隐地明白,对方给她的感情,其实是简单而纯粹的,适才真正在犹豫着迟疑着的,其实是她。 于是她豪气万丈地点了头,“好,我一定对你负责!” 可是到底该怎么对个随身辅助系统负责呢?柳眉还没有多少概念。 * 世清与柳眉一起从屋内出来,正见到西面角门早先被潘又安借了钥匙来打开,如今也还开着。 柳眉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钱槐,问及世清是如何将他处置的,世清只摇摇头,似乎根本不屑提起此人,“你明天就知道了。” 这时柳眉左脚脚踝很有些红肿,世清本想送她回住处,可是柳眉觉得不便,又自觉不是很疼,还能再走,便婉拒了,却又开始担心世清怎么才能顺利出贾府的事儿来。 世清搀扶着柳眉,两人一道,并肩走出角门,世清伸出手,将柳眉略有些凌乱的额发撩了撩,凑上前在她额上轻轻啄了啄,随即快步离开—— 柳眉看着他行了数步,纵身一跃,已然跃上墙头,片刻之后,已经消失在月色之中。 柳眉初时还颇惊异,望着世清离去的英姿,心里不免又是骄傲,又是迷醉。她倒是不晓得这男人有这么高的武力值,有这等高来高去的本事。只不过,一旦这念头消失,柳眉便又觉出几分难过,心里空空荡荡的,只因她刚刚经历的离别。 “咦?” 突然就有个声音,猝不及防地在柳眉背后响起。 “刚才那个,难道是那位东府里教珍大爷他们习武的武师?还是传说中的江湖豪侠?” 这悄没声儿从柳眉身后靠过来的人,不是别个,是一样刚同心上人珍重告别的司棋。 “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一个风流的丫头,”司棋走上来,伸手拍拍柳眉的肩膀,呵呵地干笑了两声,“整日看你在府中忙碌,竟也能勾搭上这等奇人?” 然而柳眉却实在还未从自己的情绪之中走出来,她既未承认,也未否认,什么话都没说,只怔怔地望着世清离开的那个方向发呆。 岂料这却对了司棋的脾胃,她索性将手臂搭在柳眉肩上,轻轻摇了摇柳眉。 “——得,这回,咱俩算是扯平了。” 第93章 最好来顿笋炒肉 经此一事, 司棋便开始觉得柳眉与她气味相投, 两人算是前嫌尽释, 能说得上话了。 “听说你爹拒了钱家求亲,想必就是因为此人吧!”司棋摇摇柳眉的肩膀。 柳眉不便答复, 只好装聋作哑。 “……” 司棋会错了意, 拍拍柳眉安慰她,“别怕,慢慢来。你爹娘既肯真心为你打算,将来就总有法子。不像我爹娘……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两人正在角门外头站着说着闲话, 只听远远地有呼声传来,荣府内一阵骚动。 “怎么了, 出什么事儿了?”司棋见到一名小厮飞奔过来,连忙拦住了出口询问。 那小厮认得司棋,又见柳眉生得俏丽干净,赶紧说:“两位姐姐千万别到那前头去。是……是钱槐……” 柳眉一听是钱槐, 忙问到底怎么了。 小厮听了有些为难, 不过还是说了出来:“钱槐与人赌钱赌输了, 被人暴揍了一顿, 扒去了全副衣物, 吊在树上,吊了总有一两个时辰吧,才有人发现的他。听说已经冻得快要死了。” 司棋听说是钱槐,下死眼看了柳眉两眼, 这才转头问:“他与何人赌的钱,赌输了竟这么下狠手整他?” 那小厮想了想说:“不知道啊,钱家人也是这么问,可是钱槐哪有脸说啊!只在钱槐身上找到了写着‘逢赌必输’的字条,定是他赌输了钱混赖,才会有人这么整他的。” 柳眉凭空想象了一下,觉得世清竟然没有砍手断脚,倒也出奇。 很久以后,柳眉偶尔想起此事,还曾问过世清,世清只淡淡地答了一句:“没带刀子。” 柳眉:“我是问,你是咋想到,让旁人觉得是钱槐赌钱赌输了的。” 钱槐经过这么一番羞辱,在贾府里便再也不敢提起当晚他曾见过柳眉的事儿。 世清回忆了一下,挑了挑一对剑眉,说:“当时就是找刀子,路过一间屋子,屋里赌钱的人在一起起哄,说谁谁谁要是敢赖赌账,就剥了衣衫吊起来,贴个‘逢赌必输’的条子,让一辈子没脸。后来想想,觉得这个法子还不错,就这么做了。” 最后他还偏过头,总结一句,“当时就是记挂着你,不耐烦再去找刀子了。” 柳眉红晕上脸,心想这系统自带“情话绵绵”功能,真是越说越溜了。 此乃后话。 * 之后,司棋带着柳眉一起回大厨房,对张婶儿和柳母只说是柳眉跌了一跤,摔了灯,又崴了脚,困在府里,被司棋捡到,才送了回来的。 柳母早就开始为闺女着急,见司棋扶着一瘸一瘸的闺女回来,自是心疼无已,急急火火地给闺女寻药油去。 柳眉这时候才知道,她走了没多久,就有人过来与张材家的说,说那管药材的婆子又找见了钥匙,黄芪什么的又都不要了。柳眉便知那定是钱槐的安排——算起来钱槐安排得也算周详,只是打死他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一个世清罢了。 其实柳眉的脚踝也没有大碍,敷上了药,歇了两天,就又活蹦乱跳了。 只不过这时候年节过完,柳爸爸又出门跑差事去了。柳眉依旧与母亲一道在园子里当差。 这时凤姐月份已经渐大,贾母便拦了不许她再打理府里的事儿。因府里的事情较多,王夫人便将诸事交了给李纨并探春,除了这两位之外,还请动了宝钗出面坐镇。 柳眉听说了这个消息,便觉得有些不对——理事管家,断断没有请亲戚家的女孩儿出面的道理。如此看来,王夫人该是早已属意宝钗作为儿媳妇人选了。 而宝钗既肯,对自己将来的姻缘,想必也是愿意的。 只她是一个只管着厨事的小丫头,便看破了这些也说不了什么。 过了两日,柳眉偶尔去秋爽斋取食盒,正听见赵姨娘到探春这里来吵闹,只口口声声说探春的“舅舅”赵国基没了,探春却不肯多给赏银,与探春好一番理论。 柳眉十分尴尬地听着赵姨娘在秋爽斋内大声说探春,说什么“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又说“赵家是指望你不上了,好在妹妹嫁了钱家,如今钱家遇了贵人,一家子都迁往忠顺亲王府去了”。 柳眉听了大奇,心想难怪赵姨娘有这等底气,跑到秋爽斋来跟探春叫板,原来竟是钱家给了忠顺亲王府。 待从秋爽斋出来,柳眉赶紧寻人打听,终于打听出来,说是忠顺亲王府来人,开口跟贾府要了钱家这一房奴才。 贾赦贾政等自然是懵圈的,不明白忠顺亲王他“老人家”怎么会有这种请求提出来的。不过贾府下人反正多,世仆也不少,一房下人而已,在他们看来,是最最惠而不费的往来人情。 据说钱家也十分得意,还放出风声来,说得亏没和柳家结亲,如今他们可是不再是国公府的奴才,而成了亲王府的奴才了。柳家的丫头再好,也配不上亲王府的侍从啊! 柳眉心里暗笑:她大概知道等待着钱家的是什么命运,于是她很善意地祝福他们一家子——等你们进了亲王府再说这话吧! * 渐渐地天气和暖起来,春时渐至,柳眉因惦记着黛玉身子弱,入春容易犯嗽疾,所以往潇湘馆去跑的时候也更多些。 这天照顾过了黛玉的饮食,紫鹃就给柳眉使个眼色。 柳眉会意,收拾了食盒,从黛玉房里出来,也不离开,只在潇湘馆的廊上逗留。 黛玉所养的那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正站在架上,张开翅膀,冲柳眉扑腾两下,忽然唤道:“双文双文,薄命佳人”。 柳眉由此想到黛玉,便也叹了一口气。 紫鹃这时候匆匆从黛玉房里出来,塞了个小荷包给柳眉,说:“这是姑娘给你的。” 柳眉一掂,便知是银子,连忙推回去,说:“这怎么行?” 她知这定是黛玉为了感念自己近来的付出,特地赠的。 紫鹃却不肯再接了,“姑娘谢你,你有啥不好意思接的?再说了,听说你们小厨房最近也挺难的,难道就不准我们姑娘付出点儿心意?” 柳眉听到紫鹃说小厨房最近艰难,也是叹了一口气。 紫鹃见她如此,连忙问:“我也只是听人传说,难道,真就这么难么?” 柳眉赶紧笑笑,免得吓坏了紫鹃:“也不是,只是有些时候有些事儿吧,确实不那么顺心罢了。” 紫鹃与她所说的,乃是同一件事。 前一阵子探春想了个折儿出来,命人打理大观园中的花木,钱归打理花木之人自用,名曰“兴利除宿弊”。宝钗还盛赞过,只说是“三年之内无饥馑”。 不少人因此而得了利,多了赚钱的营生。 小厨房却郁闷起来。 原本小厨房里用的好些时令野菜,荠菜、枸杞芽儿、茼蒿,藤上结的扁豆,两寸来长的小倭瓜……都是长在园子里,柳眉带着几个婆子去挖的去采来的。如今这些都不让挖了,挖了,就是抢旁人的钱。 柳母无法,毕竟上头发下来的话,又不好驳的。于是她与柳眉两个商量着,在小厨房跟前整一小块地,栽上些个葱和蒜,指着长高了就剪下来,搁在菜里搭个味儿。 可近来就是这样,眼看着下一场雨,指着那葱蒜苗儿能往上蹿一截,第二天起来看,就见刚长起的小苗儿全被人掐去了。 气得柳母直骂:“这点子葱蒜,拿出去连半文钱都卖不得的,值得这么下作么?” 这园子里就是这样,满足了一部分人的利益,便会折损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在柳眉看来,探春这番行事,远远达不到“兴利除宿弊”的效果,既没有动到贾府里最大的蛀虫,也无法平衡园子里既有的矛盾——只不过是她们闺阁小姐小打小闹罢了。 这些事儿想想就郁闷得紧,只不过黛玉不管事儿,紫鹃又总要操心黛玉的身体,所以柳眉不打算在紫鹃面前详说。 不过,紫鹃眼珠转转,说:“对了,最近潇湘馆里起的新笋还没有人来收拾过,不如就给了你娘,这样园子里大家都能吃上好一顿笋炒肉呢!” 柳眉闻言大喜——无竹使人俗,无肉使人瘦,这雨后的春笋趁着新鲜掰下来,只跟一点点五花肉炒在一处,就能鲜美自现。 “那多谢紫鹃姐姐!”柳眉喜不自胜,为即将能到口的一顿笋炒肉。 “对了,眉儿,还有件事儿,我想问问你。”紫鹃欲说还休,眉宇里拢上些愁绪。 “你说,太太请了宝姑娘来理事,是不是,是不是……” 柳眉干脆地点头,说:“就是姐姐想的这个意思。姐姐难道没听说过‘金玉’么?” 紫鹃听着,脸上便一片惨白。 柳眉赶紧四下里张望,确认附近没有旁人在听,然后转头对紫鹃说:“紫鹃姐姐,你听我说——” 她知道紫鹃在替黛玉着急,也知道宝玉一向待黛玉亲厚,不同别个。可是在她看来,黛玉身边的人,最不能做的,就是早早将这个意思透给外人知道。 “你……你是说,太太并不属意我们姑娘,而宝二爷自己又做不得主?”紫鹃其实早已想到这些,只不过听柳眉这么一说,心头更蒙上一阵忧虑而已。 柳眉点头,“按说,老太太可以为林姑娘做主的,可是你想想,前些日子宝琴姑娘过来,老太太还想给宝二爷说宝琴姑娘,只可惜已经有了人家才作罢的。” 在她看来,贾母想要促成宝黛这一对的心,也不是那么坚定。到底贾母最疼的,只是她膝下那个宝贝疙瘩凤凰蛋罢了。 紫鹃听说,就将帕子紧紧地拧着,拧成一条麻花。 “紫鹃姐姐,你且听我说一句话,”柳眉望着紫鹃,说得动情,“我只是个冷眼旁观的小丫头,可在我看来,宝二爷虽好,却未必就配得上林姑娘。” 紫鹃听了,当即震了震,面上露出感激的神情,然后听见柳眉往下说,“世间好男儿海了去了,只不过姑娘如今还没机会遇上而已。所以,紫娟姐姐,千万不要为了一棵树木,就放弃了整个树林啊!” 紫鹃听了这新鲜的比喻,几乎绝倒,可后来想想,竟觉得也是。 黛玉自从进了贾府,几乎便没有出府一步,除了贾府的几名表兄弟,她也从未见过旁的男子。柳眉的比喻,也不无几分道理。 “可是……” 柳眉伸手拉了紫鹃的手,说:“紫鹃姐,当务之急,你千万别在心里将自己给框住了:千万别就只想着林姑娘只当配宝二爷一人,没准姑娘的好姻缘就在园子外头呢!还有,这等心思更是不能叫太太、薛家姨太太等人知道,免得教人觉得你们姑娘不庄重。这是顶顶要紧的。” 她记得紫鹃曾经当面向薛姨妈求过一次,求薛姨妈撮合宝黛——这不是与虎谋皮么? “还有,宝二爷也是个痴的,他若是听说林姑娘将来有朝一日会出这园子,想必要闹的。回头闹起来,上头老太太、太太们只会觉得宝二爷是个实心实意的哥儿,所有的不是都会落到林姑娘这里。” 紫鹃听得,心里早已经慌起来,冒了一头的冷汗,这才开口:“好眉儿,亏得有你提醒。” 她是有这意思,想要试试宝玉,却没想到这事儿太毁黛玉的名节,削弱黛玉在贾母等人跟前的好感度。 最关键的,是柳眉打破了紫鹃的那个思维定式——宝黛是一起相处了这么好几年,可谁说宝玉中意黛玉,黛玉就一定要也中意宝玉的? “可是,府里若无人愿为姑娘的终身做主,姑娘究竟该怎么办?”紫鹃再细想去,也觉无奈非常。 柳眉想想,偷偷地给紫鹃支招,说:“能请雪雁想法去打听打听,林家族中,还有旁人了么?” “若是没人,或许可以拜托府里管家林之孝,他毕竟也姓林,打听起来不那么碍眼些。”林之孝是小红的爹,又帮柳眉挡过钱家的求亲,所以柳眉觉得此人应该稍许靠谱一点儿。 紫鹃听了,想了想,点点头,说:“谢谢眉儿提点,我心中有数,不会再多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柳眉这才从潇湘馆辞了出来。 刚迈步出了潇湘馆,她就收到提示,系统上线了。 “你是又来提醒我,绛珠仙子还泪的命数是无法改变的,对不对?”柳眉无奈地问她的系统。 系统却很平静:“我这么提醒你,有用吗?” 柳眉一想:没用,只要她想做,她还是会去做的。 而且这一点,系统似乎已经开始理解,或是说,开始习惯了。 所以,系统答复:“我是来通知你的。你的升级路线已经确定,下一级,‘高级厨娘’!” 第94章 携手不畏烹河豚 紫鹃与雪雁商议之后, 便当真转托了林小红, 拜托贾府管家林之孝辗转打听林家族中的近况。 可是不久便收到了令人失望的消息, 说是朝中有一位姓林的大人,也是姑苏人士, 经过打听才知道与黛玉之父林海是五服之内的族亲。只可惜去年年尾的时候被点了外放, 去了两湖,如今早已动身,这两下里似乎是错过了。 柳眉有点儿郁闷,心想这系统泼她冷水果然泼得不错。怎么努力好似都没有用。 她倒是盼望着,黛玉若有机会能再见一面北静太妃也是好的, 只可惜近来宫中有位太妃身体欠安,宫中妃嫔各自减膳谢妆, 京中各勋贵之家往来走动也少了不少。再加上凤姐安心待产,好些事儿都无人张罗。柳眉无奈之余,也晓得只能耐心等待了。 不过还未到清明,倒是先迎来了一桩喜事儿。 林小红与贾芸成亲了。 柳眉听到这消息也觉惊讶, 早先是听说两人订亲, 不过也没想到凤姐还没等到自己临盆, 就先将小红允亲, 放了出去。 她去给小红添妆, 只见朋友在落落大方之际,也偶露娇羞,极为可爱。 “是我们奶奶叫我们捡个二月中的日子成亲的。”小红低着头,小声小声地说, “说是往后拖着也不大好。” 柳眉一想,大概能猜到为什么。 过不了多久,宫中那位老太妃薨逝,便要国丧,庶民三月之内不能嫁娶,便会耽误贾芸与小红的亲事。 柳眉点头:“明白了,芸二奶奶!” 林小红登时脸如红布,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接着柳眉与她细细商议成亲那日的安排——她早先是答应过,等小红成亲那日,自己要亲自前往鸿顺楼,给他们二人做上一顿贺喜的席面。 “不过那天我恐怕不方便出面。”林小红有些犹豫。 那天她是新娘子,自然是要等在贾芸家的小院子里候着新郎吃席归来的。 “那有什么?”柳眉拍胸脯,“宝二爷那天也去,我就扮作他的小厮,央他一起带我出去便是。” 只不过小红依旧感到有些遗憾:“可惜了,我成日价想着吃你做的菜,最好有一桌摆在我面前才趁愿。可如今你给我做上一大桌,我却吃不到。” “我的好芸二奶奶,您哪天想吃了,就唤我到你家去做呗!”柳眉打趣小红,小红不忿,便去咯吱她,两个小姑娘笑成一团。 * 到了小红成亲的吉日,柳眉果然求了宝玉,请他将扮作小厮的自己带出园子去。 宝玉自然无不允的。他望着熟门熟路妆扮起来的柳眉,笑着说:“你这么男装打扮起来,比寻常男子更要俊上十分呢!” 柳眉对镜自揽,也觉得是如此,心想难怪那天在茗园里,人人都当那好男风的忠顺亲王殿下看上了她。 一时到了下午晌,宝玉便只是往府里递了个话,说是出去吃席,便带着茗烟和柳眉两个,上了车驾,直往鸿顺楼去了。 柳眉对鸿顺楼已经能算是熟门熟路,一到后厨,人人都抢上来与她相见。 “柳师傅,红姑娘说你今儿会来,我们本来还都不信。”二厨“没经验”是个多愁善感的货,见了柳眉便伸手揉眼睛。 “我这不是来了么?”柳眉笑道,“来来来,今儿你们主家出阁,我们先喝一个,贺一下老板和老板娘,然后一起烹一出最精彩的吃席,叫所有的人都忘不掉,好不好!” 厨房里人们一叠声地叫好,一起举杯。 话说上回在茗园的那次比试之后,这鸿顺楼果然得了御赐的金字招牌,加之饮食界的领袖白老爷子白泓太极力盛赞,鸿顺楼名声大噪,自然是日进斗金,日日爆满,订座的早已经排到了不知何年何月去了。 相较之下,薛家新开的且停居因少了那块金字招牌,生意自然无法与鸿顺楼相提并论。只不过解小川确实能力出众,也打下了一些口碑,再加上鸿顺楼每天的席面数量有限,倒也留给且停居一些做生意的空间。 只是这两家毕竟是竞争关系,鸿顺楼的人也因为解小川上回的“行径”,从来不给解小川好脸色看便是了。 柳眉不管这些,她答应了小红,要让她成亲的这宴席是天下最体面最美味的席面。 邵大厨与其他后厨的人此时早已对柳眉口服心服,都听她的吩咐。整个后厨忙起来也是有条不紊,转眼间,各色冷热菜式便渐渐都得了。 柳眉暂时忙完手上的事儿,想起她的短板,便向老邵要了一柄雕刀,取了一小块白萝卜,开始自己练习起来。 “没经验”过来瞅瞅,好奇地问:“柳师傅,这个是什么?” 柳眉:“……说了你也不知道。” 她其实刻的是个戒指,刻完了还套在手指头上比了比,突然就想起世清来。 若是她和世清,也能有这么一天。 柳眉摇摇脑袋——怎么想都不可能。 她很坚决地想要完成任务,回到自己的时空去,那里有她的家,和家人——在那里,她自然不可能和一个几万行的程序在一起;而在这里,世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殿下,而她却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女奴。总之没可能。 可是她再想想,却突然记起世清那夜凑在她耳边说过的,要她负责的那等话。 她自己也曾答过:既然,彼此相爱,两个人就该下决心,排除万难,好好地在一起。 而他们两人,究竟应该怎样,才能在一起? 她想不出。 * 正想着,外头忽然一阵骚动,只见鸿顺楼的掌柜急急忙忙地奔进来,冲着柳眉招手:“不得了,不得了啊!” “柳师傅,柳师傅,忠顺亲王殿下在酒楼外头,候着您!” 柳眉挑眉:“他……他不是来吃席的?” 掌柜的见惯大阵仗,可是今日额上也全都是汗,“殿下说是带了圣旨过来,是邀您进宫的。宝二爷和芸二爷如今在前头跪迎,可是亲王殿下说……说时不我待,柳师傅您必须马上与他一道进宫!” 柳眉眨眨眼睛:什么情况? 她在意识里呼唤系统上线:“系统大哥,世情,出了什么事?” 世情:“大事!” 柳眉:“进宫做什么,是要烹制什么菜式么?” 世情:“嗯!” 柳眉:“拜托,大哥你能不能说个整句子出来,带主谓宾的那种,别总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啊!” 世情:“当然可以……什么样的整句子,比如:我想你?” …… 说得理直气壮、肆无忌惮、没羞没臊……反正也只有柳眉一个人能听见。 柳眉只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勉强听清旁边邵大厨等人在给她打气,“柳师傅,我们都信你,你一定能成的。” “是呀,柳师傅,上回那么艰难的斗宴你都挺过来了,解小川将你的材料都抢光了你都还照样赢他……这次不过是区区东瀛人,没问题的。”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柳眉是真的懵圈了,感情这些家伙早就知道了啊,“什么东瀛人?” 鸿顺楼的掌柜惯会察言观色,见了柳眉的神情,知她真的还全不知情,赶紧解释给她听。 原来正逢上一批东瀛来的使者入宫朝贺。那使者原本就放出话来,说是中华上国,饮食烹饪必有独到之处,可是真正到了京中一看,也觉不过如此而已。 偏生宫中圣上因为太妃的病忧心,所以崇文馆的官员揣摩上意,将东瀛使者入宫觐见的日子往后押了又押。东瀛使者心中自是不快,再加上东瀛人于自己的烹饪之道颇为自傲,于是乎,这些矛盾今天在朝上便一起爆发出来。东瀛使者当庭挑战宫中御厨,因为某种缘故,宫中御厨竟不敢应战。 圣上只得命人从宫外传了世清进宫想办法。 东瀛使者却认为世清身份过于贵重,不宜直接参与,坚持要另请一名专事烹饪之人进宫,与随他们一道千里渡海而来的东瀛国高人,进行一场比试。 于是圣上理所当然地想到了上回在茗园的那场大比,既然鸿顺楼得了金字招牌,那主厨必有独得之道的。因此宫中才拟了旨,宣上回茗园比试最终优胜者进宫。而忠顺亲王世清本人等不得,更是今日亲自过来鸿顺楼宣旨请人了。 这些事儿发生在昨日,今天便闹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连鸿顺楼上上下下都晓得的一清二楚。自是有东瀛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原因。 柳眉检查周身,见服饰装扮不会露馅,伸手又捎带上了以前林小红给她特制的那身围裙,便辞别了鸿顺楼诸人,“今儿是你们主家的好日子,做席面一定要用心啊!” 鸿顺楼诸人却很是依依不舍,一副为她担心的样子。 “柳师傅……你一定要,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啊!” “呵呵!”柳眉心想,宫里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大家太紧张了。 “可千万别被毒死了……”说着说着,“没经验”就伸袖子去拭泪。旁边邵大厨狠狠地打了他一下,“说什么话呢这么不吉利!” 柳眉:……怎么好像听着真是龙潭虎穴的样子。 “柳师傅,你要是真的没料理过河豚,你就说一声,上头也许不会为难你呢?”邵大厨也确确实实有些担心柳眉。 ——原来是河豚! 柳眉面上的神情便从惊异转为平静,随即唇角微挑,心想:哦,原来竟是河豚。 难怪宫中的御厨都不敢应战。若是这御厨常居宫中,不常料理河豚这等江鲜河鲜,面对东瀛人咄咄逼人的挑战,恐怕确实是胆寒的。 毕竟河豚比较毒么! 可是这些东瀛人,好大的口气——仅凭一条鱼,就妄想压过中华上国如此博大精深的饮食文化一头,这也太…… 柳眉想:不打得你满地找牙你不知道姑奶奶厉害! 这也真不是柳眉狂妄,柳眉出生在包邮区,成长在江边上,河豚这种东西,她小时不知戳过玩过料理过多少,也听家中大人们说过无数次处理河豚的注意事项。 “是呀,柳师傅,毕竟做出来这河豚料理,料理的厨子是第一个要自己先吃的。”鸿顺楼掌柜见多识广,也不免从旁相劝。 柳眉却已经有了把握,当下便学着男人模样,冲大家一拱手,说:“大家放心,请各位在此好生料理红姑娘大喜的席面,晚点我回来,要与大家一起痛饮一场才是正理!” 于是,她在手臂上搭上那条围裙,在众厨子们夹道相送之下,向鸿顺楼外走去。 鸿顺楼外,果然宝玉等人全体远远冲世清行下大礼。柳眉出来,诸人就仿佛是跪送柳眉一样。 柳眉独自一人,来到世清面前,扬起头,打量他在这煌煌白日之下那张清隽而冷峻的面孔。 “走吧!”她很无所谓地说。 旁边的人听着吓倒了一票——人皆云这忠顺亲王是个极为冷酷且傲慢的,偏又眼高过顶,对任何人都不假以辞色。而如今,柳眉却竟敢这样…… 只听见世清冷冷地哼了一声,声如寒冰,仿佛亲王殿下动怒的先兆。 人们赶紧低头伏低身子,不敢看亲王殿下当场发作的情形。因此无人见到世清先自上了车驾,再伸出手,将柳眉轻轻一托,半托半抱地将柳眉拖进了车驾里。 * “有把握?不用我教?”世清问柳眉。 柳眉点点头,“不用!” 她转头冲世清莞尔一笑,“反正不会被毒死就是了。” 想了想,柳眉又肃然问:“只是今日的评判是谁,又喜好什么样的菜式?” 她满以为世清会说是他自己的,岂知世清却说:“是圣上亲自品评。圣上昔年还在做皇子的时候,曾经在金陵独自住过很久,瓜洲一带,也是常去的。” 柳眉吸一口冷气,说:“圣上亲自品尝?万一有毒怎么办?” 世清摇头道:“自然每一道菜式出来,都要由烹制的厨子自行尝过,确认无毒,才会给圣上呈上去。呈上去之后,又会有试食的内侍先行尝过。” 柳眉听了,终于点点头。 “进宫有什么讲究么?”她很随性地问身旁的男人。 世清想了想,说:“没有,有我呢!” 柳眉顿时就放了心,她就喜欢这种干净利落的回答。 “万一你遇上贾妃,什么也不要说,也不要提起你如今在贾府。”世清突然补充道。 “哦!”柳眉其实也根本还未想到宫中尚有个贾元春,当下点头应了。 少时两人便到了宫门外,世清与柳眉下了车驾。自有内侍与侍卫上前,恭迎两人进殿。 皇城庄严辉煌,泱泱大气。 只可惜柳眉见多了这样的景象,并不觉得意外,神色泰然自若,只跟在世清身后,亦步亦趋地往里走去。 她这副模样,倒教迎出来的内侍与侍卫颇有些刮目相看,觉得她与寻常进宫面圣的庶民很有些不同。 一时两人行至正殿紫宸殿跟前,世清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早有忠顺亲王府的人候在一旁,见世清到此,已经忙不迭地迎了上来。 柳眉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世清张开双臂,任由这几名小黄门将他身上所穿蟒袍的两只长袖,一点一点卷起,露出世清那对精壮的小臂,再用棉布细绳仔细地扎起,牢牢地在他后背打成一个结。 柳眉吃惊之下,顾不上想宫中谨言慎行的规矩,忍不住脱口而出问道:“这是……” 世清转过身来,深深看了柳眉一眼。 旁边有小黄门过来为他戴上一幅做工极其考究的牛皮围裙。这条围裙,看上去年代久远,表面磨得油光水滑,但是依旧能看得清牛皮上轧着的江海纹,透着一股浓浓的古朴之意。 柳眉以前见解小川那幅水牛皮的围裙,就曾觉得很好很有范儿,因此还曾请教过解小川,上哪儿才能买到同样的一幅。结果被解小川鄙视了,告诉她那是他的师父白老爷子亲自所用的围裙,金盆洗手之后传给自己的——总之非常高大上,没处可买。 而眼前世清所佩戴的这一幅,与解小川那一条比起来,简直能直接碾压对方。 柳眉禁不住胡思乱想,世清口味如此刁钻挑剔,又于饮馔一道那样精熟,莫非也是高人教导出来的? 正想着,世清已经穿戴停当,另有宫中内侍小心翼翼地捧了两只匣子过来,将匣子打开。 柳眉偷眼望去,见一只匣子里头整整齐齐、长长短短,尽是各式各样的厨刀。 另一只匣子里,则盛着磨刀用的油石,裁成条状,嵌有手柄。 世清取了一柄长短重量都趁手的厚背厨刀,取了湿帕子擦过,取了油石,刀石交错,只听铮铮数声,那柄长刀已经被磨得锃亮,刀身反射着日光,映在世清面上。 厨刀磨过,世清甚是满意,抬手便将这柄厚背刀交到了随侍之人手中,后者毕恭毕敬地收入另一只黄绫裹着的匣子中,双手捧起,跟在世清身后。 世清转头,对柳眉说:“今日之事,自然有本王与你一道。” 他说得顺理成章,平铺直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柳眉却赶紧低下头,让自己稍许平息一下心中的波澜。 甚至在很多年之后,她依旧记得这天的情形,记得世清对她说的这简单言语—— 她那时见到的,不是高高在上忠顺亲王世清,也不是杀人无数从不手软的杀神世清,不过与她并肩一道,预备烹制佳肴的普通美食爱好者世清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在此说明一下:本文全文架空,下文会写到的东瀛饮食部分参考现代日料,不过全无贬低日料的意思,喜欢日料的娃儿们尽管开怀吃去吧。 更为重要的是:下文写到的河豚料理为危险动作,请勿模仿,河豚的处理一定要由专业人士来完成——反正,现在也不是吃河豚最好的时候,倒是听说六月黄已经上市了…… 第95章 君子毋须远庖厨 柳眉随世清迈步踏上紫宸殿高高的殿基, 随着世清一起向端坐在上首的圣人行下大礼, 待平身起来, 她只觉周围目光灼灼,都在打量自己。 此刻大殿上坐了不少人, 有天潢贵胄, 也有文武重臣。甚至圣人背后还悬着一道珠帘,珠帘背后影影绰绰尚有人影,或许有不少宫中后妃此刻也聚在紫宸殿后殿,也未可知。 柳眉感受到这目光,心知定是殿上不少人见她面相年轻、身量娇小, 难免心存不信任之意。 果然听见一个洪亮而沉稳的声音询问:“世清,你身后此人, 便是上次茗园比试夺了优胜之人?” 世清向上首圣人稳稳地躬身,颔首应是。 有世清为她撑腰作证,旁人便稍稍放下心来。 “哟,贵国请来的这名名厨, 看起来好生年轻啊!” 大殿的另一侧, 一个尖利且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令柳眉忍不住侧目。 这大约便是前来向宫中御厨挑战河豚料理的东瀛国来人了。只见他与世清年纪相仿, 身穿武士袍服, 梳着月代头。他身上那件袍子是用金丝银线混织而成,看起来极为金贵,彰显地位不凡。 柳眉心想,穿得这么好, 看起来该是传说中的东瀛使者。 可是她接着听下去,却发现自己猜错了,此人并非是东瀛使者,竟是随使一道进京朝觐圣人的东瀛国的某某王子,其身份之尊贵,比使者尤甚。 再听下去,柳眉开始渐渐明白,为什么这一场比试,世清会主动请战了——向朝中提出挑战,要以烹制河豚之术,力压中华厨技的,并不是哪位东瀛厨艺高人,竟是这位东瀛国王子。 世清与对方身份相若,地位更高出一等,由他出手,若能镇住对方,一来能免得对方以势压人,二来将来也省得对方说嘴。 而真正的东瀛使者,此刻正惶惶不安地坐在席上,只在圣人下首不远处。为示公正,这位使者大人也被邀了作为评判——然而只要一想到他即将的任务乃是拼死吃河豚,这东瀛使者便脸色发白,额上冒汗,似乎对自家王子去毒的技术也未必便能完全信任。 “亲王殿下——” 那位东瀛王子带着浓重的口音一字一顿地开了口,“小王倒是没有想到你竟能答应出战。” 世清没答话,而是转身郑重向坐在上首的圣人一躬。 龙座上坐着的圣人看上去年近五旬,相貌清隽,见世清如此,拈须微微颔首,神色里颇多嘉奖。可一旦看向柳眉,便不由自主地眉头微皱,流露出一点点信不过、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再扭头看看世清,眼神里便平添些气恼。 只听那东瀛王子继续往下说:“只不过,小王在东瀛之时,就曾拜读过诸多中华典籍,记得曾有一位先贤曾经说过:君子远庖厨。” 柳眉自然也听过这句话,是孟子说的,“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听说这位先贤之说被贵国奉为经典,那么小王是否可以这么以为,要与小王对战的这两位,亲王殿下,和……和这位小柳师傅,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了?” 此言一出,殿上一片哗然。 东瀛王子这道辩题出得甚是狡猾,要么世清自承不是正人君子,要么就要打脸孟老先生,说他流传下来的这话说的不对。这边等同于,在外族面前,自己打脸中华千载以下、源远流长的圣贤之说。 世清闻言,却微微一笑,道:“王子这是错解了这‘君子远庖厨’的深意。” 东瀛王子闻言,一挑眉,肃容道:“愿闻其详!” 世清却没有直接答话,而是转身向上首端坐着的圣人躬身告罪,而后转身,从身后小黄门捧着的匣子中取出了他事先选中的那柄刀。 雪亮的刀身映着大殿内的煌煌烛火,如一泓秋水,将世清的眉眼映得清楚。 只听世清声音清冷,一字一顿地说:“孟夫子所说,君子远庖厨,乃是在劝为政者施仁术,君子者,心地仁善纯良之人也。” 他说着,一手指了指柳眉,道:“这一名……小兄弟,心地仁善纯良,即便终日身处庖厨,也不会因此而有半分的心性改变……” 柳眉再一次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只是这一次她想着自己的心事,却没觉出。 毕竟世清是明白她的,也知她始终都会秉持着自己的一颗良心,不可能因为身处不同的环境便就此改变。 紧接着,便听世清冷哼一声道:“至于本王,早已见惯杀伐征战,手上沾过无数人的鲜血,毫无恻隐之心可言。所以是否远庖厨,对本王而言全无差别……” 他此言一出,紫宸殿内自上而下,人人色变,唯有圣人端坐龙椅之上,听了此话,暗暗点头。 ——世清就是一柄出鞘的尖刀。圣人自然不需要一柄刀拥有君子的品性。 “……所以,”世清轻轻抚了抚手中磨得锋利的厨刀,“王子既有此胆量,敢向我天朝上国挑战烹饪料理之技,那本王也不会客气,便请放马过来吧。” 那东瀛王子望着世清手中的那柄刀,倒也没有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冷酷决绝的一番宣战之言出来。他愣了片刻,这才省过来,说:“那……小王便恭敬不如从命,先预先谢过亲王殿下肯屈尊指教。” 这东瀛王子看起来有些欺软怕硬,见世清硬气,知道在口舌上占不到什么便宜,便不再开口多说,转而要求双方开始比试,在厨艺上见真章。 接下来便有礼部的官员当场宣示这场比试的规矩。 至此,每一方各有两人参加,如今两边一样,都是由一名身份高贵之人,挑选一名来自民间的厨艺高手搭档。 至于菜式,这场比试早已事先被东瀛人用话僵住,限定了双方烹饪的主料是新鲜的河豚,具体菜式不限,每一方可呈上二至三道,但必须是参加比试的两人独立完成一道以上方可。 除了河豚之外,双方还需要在渍物、炸物这两个类别之中,自选材料,做出几道佐餐佐酒的小菜出来。 品评是由圣上与那位东瀛使者一道进行,共同评判。 有本朝圣人在,东瀛使者就是想昧着良心说自家王子的好话也没用;可是同样的,圣人也必须持重公正,超然于双方之外,若是他想一味偏袒世清,鉴于殿中有这许多悠悠之口,也是做不到的。 柳眉听了规则,转脸朝东瀛王子那头望过去,只见那王子大刀金马地冲圣人一躬身,便带头退了下去。 世清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也是淡淡地甩下一个字,“走!” 柳眉乖觉,紧紧随在世清身后,出得紫宸殿。只见比试的场地就在紫宸殿外一片空地之上。就在她刚才进殿的时候,还不曾见到,可如今,紫宸殿外竟凭空搭建起两间临时的露天厨房,炉灶俱全,一侧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种各样的材料。最显眼的便是两只大缸,缸里悠游着的自然都是还活蹦乱跳的新鲜河豚。 另有小黄门开始生火,烟火正在灶眼中一点点地升起。 圣人并文武百官众臣,此刻都远远地候在紫宸殿上观望,将殿前这一大片地方,留给了世清他们这将要对阵的两组。 “系统,系统大哥……” 当着这么许多人的面,柳眉有些羞于与世清这个亲王殿下交流,无奈之下,只得暗搓搓地在意识里呼叫系统。 没曾想世清却径直走到她身边,“什么事?”他微微低了头,双眼凝视,望着她。 柳眉便觉得脸上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热意。 “那个……我想问,该做什么菜式……”连话都有点儿说不顺溜。 只不过在这位凶神恶煞的亲王跟前,大约人人如此,旁边随侍的太监内侍听了,也并不在意。 “本王打算剖河豚脍——” 柳眉一怔,鱼脍? 鱼脍就是鱼生,或者叫生鱼片,倒是与后世日料里的鲜鱼刺身颇为相似。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东瀛王子那一头,耳听着那边响起霍霍的磨刀声,她便知东瀛人十九也会做一道鱼脍出来。 片生鱼片与雕萝卜花一样,都是柳眉的短板,而世清手中的厨刀反射着午后的阳光,反射着凌厉的刀光出来。 陡然之间,柳眉对眼前这男人生出莫大的信心——有世清在,大约是不会输的了。 她心情一放松,说话便又自如了,接着又问:“那佐酒的小菜该做些什么?除了河豚脍,咱们还用河豚做什么?” 旁边的太监内侍听柳眉这般自来熟的称呼“咱们”,纷纷脸色转白,在心里为柳眉点蜡。 只听世清剑眉一敛,硬梆梆地答道:“你自己想——” “……?”柳眉碰了硬钉子,颇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望着世清,自动屏蔽掉旁边侍候的小内侍们点蜡的表情。 世清依旧深蹙着眉头,正正对上柳眉的目光。 他的双眸似乎会说话,柳眉凝望他片刻,便自行低下头去沉吟。 “亲王殿下——” 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一响起,柳眉便知那东瀛国的王子又过来了。这一回,他身边还陪伴着一名头发花白的年长之人,柳眉只瞥了一眼那人硬茧遍布的双手,便知道那必定是个用惯了厨刀的好手。 这东瀛王子一开口就没什么好话,果然,这次又是来出言挑衅的。 “亲王殿下,小王原本以为贵国最为精擅厨艺的酒楼师傅,夺了茗园大比头名的人物,必有独到的本事,可是如今一看,却是这么个我见犹怜的小人儿——” 说到“我见犹怜”四字的时候,那东瀛王子故意拖长了声音,言语里饱含讥刺。 世清听说,握住那柄厨刀的右手便忍不住紧了紧。 “谁说不是呢?”东瀛王子笑道,“本王此来京中,盘桓多日,倒是听了不少传言——亲王殿下,这位小……小柳师傅,究竟是不是凭真本事赢下的茗园大比,恐怕只有殿下自己心里才有数吧!” “堂堂饕餮山人的传人,”那东瀛王子伸出一根手指,指指世清身上戴着的那条牛皮围裙,“为了讨喜欢的人欢心,竟然以这种方法来捧他……小王倒也是佩服。可是殿下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捧得越高,就摔得越重么?今日大比,小王倒也很期待,这位小……师傅,究竟能做出什么惊人的菜式来。” 柳眉从未听说过“饕餮山人”四字,正沉吟着,听见东瀛王子这么说,自然极不服气,冲对方怒目而视。 世清却似完全不为所动,继续冷冷地看着前方,轻描淡写地说:“嘴皮子谁都动得,比试场上见真章便是。” 东瀛王子见言语无法相激,便冷笑一声,指了指身边花白头发的年长之人,“亲王殿下,这是敝国做鱼脍做得最好的人,鬼见师傅。” 柳眉从旁望望,觉得这花白头发的鬼见,真的跟见了鬼似的,满脸的愁苦,身子又瘦又小,若非那东瀛王子开口说话,柳眉根本想不到,这人竟是东瀛国遣出与世清对阵的鱼脍厨子。 可越是这等模样,柳眉却知这等人万万不可小觑。 果然,只见这鬼见冲世清深深行礼,口中道:“小人不才,请殿下指教。” 说毕,他毕恭毕敬地从旁边宫人托着的捧盘里取了一枚厨刀,随手从旁边的案板上取了小半截萝卜。 只见这鬼见将小半截萝卜取在手中,手中厨刀迅速舞动,不断有细小的碎屑飞出来,而他手中的白萝卜也在飞快地成型—— 只片刻的功夫,鬼见手中再寻常不过的一截白萝卜,已经成了一朵白玉雕成的蔷薇花,花瓣在鬼见手中微微颤动,惟妙惟肖,几可乱真。 鬼见愁眉苦脸地将那朵萝卜蔷薇递到了柳眉手中,柳眉的手轻轻一颤,便有一片蔷薇花瓣从花朵上掉落下来,当真薄如蝉翼,在空中蹁跹舞动了一阵,这才随风缓缓地落在地面上。 这位鬼见师傅在这片刻之间就削出了这么一朵蔷薇,细微之处,叫人叹为观止。 即便沉稳如世清,此刻见了,也免不了微微颔首。 “刀功与手法确是不错。”只听世清淡淡地说,“若是今日你能发挥到极致,结果应能与本王在伯仲之间。” 东瀛王子似乎早就料到世清会这么说,却只冷笑一声,转脸望着柳眉,说:“既是如此,那今日的比试恐怕就要看,您一力捧起的这位小柳师傅,究竟有几分真才实学了。” “啧啧啧,饕餮山唯一的传人啊,竟将您这一世的声誉名望,与这样一个小……小家伙儿绑在一处。”东瀛人的口气极为轻蔑,却又好似带着可惜,似乎为世清这般因情所困、自寻烦恼的做法,感到十分不值。 柳眉听他十足十地看不起自己,气得涨红了脸,微鼓着腮帮子,倒与她身边水缸里那鼓成一只只圆球的河豚们相映成趣。 第96章 你瞅啥PK瞅你咋地 反正柳眉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早先, 世清冷冰冰地开口, 让她自己想菜式, 却并非真是在当众给她没脸——因为在柳眉的意识里,系统上线了。 “这是你绝好的机会, 如果在这样的场合你能够顶住压力, 将已知的红楼菜式推陈出新,或者是你能做出什么让圣人也满意的菜式,你所获得的系统金币可以翻倍,很快就能升级,完成升级以后的任务会更加容易, 任务提示也会更清晰。” 同时,系统也直白向柳眉解释他拒绝柳眉的原因:“你也知道, 这一切,你都必须自己完成,我必须袖手旁观。” 柳眉却知,世清已经是在帮她了—— 他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 这样一个舞台……他还把柳眉最短板、最虚弱的那个竞技项目都整个拿过去了。 这还不叫帮? 柳眉一旦明白了系统的出发点, 她心里便是满含感激的。 因此她听见那东瀛王子接二连三的冷嘲热讽便格外愤怒。 “堂堂饕餮山人的唯一传人……”东瀛王子望着世清, 唇角微微上翘。 他伸着指头点着柳眉, “为了这么个小……小家伙儿……”, 这么个明显是来凑数的小厨子,“赔上您一世的声望名誉……”这些世人都喜欢的东西……统统不要了么? 而这人从头到尾,只将世清当了对手,完全没有将柳眉放在眼里。 柳眉紧紧抿着嘴, 满怀敌意,瞪着东瀛王子和那位鬼见师父。 可是她的头脑却极为迅速地冷静下来——这时候爆炸没有任何帮助,倒不如将这份生气的功夫用来好生考虑到底该做什么菜式。 除了最为重要的一道河豚料理之外,她还需要做若干渍物和炸物,用于佐酒—— 渍物,就是腌渍的食物,相当于搭配口味的小咸菜。炸物,一般是在食材上挂面糊,下锅油炸,后世日料里顶顶有名的天妇罗、炸猪排等物都可以归为此类,而且材料千变万化,几乎什么食材都可以做成炸物。 那么,有那些红楼菜式可以稍加改良之后,归入渍物与炸物呢? 柳眉仔细去看了一圈宫中御厨准备的食材,一面看,心中一面在飞快地思索。 “小柳师傅,”负责给忠顺亲王这一方准备食材的宫中御厨姓刘,早先给那东瀛王子狠狠折辱了一番,又因为河豚的关系不得不低头服输,此时心底憋了满满的一股气,早巴不得在这食材上头能够帮一帮柳眉,“您想要用什么材料?” “我想要鹿肉脯,另外,有没有已经制好的莼菜,用油浸着的那种?” 柳眉想到的渍物,包括风腌鹿脯,和一道她曾经给黛玉做过的椒油莼齑酱。 “有,有——”刘御厨听说能帮得上忙,连忙取了两只坛子,说:“柳师傅,这是去岁采下的莼菜,先用水焯熟,待一熟便用上等菜油封住保鲜。还有,柳师傅,您还要用笋子不?这个也是去岁的冬笋,不过是用鸡油封的。” 柳眉听说是用鸡油封的冬笋,立即振奋起来——这几乎是送上门来的红楼菜式,鸡髓笋,这下她可以做鸡髓笋了啊! “当然要用,”柳眉冲刘御厨连连点头,“老刘谢谢你啊!” 没想到这话却叫另一头东瀛王子的从人听见,报给了上头。 “难道今日比试不是商量好了,要选用新鲜材料么?用这般事先处理过的材料,那还能算是亲王殿下与小柳师傅亲手所制的菜式么?” 东瀛王子能挖给对手个坑就立马挖个坑,此刻马上不依不饶地地嚷嚷起来。 “您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柳眉早就看这人不顺眼,“渍物耗时最长,这场比试一共只得两个时辰,谁能有机会全从原材料开始?” “若说不算我亲手所制,那我倒要问一问阁下,贵国好些渍物,都号称‘一日渍’,都是至少要腌渍一夜,才算入味的。难道您今天要呈上的渍物,也是从现在才开始腌的?若是您从宫外带进来的,我又怎么知道,阁下带进来的渍物,是阁下亲手制的,还是旁人代劳的?” 柳眉口舌便给,切中要害,东瀛王子一瞪眼,张了口,却半天没法反驳柳眉的话,憋了半天,才反问道:“你竟知道‘一日渍’?”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已。阁下妄自进京,叫嚣着向我中华上国挑战,难道连这句话都没有听过?难怪,难怪……”柳眉冷笑着答道,心里暗叫侥幸,她不过是按照后世日料的路数去猜测眼前这支东瀛团队的菜式与做法,没想到竟也让她蒙对了。 东瀛王子无法驳过柳眉,又见忠顺亲王一直站在她身后,一脸的冷漠淡然,可是却叫人一看就知道他在为柳眉撑腰。此人无计可施,只能冲柳眉瞪瞪眼:你瞅啥? 柳眉则有恃无恐,一对美目也狠狠地瞪着对方:瞅你咋地? “也罢,小王不欲与你这等小人物一般见识。”东瀛人终于没辙,让了步。 柳眉瞪走了东瀛王子,得意洋洋地回归:教这个对手一打岔,让她连炸物是什么都想好了。 红楼菜式里有一道现成的炸物——炸鹌鹑,腌制入味的鹌鹑,在热油里炸熟,最适合佐酒。此外,柳眉也做了决定,打算将那新鲜的枸杞芽儿、茼蒿叶儿、荠菜叶儿,都挂上薄薄的面糊,炸至酥脆——这算是用后世日料的手法去烹制红楼菜式里提到的那些新鲜菜蔬。 “本王,本王曾经……很久以前,刚刚识得你的时候……”世清背着手立在柳眉身后,见她去张罗准备油锅,忍不住想要开口提醒,却又不知为何还是忍住了。 柳眉转过身来,望着世清在春日暖阳照耀下的那张俊脸,突然想起一桩旧事,“哦”了一声,点点头。 她记起自己曾经从系统那里得到过一柄油温计,还没怎么用过,因为在大观园里做那些菜式的时候用不到。而今她打算炸制鹌鹑,想要达到外脆里嫩的效果,火候必须极为精准,而用炸天妇罗的手法来烹制那些蔬菜,油温控制也非常重要,有油温计在,几乎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她这么一明白,世清立即是微舒一口气的样子,眼中微微流露点儿欣慰。 柳眉便也回给世清一个微笑——只不过她如今做男子打扮,如此抿嘴轻笑,登时显出三分俊秀,七分妖孽来。 只不过他们两人都没曾注意,他们在这里忙碌,所互相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交换过的每一个眼神,都有宫中内侍看在眼里,然后暗暗地报至高坐在紫宸殿上首的圣上之处。 圣人听闻,虽不置可否,但终究稍稍流露了一些不悦,只挥手命人道:“再去听着,随时来报朕。若是亲王有提及其他旧事……唉,罢了,且先去听着。” 圣人身后珠帘便微动,有女子的声音娇柔,轻轻地在圣人身后道:“圣上,亲王之事,大可暂且搁置,眼下确是与东瀛邦交之事更要紧些。” 圣人闻言,略略颔首,低声道:“贤德妃说的是……” 珠帘便不再颤动,帘后的女子陷入沉默,再也不发一言。 待那宫中内侍领命回去,场上的比试已经开始变化:世清已经开始动手处理河豚了。 河豚的毒性很强,所有的事先处理,都是为了将毒性去除。 柳眉见到世清动刀子,也忍不住凝神来看。 只见世清动手料理河豚也颇为熟练,开膛破肚放血除内脏……那血是极毒的,必须反复清洗,令那肉质上一丝儿血迹都不留才行,除此之外,鱼皮与内脏也都含毒,有些脏器含毒尤甚。 然而这东西却是美味的,世清将鱼皮撕下,切了一丁点儿,反卷过来,用筷挟了,送入柳眉口中。 柳眉也算是艺高人胆大,知道这一点量的鱼皮毒性很浅,并无大碍;虽然鱼皮上有刺,可是世清却将鱼皮反卷喂她入口,柳眉略略嚼过便吞下肚去,冲世清点头:“很好!” 那鱼皮口感软糯,入口纯是脂膏香气,鲜美有如甲鱼裙边。 清明前的河豚,又是如此鲜活宰杀的,如这般做成鱼脍,自然鲜美无比。 远远地见到世清与柳眉如此,那东瀛王子却又忍不住要说风凉话了,“柳小哥,看不出来,你胆气倒是不小,敢替亲王殿下试毒,足见信得过亲王殿下,与殿下亲密无间,要好得紧呀……” 世清与柳眉一起瞪他。 东瀛王子:……我说错了什么么? 柳眉与世清这才一起转过头来,柳眉仔细地打量即将要被世清丢掉的河豚脏器,突然像是发现了宝一样,指着其中一件,说:“这个好,这个不要丢掉,留给我……” 世清黑了脸,看着柳眉说:“这个是剧毒的……豚肝。” 柳眉点头:“我知道的,可是这个好吃啊!” 她知道去豚肝之毒的办法,当即转头对刘御厨说:“老刘师傅,麻烦你,我需要上等的,小磨磨的黄豆油。”用热油熬河豚肝去毒,小磨豆油烧热了不起沫,自是最佳选择。 刘御厨应声去取了。世清则望着柳眉微微颔首,似是同意她给鱼肝的去毒之法。 与此同时,东瀛人那边却大呼小叫起来,“哎呀呀,这个白子好新鲜、好肥硕、好软嫩……” “哎呀呀,今儿运气忒好,每剖一条都是公豚,每条都有白子。” 柳眉那一对柳叶眉却渐渐蹙起,她见世清每剖一条,全部都是母豚,并无白子,只有剧毒的脏器。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怀疑,是不是分派材料的人被买通了,将雄豚全分去了东瀛人那边,而给世清这边的,都是母豚——河豚此物,雌鱼比雄鱼的毒性更强,而且少了一种最最美味的东西——白子。 她这么一想,世清也皱起眉头,开口道:“不大对!” “可是事已至此……还能再要求材料么?”柳眉望着世清已经剖出的河豚,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不能了——”世清断然答道,“将这点小事报与圣上,不过徒显我等少了大国气度与风范而已。” 他转过脸,冷然望着柳眉:“仅凭豚肝,能有必胜的把握么?” 柳眉凭空想想,坦白地摇头道:“不能。” 河豚白子与河豚肝,两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站在世清背后的一众内侍从人又一次白了脸,悄悄替柳眉捏一把汗。 世清却并未意气用事,只是转过一张冷脸去,低头捡了他准备用来剖鱼脍的豚肉,全部都扔在冰水里。 “不能,就再想一道菜式。”世清说的是最实际的解决之道,“你且想一想,这道菜式最终是呈上给谁的。” 柳眉有种感觉,这男人已经是在尽最大的可能给他提示了。 可是这比试起来到底该做什么,还是要靠她自己来想—— 她知道这烹好的河豚菜式最终是要呈给圣人的,然而圣人在红楼原著里就只是个布景板,她不知道关于这圣人饮食喜好的任何事。 不过,世清从鸿顺楼将她捡走的时候,倒确实是提过一句,“圣上昔年还在做皇子的时候,曾经在金陵独自住过很久,瓜洲一带,也是常去的。” 瓜洲一带,是吃江鲜最好的所在。 柳眉闭上眼,凭空想象,那鲜活乱跳的江鲜被一网打上,淳朴的渔民们在江边支起大锅,煮水烹鲜,招待轻车简从出行的年轻皇子。原本不受宠的皇子受了这等最真诚的礼遇,心内益发温暖而坚定…… 一时间,她想到了很多,她甚至记起了解小川给她讲过的故事。 ——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年幼之时、患难之际品尝过的饮食,更易盘踞在记忆深处,顽固地占据那个“最”字。 柳眉登时睁眼,至此她已经完全想明白了。 她走到水缸跟前,用笊网网起缸中的一只,听着那河豚“吱吱”一声叫。她冲那鼓成气球的鱼儿瞪瞪眼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敲黑板,本章全是冷知识啊! -河豚白子是雄河豚的某种器官,也被人称作“西施乳”,取其雪白柔软,口感香美滑腻之意……没让柳同学来做这种东西,因为仔细想想,吃这种东西……好生奇怪的。 -河豚肝剧毒,总之不要吃,不要吃,以及千万不要自己弄河豚来吃。 -关于吃河豚,本文有参考《三联生活周刊》2013年第18期《旧历江鲜无限好》及《河豚的诱惑》两文,另外作者本人生在包邮区,长在江边上……每天都在想念家乡菜。 第97章 金齑玉质脍PK七色流光脍 不多时, 紫宸殿前比试的双方, 已经先行将制好的渍物与炸物送了上来。 待试食内侍试过之后, 所有制成的渍物与炸物都分成两份,一份呈上至圣人处, 另一份则捧给东瀛使者。 东瀛使者便先看渍物—— 只见中华这一方, 呈上的是四道:椒油莼齑、鸡髓笋、腌鹿脯、糟鹅掌,而东瀛这边呈上的,是渍萝卜、渍黄瓜、渍茄子,渍海菜。 东瀛使者便觉没脸,开始严正怀疑自己这一方是否太过自不量力了——中华料理中, 制作下酒小凉菜的手法太多了,其实并不是“渍”一个字能够概括的。东瀛制作渍物的传统手法却主要还是根据食材本身的味道, 调配佐料,调整腌渍时间……说来说去,总还是一个“渍”字。 好在圣人甚是大度,品尝过东瀛渍物之后, 也赞说味道甚好, 十分清淡爽口——只不过客气客气的意思, 说得十分明显。 东瀛使者便再看呈上的炸物。 炸物因是小菜, 所以双方呈上的都不算量大:世清这边呈上的是炸鹌鹑和炸时蔬;而东瀛这边奉上的则是唐扬鸡块与炸虾。 使者熟知唐扬鸡块, 知道这种炸物是一种极为朴素的菜品,只在鸡块外面裹上一层薄薄的面粉,便下锅炸制。他见炸鹌鹑与这唐扬鸡块做法非常相似,便先挟了一块鹌鹑, 送入口中—— 这鹌鹑竟然是事先去骨的! 东瀛使者因为这一点,就已觉得十分惊艳了。须知鹌鹑骨极为细小,难以去尽,若是换了寻常厨子,便会选择用沸油炸透,让食客连骨一起嚼碎吞下肚去——只是这有损鹌鹑本身肉质软嫩的口感。 东瀛使者品尝之下,觉得这鹌鹑事先腌制入味,炸制的火候也恰到好处,外脆里嫩,格外香酥,绝非那“朴素的”唐扬鸡块可以相比。 他偏头偷瞄,正见圣人也正送了一块鹌鹑入口,细嚼之下,露出极为满意的神色,随即悄声嘱咐身旁的内侍:“去问问亲王,这鹌鹑还有没有,若还有,命人送一些到后面给贤德妃,朕记得她爱吃这个。” 东瀛使者只得无奈地摇摇头,低下头看双方的另一道炸物:他们东瀛人烹制的炸大虾,怎么着,都能赢过那寻常炸菜蔬吧。 可是中华这边做出来的炸菜蔬,却也并不是寻常炸菜蔬。只见那蔬菜叶片上挂了一层薄薄的糊,经油一炸,那外面的面糊是十足十的香酥可口,可是里面的菜蔬却依旧柔滑清新,水份十足,一口下去,满满的全是那鲜蔬的味道。 这种炸物的做法连东瀛使者也不曾见过,一尝之下,惊叹不已,竟连自家呈上的炸虾也全给忘了。 其实柳眉这是误打误撞,用后世日料里炸制“天妇罗”的手法做这等炸物,而在这个世界里,“天妇罗”的做法尚未传至东瀛,东瀛群众迄今为止还不会。 这等于柳眉用后世日料的手法,压过了眼前这拨制作日料的人——这也是她所始料未及的了。 东瀛使者尝过了双方呈上的渍物与炸物,心里大叫侥幸,心想,幸亏当初规则里就明说了,这渍物与炸物,只是佐酒小食,不算在那河豚料理的正式比拼里。 只听旁边圣人听了宫中内侍的回报,惊问道:“什么?这里竟没有一样是世清制的,烹制的人只是那个……那个小子?” 宫中内侍点头应了,圣人似乎舒坦了一些,眉心微微展开,可是再想想,却又再度郁闷起来。 少时,后面珠帘里传出谢恩的声音:“臣妾,敬谢皇上赐下佳肴。” 显是那位贤德妃也有口福了——东瀛使者暗自心想。 这佐酒的小食是个开胃菜,不过这开胃菜的环节,极容易吊起食客的胃口。 紫宸殿上便是如此。人人都见中华菜式得到好评,都是精神振奋,只等着正式的比试开始。 随即便是一声锣响,有内侍在底下大声禀报:“双方呈上第一道河豚料理。” 接着,便见世清与鬼见率先上殿,柳眉与东瀛王子各自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他们身边,都有内侍小心翼翼地捧着硕大的瓷盘,一式两份,缓缓上殿—— “都是鱼脍!” “竟然都做了鱼脍!” 待紫宸殿上众人看清楚盛在盘中的物事,便都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 世清与鬼见,果然不约而同地做了一道鱼脍。 世清身边的两只瓷盘里,鱼脍摆成葵花形,每一片鱼脍都如葵花的一朵花瓣,层层往外盛放。 而鬼见所片出来的那两盘,鱼脍则摆成了仙鹤的形状,有趣的是,那鹤嘴里似乎还叼着两朵怒放的牡丹——那正是鬼见用白萝卜削出来的雕花,却惟妙惟肖,几可以假乱真。 到了殿上,世清与鬼见各自立定,都是从袖中取出筷子,各自从盘中挟了鱼片,送入口中,咀嚼下咽。 这是烹制河豚的规矩——烹饪之人,要先于所有的食客品尝。若是这河豚菜里有余毒未尽,先倒下的便会是做这道菜的厨师本人。 世清与鬼见各自品尝完毕,冲上首一躬,示意无碍。 “两位,且都说说你们各自的菜式吧!”圣人在上首发话了。 世清往后退了半步,朝鬼见一伸手,示意让他先说。 鬼见礼数甚是周全,见世清如此,赶紧向世清郑重拱手相谢,然后开口道:“小民制的这是——金齑玉质脍”。 说着,他转身,接过一只甜白瓷双狮头梅花罐,冲上头一捧,道:“这是金齑,又叫做八和齑①。” 这鬼见生就一副愁眉苦脸的相貌,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教满座的人吃惊不已。 “金齑玉脍”,乃是古法,史上隋炀帝曾经开口盛赞,称这种鱼脍乃是“东南佳味”。而“八和齑”的做法,更是只在古书中得窥其名,现今无人知其配方。 难道,这方子,竟然在东瀛重现? 就连圣人也生出了兴致,甚至探身望了望鬼见奉上的鱼脍与齑,然后转头看看世清,沉声唤道:“世清,你今日呈上的,又是什么?” 世清见圣人发问,只摇头不说话。 圣人是素知他轻易不大开口,可旁人却觉得世清怕是见到了鬼见所制的“金齑玉质脍”,心里存了怯意,所以也不愿多开口解释。 “世清,今日你呈上的鱼脍,蘸酱佐料又是什么?”圣上有些不悦,再度开口发问。 世清这时才开口:“是寻常小磨麻油,加上熬制过的清酱。” 他口中的“清酱”,就是指的是酱油。 此话一出,登时有不少人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圣人也不免叹了口气——他知这东瀛人乃是有备而来,只没想到,这鬼见,竟然是实力如此强劲的一个对手。 少时试吃的内侍尝过双方的鱼脍,将盘子递到了圣人与东瀛使者面前。 圣人显是对那“金齑玉质脍”更有兴趣,挟了一片鱼脍起来,只见那鱼脍盛在盘中的时候,叠在一起,有如白玉一般,一旦提起便又能见其轻薄无比,如蝉翼一般。 圣人再看看那“八和齑”,色做金黄,遂叹道:“果然,果然是金齑玉脍啊!” 他用一片鱼脍蘸了八和齑,送入口中,细细辨认,“盐、酱、蒜、姜、粟米、粳米……柑橘……还有一味是什么?朕实在是辨不出来了。” 鬼见佩服之余,愁眉苦脸地跪下去道:“启禀中华皇帝陛下,还有一味是事先腌过的盐梅。” 柳眉缩在世清身后,忍不住也悄悄地吐舌——心想这皇帝一家子,难不成从上到下都是会吃的。世清这样也就罢了,皇帝本人竟然也如此。而皇帝能将葱姜蒜吃出来倒也算了,连粟米与粳米混在一起的口感都能区分得出来。 她坏坏地想:这真是吃货的一家啊! 坐在圣上一旁的东瀛使者,此刻连食河豚的恐惧也尽数忘了,吃得眉花眼笑,大声赞好。 至此,似乎无人看好世清那一方。 可是柳眉却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的队友,信他一定能赢。 她见过世清剖鱼脍的情形,说实话,那一手神奇的刀功,令她几乎无法想象;再加上世清轻描淡写所说的那一款“麻油加清酱”的蘸料,其中的清酱其实是她亲手帮世清熬出来的——所以,就算对方做出了古时已失传的“八和齑”又如何? 然而世清的神情态度却沉稳至极。 他看上去似乎对鬼见所制的“金齑玉质脍”完全不为所动,旁人只道他技不如人,心下先自怯了;柳眉却知他这是气定神闲,应该是已对与鬼见的这场比拼,有了十足的把握。 待圣人尝过那“金齑玉质脍”,带着不无遗憾的眼光,转向世清这一边。 “世清这一份豚鱼脍……”圣人抬箸,挟起一片鱼脍,箸头便就此停顿在空中。 “这……”圣人凝眸注视着手中挟起的鱼脍,几乎无法说出话来。 众人不明所以,却只听“扑通”一声,那鬼见突然就跪在了紫宸殿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圣人箸头挟着的那片鱼脍,无比惊讶地道:“这……这是……” 东瀛使者见圣人如此,鬼见亦是如此,赶紧也依样画葫芦,挟了一片鱼脍起来,对光一照,只见那鱼脍表面竟隐隐有七彩光芒流动。 东瀛使者揉了揉眼,赶紧将手中的鱼脍对准了殿内明亮的烛光,这一回便看得更加清楚了——只见那鱼脍固然薄如蝉翼,与鬼见所切的那些相差仿佛,可只需轻轻提起,对光一映,便见缤纷的七色光芒,端的是流光溢彩。 紫宸殿里旁观的众臣百官此时也看清了,惊奇之余,纷纷开口道:“亲王殿下所制的这是……?” “老天,这还是鱼脍么?” “是呀,亲王殿下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是令世人倾倒的奇妙菜式。这……这不愧是饕餮山人的唯一传人啊——” 那东瀛王子立在紫宸殿下看着,连脸都紫了,赶紧给上头的使者打眼色。 使者会意,抛去了箸头的那一片鱼脍,挟了起来,对光一看,依旧如此,依旧闪烁着七色光芒。 他赶紧再抛了,再捡,再抛……偏生那每一片河豚脍,都是一样一样,映着鲜艳动人的色彩。 “不用再一片片察看了,没有用的。同一个人,一把刀片出来的,都是那样,倒是你试一试蘸酱,才晓得这菜式真正的精彩。”圣人在使者身旁开了口,他盘中的鱼脍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去了一半。 东瀛使者将信将疑,取了鱼脍,小心翼翼地和在那料碟里蘸了,再度提箸一看,只见原本鱼脍上映照着的七色光芒,此刻竟纷纷开始流动起来——这是蘸料中用了上好的小磨麻油的效果,不仅增香,令口感柔滑,更调和了诸般颜色。 东瀛使者执箸将那鱼脍送入口中,先觉出那口感曼妙无比,表面滑,嚼到里面的鱼脍却又是脆的。而鱼脍本身只是略蘸酱料而已,却在极短的时间里入味,清酱微甜的滋味里,又透着葱姜等作料微辛的香气,一口下去,妙味纷呈,似乎与那鱼脍表面映射出的光彩一样,变化万端。 “这是……这是……”东瀛使者叹为观止,连给自家王子使眼色都给忘了。 “世清,你这道鱼脍,究竟叫什么?早先你不肯说,到了如今,总该给朕一个交代不是?”圣人开口,命世清将这菜式之名报上来。 柳眉听了,暗暗在肚内说:七色流光脍、七色流光脍……这道鱼脍如此流光溢彩,只有这个名字才配。 果然世清冲上拱手,朗声道:“七色流光脍。” 他话音刚落,只听紫宸殿中交口称赞之声响起,“不愧是亲王殿下亲自出手啊!” “天底下也只有亲王殿下,能使这等神乎其技,剖出这样的鱼脍来啊!” 柳眉知道这些称赞虽然都是些马屁高帽,是那等会吃不会做的人随便吹吹,吹出来的。这世上,怕也只有她,晓得世清这鱼脍如何切出这样的光芒:他下刀之时,所有用力之时,都留了一点点回力,下刀片每一片鱼脍的时候,都微微有力回勾,再加上世清所用的厨刀上自有玄机,便能片出这样神奇的鱼脍。 然而世清却当众自谦:“圣上过誉了,这鱼脍虽是臣所剖,蘸料却是小柳精心熬制。” 圣人听说蘸料是柳眉熬的,半信半疑的眼神便往柳眉面上溜了过来。 “这不过是寻常的鱼脍,与寻常的蘸料,只有两者合体,才能成就这样一道完美的菜式。”世清继续往下说。 柳眉也没有料到世清竟然用了“合体”两个字,听着不由得脸上一红,见到皇帝老儿那耐人寻味的八卦眼神朝自己瞄过来,更是赶紧低头,不敢再往上看。 旁边鬼见师傅就膝行着过来,在世清跟前,“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带着哀求的语气对世清说:“小民……恳乞殿下借厨刀一观。” 世清却也并不藏私,虚踢一脚,说:“去吧!” 鬼见原本没有想到世清能这样大度,准许他观摩所用的厨刀——这原本该是世清制作这道“七色流光脍”的不传之密——一时鬼见便连滚带爬地膝行着去了。 世清背着手,在他身后又补了一句,说:“我中华上国,失传的食方甚多,可是这食方会失传,就自有其失传的道理。世道一直在变,这烹饪之技也只有越变越好的道理,往后别抱着一道上古食方就当了宝,饮馔之道,始终要向前看。” 柳眉听了,在一旁狠狠地点头,世清这话说得正合她意,一时她也想到,若是将来,她有机会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再研究起红楼菜式,亦不能固步自封,唯有让那些菜式适应新的时代,才能让这些上年纪的好东西焕发新的生命。 这话,她算是记住了。 紧接着,紫宸殿前铜锣一响——这是第二道河豚料理准备上菜的讯号。 第二道河豚料理,双方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热的菜式。所以才有这锣响为号,双方必须在这锣响之后的三炷香之内,将热菜的菜式准备好并且呈上来。 柳眉是胸有成竹,她早已将一切主料辅料都准备好了,此时灶火已经将大锅烧热,只等她开始烹调。 而世清却没有跟下来,被圣人留在紫宸殿上,问长问短。 圣人似乎是刻意要留住世清,不欲他与柳眉走得太近。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阵浓郁的香味在紫宸殿前升腾而起,很是霸道地窜入殿上每个人的鼻端。紫宸殿上诸人都还好,却唯有圣人一个,仿佛有些激动,竟撑着身体站起身,遥遥望着厨下,惊问道:“这下头烹的,究竟是什么菜式?” 世清不露痕迹地向圣人躬身,道:“臣这就下去看看。” 于是他又顺利成章地溜了下去,陪着柳眉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八和齑”,曾由贾思勰记载在《齐民要术》中,不是失传哈,只是可能现在看起来没那么好吃了吧。 ②贾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这里是元春牌布景板。 第98章 拼死试河豚(上) 柳眉烹制的这一道, 其实不过是瓜洲一带的土菜, 做法也简单, 只是将河豚鱼切块,在热锅内下鱼块, 逼出鱼自身的油脂, 借此将鱼肉炒熟,然后加入豆酱与豆腐,煮上一大锅。 早先被柳眉用油炼过,除去毒素的河豚肝,也被她一起扔下锅炖了, 这一锅便更加鲜上加鲜。 这种做法“村气”十足,可好处却是香飘十里, 勾人胃口,还没等这菜出锅,已经教人闻香而食指大动。 最无法自持的是圣人本人,一叠声地催促:“快……快命人去看看, 这可好了?” 他扶着龙案立了片刻, 又失神地坐了下来, 喃喃低语:“都这许多年了, 朕都没想到自己还记得……” 这种香味, 他明明记得只是村野之间渔民信手烹制而得,却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年少时那些关于孤清羁旅的回忆, 只随着这香味,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圣人虽在位已久,然而早年毕竟历经艰难,此时忆起当初,自也难免感慨万千。 三炷香一过,又是一声锣响,这第二道河豚料理便该呈上了。 世清伴着柳眉一起上殿。 柳眉则亲自双手稳稳地托着一只陶盆,盆里盛着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豆腐炖河豚鱼。 “这……这道叫什么?”圣人端坐在上首,强自镇定,提气出声。 “回圣上的话,这道,就叫做‘瓜洲炖’。”柳眉声音清脆,此刻故意装得低沉了一些,可是在旁人听来,依旧是说不出的柔软好听。 圣人却全没注意她声音如何,只是频频颔首,心中想:果然是瓜洲。 立时有试菜内侍接下了柳眉的大陶盆。柳眉乖觉,径自从旁边侍从手中取了碗筷银勺,连汤带货,从锅中舀了一碗出来,随即用箸挟了,低头细品。 她自己吃着也甚是满意。 经过爆炒的鱼块,鱼皮自动从鱼肉上剥离,反卷过来,柔软的毛刺都裹在里面,咬一口,脂香馥郁,打耳光都不肯放。大块的鱼肉,细嚼起来有豆香味,而一起炖煮的豆腐,尝一口却是满满的鱼香。 柳眉在紫宸殿中试菜,不防世清忽然也踏上一步,低声道:“也给本王一碗——” 柳眉依言,盛了递给世清,抬眼看看对方,心想,莫不是信不过自己去毒的技术吧! 这鱼皮原本有微毒,只有经热油爆炒才能将毒全去尽。 世清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解释:“这香味飘出来……我只怕老爷子一人包圆儿,回头连想尝都尝不到。” 柳眉不禁莞尔,赶紧将头低下,免得这等神情叫殿上满满聚着的旁人给看了去。 她与世清在这里并肩持箸,大快朵颐,都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东瀛王子完完全全被紫宸殿上诸人忽略了,此刻正尴尬得可以。 不过也难怪,东瀛王子手中托着的黑釉瓷盘里,盛着十余枚洁白如玉的河豚白子,看上去,确实没有柳眉那么点儿小身板儿独自扛上来的满满一大盆那么有气势。 这东瀛王子所做的,乃是盐烧白子,做法极其简单,只是将河豚白子在火上炙烤,以盐调味。 在这三炷香的功夫之内,鬼见师傅一直如失魂落魄一样,跪在忠顺亲王府的侍从跟前,望着世清所用的那柄厨刀发呆。所以东瀛王子只能靠自己完成那河豚白子的制作——好在这并不是什么高难度技术活儿。 东瀛王子望着世清与柳眉,颇不服气地冷哼了一声,见有负责试食的内侍过来,便自寻了一柄银质小刀,将一枚白子对半剖开,挟了一半送入口中,当即闭目品尝,片刻后,面上露出飘飘欲仙的神情。 “不愧是‘西施乳’啊!好东西,好东西……”那东瀛王子口中喃喃地道。 柳眉在旁咬咬牙,心里对这东瀛王子颇有微词——人龌龊,动的心思便也猥琐,那白子明明是雄鱼身上的零件,却偏偏要联想到女人身上去,哼! 她的眼神在那只黑釉瓷盘中瞟来瞟去,忽然就皱起了眉头。 只见东瀛王子自己切了半枚白子尝过,便将黑釉瓷盘递给了负责试食的内侍。后者看了看盘中的白子数量并不多,便取了东瀛王子吃过剩下的半枚,送入口中品过,示意无碍。 接下来,柳眉的“瓜洲炖”和东瀛王子的“盐烧白子”,便都被分成两份,分别送至圣人与东瀛使者面前。 圣人自是迫不及待,取了银匙,就着身边内侍的手,便先舀了一匙“瓜洲炖”,那银匙却就此顿在口边,直是顿了片刻,才送入口中去。 “速取酒来!”一口品过,圣人双目微闭,沉浸在对往昔那宁谧岁月的追忆之中,酒未至,人仿佛已然微醺。 而东瀛使者却是先尝了一口河豚白子——他完全同意自家王子对河豚鱼的判断:河豚全身,唯白子妙绝天下。这经火炙烤的白子,外层似有一层膜略略紧缩,内里却柔软香滑,入口即化,待品过那精妙的口感,才发现口中已经脂香满溢,浑不知自己尚在人间。 圣人与东瀛使者显然都已有了各自的偏好,彼此互视一眼—— 这第二道河豚菜式的比拼,双方会以平手而告终么? 出于礼貌起见,东瀛使者也举起银匙,舀了一匙“瓜洲炖”里的豆腐。 圣人则指点身边内侍,命人将那几枚盐烧白子捧了上来,用筷头拨了拨。 这位圣上年幼时在金陵住过许久,河豚白子对他而言,并不算太新鲜。只不过圣人对这白子没有特殊好感,此刻即便送至眼前,也感受不到“瓜洲炖”带来的那般震撼。 他随意挟起一枚,即将往口中送去,却忽听一个惊惶的声音在紫宸殿中颤声道:“请等一等!” 开口的不是旁人,正是柳眉。 她脸色苍白,双手不由自主地握在一处,将身上兀自挂着的围裙拧成了一团,可见此刻紧张得很。 世清见她如此,迈了一步,站在她斜后方,靠她更近些。柳眉能感受到些许世清的气息,晓得有人会护着她,支持她,稍许放松了一丁点儿。 “圣上所取的这一枚白子……有问题……” 柳眉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举座皆惊。 此前朝中众臣对东瀛人提出比试河豚,就已经颇有微词——毕竟圣人乃是万金之体,寻常人能够做出“拼死吃河豚”的举动,圣人岂能自蹈险地? 可如今朝中对南面藩属尚有战事,东瀛摆出两不相帮的架势,私下里实则在两边摇摆。圣人之所以容忍这东瀛王子在紫宸殿上炎炎大言,甚至答允了双方比拼厨技,未始没有拉拢之意在内—— 只不过圣人非常好面子,要他自认中华烹饪不及东瀛,那也是万万不能的,否则便也不会命世清这样的高手下场了——可是圣人私心里也并不希望双方差距得太远,最好本朝能以微弱优势胜出,彼此面子上都过得去,一团和谐,就最好了。 可是如今,柳眉一声惊呼,直接令这场比试陷入了最不妙的境地——这呈上的,毕竟是河豚,毕竟是有剧毒的河豚啊! 如果这呈给圣上的白子当真有毒,便坐实了东瀛人不怀好意,圣人再怎么给脸,这结结实实的一记耳光正打在圣人脸上,圣人便欲善罢干休,也不可得。 可若此事闹将出来,真到了需要处置东瀛王子,影响两国邦交的地步,将来东瀛靠向南越一方,也会令中华上国陷入极为麻烦棘手的境地—— 而这些,都因为柳眉的一声示警。 “小白脸,你竟敢指认小王所烹的白子有问题?”东瀛王子脸色十分不好看——他觉得,这打脸打得也太直接了。 “可是这河豚白子,小王刚才也尝过,贵国宫中的内侍也试吃了,甚至连我国的使者也已经尝过了一枚,彼此都安然无恙,你凭什么说小王的这道白子有问题?” 东瀛王子这话说出来,不少人点头称是,都觉得柳眉一惊一乍,怕是紧张得过头了。 更有人想到,柳眉如今与那东瀛王子乃是对阵双方,指责对方呈上的菜式有问题,恐怕也是出于得失心太重的缘故,想要以这种方式扳倒对方。 东瀛使者更是拍着胸脯为自家王子佐证,他刚才已经食用了一枚白子,此刻好得很—— “——哪里来的什么问题,这分明就是诬蔑,中华皇帝陛下要为我国王子做主啊!” 此刻,圣人已经彻底放下了手中的银箸。 “世清,你怎么说?” 圣人问得威严,世清答得干脆—— “小柳怎么说,臣便也怎么说。” 他脸上殊无笑容,语气却十分坚决,挺柳眉,挺定了。 “小柳?”圣人显是不喜这个颇为亲昵的称呼,“虽然你今日所做的菜式,朕颇为赏识,可是你既出言指证东瀛王子所烹制的白子有问题,你可愿亲尝证明?” 若是这白子有毒,尝之者死。 举座哗然,世清当即上前一步,护住柳眉。 柳眉还未及回答,圣人已经将身体往前探了探,寒声道:“若是这白子不含毒素,你便是欺君——” 欺君者死。 所以柳眉,尝也是死,不尝也是死。 紫宸殿上诸人,此刻打量柳眉的眼光,都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第99章 拼死试河豚(下) 圣人的想法是:你给朕出难题, 对不起, 朕这就把锅扔回来, 难倒你。 既然柳眉指称那河豚白子有问题,他便要柳眉亲尝证明——试了有毒自然是死, 试了没毒也是一个死。 而圣人此举, 深心里未必便真的是要柳眉死。 一来,明面儿上他必须给东瀛人一个交待,二来,他也想看看,此令一出, 世清会是个什么反应——毕竟这家伙,到了这般年纪尚未娶亲, 偏又与这样一名清秀少年如此亲昵,想来应是心头之好。 须知,世清的封号乃是“忠顺”二字,圣人对他的期望, 也无非“忠顺”二字而已。 果然世清的脸色便就此一沉, 躬身对上执礼, 想要发话, 却又不知为何, 又悬崖勒马般收住了未说。 他身旁的柳眉却很是伶俐地冲上头行了一礼,大声道:“小民愿为圣上证明!” 然后她径自直起身,低声催促身边的试食内侍:“还不快将圣上面前那一盘白子取下来?” 负责试食内侍睁圆了眼望着柳眉,心想:小师傅, 你这是傻呢还是傻呢还是傻呢啊? 可是圣人既发话在前,试食内侍只得上前,辗转从圣人身畔的从人手中,将那一盘白子取下,送到柳眉手中。 与此同时,世清转身,对一名侍从吩咐几句,又连连催促,说:“快去——” 圣人知世清是命人去请太医去了,当下也不开言,只端坐着静观其变。 柳眉却泰然自若,见那试食内侍将河豚白子托至她面前,便取了一柄银刀,和一柄银匙,将刚才圣人挟过的那一枚白子拨弄一番。 “小师傅,你不会觉得,这银器也能将河豚之毒试出来吧!”旁边那东瀛王子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河豚之毒,银针什么的一概无用,否则天下的老饕都用银针试毒,岂不早就将这河豚吃到绝种了? 柳眉扁扁嘴,冲那东瀛王子狠狠地白了一眼,用银匙将那枚白子翻过来:“你以为这枚,只是白子这么简单?” 果然见那枚白子最底部,拉拉杂杂地带着些颜色微黄的物质。 东瀛王子脸色一变。 早先他就见到了这一点,心里微觉奇怪。只不过他自认为料理过河豚鱼无数,这枚白子虽然略显奇怪,他也将其他脏器与血液都冲洗干净了……而白子一向是无毒的,就算是附带了这么一点颜色奇怪的东西,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吧! 只见柳眉用银匙固定住了白子,持了那两寸长的小银刀将白子切开。 她却并没有尝,而是转脸对东瀛王子说:“王子适才以火炙烤,会将这枚白子所带的毒素全部缩入这枚白子最中心的一点,所以,这白子的中心……” 她执刀指向白子中心浅黄色的一点,“……是最毒的。” 东瀛王子见了,也觉得心惊,转念一想又强横起来,“小家伙,你勿要耸人听闻,河豚白子无毒,这是事实——你有本事就将这白子吃下去啊!” 只见柳眉一笑,将银刀在白子内最中心的位置轻轻擦过,然后将那银刀放置在自己舌尖上—— 她似乎是特别下了决心,这才用舌尖轻轻一抿。 世清此刻就立在她身后,当即伸手扶住了她的双肩。 只听“当”的一声,柳眉手中的银刀落地。她的脸色瞬间发青,呼吸停顿,指尖颤动,一时竟无法握紧手中的银刀银匙。 世清登时上前,一把将柳眉紧紧拥住,大声呼喝:“太医,太医还未至么?” 好在片刻之后,柳眉的脸色就恢复了正常,重有了血色。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世清怀里挺直了脊背,仰头望着世清说:“没……没事了……” 她刚才确实是在以身试毒,只不过所试的,乃是刀尖上所沾到的一点点白子汁液而已。 仅那点汁液,也足以让柳眉在片刻之间浑身麻痹。 也好在毒素的量实在太少,柳眉在短时间内立即复原,这才没有大碍。 “……好刺激!”柳眉小声小声地总结,她年纪小的时候,在江边抓到河豚鱼,也曾经与小伙伴们一起“玩”过这么两三次,只是从来没有今次这么凶险罢了。 世清的脸却是透黑透黑的,面上阴云密布,显是怒意蓬勃,早就难以自制。 柳眉有点脸红,暗搓搓地想——自己这么玩儿,难得他竟怕成这样,更难得的是……他竟然忍住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发作。 众人见这紫宸殿上奇变陡生,自然都是大惊失色。 最为吃惊的,莫过于圣人本人。 他见柳眉只是试了一点点汁液,就已是如此凶险——若是刚才自己将那枚白子一口吞下,那后果……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这是在将自己的性命与本朝的前程当做儿戏啊! 圣人顿觉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 正在此刻,添乱的又来,只见那名东瀛使者“咕咚”一声,向后便仰,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颤抖,仰卧在地面上,失了神智。 紫宸殿上立时乱了起来。 东瀛使者带来的从人都以为使者中毒,纷纷大叫救命。圣人却怒气难平,大声下令,命紫宸殿上的侍卫将那东瀛王子擒住。 也是巧,此前世清吩咐去请的两名太医,恰恰于此时,拎着药箱赶到了。 柳眉顿时一指瘫在地上的东瀛使者,“先去看他,估计是被吓到了,发了羊癫疯。” 其中一名太医似是对羊癫疯比较拿手,先一步冲了上去,抽出数枚银针,冲着东瀛使者的头脸就是一阵乱扎,扎过之后,那东瀛使者终于停了颤抖,喘着粗气缓了过来。 太医有力地总结道:“确实是发了羊癫疯,不是中了河豚毒。” 另一名太医赶到,则对旁边那名目瞪口呆的试食内侍手中尚自托着的河豚白子产生了兴趣。 他也与柳眉一样,取了一枚银刀,在那枚白子正中沾了一点点汁液,凑到鼻端闻闻,又小心翼翼地送到口边—— 世清黑透了脸,唤了一声:“太医!” 那太医没理会世清,依旧用那银刀点了点舌尖,随即浑身一阵剧烈颤抖,抖过之后抬起头,望着世清,口中连连道:“好东西,好东西……世人都见剧毒,唯独臣以为是良药。亲王殿下,就将这东西赐给微臣吧!” 世清一腔怨愤无处可以发泄,听见太医这话更觉添堵,却又发作不得,只得摇了摇手,道:“还有好些河豚脏器,就在殿下,一会儿自去寻刘御厨取吧!” 太医大喜过望,险些给世清连磕三个响头。 这边厢,东瀛使者经过救治,终于也已经从羊癫疯的状态中缓了过来,挣扎着起身,冲着高坐在殿上、满脸阴云的圣人磕下头去。 “中华大皇帝陛下明鉴,本国王子,没有……完全没有加害陛下的意思……这是,这是意外……” 东瀛使者一边求,东瀛王子一边在旁大叫冤枉,东瀛来的使团此刻则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只有鬼见一人,此刻依旧如痴如醉地跪在世清用过的厨刀跟前,仰头欣赏——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对他都无影响。 * 圣人高坐在紫宸殿上,望着底下求饶的求饶,喊冤的喊冤,一口气好不容易顺过来,却也犯了难。 他早先见那东瀛王子那样的傲气,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而河豚这东西,又是昔年他在金陵时常吃的,自然以为不会出什么岔子——可偏偏岔子出得如此销魂,剧毒的白子都送到自己面前,甚至自己都已挟起将要送入口了。 若不是世清带来的那个小子,今天这事,便要糟糕啊! 可是该怎样处理这东瀛王子,倒也令圣人觉得颇为棘手。 他无意给东瀛国扣个“犯上行刺”的帽子,这样重的罪名,只能令两国结下深仇,倒逼东瀛国倒向南藩去;可人都已经欺到自己头上来了,又是当着整个使团与文武百官的面,拿下的这名东瀛王子。 这怎么办才好呢? “圣上……” 圣人身后,珠帘微动,有细软的女子声音传出。 “……那柳姓少年,对此事的来龙去脉应是明白的,圣上不妨先问问她,到底是如何辨出这河豚白子有毒的。” 话音一落,珠帘重垂,便再无声息。 圣人暗自颔首,开口道:“柳……咳咳,小柳……” 他也着实没想出该怎么称呼柳眉才好,索性用了世清用过的称呼。 “你是如何看出,这东瀛王子呈上的河豚白子有剧毒的呢?” 柳眉瞅了瞅旁边被五花大绑、几乎快成了个绳球的东瀛王子,开口便道:“回皇上的话,这个东瀛王子呈上的白子之中,只那一枚有剧毒。刚才他自己试吃的一枚是无毒的,而试食的内侍公公,与他吃的是同一枚,自然也是无事。而东瀛使臣阁下,也很幸运,吃到的那一枚,也是无毒的。” 圣人脸色有点儿差,“你是说,朕今儿是走了背运是么?” 他察言观色,也觉得柳眉此人与旁人颇为不同。 旁人在他面前,都是奴性满满,卑躬屈膝惯了,就连世清这等人,从小这么忠君体国地教出来的,在圣人面前,也一向只有听命的份儿。 可是眼前这个姓柳的小子,他却能感觉得出来,此人自始至终对自己都只是有礼貌而已,半点儿奴性也无——或许就是这点不同,才令世清这样的人,也对他刮目相看吧。 柳眉听圣人那样问,非常诚恳地摇了摇头,答曰:“不是啊,是东瀛国的王子今儿走了背运。” 作者有话要说: 圣人:关于河豚毒,全是作者瞎扯的……钦此! 第100章 安能辨我是雄雌 柳眉来到捆成绳球一般的东瀛王子跟前, 开口便问:“王子阁下, 你今儿是不是非常有把握, 觉得一定能赢下这场比试的?” 东瀛王子没想到她竟会这样发问,满含着敌意望着她。 “你事先买通了向宫中送入河豚鱼的皇商, 让他们想办法将这河豚鱼按照雌雄分作两份, 并做上记号。然后你们便使计将雄鱼都分到了你这一边,雌鱼则都给到了亲王殿下……” 柳眉一面说,那东瀛王子的脸色就一点点地变了。 河豚鱼,雌鱼的零部件比雄鱼的毒性更强,更难处理, 且得不到白子。分得的材料是雄鱼,显然是占了莫大的便宜。 紫宸殿上, 众臣听说了这东瀛王子事先竟然动了这等手脚,纷纷出声,强烈谴责这东瀛王子行径卑鄙龌龊,有违公平。也有人认为那送河豚入宫的皇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竟然胳膊肘往外拐。 “你以为占了这材料的优势, 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赢下这比试。所以你特特提出, 旁的料理, 一概不比, 只比这河豚菜式,对不对?” 柳眉左一个“是不是”,又一个“对不对”,偏生那东瀛王子一个字也反驳不得, 尴尬得要命。 可是他还是没有弄明白,明明是无毒的白子,他也只是简单处理了一回而已,怎么就带上了剧毒而已呢? “只可惜啊,你运气不大好,遇上了极为难得的——雌雄一体的河豚鱼。” ——雌雄一体? 那东瀛王子望着柳眉,如坠雾里。 柳眉转身回去,又拨弄拨弄刚才她尝试过的那枚白子,说:“白子其实是河豚雄鱼的……精……巣,白子无毒;而河豚雌鱼的卵巢则有剧毒。雌雄同体的鱼,这有毒与无毒的两种部位傍生在一处,你却并不知情,没有将毒除尽……” 其实她也是处理多了母河豚,见多了浅黄色的卵巢,当时见到圣人挟起的那枚白子底部带有浅黄色的物质,立即就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说你运气不大好——” “圣上福泽深厚,自有上天护持庇佑,就算刚才没有我试食,也自然会有别的法子辨出这枚有毒的白子……” 柳眉这么说着,紫宸殿中的旁人听了,莫不暗暗点头,心想,这小家伙儿真是会说话,明明是那样凶险的事儿,也能说成是圣人的福泽。 “……而你,就是这么倒霉,因为这么一条雌雄一体的怪鱼,毁了你本可以替东瀛厨道扬名立万的机会。” 柳眉耸耸肩,露出一个好可惜的表情,末了又补足一句,“如果你没有刻意作弊,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吧!” 柳眉这样一说,紫宸殿上高坐着的圣人也已将此事的处理方式尽行想通—— 这件事儿原本就是厨技比拼,与其给那东瀛王子扣上个下毒行刺的大帽子,倒不如将这事儿推回厨事上头,只说这是东瀛王子技不如人,偏又用那等见不得光的伎俩,结果捅下这样大的篓子——然后圣人自己再做宽宏大度状,表示既往不咎,只命人将这倒霉王子押回东瀛,让东瀛人自己收拾便好。 于是他端坐龙座上开口,却不再理会那倒霉王子,只盯着东瀛使臣,寒声问:“贵使怎么看待此事?” 东瀛使臣早先受到莫大惊吓,令他的宿疾羊癫疯都发作了,还是这宫里的太医将他“扎”好的。 所以此刻这使臣还有什么好说的,只得伏身叩头向圣人致歉:“大皇帝陛下明鉴——这……这是我等的不是,还请皇帝陛下宽仁大量,能让本使将王子带回本国,交由本国国主处置。” 什么挑战中华上国的烹饪之技,他反正是再也不敢这个开口了——对方皇帝陛下若能不追究己方的责任,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圣人脸色阴沉,似是对这东瀛使臣的提议并不满意,吓得那使臣左求右求,好求歹求,圣人才勉强点头答应,开口教训:“只是这食河豚之事,凶险非常,贵国难免会有那等不自量力,又自以为是之人,以为习得了不二之术,使出来才晓得是害人害己……” 圣人一样是个口头上不让人的,当下拐弯抹角,尖酸刻薄地狠狠地损了那东瀛王子一番,这才轻轻放下,“念在此事只是王子一人之过,朕不忍苛责东瀛一国之民,便依贵使,将此人带回,交给你们国主发落吧!” 整个东瀛使团,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东瀛使臣则跪谢圣人宽宏大量,泽被天下苍生,并应承以后东瀛之人想要料理河豚,一定要专门拜师学艺,持证上岗,以避免此类事件再度发生云云。 接下来整个使团心惊胆战地叩谢了圣人圣恩浩荡,这才牵着那绳球王子退了下去,没忘了再带上如痴如醉的鬼见,一行人快马加鞭地渡海归国,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再与别的藩国接触,生怕惹恼圣人。 * 胜了这一仗,整个紫宸殿中,不免谀词如潮。 人们一赞圣人福泽深厚,二赞忠顺亲王技艺惊人,倒显得这整件事儿与柳眉没什么关系了。 倒是圣人还有些自知之明,晓得今日之事,若无柳眉喝破白子有毒,他自会遇上极大的凶险,柳眉可以算是救驾有功;此外,若无柳眉辨清这白子之毒的来龙去脉,东瀛之事,也难以轻易善了。 圣人虽不喜柳眉与世清走得太近,可是表彰一下柳眉还是必要的,否则以后再遇这等事,无人给他尽心尽力办差。 所以,圣人端坐在龙椅之上,略略俯身,问柳眉:“……小柳,” 实在没辙,先用这个称呼吧。 “今天你对朕、对国家社稷,都可算是立下大功,因此朕问你,想从朕这里,要什么赏赐?” 这时候柳眉本来已经想要收拾收拾走人了,她还惦记着回去给贾芸小红烹制婚宴那回事儿呢! 可是圣人既有这份心,她也不能不要啊。柳眉认真地想了想,冲上头行了一礼,说:“谢圣上的赏。小民想要请求圣上帮一个忙……” 她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上头端坐着的圣人便想岔了。 圣人抬眼瞅瞅世清,又瞅瞅柳眉,觉得两人固然是差了点儿年纪,可是形貌上却颇为相配。再想想,适才与那东瀛王子比试厨技之时,世清百般回护,多方照料,柳眉却也显见得是个精乖聪颖的,两人配合无间,似乎这时世间没有比这两人更加登对的了。 圣人心中感叹,这世清也算是老大不小,是该有个人知冷知热地照顾了—— 等等!圣人一想不对,这……这成何体统? 柳眉开口,圣人立即自动脑补为:柳眉想要请求圣人为他们二人做主。 即便是圣人,一张老脸也登时就黑了。 这……就算是世人都知道这忠顺亲王雅好男风,也不能明目张胆地,由着世清娶个少年进门,登堂入室。 于是圣人摇摇头,“不可,这朕可万万不能答应……” 柳眉:……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呢! 圣人黑着脸继续:“众卿且先退下吧!今日辛苦众位了,朕留忠顺亲王在此,有些皇家的家事要处理。” 紫宸殿众人今日确实是比较辛苦,闻香味闻了半日,闻得都饿了,可是却连口河豚汤都没喝到,此时都馋得前胸贴后背,自免不了恭敬行礼退下,而后匆匆忙忙离宫而去。 紫宸殿里,就只留了世清与柳眉两人。 “咳!”圣人一声咳,“世清,朕当初是怎么教你的,世俗礼法不可废,就算是你不在乎外头的流言蜚语,你是朕的亲侄,又是朕亲封的亲王,又怎能不为皇家考虑一二,不为朕考虑一二?” 说到后来,老爷子已是语重心长,殷殷相劝。 世清立在殿上,默然不语,柳眉则睁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她还不大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在珠帘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圣上——” 女子那软糯的低语声再次响起。 圣人虽然挂着一张老脸,可还是稍稍往后靠了靠,微微俯首,聆听身后贤德妃递来的只言片语:“圣上,北朝有民歌曰,‘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圣上只需静下心看一看那小柳,自然可知亲王殿下的心意。” 圣人狐疑,只看了片刻,便立即恍然大悟。 只见柳眉形貌俊俏,身量娇小,虽然此刻做了男儿打扮,可是圣人细细打量,再回想她说话的声音,自然能觉出这柳眉乃是好女子一枚。 再见柳眉有时会偷偷溜一眼世清,世清亦会不自觉地往柳眉那里望望,似乎确认她安好才会放心。 圣人心内暗自感叹:什么嘛—— “世清,这等男婚女嫁的大事,你竟敢不早些知会朕!” 圣人端坐在龙椅上,自以为他全明白了。 “柳姑娘——” 圣人这一句出口,柳眉忍不住深深地低头,却偷偷地吐了吐舌头,这副形容落在圣人眼里,活脱脱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柳姑娘,你刚才出口相求,是想求朕成全你与世清的婚事是吧!” 圣人就是个口是心非的主儿,越是心里想要成全,面儿上却越是要撑得严肃。 “世清是朕的亲侄,身份贵重,也是朕的股肱重臣。寻常家世的淑女,在朕看来,不过也只能入忠顺亲王府做个端茶倒水的妾室而已,看你这一手厨艺精妙,想必也不是那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之女。不过,不管你是个什么身份,既然朕已经答应了你……”圣人准备先抑后扬,成全的话缓缓出口,博个小姑娘喜出望外而已。 岂料柳眉当即开口澄清:“回圣上的话,小民……小女子刚才不是在请圣上成全与亲王殿下的婚事!” 她说得突兀,圣人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待听得明白,当即看向世清:啥?你好不容易带个姑娘进宫来给朕看,然后人说没想着要嫁?你这个亲王当的,失败不失败啊! 世清脸上有点儿无奈,也望着圣人,尴尬地表示他其实无话可说。 “你……你刚才说的,可是当真?若是你所求并非婚姻大事,那你……你所求为何?”圣人惊讶之余,再度看向柳眉,似是想看清她心内到底在想些什么。 “……其实,其实小女子也不知到底该求什么,或是该帮什么人,只是想预先求一个恩典,万一将来有非求圣上不可的时候,再请圣上出手,那……那才不枉了圣上金口玉言,许下的赏赐啊!” 早先圣人开口赏赐的那一刹那,柳眉唯一想到的,不是她自己,也不是她与世清之间的感情,而是黛玉。 若是她在这个红楼世界里只能帮一个人,她最想帮的,便是黛玉。 然而此时她没有理由在圣人面前提及黛玉,世清也郑重嘱咐过她,不要轻易透露自己是贾府侍婢的事实——所以她只能尝试着要个恩典、要个许诺……万一将来能派上用场呢? 可是话说出了口,柳眉心中却突然生出一股子歉疚出来。 她偷偷抬眼看看身旁沉默着立着的世清,记起了自己说过的话。 虽说这表面上是个男尊女卑的世界,似乎应该反过来,男子对女人负责才是;可是柳眉却知道,起码在刚才的那一刻,自己的心,尚自没有将世清放在首位。 或许她总觉得自己与世清之间的事,他们该有能力尝试着自己努力去解决——而黛玉之事,她是真的想不出任何其他办法,唯一可行的,或许就是上位之人的恩典…… 于是她偷偷地瞄着世清,心中惴惴不安——或许,她应该开始严肃地考虑一下,他们怎样才有可能在一起了。 而世清却突然递了一个让她放心的眼神过来,示意她——无事的,一切他都懂。 只不过那人还是那副无奈至极的表情,似乎在说:想拦你,可也得拦得住才行啊! 上头圣人也是一样,无语了半晌,最终只得叹口气道:“这么着,朕应允你,在不违律法,不损国体的前提下,朕成全你一件事,或者是应你之请,帮一个人,算是酬谢你今日的护驾之功。” 他眼看着紫宸殿阶下,柳眉靥生双颊,笑得真诚而欢悦,圣人赶紧补了一句:“不过,机会只有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吼吼一百章了,若是一僧一道在,就又要说,尘缘满处,若似弹指。这本已经写了超过三分之二了。 这本其实一开始就没想写得特别正经、逻辑完满,只是一个偏轻松向的文文,下一本俺也许会试着写得稍许正经一点(虽然目测正在向不正经脑洞的方向歪去)。 谢谢大家陪我走到今天,就酱啦! 第101章 所有的酒,都不如你 世人都不晓鸿顺楼的小柳师傅究竟是交了什么好运道, 竟然能高攀上了忠顺亲王殿下本人, 由亲王殿下亲自领入宫中, 又亲自送将出来,关键还同进同出, 貌似亲近得很—— 忠顺亲王府的侍从自是都惊掉了下巴, 心想自家冷面王爷何时变成了这副模样;而宫中送出来的内侍公公们却都觉得——外头传言非虚,传言非虚啊! 柳眉此刻则正倚在车驾之中,身体随着大车的行进而微微摇晃,手中则把玩着手中一面小小的金牌——这是圣人赐给她的信物,毕竟老人家是应承了她, 要给她一个恩典的。 这是她凭本事自己挣来的,想到这一点, 柳眉其实还挺得意。 世清则端坐在她对面,闭目养神。 “你真的明白我的心思?”柳眉突然开口相询。 世清不须睁眼,也不须问明,当即点点头, 算是回答了柳眉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 “真的呀?”柳眉腆着脸望着世清, 小声小声地问, “你没有开那个……那个功能吧?” 她指的是能读她心思的功能。 世清陡然睁眼, 目光明亮, 带着压迫的气质紧紧地盯着柳眉,看得柳眉心里一阵发虚—— 系统“叮”的一声在她意识里上线,然后推送了消息过来:不允许在这样的环境里提到系统的特殊功能。 柳眉:咦,这语气, 竟如此这般地熟悉? 是的,这样的环境很特殊——这亲王府规制的车驾,外面就是驾车的车夫,车前车后则是亲王府的侍从,两人只要稍稍大声,说话声就会被外头听见。不过,哪怕这车驾再宽敞,里面坐了两个人,也显得有些幽暗狭窄,令车中的两个人只要睁眼,视线便难免相遇,相遇了便再难以分开。 两人彼此对视了片刻,世清突然张开双臂,老实不客气地将柳眉拖过来拥在怀里,将微凉的唇轻轻地贴在她的额头上。 ——这都是环境的锅!柳眉心想。 她心虚之下,选择了静静靠在世清胸前。 “本系统确实刚刚上线,此前没有使用读你思维的功能!”世情系统向她确证之际,口气有点不善,“此前在宫中,你所有的想法,都是世清根据你那些小动作、微表情,以及所了解的你……推断出来的。” 说到后来,那口气又转得有些傲娇——“哼!” “哦!” 柳眉靠在世清的胸膛上,闷闷地答了一声。 他是明白她的,这令她心底有点暖呢——一如被他的双臂围绕着的感觉。 “对了,”这回她学乖了,选择了与她的系统在意识里对话,“那……如果,我将来真的用到了这一枚金牌又会如何?……这世界和这里的人,大多注定是要杯具的,这个世界本身又有自我修复功能……那么会怎么样?” 系统沉默着。 就在柳眉有些失望,觉得系统不会回复她的时候,世情突然在她心里开口了:“管它呢?” 管它呢? 柳眉一怔,忍不住伸臂一推,抬起身子,正正地望着世清。 “这个世界已经变化了大大小小的许许多多,谁知道它来得及修复多少?”世情在她的意识里稳稳地答复,“只要能无愧于心就好!” 柳眉凝眸望着对面的男人—— 虽然此刻,她面对着世清,却在意识里与世情对话,可她心中柔情满溢着,因为至此她已经能完完全全地认定,她的系统……不再是一个系统,而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人。 敢于直面那终将走向苍老与衰亡的命运,愿意在这短短的人生之内奋力做点什么,即便知道也许全无用处,可也终于不愿枉自走这一遭……她一直觉得,这就是她啊! 可是这话却从世情口里说了出来——所以,如今她便不再只是一个人了? 车驾内,有莫名的情绪流动。世清低下头,就着幽暗的光线看清了柳眉眼里的泪水,那温暖的唇便再度凑上来缠着她,将她的泪水轻轻地一点点地吻去。 * “那……那个,”好奇宝宝柳眉问,“‘饕餮山人’是什么人?真是传授你厨技的师父么?” “根据这世界的设定,是的。”世情系统一如既往,毫无波澜地答复她,“虽然此人在这个世界里从未出现,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不过,据我所知,这个’饕餮山人’,似乎与当初将我的系统程序语句写出来的人有些关联。” 柳眉一听,饶是她今儿忙了一天,早已疲累不堪,此刻也精神大振,两眼放光,扑上来缠着世清的脖颈,小声小声地凑在他耳边问:“是真的么?” 在她属于的那个世界里,若是能找到这个“饕餮山人”,那当她回到了自己的时空,可能也有机会与世清重聚——在一起,或许不会仅仅是只能想想而已的事。 世清亲了亲她的面颊,郑重点点头。 此刻,她不须说什么,她在想什么他全都知道。 柳眉却忍不住地拼命想要微笑,只觉得欢喜到想要爆炸,或者爆炸还不够,她的心只为了这一刻的欢喜,可以扶摇直上重霄,也可以从重霄之上一跃而下,可以像春风一样围绕着他痴缠着他,也可以如醇酒一般浸润着他浪荡着他——而她却总是与他在一起……多少的美梦便都成了真。 “殿下,鸿顺楼已经到了!” 外面的车夫不识相地出声提点。 世清则轻哼了一声,拥着柳眉,大刀金马地准备起身。 柳眉却终是羞意难抑,赶紧从怀抱里挣出来,理理头发衣衫,当先一步迈出步子,跳下车来,却被鸿顺楼跟前的景象吓到了。 此时贾芸的喜宴尚未散尽,也是因这忠顺亲王殿下亲至的缘故,宾客都不敢离开。宝玉贾芸等人都在鸿顺楼跟前恭敬迎候,于是也都眼睁睁地看着柳眉带着一脸可疑的红云,从世清的车驾中一跃而下。 偏生世清不紧不慢地从车驾中跟了出来,径自紧紧跟在柳眉身后,仿佛正在为柳眉面上的红云书写注脚。 缩在宝玉身后的茗烟,此刻偷偷抬眼,看清了世清的形容,陡然想起上回在紫檀堡外的经历,忍不住想要惊呼,却赶紧伸手紧紧地捂住了嘴,闷声发大财。 柳眉哪里还顾得上在乎旁人的眼光,她脚步匆匆,径直往鸿顺楼的大厨房奔去,一颗心在胸膛里突突地跳动着。 “我回来了!”柳眉冲进了大厨房。 ——她可是拍过胸脯的,等她回来,要与大家一起痛饮一场的啊! 邵大厨、“没经验”这几个鸿顺楼后厨下的干将,果然也信守了约定,当真聚在大厨房里,在厨房正中间支了一张圆桌,上面顿着一坛一坛的好酒,与一桌下酒的小菜——他们是鸿顺楼的厨子,最会挑酒,桌上放的,正是鸿顺楼平时待客用的顶尖佳酿。 “柳姑娘——” “柳师傅——” 喜气洋洋的招呼声刚刚响起,立刻便哑了火,只因为他们见到柳眉身后,以往那个少有人能照顾周详的煞神竟一起跟了进来。 “……亲王殿,殿下……” 邵大厨自然认得忠顺亲王,率先吓软了脚,摇摇晃晃地摔在自己身后的椅上,忙不迭地又弹起来。 旁人或许尚自不怎么识得世清,可是见到邵大厨惊成这样,大多也渐渐明白过来,纷纷过来,要上前给世清见礼。 “不必——” 世清虽然尾随柳眉至此,却也还是那一副清冷肃穆的旧模样,唯一与以往不同的,就只是他挥手免了众人行礼,道:“本王今日亦是贺客,不过来讨你们为柳姑娘备下的好酒一盅而已。” “不是说好了,要大家痛饮一场的么?”世清见众人拘束,也并不在意,径自寻了一张舒服的椅子坐了,往后一靠,一伸手,已经攀了一坛佳酿,自己将封泥拍开,淋淋漓漓地往面前的杯盏里斟满了一盅,一扬脖,便灌入喉中,赞道:“好酒!” 柳眉无法,只得自己赶人入座,偏生无人敢坐在世清身旁,只得她自己坐了。 鸿顺楼的人初时都是拘束得要命,邵大厨尤其紧张——这几道下酒小菜,都是他亲手所制,原本也只是做来想请柳眉尝尝,顺便也请她指点指点,却没想到跟来了这尊神…… 可是世清却是酒到杯干,箸头点点,将桌上的小菜尝了个遍,在嬉笑之间,也将邵大厨的功力点评了个遍。看着他是信口道来,随意点评,邵大厨听来,却觉得是妙语连珠,字字经典,一时听了进去,连喝酒都忘了。 酒酣耳热之时,鸿顺楼诸人终于甩脱了拘束,有人高声说话,有人唱起了歌儿。二厨“没经验”举着手里的酒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世清道:“殿、殿下……您可还记得,这里……就是这里……您第一次见柳姑娘……” 当初在鸿顺楼初遇,世清竟能寻到这大厨房里来,闻香识得柳眉亲手所烹的那一碗阳春面…… “那可并不是第一次……”世清忆起往事,眼里蕴着清浅的笑意,望着柳眉。 “不是?” 鸿顺楼诸人听说,已经立时将“没经验”摁在桌面上,满当当地灌了他一盅酒。 世清却在这时候揭晓了谜底:“在那之前也见过……在梦里!” 听了这等抹了蜜的话,鸿顺楼的人都愣了一阵,登时一阵哄堂大笑。 邵大厨连泪水都笑了出来,“我可是记住了,以后家里婆娘这么问,我也这么答!” 而二厨“没经验”则拍着桌子表示他学到了,这辈子不打光棍是有希望了,随即又被人灌了一盅酒下去,说是庆祝他脱单有望。 在这般嬉闹声中,只柳眉一人眼波盈盈,望着世清—— 他说的,一切都对,都对…… * 宝玉独自一人在鸿顺楼的院子里踱步,想着曾在这鸿顺楼发生过的事,也偶尔会想起柳眉。 他突然觉得,柳眉虽然在他的院子里混了这好几年,可是他却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小丫头——就像是这个丫头,从头到尾没有在他的生活之中存在过一样,令宝玉又是惶惑,又是落寞。 “芙蓉如面柳如眉,芙蓉如面柳如眉……” 宝玉背着手,将这熟得不能再熟的句子念了两遍,忽然记起,这白乐天所写的《长恨歌》里的句子,下一句分明是“对此如何不泪垂”。 明明是忧伤的句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标题借用了鹿先森乐队《春风十里》的一句歌词,就是唱“春风十里不如你”的那一首。 当年还看过这首歌的一个神评论: 春风十里、五十里、一百里、体测八百米、海底两万里、德芙巧克力、香草味八喜、可可布朗尼、榴莲菠萝蜜、芝士玉米粒、鸡汁土豆泥、黑椒牛里脊、黄焖辣子鸡、红烧排骨酱醋鱼、不如你、全都不如你…… 第102章 火腿鲜笋汤 在与东瀛使团走后第十天, 柳眉收到系统通知, 知道自己正式又升了一级。 这十天里却发生了不少事儿——先是宫里久病的那位老太妃薨了, 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圣人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 庶民则在三月之内不得婚嫁。 两府中贾母、邢王夫人、尤氏婆媳每日均需随班入朝随祭。偏巧这时凤姐发动, 诞下一名男婴,虽略有早产,太医却说母子均安,不碍的。 因由这等大事,两府内无人做主主持, 贾母与邢王等议定,便报了尤氏产育, 留在两府中理事,又郑重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薛姨妈只得也挪进园来,住在黛玉的潇湘馆中。 府中人事, 也有变动。 先是柳母被调至大厨房, 却是专管凤姐的饮食, 说白了就是做月子餐, 替凤姐调理身体。 柳母一走, 柳眉就不得不带着几个婆子,将园子里的小厨房撑将起来。她的份例依旧挂在怡红院,贾母那边的赏钱也由鸳鸯每个月送来,而凤姐为了补偿柳家母女两个, 另外拨了一个份子给柳眉。 柳眉:这就算是升级了? 看起来是的——府内从没有她像这样年纪的小丫头,便管着一个厨房,而且一气儿吃三个份子的先例。 可是柳眉却也没有格外欣喜。 就在柳母被调去大厨房之前,她去悄悄地探了探柳母的口风,想问母亲愿不愿意求上面的恩典,离开贾府。柳母问她想去哪里,她磨磨蹭蹭地,只说了“忠顺亲王府”几个字。 柳母却一下子想岔了:“怎么了,眉儿,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当日钱家求亲求得好好的,是你自己拒了的人家的……怎么,如今见钱家到了亲王府当差,又想起钱家的好儿来?” 柳眉赶紧摇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么! 柳母见柳眉澄清,狐疑地望着柳眉,看了她半晌,直到柳眉觉得背后有点儿发毛,强笑问:“娘,我脸上是有花么?” 柳母却上前拉着柳眉的衣袖,低声道:“眉儿……你,你别想瞒着娘——” “上回你姐姐说了芸二奶奶的事儿之后,娘也有留心着,你与芸二奶奶交情好这也没差,可你也确实常常跑出去,一出门就是大半天……”柳母口中的新晋“芸二奶奶”就是小红,而柳眉那“一出门就是大半天”,是指上回入宫烹河豚那回。 “所以,眉儿,你是不是在外头有相好的了?”柳母悄声悄声问出来,柳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又立刻褪成粉白。 见柳眉这样,柳母更加觉得有把握。 “是忠顺亲王府的什么人?小厮?门房?还是府里的厨子?”柳母想象力有些局限,总是在高门大院的当差仆役身上打转。 “天呐,”柳母见自家闺女晃着脑袋,一一全都否认了,拍着心口惊呼道:“难道你相好的是亲王府的管事?” 柳眉见母亲惊成这样,拼命摇头的同时,心里在想,若是真有一天,娘知道了自己与世清的事儿,岂不更是好一场惊吓? 柳母却很郑重,伸出手,按住柳眉的肩膀,低声说:“眉儿,你一定要想清楚。这世道,男婚女嫁,讲求的就是一个门当户对。你爹娘不争气,只是人家府里的仆役,连累你生得这样标致能干,却也只是个家生的丫鬟。” “若想男人能天长地久地对你好,你得明白他肚内在想什么。若是男人身份与你差得太远,你弄不懂他的心思,那人没准便只是一时与你玩玩,逢场作戏而已。偏女人这一辈子却只能选这一回,选得对了,一辈子就能过得舒舒坦坦的;若是选得不对,也许你一时风光得脸了,可是下半生就在火坑里活活地熬着……” “眉儿,你是娘的乖女,娘自认总看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也不晓得你是怎么自己就学会这许多菜式的……可是娘不愿看着你行差踏错……” 柳眉听了母亲这一番肺腑之言,心里也颇为感动,可是口舌上毕竟还是要遮掩一二,“娘,若不是……不是去旁人的府上,而是咱们家求了恩典,从府里放出来,自立门户呢?” 总不能看着爹娘就这么跟贾府一起沉掉吧! 柳母想了想,犹豫道:“咱们家……你们姊妹又没个兄弟,若是你们俩姊妹都嫁了,只余我和你爹……倒不如留在府里混口饭吃的好。” 柳眉也知,在府里当差也就是熬资历,熬得越久,越有体面,熬到像赖尚荣乌进孝那样,就爽翻了;可是再想想贾府的将来,她还是想要开口劝劝自己娘——“娘啊……” 岂知柳母有自己的主意,“这些事儿,等过半年你爹回来的时候咱们再好生商量。如今你娘刚得了琏二|奶奶那里的差事,多亏以前奶奶提拔,咱们娘儿俩才有了今日这样的体面。如今正是奶奶用得着娘的时候,娘万万不能在这种时候掉链子。” 柳眉知道自己娘的性子,柳母是个知恩图报的,要她这时候向凤姐讨恩典,全家都从府里放出去,可能性几乎为零。 如此,就真的只能等到半年后柳爹回来的时候再说了。 柳眉叹了一口气,转脸又接到“好”消息——她的亲姐姐,柳五儿,进园子当差来了。 五儿进的是人人想进的怡红院,而荐她的人是……芳官。 因国孝之事,各官宦家,凡府内所养的优伶男女,一概蠲免遣发。而贾府早年间为了元春省亲之事,从姑苏采买的十二个女孩子,本应遣散的,其中因有七八人无处可去,便住进大观园,充作使唤丫头。芳官作为其中之一,便进了怡红院。 怡红院正好上回一下子撵了坠儿和四儿两个,原该再添一个人使唤。芳官原本在梨香院的时候,与五儿交好,此时便趁宝玉在的时候,就顺嘴说了一句,极力推荐五儿,说五儿性子安静,人又伶俐,相貌则与晴雯有几分相像。 宝玉听了很满意,再加上五儿与柳眉是亲姐妹,他便当即点了头。袭人在这些事儿上但觉能顺宝玉的意便好,便也没说什么,只与林之孝家的递了一句话,五儿当天便进了园子。 所以柳五儿以前费劲周章,想要挤走妹妹,自己进怡红院当差的,却总也没成功。如今她什么都没做,就被天上一块大馅饼掉下来砸中,整个人都晕乎乎地,觉得有些不大真实。 柳眉却忙活得很欢实——她指挥着小厨房里的婆子们将整园子里上上下下的午饭都做好,自己则带着两个婆子,提着食盒,将怡红院的份儿送去,顺便去看看五儿安顿得怎么样了。 她到怡红院的时候,院内上上下下正都十分兴奋,大家都涌出来参观新人,与当年她进入绛云轩那时一样。 芳官是个自来熟的,只转了一圈,就早已和袭人麝月等大小丫鬟都搭上了话,一进院子就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五儿却比较安静。 却不知五儿这副样子,倒更令袭人放心些;再加上袭人还记得柳眉在那里赌咒发誓,说的那些“宝金包银宝天王宝皇帝”统统不嫁的话,以为这种觉悟柳五儿一样也有——于是袭人对芳官和五儿的态度,便立时显出差别,具体表现为:袭人等赠给芳官和五儿的丫鬟工作服便分出了高下,给芳官的比甲裙子,要好上许多。而给五儿的,在质量与数量上都要略逊一筹。 于是乎怡红院里的小丫鬟们都去眼红芳官去了。五儿见了,心里却不免落寞。 柳眉冷眼看着,也不说什么,只带着婆子一起张罗,将大家的午饭都取了出来。 她亲自拎着的一只食盒,里头盛着的都是给宝玉的。食盒里是上下两层,上层是四样炒菜,素的居多。底下一层则放着一碗火腿鲜笋汤,那笋子,正是从潇湘馆背阴的竹林里掰的,先用滚水焯去苦味,再片成薄片,浸在配上上等火腿熬成的汁儿里,十分鲜香。 宝玉见了那火腿鲜笋汤,忙不迭地就上来喝了一口,说:“好烫!” 柳眉眯着眼看看宝玉,她原本觉得宝玉该赞“好汤”的。 袭人在旁就笑嗔道:“别的荤菜又不是没有,只不是大荤,二爷没的为了一碗汤就馋成这样。”一面说,一面端起汤碗,轻轻吹了两口,别过头就叫芳官,“你也学着些服侍二爷,口劲轻些,别吹上唾沫星儿。” 柳眉在旁边当没看见——多大事儿,袭人偏要珍而重之地当做一桩差事交给芳官。偏生旁人都用又羡又妒的眼光看着芳官,好似她得了这等差事,就在宝玉跟前得了脸似的。 芳官正吹着,忽然一个婆子便跑了进来,满面堆着笑,指着芳官对宝玉说:“她不老成,仔细打了碗,让我来吹吧!”一面说,一面就要从芳官手里接碗。 晴雯登时竖起两道秀眉,高声斥道:“出去,她就是打了碗,也轮不到你吹。” 袭人也说:“这是哪个妈妈,怎么就跑到我们这里来了,你们外头的,怎么也没人拦一拦?” 外头的丫鬟们就答,说那个是芳官的干娘。“花大姐姐,我们是要撵他的,他本来只说要出去,谁知就跑了进来,还伸手动嘴的呢?” 芳官见自己干娘出丑,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的,极是不好意思。 然而柳眉心下却暗暗生疑:宝玉在屋内,门户上都挂着布帘子,如何就叫外头的老婆子见到芳官在给宝玉吹汤了呢? 她别过头,正见到柳五儿立在门边,见到柳眉的目光扫过来,五儿便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迈了一步。 第103章 夏虫不可以语冰 ——无不无聊啊! 柳眉看着眼前这一出闹剧, 心中便生出不爽。 偏生宝玉还在与芳官等人笑闹。为了让芳官也尝一尝这火腿鲜笋汤, 宝玉使出了当初哄玉钏儿喝汤的杀手锏——“不好喝, 你不信?真的一点儿也不好喝,不信你尝尝!” 柳眉在旁呵呵了。 这笋子, 是从潇湘馆里求来的;汤是她亲手做的, 宝玉为了哄小丫头喝汤,就信口开河说不好喝? 于是她轻轻咳了两声开口:“宝二爷,这笋子是潇湘馆后头竹林子里掰的春笋,二爷嫌不好吃,可是有点儿老?” 宝玉一听, 哪里敢怪潇湘馆的竹笋太老,当即摇手, “没有没有……我,我就是说说……” 他还未习惯柳眉如今管着小厨房的事实,赶紧将芳官手里的汤夺了过来,又从旁刨了半碗米饭, 胡乱用汤淘了, 吃完便抹嘴, 看向柳眉:“林妹妹如今可好?我今儿还没去看过妹妹, 正好趁姨妈和妹妹没歇中觉的时候过去看看。” 他邀柳眉:“一起?” 柳眉白他一眼:算你还有点儿良心。 于是宝玉便和柳眉一道往潇湘馆去, 留下怡红院一众大小丫鬟。芳官兀自盯着那碗火腿鲜笋汤发呆,她低下头尝了一口,心中在想:这汤,和柳婶儿原先在梨香院时候做的, 真差不到哪儿去,怎么就不好喝了呢? 于是芳官暗自总结:宝二爷这人的口味,估计有点儿问题。 * 柳眉与宝玉赶到了潇湘馆。 柳眉知道宝玉前一阵子病了一段时日,不过待他身体转好,就每天必来黛玉处点卯的,嘘寒问暖,待黛玉也算有心。今日也是一样,只胡乱扒了两口午饭,就匆匆赶来了。 薛姨妈等人一起在潇湘馆中说话,柳眉则与紫鹃雪雁等,坐在潇湘馆外头的廊下闲聊,正聊着,只听见黛玉养的那只鹦哥忽然说起人话来:“是花,是花,通通是花!” 柳眉愕然:这厮以前不都是随着黛玉念诗的吗?怎么了,如今做起打油诗来了? 她环顾四周:潇湘馆中,植了一片翠竹,在那等晴朗的天气里,院中便是龙吟细细、凤尾森森,可是却少见鲜花,怎么这只鹦哥竟能吟出“通通是花”这等富有现代色彩的打油诗? 只听紫鹃笑道:“可不是,前儿个将它连鹦哥架儿一并挂到咱们园子外面去来着。外头那些桃儿杏儿见多了,就算是挂回园子里,竟也冒的是这般句子。要是依我说,这鹦哥儿,比人聪明。” 柳眉虽然听着和鹦哥念诗念的怪异,可也没往心里去。与紫鹃聊了两句,便见宝玉不欲打搅薛姨妈与黛玉歇息,告辞出来,黛玉将他送至门口。 柳眉便听见身旁紫鹃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叹了口气——她心知紫鹃在感叹宝玉,这宝玉待黛玉,其实也不是不好,只是宝玉若是能担当一二,若是能自己做主……又该有多好? 她惦记着小厨房还有一堆活计要忙,便告别了紫鹃。待再回到怡红院的时候,已是傍晚,将近晚饭点的时候。 这时已值春暖,柳眉回到怡红院的时候,正赶上大小丫鬟们纷纷在收拾洗漱。 柳眉进院,正遇上柳五儿出来。姐妹两人迎面遇上,柳五儿冲柳眉柔柔地一笑:“眉儿是过来取铺盖的吧!” 因柳眉与柳五儿是亲姐妹,所以袭人晴雯等人自然将柳眉与柳五儿安排住了一屋。柳眉以前确实还在心里嘀咕了一阵,不知自己到底是应该与柳五儿同住,还是应该将自己的铺盖都搬到的小厨房去。 没想到柳五儿一见面就这么说,明摆着是觉得柳眉该自己提出来搬。 柳眉一口气就往上冲,她倒是很想就留在怡红院,可是再一想,若是真与柳五儿住在一道,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真是叫给自己添堵——算了,她不争这口闲气了。 于是柳眉干巴巴地说了声:“是呀!” 柳五儿便流露出一副深情许许的样子,对一旁立着的春燕说:“我这个妹妹呀,真是个劳碌命,也真是难为她,小厨房活计这么多……” 柳眉:打住打住,你再说我要将隔夜饭都呕出来了。 这时候隔壁屋里就传出一阵笑声,中间夹着宝玉的声音,也有女子的欢笑声。 柳五儿听着一怔,倒是柳眉听惯了,浑不在意。 旁边的屋门便“啪嗒”一声打开,碧痕抱了个空的木盆在胸前,径直从屋里奔了出来,高声笑道:“二爷,你再这样,看以后何人敢给您洗……” 碧痕从柳眉身边经过的时候,柳眉不经意地就瞥了一眼,见这碧痕身上湿了一大半,夏天衣衫单薄,此刻都紧紧地贴在她身上,显出她曲线姣好,惹人遐思,难怪这碧痕得赶紧去换衣裳去。 再转头看屋里,只见那屋里,地上汪的全是水,椅子腿就浸在水中,再远远地看,宝玉榻上铺着的席子上也都是水……而宝玉本人只穿着洁白的中衣,背对着外头站着的柳眉与柳五儿,一人半卧在藤椅上歇着。 柳五儿见了这情形显然是吃惊的,而柳眉则板下了脸,甩下一句话,“我回去收拾东西。” 她果然将铺盖和几件换洗的衣衫都包了起来,准备拿回小厨房去。 还未收拾完,柳五儿已经从门外进来,“嗒”的一声将房门虚掩上,也不说话,只坐在柳眉对面笑笑。 “我收拾好了,姐姐你若是还有什么缺的,不妨直接与袭人姐姐和晴雯姐姐说。”柳眉拎上东西就准备走。 “想不到你在这里待了这好些年,到如今都还是个不晓人事的。”柳五儿轻轻地叹了一声,“我若是你……” 柳眉脑后汗滴滴的,转头望着柳五儿,睁大了眼。 这怡红院,这大观园,看着是个清净的女儿之地,实则却是个大染缸,充斥着明里暗里往上爬的利益之争。而这柳五儿只进园子才一天啊! “我若是你,至少要给咱爹娘挣点儿脸面!”柳五儿望着柳眉,轻轻地叹道。 “我很给咱爹娘挣脸,”柳眉压低声音道,“爹娘都说过了,行得正坐得直,不做那等丢人现眼的事儿的,就是给爹娘挣脸。” 说着,她拎起包袱,转身要走,忽然又觉得有点儿不对,似乎将柳五儿一人留在这怡红院里,不是什么上策。 于是柳眉转过身来,瞪着自己的亲姐。 “你放心吧!”柳五儿拧着手里的帕子笑道,“花大姑娘都还没挣个光明正大呢!这点儿分寸我还是有的。” 柳眉对自己这个说话荤素不忌的姐姐实在是有些无语,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无奈之下,她转身准备出门。 “其实我也挺羡慕你的……”柳五儿突然在她身后,压低了声音,说:“我羡慕你身子康健,羡慕你没心没肺,羡慕你有一技之长,你到哪里都可以养活自己,我却不一样……” “姐,你年岁还不大,这一技之长,你若真愿意学,娘和我铁定都愿意教你——就算你嫌厨活儿太辛苦,想学点儿别的,比如绣功、缝纫什么的,也总有办法。又何必总想着与旁人一起打破头呢?”柳眉闻言,就转过身来劝五儿。 若是将来她们柳家,真的求了恩典脱籍出去单过,柳五儿有个能养活自己的营生才好。 柳五儿却抬抬唇角,“眉儿,你说得不错,我就是嫌厨活儿太辛苦,在这院儿里混着,轻省啊,体面啊!再加上我这副相貌,将来有一日没准能出人头地呢……” 柳眉气结,实实没想到柳五儿竟是这么一份心思。 她和五儿说了半天,完全是鸡同鸭讲,两人全然说不到一处去。 “我走了!”夏虫不可以语冰,柳眉决定不再浪费口舌,拎起包袱就往外走。 柳五儿说:“我送你!”也不管柳眉同不同意,就跟了出来。 两人走到怡红院外头,正遇上芳官又与她的干娘起了争执,如今哭得泪人儿似的回到了院儿里。晴雯与麝月连个,替她伸张正义,与那干娘老婆子在院儿门口理论。宝玉则持了根拄杖敲着怡红院大门的门槛儿,忿忿地替芳官不平:“这些老婆子怎么都是些铁心石头肠子?” 他看芳官哭成那样,忍不住拿了自己的帕子递给芳官,“你这面目生得这样好,莫要再哭了,看你,两眼肿成这样,哭久了也伤你嗓子——” 芳官见宝玉如此,通红着一双眼,却将那帕子取了来,冲宝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满园的小丫鬟们,包括柳五儿在内,见宝玉如此,未免都有些吃味,嫉妒起芳官,明明是不能针黹、不惯使用小戏子,却得了宝玉如此温柔相待。 柳眉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暗生气:她只给了宝玉这几个字的评价——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这没有任何能力对旁人负责任的宝玉,在这当儿却显得如此多情。 正想着,系统突然在柳眉意识里上线,“叮”的一声,给她推送过来一个通知:属于高级厨娘的特殊任务,请接受。 第104章 建莲红枣羹 ——啥? 柳眉惊讶地在她的意识里回应系统。 “新的任务是——要找个徒弟?” 世情系统见惯了柳眉的一惊一乍, 回答得非常平静:“确是如此, 毕竟你都已经是高级厨娘了, 也不可能事事都由你自己亲力亲为。物色一名徒弟,教会他/她基本的厨艺和一两道能拿得出手的菜式, 你将得到系统奖励、升级过程将得到加速, 并能够得到后续重要事件的系统提示。” 柳眉这下不干了,她打算好生问问清楚:“给我的系统奖励是什么呀?” “你的保鲜空间将扩大一倍,并且能够分割,以不同的温度储藏你想要储藏的食材。” 这个听上去……很不错唉! 柳眉暗暗地想。 不过她可不能就这么快就答应了世情:“说实话,我这一级, 高级厨娘,感觉与上一级初级厨娘比起来高级不了多少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整个升级路径可能会是什么?” “你既然已经升至高级厨娘,往后的升级路径基本上是确定的。” “此前你是从0级无名帮佣,升至1级二等丫鬟,然后是2级初级厨娘, 现在则升至了3级, 高级厨娘, ”系统不紧不慢地回顾, “4级是行政主厨, 相当于鸿顺楼邵大厨、或是且停居解小川的位置。” 柳眉听了觉得自己竟然尚且不如老邵和解小川——不行不行,人活一口气,必须得升上那个位置去。 “5级是大内厨神,需要走宫廷路线。” 柳眉凭空想象了一下走宫廷风的她……好像有点儿不合适。 “6级是最后一级, 升至6级可以成为续书作者,”世情毫无起伏音调起伏地将这终极阶段给说了出来。 柳眉险些给跪——怎么还有……续书作者? “确实如此,成为续书作者,可以将续书后四十回中所有关于饮食的描写全部改正过来。” 柳眉脑后汗涔涔的,不过想想这样也好,她如果能升至6级,林妹妹就不用吃火腿白菜汤配江米粥大头菜了。 “等一等!”柳眉想到这里,突然记起一事,“你是说,续书作者……所以这个红楼世界,并不是根据我们后世看到的百二十回创建的,对不对?” “当然不是!”系统肯定地答复。 “那……那大家伙儿的结局是不是都是开放的?”柳眉有点儿激动:如果是那样,便意味着红楼诸人的命运,还有很多变数,即便是她们这样的小人物,在这个世界里,也会是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 “也不是开放的!”系统断然否认了柳眉的猜想,答道:“每个人都有其确定的命运,所有人的结局都是有其依据的。其实这个世界已经给过你提示了,而且你也曾经意识到……不过想不起来而已。” 已经给过我提示?——柳眉低头去想。 “也不用费神去想了,那天你在紫檀堡,就只记得‘壁咚’的那件事儿了!” 听了系统这么说,柳眉面上就是一红,她当然记得很多,她还记得风腌果子狸呢——只不过若说这里头还有这个红楼世界给她的某种提示,她就真的抓瞎了。 “当然了,你的首要目标还是完成‘吃遍红楼’的任务,无论你在哪个级别上,只要能品尝完所有红楼菜式,就可以立即回到你原来的世界里去了。” 柳眉“哦”了一声,低头盘算到底找谁做徒弟才好。 “有厨艺基础的,一概不可以。以前从你这里学过一两招的,一概不可以。”系统一开口,就是两个“一概不可以”。 柳眉很郁闷,她原本想到的人选包括:紫鹃和雪雁——立即被系统否决:你以前教过她们熬米汁。 那莲花儿也不行了?——系统:当然不行,你以前教过她打蛋。 那邵大厨和“没经验”更加不行了?——系统:你说呢? …… 柳眉急了,“那你倒是给我个意见,我应该找谁,我又能找谁才好?” 世情系统却很诚恳地发话了:“柳眉,你要仔细想好,你所教给她的,也许能给她的命运带来一丝转机与希望。” ……这会是你愿意看到的,柳眉! 只这最后一句话,世情并没有说出口。 * 隔了两天,柳母进园子里来看闺女。 她先去小厨房,看到柳眉将铺盖什么的都搬来了小厨房,自然忍不住叹气。 “眉儿,你好歹也该让着你姐姐一些。她虽然比你年长,可毕竟是头回进府当差么!” 柳眉:“娘,我是让着姐姐的啊,所以我搬出来了。” 柳母听了这话便更加郁闷,却又再说不得柳眉什么,只得转去怡红院看五儿。 岂知柳母还未到怡红院门口,先见到芳官便似一朵花蝴蝶似的飞了出来——“柳婶儿!” 芳官见到柳母,就跟见了自己娘一样,上来先扯着衣角撒娇。 “柳婶儿,进园子这么多天了,您怎么也没功夫来看看我们?”芳官天真得紧,摇着柳母的胳膊,“我可想念您做的胭脂鹅脯了,做梦都想。” “好好!”柳母见了芳官,竟也与见了柳眉五儿似的一般欢喜,“婶子这就给你们几个做!” 柳眉在后头听见,便默默地盘算着去准备材料。 柳母这时候便打量芳官,“怎么这么一副打扮了?” 只见芳官并没有像柳眉她们一样,梳着鬏鬏,而是将两鬓周围一圈短发剃去,露出头皮,头发则按照男子发式梳成小辫儿,垂在脑后。她身上的衣裳竟也是男子式样的,撒着裤腿,穿着厚底鞋。 “是宝二爷吩咐的!柳婶儿您看我好看不?”芳官扯着自己的衣角,在柳母面前转了一圈。 柳眉眼尖,认得出这身衣裳是宝玉早年身量尚小的时候穿过的,只没想到,宝玉宠芳官宠成这样,自己的衣裳都拿出来给芳官穿。 柳母尴尬了:“怎么跟个小土番儿似的?” 看起来柳母的审美还不怎么跟得上时代的脚步。 芳官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就是扮作宝二爷身边的小土番儿!二爷还吩咐我改男名,要叫‘耶律雄奴’呢!” 她拉着柳母叽叽呱呱地又说了一口袋的话。 柳眉则很是无聊地跟在母亲身后等着。芳官与柳母话尚未说完,她只见柳五儿与碧痕两个肩并着肩,一起从院子里转出来。 柳五儿一抬眼,显然是见到了母亲与芳官正在亲亲热热地说话,随后才看见柳眉跟在她们二人身后。 五儿便冲柳眉一笑,又瞅瞅背对着她的芳官,随即便跟在碧痕身后,两个人一起从怡红院门前一拐,就去别处去了。 柳眉“唉”了一声,她心想,自己娘好歹也是来看五儿的,怎么倒和芳官说了这么几大车轱辘的话? 她再回想五儿那一笑,以及她与碧痕那般亲密的做派,不知为何,柳眉突然觉得心头有点儿发寒。 不过,话说回来,柳母见了芳官,竟也真的将五儿给忘在脑后了,待两人说完话,柳母就赶着回小厨房,张罗着取了两扇鹅脯,要给芳官做胭脂鹅脯吃。 柳眉赶紧腾出地方来,满足母上大人的心愿——她见柳母一面制那胭脂鹅脯,一面自己哼着小曲儿,小曲儿的曲调听着熟悉,柳眉知道,那是母亲在梨香院当差的时候,天天与芳官她们朝夕相处,学会的。 柳眉自然知道母亲是真心疼爱芳官,不为旁的,只因为芳官浑身满溢着的青春气息,能令柳母回忆起自己的年轻时代。 而芳官也确实是可爱的,她俊俏、纯真、坦诚、能笑、会哭、不会作伪,此外还啥活计都不会做……可人年轻的时候不都如此?大约也是这一点吸引了宝玉,所以宝玉才会对芳官如此上心吧。 柳母做好那份胭脂鹅脯,却也急着要回外头大厨房去了,郑重将这份鹅脯托付给了柳眉,要她一定送到芳官藕官等人手上。 柳眉自然不会违拗自己这位娘的意思,将做好的鹅脯盛在食盒里捎去怡红院,给了芳官。 这正巧给柳五儿看见了,便过来招呼:“眉儿,什么好东西?特特留给芳官?” 柳眉答了,柳五儿便冲着柳眉直笑:“没想到你竟这么傻?娘特地做这些给芳官她们,你怎地也不劝劝,娘早就不在梨香院当差了,做这些,有什么用么?” 柳眉:呵呵,做都做了。 “姐,你可别忘了,要没芳官,你也进不了这园子。”柳眉提醒柳五儿。 柳五儿的脸色便即阴沉下来,盯着柳眉,没说话,隔了半晌,只见她低下头,脚上穿着的绣花鞋在地面上蹭了蹭。 “你等着吧!” 柳五儿丢下这么一句,转身就走。 倒是芳官这时候冲了出来,上来就接柳眉手里的食盒,“鹅脯,婶儿给我做的鹅脯……” 她凑头去看了看里头胭脂般红润的鹅脯,笑得像是一朵春光里盛放的花。 * 可是,下一回柳眉见到芳官的时候,芳官却哭得稀里哗啦。 “眉儿,柳婶儿在么?”芳官哭得像个泪人儿,过来敲小厨房的门。 “哟,好一个莺莺小姐,怎么成了拷打红娘?①”小厨房的一个婆子去开了门,她与芳官的干娘很熟,见了芳官,自然口出奚落之言。 芳官大哭,转身就要走。 “等等!”柳眉喝住了芳官。 芳官只以为柳母一会儿还会过来,便在小厨房里多留了一会儿。 柳眉随意指了指地上的一只小杌子,让芳官坐下。 芳官坐下之后,想起在怡红院里发生的那些事儿,忍不住又是一阵委屈,当即低下头,抱着膝,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过了片刻,冷不丁,芳官手里给塞了个碗,一阵桂花香气,就顺着鼻端直钻进肺腑来,碗里盛着几枚建莲子,几枚红枣,是一碗甜汤。 芳官泪眼朦胧地抬起脸望着柳眉,柳眉却还在忙,指挥这个仆妇,指挥那个婆子,冷不丁地才回答芳官一句:“吃吧!肚子好过了,心里就会慢慢转过来——” 当年宝玉安慰她的话,被她挪过来安慰这年少不经事的芳官。 “嗷!”芳官喝了几口甜汤,终于又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为什么我待她这样,她却要那样待我?” 柳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多少了解些芳官的性子,旁人苛待她辱她,这丫头十九会奋起反击,毫不犹豫地倒打回去——只有与她交好的人,她信任的人,甚至是她帮过的人,在背后摆了她一道,才会令她这样地伤心,这样地怀疑人生。 柳眉被她哭得实在不耐烦了,走到芳官面前,递了个帕子给她擦脸,然后问芳官:“甜汤好喝么?” 芳官点点头,却咧咧嘴又想哭,忽听柳眉在耳边问道:“你……愿意跟着我学做菜不?” 作者有话要说: ①这句话原本是麝月说芳官的,这里借来套用。这一段其实有很多细节与原著并不完全相符,事情发生的前后顺序亦有调整,切勿比照。 第105章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柳眉猜得不错, 芳官从怡红院哭着出来, 归根结底, 还是因为柳五儿。 早先贾环到宝玉处,正巧撞见芳官从别的官那里得了些蔷薇硝。贾环一时想起自己的相好彩云, 当即开口向宝玉讨要。 芳官因这是好闺蜜蕊官所赠, 舍不得给贾环,便寻了个借口匆匆进屋去,想要取自己常用的硝拿给贾环。岂知打开自己的妆盒,却是空的。 正在这当儿,芳官见碧痕与柳五儿一起进来, 便开口相借,将贾环相讨的前因后果一说, 只说下次配好之后再还给她二人。 碧痕与五儿听说,便一起进了碧痕的屋子,片刻之后,两人一起出来, 碧痕拿了个纸包递给芳官。 芳官没看, 只隔着纸包闻了闻, 觉得透着一股子清香, 也没有多想, 便拿出去交给了贾环。 却没曾想,这纸包里,并不是什么上等蔷薇硝,而是便宜得多的茉莉粉。贾环拿去, 当了赵姨娘的面交给彩云,彩云岂有认不出硝和粉的道理,当即将贾环一阵揶揄嘲笑。 贾环笑嘻嘻地无所谓,赵姨娘却忍不下这口气,当即拿了那包茉莉粉去寻芳官理论,当头将整包粉都扑在芳官脸上。围观的婆子里也多有看不惯芳官做派的,自也是一阵奚落。 芳官又受了辱,又受了气,心底不忿,可却还没闹清是怎么一回事儿?——她一直以为给贾环的,就是蔷薇硝。 于是她回头去找碧痕与五儿求证,说来也巧,五儿不在,只见到了碧痕。 碧痕当然告诉芳官那是五儿的主意:“五儿说的,反正茉莉粉与蔷薇硝也差不多,何必白白地浪费了硝去。” 芳官万万没想到柳五儿会如此,岂料碧痕又加了一把猛料,“还有你自己用的那些硝,怎么会突然就没有了,你想过么?” 一句话讲一半,欲说还休,令人联想。 芳官一听,自然认定那也是五儿所为,一时心满里是被好朋友卖了的感觉,所以哭奔出来到小厨房寻柳母,没想到遇上柳眉,塞了一碗甜汤在手里,甜了口,稍暖了心,这才抽抽搭搭地将前后故事都说出来。 柳眉:多大的事儿啊! 她本就看不惯五儿与碧痕结交,如今听起来,她只觉得这一切未必全是五儿在背后使坏,那个碧痕,听起来也实在不像是什么好人。 ——只不过互相利用互相算计罢了。 想到这里,柳眉对五儿在怡红院的前途感到有些不妙——智商不够还非要学着人家玩儿宅斗,将来被人卖了没准还帮人数钱,这个五儿……真的不该进大观园的。 不过毕竟柳五儿名义上是她的亲姐,而她那位娘又如此偏爱芳官—— 柳眉一时动了同情心,想要给芳官一点补偿,她这才开口询问:“你愿意跟着我学做菜么?” 芳官被吓到了:“眉儿,你不会是在说,就因为这事儿,宝二爷就认定了我捉弄了环三爷,从此就不要我了吧!” 她生怕像柳眉一样,被发配到小厨房。 柳眉吓她:“又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所以我劝你,先学一点儿手艺傍身,将来就算宝二爷恼你,你就做一件他爱吃的吃食去给他,什么气都消了。” 芳官:“也对,眉儿那你可得包教包会啊,若是我学不会那我可是不依的!” 柳眉:…… * 说实话,柳眉刚收下芳官没多久,就已经后悔了。 “眉儿,宝二爷今儿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芳官大喇喇的进了小厨房,指着案上一碟拌乳瓜说:“是这个么?” 柳眉还未及答应,已经见芳官倒了半瓶醋上去,然后自己执筷尝了一口,先将自己的牙酸倒了一半,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半天挤出一句:“好一件……凉凉的酸酸的东西!” 柳眉哭笑不得地在对面看着她。 佐料不是用“倒”的!这话她已经对芳官说了至少三遍了。 不仅如此,芳官从头开始练刀功,跟着柳眉学切萝卜丝萝卜片儿,也是大大小小,歪歪斜斜,报废了一堆白萝卜,末了还将刀一扔,说怕伤了手,不切了。 “你是我带过最差的……一个!”柳眉望着芳官直咬牙——随便是谁,紫鹃雪雁……哪怕是莲花儿,都比眼前这惫懒大姑娘要好太多。 正巧此时探春院儿里的小蝉过来,点了个厨房的仆妇出园子替探春买热糕。 这小蝉的外婆夏婆子有正巧是芳官的好闺蜜藕官的干娘,小蝉平素也看这十二个官不入眼,见到芳官背着手在小厨房里晃着,忍不住便问:“你干啥呢?” 芳官不理她,远远地见到个婆子托着块热糕进来,登时便开玩笑地说:“这谁的糕呢?我先尝一块儿。” 小蝉老实不客气,上来就打芳官的手,“三姑娘的东西你也敢动?” 芳官听见“三姑娘”几个字,立马想起赵姨娘,脸色就往下挂,说:“眉儿,我就是说说而已,你这儿有糕吃不?” 柳眉:“……柜子里有一碟,是我娘留给我的。你要是饿极了,你就先吃。” 芳官听说是柳母留的,登时得了意,说:“柳婶儿是最疼我的。” 说着,她将那糕取了出来,捧到小蝉儿脸跟前:“哼,谁稀罕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么?” 接着芳官就将那糕一块块地掰下来,也不自吃,扔到外头喂鸟雀。 小蝉儿气得声音发颤:“你……你……怎么这般作孽?” 芳官则笑嘻嘻地对回:“我怎么作孽啦?” 她还不忘了安抚柳眉:“眉儿你别心疼,我回头买两斤补给你!” 柳眉气结,手中的厨刀往案板上一剁,大声道:“芳官,过来切菜!不切完这些别想再动那糕儿!” 芳官一吓,登时收敛了几分,冲小蝉儿做了个鬼脸,老老实实地到案板跟前,照着柳眉教给她的手法,歪七扭八地切起来,还不忘了扭过头问:“眉儿,我切的这些,都是给三姑娘院儿备下的么?” 小蝉儿在外头听得几乎气得要厥过去。 柳眉在厨房里也是差不多的情形——这芳官,什么眼力劲儿,谁不招惹,非要招惹探春的人? 她已经想不明白自己当初到底是哪根筋搭错,竟然想起要教芳官。 可是系统却警告她,一旦选定了教学对象,就不允许改变,“这是任务属性,不能变更。” 柳眉:“你倒是早说啊!”若是系统早告诉了她不能更改教学对象,那她应该选择起来应该会谨慎得多吧! “可是你也没有问啊!”系统不费吹灰之力就怼了回来,让柳眉一人郁闷不已。 “要不,让世清晚上来看看你?陪你一道想想办法?”系统突然冒了这么个提议出来。 柳眉:额……不许随便转换话题! 她一张脸立即就火烧火燎地红了起来,心底却有点暖——不是她不想见那男人,世清她也有一阵没见了……实在是因为,她如今住在小厨房旁边的屋子里,隔壁睡了好几个婆子,柳母有时候也会歇在这里,世清若是过来……怪吓人的! 其实柳眉平时也就只能在意识里与她的系统聊上两句,她会描述一下她原来所在的世界。而世情系统则会好奇地问这问那。最近柳眉开始觉得,系统的“情商”提高得很快,早已脱离了“不舒服自己喝点儿热水”的直男水平——因此她已经很少需要硬碰硬地怒怼系统,或是生系统的闷气了。 待与系统交流完毕,柳眉走过去,看了看芳官手下切出的白萝卜滚刀块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能自己重切,别无它法了。 芳官交出厨刀,顿时如蒙大赦,哼着歌儿去,托了簸箩就去洗一捆芦蒿。 柳眉远远望着芳官将那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往身后一甩,那般轻松愉快的样子,忍不住想:这园子里,真正无忧无虑,心里一点事儿都藏不住的,怕也只有这个小姑娘吧! 她没有想到的是,芳官这回洗菜却格外用心——她原本连洗菜也不会,头一回洗过之后托进来,菜根附近还沾了好几处泥,柳眉向她指出之后,芳官赶紧托着簸箩拿回去重洗,直到实实一尘不染了,才重又抱回柳眉这里来。 “眉儿,拜托你,今儿无论如何,教我用这芦蒿菜做一道菜吧!最简单的就好。” 芳官摇着柳眉的衣袖软语相求。 “你这走都还未学会呢,就想着跑——回头看刀划你的手,热油蹦了你,铁锅烫了你!”柳眉还是希望芳官能多练一下基本功。 “可是……可是,”芳官拉着柳眉的衣袖,“眉儿,人家想给柳婶儿做一道菜式么……” 芳官越说越小心,语气十分真诚。 柳眉望望芳官手里抱着的芦蒿,听她这么说起,突然记起——芦蒿其实是自己娘的心头好。柳母有时能就着一碟炒芦蒿,喝着小酒,直至醺醺然醉倒…… 没曾想,这一件小事儿,她与柳五儿都记不起,芳官却一点一滴都记在心上。 “难得你有这份心……” 柳眉当下与芳官一起并肩坐下来,两人一起,将这芦蒿掐成一段一段的。 接下来的过程凶险无比,她们一起经历了火太旺了热油沸锅、翻炒时锅里的菜飞出来掉到地上、酱错拿成了醋、盐被当成了糖…… 可最后柳母望着捧至自己面前的一小碟儿芦蒿炒鸡瓜子肉的那一刻,柳眉望着母亲面上眼里满满的欣喜,就觉得这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芳官得到了柳母的鼓励与感谢,自也不由得动力满满,摩拳擦掌地将袖子挽了起来:“眉儿你教得真是太好了,下一步咱学什么,是不是还切萝卜啊?” 柳眉:……已经没有再多的萝卜再让你削了呀。 * 芳官因跟着柳眉学厨,整日混在小厨房,留在怡红院的时候少了许多,与碧痕五儿等人的摩擦自然也少了很多。 怡红院自然也无人管她。 倒是柳五儿在怡红院里,不显山不露水地,与宝玉接近了很多。 这一天柳眉回怡红院去取几件时令的衣裳,芳官陪她一起,两个小姑娘谈兴甚浓,一路上呱唧呱唧地聊个不停,待到了怡红院,迈入花厅,正见到宝玉从架上的小柜门儿里取了一瓶五寸来高的玻璃瓶子,递给了身旁站着的柳五儿。 “喏,就是这个,我反正不大吃,你身子弱胃口不好,拿去吃便是。” 见进来的是柳眉与芳官,宝玉也不在意,不忘了嘱咐五儿一句,“只别叫你花大姐姐知道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奉上,求收藏作者专栏,开坑开文早知道。APP用户可以在书籍详情页点右上角,网页与可戳文案页传送门。 第106章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 宝玉递给柳五儿的玻璃瓶子, 里面盛着小半瓶像胭脂一样稠稠的汁子, 对光看直如一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 “这个是玫瑰露!”五儿得意地瞅瞅柳眉和芳官, “宝二爷赏我的。” 柳眉无所谓:姐当年往这瓶子里兑水的时候,你还没进过园子呢! 芳官脸色却有些不好看。 按说原本大家一起进来当差的时候, 芳官才是最得宠的那一个, 如今只因为那蔷薇硝的事情,柳五儿却渐渐爬了上来,竟连玫瑰露这等金贵的物事也从宝玉手里讨得去了。 柳眉扯扯芳官的衣袖,两人对宝玉点点头,就一起走了, 一起过去柳眉住住的屋子。 正收拾着衣裳,不防柳五儿出现在门外, 往门边一倚:“眉儿,芳官……” 柳眉知她要作妖,不理她。 而芳官脸色却真的有点儿差,忍不住“哼”了一声。 柳五儿却真的是来作妖的。 只见她上前将那只瓶子往柳眉面前一放:“眉儿, 这个给你!” “我用不着这个, 既然宝二爷赏你, 你就自己留着喝吧!”柳眉不打算助长柳五儿的“妖焰”。 柳五儿却施施然一笑, 说:“二爷吩咐过, 不想让这事儿教旁人知道,放在我这里,你也知道……咱们院子里总是人来人往的,保不齐就叫旁人见到了。” 柳五儿这么说, 是故意在人前显摆自己与宝玉亲厚,偏还是那等见不得人的亲厚。宝玉原也就是那么一说,可现在柳五儿说起来,这里一下就多了好些私|情的意味。 柳眉冷着脸,芳官一张脸就渐渐涨得通红起来。 “不要!这东西,也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得的,回头你搁在我那儿,难保不教人瞧见,回头混赖我偷盗官司。”柳眉能谨慎便谨慎。 “你既不要,那没办法,我还是拿去孝敬娘吧!”柳五儿施施然叹了口气。 芳官在旁摒不住,终于开口,“你不是说你胃口不好,宝二爷才赏了你的吗?” 柳五儿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可以好好刺一刺芳官,“二爷么,我跟他说什么,他都信……” 这下子柳眉和芳官两个的脸就都红了,柳眉在心里给柳五儿奉上“不要脸”三字考语。 岂料柳五儿还没作妖作够,又望着芳官补了一句,“……芳官,上回还忘了,要谢谢你的蔷薇硝啊!” 芳官一听,气得一跺脚,直接从屋子里冲了出去。 柳眉看了姐姐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五儿,你何至于……” 柳五儿曾经与芳官等人一起,在梨香院住了很久,柳眉原本以为她与芳官是真的要好,更何况芳官还在宝玉跟前保举了她。 岂料柳五儿敛下眼帘,轻蔑地道:“不过是外头买进来的小戏子小粉头儿,如何能与咱们这些人相比。” 柳眉气结:“你……” “更何况你也说过,要是没有她,我也进不了这个园子。”柳五儿扬起下巴,高傲地说。 柳眉终于明白了一点儿柳五儿的心思:虽说这个五儿表面与这十二个官交好,可内心却未必真正将她们当朋友相待。而更教五儿的自尊心受不了的,便是芳官竟然还曾给过五儿“恩惠”。就因为这个,五儿就想尽了办法要将芳官踩下去,换自己在宝玉面前得脸。 “在这个院子里……你还是好自为之吧!”柳眉恨恨地一跺脚,“总之我不会让你连累我和娘的!” “连累?”五儿闻言轻轻一笑,“等到了你们连巴结我都来不及的时候,希望你还记得这话。” 柳眉听五儿如此说,便晓得柳五儿因为那次团圆饭饭桌上的事儿,恐怕是连母亲都一起怨上了。偏生这柳五儿偏执得要命,此刻家里人说话她都听不进去,反而愿意去听什么碧痕之流的话…… 她一时也有些挫败,觉出几分无计可施,心想,只能与母亲商量之后,缓缓再劝了。 * 可还没过去一天,柳眉就发现,柳五儿这作的还不是一般的妖:除了宝玉事事听她之外,连柳母也被她灌了一堆迷汤,以为柳五儿同学在怡红院前途光明、事业有成,以后柳家都要沾她的光。 她正在灶间忙碌,听见旁边储存材料的屋子里有响动,转过来看时,正见柳母似乎放了什么东西在柜子里,随即便合上了一扇柜门,转过身来,冲柳眉微笑。 “你姐姐这回,是真出息了啊!” 柳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小女儿,似乎又见到了自己当年幻想过的,两个闺女各自走上人生巅峰。 “娘,你真的想姐姐做这府里爷儿们的房里人?”柳眉急急地问。 柳母叹了一口气,说:“五儿生来就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像是你,可以自食其力……偏她又生得那样标致,咱们家又是这样的人家,听说宝二爷又是个惯会对女孩儿上心的,除了这个,五儿怕是再寻不到比这更好的出路了吧!” 柳眉急了:“娘,五儿那个性子,她……” 柳母摇摇头,对柳眉说:“眉儿,你想要说的,娘全知道。这条路你姐姐铁了心要走,娘也没办法强拦着她。” 所以柳母只道,“都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啊!” “以后你姐姐若能顺利,你爹也终于能体面轻省些。”柳母最终叹了口气,似乎自己也有些按捺不住心底的隐忧,不过强打起精神,“娘已经说过你姐姐了,在上头太太们发话之前……总之你姐姐在过明路之前,绝不能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丑事儿,你姐姐知道其中利害,会有分寸的。” 柳眉一听,便知柳母确实是与五儿将这事儿剖开来翻过去深谈了一番,甚至连这些露骨的要害的,也都已经讨论过了。 柳母不是个现代人,她认可柳五儿的想法,同意五儿做家中少爷的房里人,柳眉觉得也不能苛责。 ——五儿这样,暂时不会出什么大事儿吧! 可是柳眉没想到,还没过两天就出事儿了。 * 这天傍晚,柳眉去潇湘馆看过黛玉,告辞出来,在园子里遇上芳官。 芳官面带疑惑,劈头就问柳眉:“你家哪位亲眷,是四十来岁,高个子,容长脸儿,鼻尖上有几粒麻子的?” 柳眉对号入座,回答道:“是我张家舅母。怎么了?” 芳官就说:“方才我去了一趟梨香院,在园子门口远远见你舅母递了一包东西给你姐。” 柳眉没在意:张家舅母一向很疼爱五儿,将她当亲女似的看待,给她捎上点儿东西,也不出奇。前儿个还听说张家舅父舅母要出门,往金陵去一趟,没准是来辞行的。 谁知那芳官扁扁嘴,说:“我只听你舅母说了几句,说什么那件东西要用人乳和了吃的……” 柳眉抬头想了一下,立时也有些恶寒,人乳啊……她还真没办法拿这当牛奶羊奶看待。 同时她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张家舅母给柳五儿捎的,该是那粤东来的茯苓霜,听说那东西最是滋补。所以张家舅母说最养人的吃法是用人乳和了吃,没有人乳,牛乳羊乳也行,其实至不济,哪怕用开水泡了服食也是养人的。 “你姐接了那包东西可得意了,谢过你舅母,就揣了东西往园子里走。然后我就看你姐进了园子,在蓼溆那里被王奶奶和秦婶儿拦着了……” 芳官口里的王奶奶秦婶儿,就是王善保家的和秦显家的。 柳眉听说是那两尊神,忍不住有点儿心惊,总觉得哪里不大对,赶紧又问芳官。芳官继续扁嘴,说:“王奶奶大约觉得她面生,就拦着多问了几句。你姐得意着呢,自然又将怡红院当差的事儿拿出来显摆。” 柳眉一听便急了,王善保家的与柳母不睦,刁难过小厨房,上回的事儿还未算完,柳五儿却一头撞上了去。 “那后来怎样了?”柳眉一伸手,就捏住了芳官的袖子。 “我哪里还管得了你那位天仙似的姐姐啊!”芳官与柳五儿前儿结下的梁子,心里未始不埋了满满的怨气,听见柳眉这么问,冷笑一声,说:“我难道还留在那里听她显摆是宝二爷跟前的红人儿不成……” 柳眉眼一瞪,心想,这哪里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芳官见柳眉紧张,不再卖关子,只挂着一张冷脸,说:“然后我就走了。走的时候依稀听王奶奶说起太太房里柜子被人开了,少了好些零碎物事,还少了瓶露什么的……” 柳眉低头沉吟,突然撒腿就跑。 “眉儿,眉儿……” 芳官在后头叫她,柳眉却全顾不得了——惹上了这种祸事,小厨房便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 在这一刻她已经将前事都想通,也记起了她到底忽略了哪一件事儿:上回柳母到她小厨房过来的时候,就是在五儿讨了那瓶玫瑰露不久。母亲当时该是放了一件什么东西在柜子里,而她始终都不曾在意—— 那瓶玫瑰露! 柳眉一口气就奔回小厨房,正见到好些人都聚在厨房门口。柳五儿也在门外,此刻她正满脸是泪,被两个婆子扭住了胳膊,扣在小厨房门口。 “少却了的那些物事,料来她也不会搁自己屋里,想必是托她姐妹母亲私下里窝藏着。都给我搜仔细了,每一处、每一座柜子箱笼,都给我打开来一点儿点儿地搜!” 尖细而苍老的女声在小厨房里响起,声音里却颇带着些得意。 “柳姑娘,你来了啊!” 小厨房的几名仆妇全都被挤在外围,这时候见到柳眉过来,全都稍稍松了口气,自动让开一条道儿让柳眉进去。 “王奶奶,林大娘!”柳眉望着小厨房里被打开的箱笼柜子,不由得心里扑通扑通的一阵乱跳。 来者不善的,确实是王善保家的。 除了王善保家的之外,还有林小红的娘,林之孝家的也在。 王善保家的自己也亲自参与了搜查,如今这个时候正伸手打开一扇柜门。 这老妇得意地回过头去,看着分开众人,朝她走过来的柳眉。 “柳家的毛丫头,你看,这个是什么?”王善保家的垂手指着柜子里一座五寸来高的玻璃瓶,盯着柳眉,刻薄的唇紧紧抿着,唇角勾起一丝险恶的笑。 柳眉正正冲着王善保家的走了过去,将背后射过来视线尽数挡住。 她只冲柜里一伸手,而后又将手缩了回去,便转头带着疑惑的口气问:“王奶奶,您在说什么呢?您要我看什么?” 王善保家的原本以为自己拿住了贼赃,正得意着,一扭头忽然见那柜子里的玻璃瓶不见了。她吓了一大跳,刚才她是明明见那玻璃瓶摆在柜中的,如今却全如凭空消失了一样。 她一转脸,就扭住了柳眉的胳膊,晓得东西没被柳眉藏在袖中。 王善保家的惊吓之余,突然一扭柳眉的胳膊,高声道:“那只瓶子,那只瓶子呢?” 柳眉装糊涂,“什么瓶子,王奶奶,您不是眼花了吧!这柜子里……坛子罐子是有几件,可是哪里来的什么瓶子?” 王善保家的见柳眉一脸无辜,眼神里却略带讥嘲。她忽然想明白过来,知道柳眉在暗中弄鬼,只不明白她究竟使的是什么手段。这老妇人继续使劲一扭柳眉的胳膊,恶声恶气地道:“臭丫头,你……你这是会妖术!” 第107章 道义放两旁 “你这是会妖术!” 王善保家的气急败坏, 指着柳眉的鼻尖高声怒骂道。 柳眉很冷静, 偏开了身子, 让众人看见柜子里,“王奶奶, 您真是眼花了, 您叫大家伙儿来看看,这里哪里有什么瓶子。” 早先瓶子在的时候,柳眉挡住了众人的目光;此时她再让开,瓶子早已不见了。 她说毕又捏捏自己两只空空荡荡的衣袖,笑着说:“若是我真的将东西藏在哪里了, 就总能够搜得出来。” 说着,柳眉面上笑容渐敛, 声音变冷,“王奶奶,您也是经过事儿的老奶奶,知道拿贼拿赃的道理。您若是查得到贼赃倒也罢了, 眼下既然没查到, 是不是应该还我小厨房一个公道?” 王善保家的有些懵, 她确认自己并非老眼昏花, 而是东西好端端地在面前, 柳眉过来,伸手一晃,那瓶子就不见了。 “奇怪——刚才明明见到,就是太太用来盛玫瑰露的瓶子……”王善保家的口中喃喃而道。 “王奶奶, 我是听说过,这园子里是有灵气的,有些东西莫名其妙在眼前出现,然后立即消失,怕是您眼前看到的幻象……跟人以前做过的旧事是有些关系的。” 柳眉是信口胡诌,王善保家的却就此变了脸色,面上的肌肉一跳,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这是柳眉误打误撞,戳中了王善保家的疮疤,令她记起以前做过的亏心事——这老婆子做过不少借搜查拿赃撵人,铲除异己之事,其中也不乏栽赃陷害。如今被柳眉一戳,登时觉得后脊梁发凉,有点儿恐慌起来。 这时有个年轻些的妇人上前,扶着王善保家的,转脸对柳眉说:“急什么?这儿都还未查完!” 她说着又对王善保家的道:“就算这小厨房里没查出什么,外头那丫头,怀里揣着那一大包上好的茯苓霜,她一个丫头,从哪里得的这种好东西,怎地又不是贼赃了?” 她略一点头,王善保家的手下的仆妇,纷纷继续搜查。 柳眉听众人管那妇人叫秦嫂子,便知道这人该是秦显家的。 这人口口声声说柳五儿怀中的茯苓霜就是贼赃,柳五儿在外听见,忍不住又哀哀地痛哭起来。 一时小厨房搜完,这间专事储存食材的屋子早已遍地狼藉,箱笼歪倒,菜蔬纷纷倒在外头。而秦显家的则扶着王善保家的往外走。 “就只这个丫头,和从她怀里搜出来的那包茯苓霜。”秦显家的指着柳五儿,对林之孝家的说。 “小厨房这头无事了?”林之孝家的识得柳母与柳眉母女两个,知道这二人与凤姐那一房走得近,如今小厨房被洗脱了干系,林之孝家的也觉得轻松。 正在这时,柳母得到消息,赶到园子里来,见到柳五儿被人押着,也是胆战心惊的。 “王奶奶,”柳母开口遍求,“那瓶玫瑰露,原是……” 她转过眼光,见到柳眉在柳五儿身旁,正拼命地给自己使眼色。 柳母当即改口,“听说太太房里……少了瓶露?” 王善保家的点头,“不止露,太太房里少了好些零碎物事。你家闺女揣着这一大包茯苓霜,这样的东西你们下人能有?想必是贼赃,回头与太太上房的人对上就知道了。” 她一转头,说:“既是你闺女犯的事儿,你也逃不了去。” “将她们母女三个都看管在这小厨房里,等我与林大娘问过上面再做处分。这个叫五儿的,显是主犯,旁人是不是窝主眼下还不知。” “对了,看这些,上头发话之前,莫让他们给怡红院报信,否则惹得哥儿出面说情,大家怪难做的。” 说着,王善保家的扭脸看看林之孝家的,在等对方确认。 林之孝家的一脸尴尬,心想:你都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是她深知这王善保家的靠着的是邢夫人,邢夫人就是个浑人,又有脾气好护短,若与王善保家的对着干,少不了惹上一身骚。 于是便这么着办了。 立时这一行人先去回李纨与探春。李纨正因兰哥儿病了,不理事务,只命去见探春。探春已经回了秋爽斋,只说知道了,命人回凤姐与平儿讨主意。 林之孝家的一行人只得出了园子,到凤姐那里去讨主意。凤姐正坐双月子,原在房里歇着,听说这事,细细想了一回,便吩咐平儿:“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柳家的既然已经进了大厨房,便命她以后都不要再管园里小厨房的事儿……至于园里的小厨房……” 平儿知道凤姐心里在为难,便笑道:“奶奶且莫要这样着急便定论,且先待我到园子里去问一趟再说吧!” 凤姐听了,便笑骂道:“凭你这小蹄子发放去!” 说着她低头沉吟,最后说:“这事儿,要教大太太那边的人口服心服才好。” 平儿点头,说:“奶奶的意思,就算是园子里小厨房放了不要,也要教大太太的人消停,莫要翻出花儿来,是么?” 凤姐点头。 于是平儿随着王善保家的与林之孝家的等人一起,重新回到园子里去。 * 柳五儿被一人关在小厨房的灶间里,由几个在大观园里上夜的婆子轮流看着。 若是此时换了柳眉,势必如鱼得水,在厨房里到处折腾折腾,时间便被打发去了。可是五儿却从没遭过这种罪,眼见着灶间连张正经椅子都没有,只能窝在一张小杌子上,细想前事,再听着外头几个婆子奚落,心内又气又委屈,竟无处可诉,一路呜呜咽咽地哭着。 “二奶奶说了,五儿打四十板子,交给庄上,或卖或配人……” 平儿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将这话说了出来,柳五儿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样,原本想要出人头地的上进之心,一时俱都灰了,扑上来牵住平儿的裙角,哭泣着求道:“那茯苓霜原本是我舅舅所赠,并非是偷盗所得。” 旁边王善保家的便揶揄道:“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了?依我看,你那一家子都不干净。” 平儿冷笑一声,“王奶奶也不用这样,平白扯上旁人……奶奶吩咐了,柳家的这阵子一直都在大厨房当差,应与此事无涉,所以照旧回去大厨房当差。至于柳眉,她这小厨房原本就是暂管……” 平儿用这等口气说了这等话出来,王善保家的与秦显家的一听,都觉得有门,纷纷开口,添酱加醋,“平姑娘,你是不知内情,原先大家伙儿对这小厨房,就早已是诸多不满”,遂将柳氏母女损了个够,直说得这小厨房仿佛十恶不赦,那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之事早已做了个够。 柳眉在旁听着,心底早就有气——她也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偷盗官司。分明就是昔日与她家不睦的人借故发难,要将她们母女从小厨房管事的位置上撵下去。 说白了,都是为了一个利字。 恨只恨五儿不谨慎,平白招惹了这些人,让这些起子人握住了把柄。 这时候,小厨房门口有人探头,“这是怎地了?大家都聚在此处?” 柳眉抬头,见到来人正是小厨房昔日的死对头,司棋。 “司棋啊,”平儿轻快地招呼,“来这里有什么事儿?” 见是司棋进来,王善保家的与秦显家的两人都没在意,只因前者是司棋的外祖母,后者乃是司棋的婶娘——都是自己人。 司棋看看被人押着的柳五儿与柳眉,抬了抬嘴角,笑道:“虽说是夜了,可是二姑娘今日看书耽搁了晚饭,想要一些热乎乎的粥水,再配上点儿小菜能搭一搭的就是最好了。” 说着,司棋就还真从怀里摸出五十个制钱,递给柳眉,说:“知道你们开小灶要辛苦钱的,喏,不需额外买什么材料,就厨房里有的就行。” 这下子王善保家的与秦显家的互视一眼,她们都是没想到小厨房竟然还有这等敛财的法子。 柳眉接了那五十个制钱,先去记账,然后去墙上取了半爿风鸡下来,浸在水中略泡,打算待会儿上锅蒸软,随后再下油锅将表皮炸脆,便是一件配粥绝妙的小菜了。 “想不到,想不到啊——”秦显家的在旁边摇头叹息。 “想不到这柳家闺女竟是这般做‘生意’的啊!”王善保家的也跟着开口,“看看,这不就是拿着主子给的俸禄,还拿着乔不肯给院子里姑娘哥儿们做吃食么?” 柳眉板着脸不开口——她心里在想,五十个钱,这也叫生意? 她小厨房原本收这“辛苦费”,绝非为了挣钱,只是为了挡住那些没事儿便上门来讨东讨西的人。 只可惜,这落在王善保家的眼中,便也成了一桩罪过,她老人家便冲平儿嚷嚷:“平姑娘,您看看,这样的小丫头子,满脑袋里都想着钱,叫她管着小厨房,叫上头知道了,成何体统。平姑娘,这事儿您一定得跟琏二|奶奶好生说说。” 柳眉并没反驳,反倒是旁边柳五儿抬起泪眼,忍不住又低下头,珠泪纷纷掉落,仿佛并非是她连累了柳眉,而是柳眉带累了她。 这时候反而是司棋开了口,笑说:“得了吧外婆!若是您在这儿管着小厨房,到了这个时辰我们还能跟您这儿讨到碗粥水不成?您几时将二姑娘院儿里的事儿放在心上过?上回二姑娘拜托给您的那件事儿……外婆,您还记得是什么么?” 王善保家的万万没想到自家外孙女当着众人的面戳自己的一张老脸,当下脸色紫涨起来。 司棋却还没说完,“这柳家母女两个,在这小厨房也有些时日了,我瞅着她们还行,至少不会看人下菜碟儿。外婆您这样咬着旁人不放,是不是又嫌旁人给你的孝敬没够?” 这下王善保家的被戳破了私心,一时恼羞成怒,一伸手就要给司棋一巴掌,却被司棋一迈步,灵活地让开,笑着转脸对平儿道:“平儿姐姐,我倒是觉得柳眉这丫头管厨房还行。” 众人听见连王善保家的外孙女都这么说,念及这婆子每每欺软怕硬,不少当差的都被她要过孝敬,不由得纷纷觉得柳家母女无辜。 这时候柳眉已经将迎春要的吃食做好,都盛在食盒里递给了司棋。 秦显家的比王善保家的年轻不少,为人也圆滑得多,当下笑着就去拉平儿,道:“您看看,这小厨房吧,柳家的不在园子里,就这柳家闺女一人管着,其实也不是个事儿。再加上她们家管起来,也多少有些不规矩的地步,您看不如这样,我之前也一直是管着灶上的活计,这里……不如让我代管几日?” 王善保家的便也帮着亲戚发话:“平姑娘,秦家的这最是干净爽利的,她原本在园子南角子上夜……”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尴尬非常。 平儿却仿佛有了兴致,抬头望着秦显家的,笑说:“要不您先试上一两天看看?” 秦显家的听着大喜,搓着衣角笑道:“都说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姑娘最是公正明理,果然如此!那我就……试两天?” 柳眉在旁暗暗咬牙。 她可不是恋栈小厨房的这个位置,可毕竟这小厨房是她看着筹办起来的,如今被人平白夺了去,心中总是膈应。 只听平儿又问:“那你说说看,旁人过来要开上点儿小灶,你又会如何做?” 秦显家的更加料定,平儿是向着她这一边的,登时搓着手道:“无论园子里哪位姑娘过来,自然一文钱都不会收,而且保质保量,随传随到。” 柳眉这时候在旁听着,也终于听出些玄机来,忍不住往平儿那里看去。 “也好,如此你先代管两天吧,若是你代管的,众人都说好,那你以后再管下去也不迟。” 说着,平儿一双温柔的杏眼就转过来望着柳眉。 柳眉则低下头去,使劲儿忍住笑,心里在想:若是秦显家的这等人也能撑住这个小厨房,那我……那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咳我还要什么名儿,就直接叫柳六好! 作者有话要说: 柳眉:从此我改名666…… 第108章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平儿答应了让秦显家的暂代柳氏母女, 照管两天小厨房, 随即便转过脸来望着柳五儿, 柔柔地道:“这姑娘既说了茯苓霜是她家亲眷所赠,我少不得, 得要将此事问清楚。” 说着她便对林之孝家的说:“今儿晚了, 林大娘先别急着将这姑娘打板子放出去,先锁在园子里。等明儿我亲自来问过,再做定论。” 王善保家的早就不喜欢柳家一家,见柳五儿生得标致柔弱,更觉得是枚眼中钉一样, 恨不得立时都拔干净了才好。听平儿这么说,她自然嫌夜长梦多, 想要拦阻,却不防身边秦显家的又是努嘴,又是使眼色,这才作罢。 柳眉在旁边看得清楚, 知道平儿这一招高妙, 乃是欲取先予, 要保柳五儿下来, 便先给了对方一点儿甜头。 柳眉想, 其实真要辨清柳五儿的嫌疑也容易,明儿个找人问过张家舅父舅母就好。 可她突然又记了起来:张家舅父舅母早几天就曾说过要出远门,会往金陵去一趟——柳五儿不会这么倒霉,这茯苓霜其实是张家夫妇的临别之赠吧! 她看看身边的母亲, 只见柳母也是满脸的惶急忧色,柳眉登时觉得这事儿恐怕要糟糕。 这么一来的话,能给柳五儿作证清白的,就只有芳官一人了。 可是芳官,怕是未必肯帮柳五儿洗脱罪名吧! 一时间诸事就此说定,柳母一步三回头,被平儿带着回凤姐那边的院子去。 柳眉很淡定,先去将小厨房的账簿子和零钱全收了,包成个大包袱裹在她的铺盖里,一起背回怡红院去——她没地方去,只能先会自己早先的屋子去混两个晚上。 一到怡红院,袭人晴雯一见是她,纷纷迎上来问这问那,片刻后,宝玉也倒趿着鞋出来,见了柳眉,劈头就问:“眉儿,你姐怎样了,有什么咱们可以帮上忙的?” 被闹成这样,柳眉也是力尽神疲。晴雯见了,赶紧将她摁在椅上,春燕去倒了杯水塞在她手里,众人又是焦急,又是期待,只等柳眉发话。 柳眉歇了片刻,终于缓过劲儿,将前因后果一说,不过她略去了玫瑰露的事儿没说,只说起王夫人屋内少了东西,只因今儿柳五儿误打误撞,接了家中亲友的馈赠,便平白背了这嫌疑。 便听晴雯冷笑着说:“太太那边的东西再无别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今儿玉钏儿刚为了这事儿跟彩云翻了脸,两人吵得阖府皆知。就这样,也能怪到五儿头上去?真要起贼赃,那该去赵姨奶奶房里啊!” 宝玉听了便笑道:“那不如这事儿便我认了。只说我闹她们的,偷偷地从太太那里取过来藏着。如此大家安生,也没得损了三妹妹的体面。” 柳眉听到这儿,下死眼看了宝玉一眼,一时倒觉得宝玉这个做哥哥的也颇有良心,在这等小事上也都为图探春想着——此事若坐实,宝玉少不得落个“呆子”、“纨绔”的名声,只不过却有这等细致温和的思量在背后。 袭人晴雯见听说,纷纷点头:“就是这样!” 可是柳眉的眼光在怡红院里众丫鬟面上扫来扫去,都没见到她想见的人,忍不住开口问:“芳官呢?” 正在这时,平儿独自过来想见柳眉,却发觉怡红院里烛火煌煌,大家伙儿都在厅里聚着。 平儿便冲柳眉笑:“你可知我这回多辛苦?素日与你们母女不和的那些人,都巴不得立时就撵出你们出去呢!” 她一回凤姐的院子,还没有坐定喝口茶,就有不少人来奉承她,要么直夸平儿办事简断,要么便都说些秦显家的好话,那架势,仿佛都指着立即将秦显家的接管小厨房之事坐实了才好。 宝玉便将他打算认了此事的想法说了,平儿便笑:“也须得把彩云叫了来,问准了方好,否则他们以后越发偷的偷,那还了得?” 怡红院里众人都点头应了,平儿再私下与柳眉说话:“我揣摩奶奶的意思,这次的事儿,能保得住你们母女是最紧要的,小厨房落到旁人手里也无所谓。至于你姐……” 柳眉低头默然不语,她心里明白得很——凤姐两难,不过是在权衡利弊而已。自己母女,是她用得着的得力的人,凤姐自然要保,而柳五儿则是个可有可无的,所以凤姐当时确曾想过,打算毫不留情地牺牲五儿,以求莫要与那些邢夫人手下的人彻底撕破脸。 这是谁说过的来着——道义放两旁,把利字摆中间? 平儿见她神情如此,轻叹了一口气,道:“总之你放心,只要你姐姐怀里的那茯苓霜确实不是偷盗得来,我便不会叫人委屈了她去。” 柳眉抬头望着平儿,她倒确实没有想到平儿却似更比凤姐多了几分仗义。 “还有,你娘那里,她因你姐姐的事担心得紧,看着已经有些吃不消,我已经托了张材家的,明儿顶她一天,让她歇歇。如今你爹不在,眉儿,这好些事儿,你便不得不一一都担起来。我说的,你都明白么?” * 且说柳五儿被林之孝家的命人看管起来,只关在空屋里,一步也不许多走。 五儿原是花为肌肤雪为肠的那等人,打小娇养,那里吃过这等苦头?这一夜她思茶无茶,思水无水,思睡亦无衾枕,呜呜咽咽直哭了一夜①,第二天一清早,便千求万求了林之孝家的去外头荣宁街上问张家舅父舅母。 林之孝家的却带来坏消息:张家夫妇一早就出了门,早已赶不上了。 柳五儿只道是再无人能为她佐证,等待她的必是那打板子发卖的结果,今生还不晓得有没有机会,再见上父母亲人一面,一时她哀楚难当,双手抓住自己的衣领,哭得几乎便要晕死过去。 “姐——” 柳眉出现在屋门口。 “跟我走吧!”柳眉低头望着五儿,淡淡地说。 “有人给你作证,力证那包茯苓霜是园子外头你的亲眷给你捎来的。如今琏二|奶奶已经点了头,你可以回去了,回宝二爷院子,要谨言慎行,用心服侍。”外头林之孝家的冲柳五儿点点头。 说罢,林之孝家的又劝柳眉,“眉儿你那样好的手艺,其实在小厨房里也是屈就,又辛苦,还不如与你娘一道,到外头上房去服侍老太太、太太,连带也能见见府外头好些达官贵人家的女眷,也多得些赏赐体面。” 柳眉谢过了,“多谢林大娘想着,这些都等秦婶儿接下了小厨房再说吧!” 柳五儿知是自己带累了妹妹,害如今柳眉几乎丢掉了小厨房的差事,不由得羞愧满脸。 而柳眉丝毫不管,直拉着柳五儿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说,“你知是谁站出来替你说话的么?” 柳五儿奇道:“是谁?” 她原本只道是柳眉替她疏通的关系,找人做的证,一扭头,却见柳眉冲墙角一个人招了招手,道:“行了,没事了。今儿不用操心小厨房的事儿了,咱们便去找藕官顽去。” 柳五儿见了那人,立即颜色雪白,随即低下头,眼中仿佛又滴下泪来。 不是旁人,为柳五儿作证的,正是芳官。 这回是芳官给柳五儿的第二回恩惠,挽救了五儿的颜面,也可以说,她是救了五儿的命。 芳官见柳氏姐妹两个出来,撇了撇嘴,昂起头道:“谁要特地帮她说话了?不过是我昨儿碰巧见到了,今儿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就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也是个不乐意扯谎的。” 谁知柳五儿抬起头来,盯着芳官看了半晌,突然转过脸冲着柳眉跺脚,尖声哭叫道:“谁要你帮我来着?谁要你找她来帮我撇清来着?你们一个个都看着我的笑话,指着我对你们感恩戴德,我……我偏不!” 说毕也不管柳眉和芳官两个,柳五儿一转身,抱着脸就冲怡红院那头过去,跑了一半,跌了一跤,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继续跑。 柳眉望着柳五儿远远奔去的身影,转过脸来望着芳官,冷笑着说:“她怕还要再狠狠跌上好几跤,才能明白这园子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芳官,你是指着五儿对你感恩戴德的么?” 芳官嘻嘻地一笑,望着柳眉说:“眉儿,你也知我的心,若不是为了柳婶儿,我才犯不着做了这等事还受她奚落。” 柳眉点点头,她的出发点与芳官一样,若不是因为柳母,她根本犯不上费这般心思来捞这柳五儿—— 不过,她昨儿夜里想了一宿,她不想就此将小厨房交出去,尤其不想交给秦显家的那等人,那人显然不是会将心思放在经营打理厨房上头的,而如今,不少与她交好的人,都还在园子里。 而捞了柳五儿,既是安慰了柳母,也是收回小厨房的第一步。 “眉儿,你有把握么?那秦家的,会把小厨房还给咱们么?”芳官也有些担忧,望着柳眉问道。 * 而这会儿秦显家的正在小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她正忙着点算米粮煤炭等物,满心想着要点出些亏空,好怪在柳母头上,令对方再出一把血。点来点去,竟都一一对上,全无差池。 秦显家的心生一计,一面对外头婆子抱怨:“粳米短了两石,常用米多支了一个月的,炭也欠了不少。②”另一头却又偷偷包了两石粳米,一大袋常米,一篓好炭,命自己在园子角门上候着的子侄担起,往林之孝家送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②,两处均为引用原著原文,大概60字上下。凡有引用原文,都会标注。 第109章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 秦显家的一旦接手大厨房, 便忙得不休。 除了打点林之孝家的之外, 她又请了园子里的一些同侪吃了顿酒, 请诸人多照顾扶持,另外还要再打点上头账房与采买, 忙了个不休。 到了中晌, 园子里各处院子过来向秦显家的催午饭。 “大奶奶说了,今儿兰哥儿还有些发热,命菜里少搁些荤的,尽量捡些清淡的菜蔬与粥水送来。” “司棋姑娘递过话来,二姑娘和四姑娘去林姑娘那里看书闲话去了, 二姑娘四姑娘院子里的人和两位姑娘的饭食分开了做,分送三个地方去。” “三姑娘今儿理事, 午饭要一件下火的菜蔬,另配一个汤。” “……” 怡红院最绝,“宝二爷吩咐了,凉菜要一碟酸酸的凉凉的东西, 热菜一样要香香的脆脆的, 一样要滑滑的糯糯的, 另外要一件熬得稠稠的粥, 还要一个热乎乎咸津津的鲜汤。” 秦显家的听着这起子叠字, 险些没听晕过去。 早先她只请了同在园子里当差的仆妇,却没管当真在小厨房给柳母柳眉打着下手的那几个婆子。原想着这几个婆子必是俯首帖耳地听命,没什么做不来的,岂料这几人一起撂挑子, 说:“柳姑娘在的时候都是她一人在灶上操持,我们就只管装盘、装食盒、送东西……最多芳姑娘有时候会过来帮忙做一点儿杂活儿。” 另一个婆子接口,“是呀,秦嫂子你要我们上灶,我们也得会呀,这都是姑娘与哥儿们的饭食,我们一时做坏了,回头你不是怪我们头上。” 秦显家的气结——她本就是个管上夜的,不是厨娘,如今接手了小厨房,原本以为只是管着这群人就行了,谁知到了这时候,谁也不肯帮着她动手。 秦显家的无法,只得应承了自己下灶,死拉活拉拉了那几个婆子给她打下手,她自己上灶,勉强做了几个菜式出来,却只能顾得上几个主子的午饭,园子里一大起子人,全都挨了饿。 “下回别再让我去送食盒了,跟人解释起来,丢人哩!”一个婆子提着空食盒回来,将家伙事儿往地上一搁,就不再动弹。 偏秦显家的此刻还汗流浃背地在灶上忙碌着,心里直犯嘀咕,她就闹不明白了,柳眉一个小丫头,怎么就能一个人顾过来园子里这么多的人的? 一个好汉三个帮——秦显家的心想,肯定是还没找到对的帮手。 “哟,芳姑娘来了。”一个婆子热情地招呼。 秦显家的听说芳官原本是柳眉的帮手,当下如见到救星一样,就迎了上来。 岂料芳官皮笑肉不笑,上前拉了秦显家的:“听说小厨房如今开小灶不要钱?” 秦显家的记起昨儿夸下的海口,赶紧点点头,心中隐隐约约地觉出些不对。 “我们院儿的姐姐们中午晌都没吃饱,既然小厨房能开小灶,那是最好了,秦家婶子,知道您是第一天进来,忙!大家便一起叫几个小菜算了。” 秦显家的正要夸芳官懂事体贴,转脸就听她一口气报了七八个菜名儿,还没有一个是易得的。秦显家的听着险些没一口气背过去。 除了怡红院以外,别处也多有如此。除了宝钗的蘅芜苑之外,园中其余各处差不多都有人上门,众口一词——免费小灶好,不要白不要。 小厨房的材料飞快地便告罄了,秦显家的想了想自己的前程,咬了咬牙,拿了自己的体己出来,命人出了门去采买。 如此,眼看着日头西斜,该是开始准备晚饭的时候,秦显家的连头一波小灶都还未忙完。再计算下要做的晚饭,这秦显家的一个头有两个大。 这时候司棋过来,抱着双臂,立在小厨房门口,也不上前帮忙,只冷眼看着她婶娘忙碌。 秦显家的忍不住怒道:“司棋……” 看着亲婶娘忙碌,竟然也不搭把手——再联想到昨儿个司棋开口顶撞亲外婆,秦显家的越发觉得这个侄女儿不听话。 “婶娘,你真的以为这样能撑得下去吗?”司棋淡淡地望着她的婶娘,“婶娘,这不是一天两天,这是一年三百六十日,还有各种节庆和府里主子们的寿辰……婶娘不就是贪主持厨房的这点儿小利么?婶娘……你这是得不偿失的啊!” 秦显家的听了这话,不免一失神,可再想想好不容易才寻了个由头扳倒柳家母女,得了这执掌小厨房的机会…… “没啥好说的,司棋,你这点儿年纪,你懂个啥?还不快点儿来给婶娘搭把手?”秦显家的呵斥司棋。 司棋却依旧抱着双臂,冲着秦显家的嘿嘿冷笑。 她背后,柳眉抱着自己的家伙事儿进来。 秦显家的登时怔住了。 外头只听林之孝家的声音在说:“哟,看过一顿中饭了呀,行,秦家的看过了就出去吧。柳家上下现都已查证了,清白无事,上头发了话,只说这小厨房还是交与柳家的闺女管着。” 秦显家的听见,如被轰去魂魄一般,随即垂头丧气,几乎迈不动腿。 她送人打点之物都已经白丢了那许多,如今还要折变了填补亏空……她还未尝到半点甜头,尽是辛苦……柳家竟然早已经洗清嫌疑,重新杀回来了。 ——亏不亏,亏不亏啊! 司棋便过来扶了她婶娘,轻声安慰:“婶娘啊,说真的,咱没有这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了。毕竟是人人都入口的东西,柳婶儿她们撑到今天,你看着她们人前光鲜,背后却实是辛苦着呢!” 柳眉进了小厨房,自己将所有的物事重又收拾好,开始准备园子里各处的晚饭。 “眉儿!”芳官也跟了进来,冲着柳眉笑道:“晴雯姐姐说了,今晚她要一个山鸡核桃炒豆苗,山鸡肉要嫩,豆苗要鲜,对了,今年新下的生核桃可得了?” 柳眉板着脸,一伸手,芳官便讪笑着从兜里掏出了一百个大钱:“这些,连材料可够了?” * 小厨房风波平息之后,柳五儿便得了一场重病,就是被看管起来的那晚受了惊吓与风寒的缘故。 袭人看看不行,终于还是与柳眉母女打了招呼,送五儿出去调养。柳母无奈,只得托了陈家姨母在外间照管。好在宝玉拜托了王太医前往诊脉,又是好医好药地调养着,五儿缠绵病榻数日,终于一点一点地开始复原。 又过几日,便值宝玉的生日,柳眉是剧透党,知道这天过生日的人多,众人晚上也少不了要吃酒的,于是早早地就开始准备起来。 早两天她就已经在闲暇时候收拾一只鸭子,将已经蒸熟的鸭子浸在事先调制好的秘制卤水里卤制。待卤到火候,这鸭子便被柳眉挂起来将卤水沥干,如今只需将这鸭肉片了盛盘,便是一道绝妙的下酒菜。 柳眉取了一道案板烫过,拿了她那柄厚背厨刀过来,一动手,轻轻巧巧地,先将鸭脖从鸭身上卸了下来。 只听外头闹哄哄地,有人嚷道:“不过是个毛丫头,谁知她成天在厨房里弄什么鬼?我就不信了,她一人就真能做这许多人的饭食。” 说着,小厨房的房门被“啪”的一声推开,秦显家的气势汹汹,站在门口。 原来这秦显家的被追着还小厨房的亏空,就是她送去打点林之孝家的那些。林之孝家的哪里管她的“孝敬”是何处来的,自然不曾退还,况且林之孝是大管家,秦显家的也不敢轻易得罪他婆娘。 可是想来想去,一股子气始终都怄在心里,无处宣泄,秦显家的便想到柳眉头上。 她自己只管厨房管了半日,就已经累到浑身都不想动弹,秦显家的哪里肯信这小厨房真是柳眉一人在操持? 再加上那天王善保家的查抄过小厨房之后,就总是嘀咕,说柳家那丫头十九会“妖术”,她明明看到了一瓶子玫瑰露,一晃眼就消失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秦显家的越想越觉得不对,便带了几个平时一起上夜的婆子,来小厨房门口闹事。 她知道小厨房今日原要大忙,所以拼着闹一闹,能让柳眉出点儿丑惹点儿麻烦都是好的。 “这丫头会妖法,”秦显家的一推门就大声嚷嚷,“你们平日里吃的,保不齐就是她用什么树叶啦、纸钱什么的变的。” 底下围着的一群婆子听了都睁大了眼:还能有这种操作? 柳眉缓缓地转过脸,眼神冷淡在秦显家的脸上划过。 不知为何,秦显家的就觉得身上一阵发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秦婶儿,”柳眉一手举起厚背大刀,一手提起了那只鸭头,施施然地道,“你认得这个么?” 秦显家的被柳眉那等气势给吓住了,愣是没能说出话来。 “啪”的一声,只见柳眉一刀剁下去,那鸭头被横劈成了两半。难得的是,两爿鸭头的大小重量相同,被柳眉盛在一只盘子的盘底,看上去便是完全一样的两只鸭头。 秦显家的看了柳眉露了这一手霸气侧漏的刀功,禁不住浑身一震。 柳眉提起其中半爿鸭头,在秦显家的眼前晃晃,冷笑一声:“秦婶儿,你若说的是这个鸭头,倒也算了……可你若说的是旁的哪个丫头?哼!” 她将手里的鸭头一抛,手下飞快,“砰砰砰”数声,已经将剩余的整只鸭子斩件,又是一阵细密的“咚咚”声,整只卤鸭已经全部切成了厚片,飞快地在盘中叠了起来,瞬息之间已经将底下的鸭头遮蔽淹没了。 她小臂上肌肉匀称,运刀如飞,剁开鸭身鸭骨,几乎丝毫不费力。秦显家的在一旁看得浑身发寒,突然抖抖索索地冒出了一句:“鸭头好吃,好吃!”然后一转身,抱着双臂,就出了小厨房。 跟她一起来的几个上夜的婆子忍不住大吃一惊:这画风转得也太快了吧。 柳眉冷笑:她卤的鸭头,自然好吃。 “秦家婶子,不好意思,今儿忙宝二爷的寿宴,回头要是有功夫,就再卤了鸭头给您送过去啊!”柳眉在秦显家的背后招呼。 秦显家的哪里还敢讨什么鸭头,转身自回南面门房去,灌了自己好大一罐酽茶,才勉强将柳眉一刀剁开整只鸭头的情形抛诸脑后。 后来这鸭头被捧至宝玉寿宴席上,被湘云挑到,遂拣了出来下酒,还说了一句酒令,“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讨桂花油”,便也惹了一群小丫头来给她灌酒,这便是后话了。 第110章 贾二舍偷娶龙二姐(上) 当日, 大观园里筵开玳瑁, 褥设芙蓉, 众人设宴为宝玉、宝琴、邢岫烟等一起祝寿。到了晚间,怡红院上下的大小丫头们更是凑了份子到柳眉那里, 备下了四十碟果子, 一坛子上好的绍兴酒,准备晚间关上门自己吃酒取乐。 因是宝玉的大好日子,柳眉执意自己再填上了个份子,又精心准备了果子菜蔬,一直忙到天擦黑了, 才带了几个婆子,回到怡红院里。 怡红院里众人又去请了李纨、黛玉、宝钗、探春等人来玩占花名儿。柳眉不参与, 只管在旁候着众人酒席之需。只是麝月抽中了个“开到荼蘼花事了”,“在席各饮三杯送春”,柳眉在一旁听见了,终于难掩忧思, 默默地退到一旁去, 任怡红院中诸人晚间饮了酩酊, 闹了个昏天黑地。 第二天, 隔壁东府传出消息, 贾敬宾天,宁国府开始治丧。 一时贾府里头,国孝家孝两重,再也无人有心饮宴了, 柳眉倒因此清闲了不少。 柳母却捡了这个空子,进园子来寻柳眉商量事儿。 “眉儿,娘是想来跟你说,上回你提起的,求上头的恩典,出府的事儿,我给你爹去了信……” 柳母说这话的时候,搓着衣角怔怔出神。柳眉颇觉出奇:这是怎么了?自己娘当初说得好好的,说是等半年后柳爸爸回京再做打算的,怎么反倒主动去信去问了呢? 柳母说着说着,突然就垂下泪来,“前一阵子你姐姐病得沉重,我就知道必须得想些法子了……” 柳眉心底一动:原来到底还是为了自家闺女着想。 “……那天因为茯苓霜的事,奶奶一开口就是撵四十板子,或配人或发卖。多亏有了平姑娘转圜,外加芳官那孩子肯作证,才有了转机。” 柳母原本为了凤姐,坚持不肯半途离开的,可到如今,心也有些发寒了。 “娘——”柳眉按按母亲的肩头,小声安慰。 “娘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你说得对,若是能自立门户,就算是小门小户,凭着手艺挣一份辛苦钱,也好过在这府里动辄看主子脸色,说被撵便被撵。于是就给你爹去了信——” 柳眉很好奇,想知道柳爹咋说。 “你爹说,一切为了咱闺女。” 柳眉觉得眼眶有点儿热——不愧是柳爸爸啊! “可是娘也是在这府里长大的,从来没出去过,既不知道该怎么求恩典,也不知道到了外头咱们能做什么。”柳母其实也苦恼得紧,“所以才来找你商量。” 柳眉点点头,说:“娘,首要的是,您先将这事儿藏在心里,谁也别告诉,就连五儿也别说。咱们抽个空儿,先去外头看看情形,找个能落脚的地界儿,然后想想咱家出去之后做什么样的营生。等这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再跟上头求恩典,也不迟。” 柳母听柳眉说得在理,连忙伸袖子,点点头。 柳眉悄悄问她:“娘,咱家有多少钱?” 柳母心里想了想:“总有二百两上下吧!” 二百两?! 柳眉冲母亲伸出大拇指,“娘唉,您真是理财有道,不愧是个财主。” 柳母搓搓衣角,红着脸摇了摇头,说:“你一直吃好几个份子,又总是将钱交给娘这头,再加上……再加上隔三差五收些上头的赏赐,娘怎么能不替你攒着?将来,这些都留给你做嫁妆。” 柳眉却想:嫁妆不嫁妆的倒两说,让柳家能先从贾府这个大火坑里跳出来才是个正经主意。 “呀,柳婶儿!”芳官这时候正过来小厨房,见到柳母,冲上来就是一个熊抱。 这芳官时常来给柳眉帮忙打下手,也终于从厨艺一窍不通的小白,开始渐渐能入门了。如今她已经会生火,能煮饭,而且很少会将一锅饭都烧糊了。 至于其余的烹饪技艺,芳官总还略欠些,比如那切菜,萝卜丝切出来依旧是歪歪斜斜的萝卜条儿,炒菜炒的火候也不对,外焦里生也是常事——只不过这都需要长时间的练习,柳眉算是师父带进了门,以后怎么样,要靠芳官自己了。 柳母见芳官也极其欢喜,又因为上回五儿的事儿,心里存了十分的感激。这当儿,她面上便流露出几分依依不舍起来。 不过柳母虽然不舍,柳眉还是找了个空闲的时候,拉着柳母一起出门,找了个借口,到外头去逛,准备到外头看看,有什么营生可做,铺面的价格如何。 她误打误撞地路过了一间“且停居”,见生意颇为兴旺,也有人在酒楼门口出言相询,问解师傅是不是在这里。“且停居”小二便摇头道歉,只说解师傅不在此处,只在总店。 “不过,小店所有的菜式都是解师傅一人设计出来的,价格又公道,客官不妨来试试吧!”那小二见惯了这等询问,点头哈腰地将人往里迎,“我们这儿毕竟还有空位,您这个时辰过来,总店是铁定没有座位的了。” 柳眉便知解小川大约也是个非常受人欢迎的厨子。 只不过鸿顺楼的法子是饥饿营销,每日十席,绝不多做,日进斗金,那是稳的,不比“且停居”,分店开得多,盘子铺得大,各店总的成本一分摊,利润与鸿顺楼相比,便是望尘莫及了。 在柳眉观察街上的酒楼食铺之时,柳母已经先去问了两间小院子的价格,带着悻悻的面色过来,“不过是个两进的小院子,后头破败得很,居然要百二十两,那牙人显是疯了。”柳母摇着头叹道。 “娘啊,没事儿的,咱们先寻个合适的地方先落脚,然后再想营生的事儿,凭咱们的手艺,哪里吃不开?”柳眉开口劝自己娘,心里并不着慌:她至不济可以去鸿顺楼,给林小红打工,就该能将一家子都养活了。 正说着,她忽然见一个人影从身前经过,有些眼熟,可柳眉偏记不起来是谁。 柳眉情不自禁,跟上两步,只见那是个年轻妇人,头上包着帕子,拎着一只大食盒匆匆而过。 “那不是茜雪吗?”柳眉突然想了起来,继而心里大喜。 自从那年茜雪出府,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个姑娘了。一时柳眉心中有些激动,脚步加快,想追上去跟她打个招呼。 岂料,就在这时,柳眉意识里突然响起一声系统提示音,可是却就此没有下文了。 就在她惊讶停步的时候,柳母突然将她的衣袖一扯,母女两个一起往街角有遮蔽处一躲。 “你看,你看那人是不是琏二爷?”柳母偷偷地问闺女。 “……”柳眉瞅了瞅,她只见过贾琏一面,可是印象深刻——渣到掉渣儿的男人啊! 只见贾琏正从巷尾一间小院里出来,贾府小厮兴儿跟在身后。那院子里有个年轻艳冶的小媳妇子送了出来,脸上神色颇为依依不舍。 贾琏也不舍,竟又揽着那小媳妇子重新进院,温存好久,这才又转身出来,这回是真正的告辞。 柳眉母女这两枚吃瓜群众躲在街角,目瞪口呆地看着贾琏出来,见他又着意吩咐兴儿几句,这才彻底离开了。 “眉儿……” “娘……” 两人对视一眼,柳眉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扯扯母亲的衣角,示意自家还是暂且不要趟这淌浑水。 柳母想了又想,心里还是不大过意得去,便接着想要买个小院儿的借口,去向那牙人打听,便得知这里是小花枝巷。 “其实此间正经人家并不少,只是这新搬来的……”当地牙人有些有口难言,压低了声音对柳母说,“这新搬来的小娘子啊,着实有些像是大户人家的外室。” 柳眉早已猜到,柳母则略有心理准备,两人听了都是点点头。 牙人见这一对母女对此事并不排斥,当下极力推销起来,指着贾琏刚才离开的旁边一间,说:“若是大娘看中了,我可以代卖家做主,价钱上让您一成。” 柳母却还是对贾琏的外室感兴趣,悄悄地问:“那户小娘子,姓什么呀?” 牙人没在意,随口答道:“听说姓龙,几个下人都管着二姐二姐地叫着,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不过生的也着实是标致。” 柳母暗自记下,柳眉在一旁却给雷得外焦里嫩的。 尤二姐不是早已被凤姐解决了么,这会儿给整出来个龙二姐? 这就是这个红楼世界的自我修复功能? 她真真有点儿欲哭无泪的感觉,却是提前代凤姐感受到的。 柳母仔细问了那院子的情形,又问了牙人便宜两成行不行,得到了否定的答复之后,拉着柳眉就往家去。 “眉儿,你说这事……咱们要不要想办法去告诉琏二|奶奶?” 柳眉的内心其实敞亮着,她知自己的母亲一向对凤姐感恩图报,再加上自己一家人又想要向上头求恩典离开贾府,所以一旦听说贾琏置了外室,柳母头一个想法,就是赶紧将这个消息传给凤姐知道。 可是柳眉却持保留态度,“娘,这种主家的辛秘之事,若是咱们捅出去,怕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您若是真想点醒琏二|奶奶,就跟人透一句,在府外头遇见了兴儿。府里人多口杂,这事儿,迟早会教琏二|奶奶知晓的。” 柳母听闺女说得有理,不免连连点头。 柳眉心里却有些两难:无论是尤二姐也好,龙二姐也罢,这贾琏的外室将来对上凤姐,十九都没有好结果,龙二姐的前辈尤二姐同学,最后就是吞了块生金子坠死的;可是凤姐呢,凤姐已经将一切能做的都做了,出轨也忍了,儿子也生了,依旧无法挽回贾琏的真心,怕这才是真正的可悲之处。 第111章 贾二舍偷娶龙二姐(下) 柳母听了柳眉的劝说, 回贾府之后, 权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只在大厨房与人偶尔闲聊之际,“无意”间透露她上回在城里走亲戚的时候, 无意中见到过在二门上当值的兴儿。 没过多久, 那闲话便在贾府与大观园中轰轰烈烈地传将开来。很快连柳眉也听说了,而且听说了不少细节。 那位龙二姐,不是别个,是尤老娘的养女,是宁国府主妇尤氏的拖油瓶外加便宜妹子。 尤老娘原本生了如花似玉的姐妹两个, 上回却不得不因为凤姐威逼尤氏的关系,将尤二姐嫁了当初指腹为婚的张华, 小两口在乡下过着苦哈哈的日子。 尤三姐继续思念着柳湘莲,想到茶饭不思,被老娘一逼,索性便绞了头发去做了姑子。 尤老娘一下子便觉得膝下空虚, 孤单寂寞冷, 凑巧尤三姐出家的那间庵子里有个带发的姑娘, 姓龙, 行二, 与尤老娘投契,百般讨好,老娘便拉她出了火坑,认作义女, 只不过没有按照尤家排行序齿,依旧叫做龙二姐。 除了这龙二姐的详细身世之外,贾府八卦群众还扒出了诸多细节,比如贾琏这一房外室乃是贾珍做主,尤老娘点头,替贾琏纳的,只惧着凤姐善妒,所以在小花枝巷置办了宅院,当做外室养着。 人们不过信口而说,无人觉得这龙二姐能对凤姐产生什么威胁。毕竟凤姐膝下已有一子一女,如今在贾府里大权在握,深得贾母的宠信,是邢夫人的儿媳,又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儿,手中握着贾府的财权人脉,俨然是贾府后宅头一等的人物,再无他人可以比肩。 只令人惊奇的是,府里流言传得虽然猛烈,凤姐那里,却无一点反应——就仿佛凤姐完全没有听说这回事一样。 但众人都知道不可能,凤姐一定知道了,只没人知道,这凤姐到底会怎么想。 而柳母因在外头大厨房当差的缘故,知道些凤姐的近况——凤姐早已出月了,身体也养得不错,膝下幼子长房大哥儿也十分健康活泼。只是凤姐每日照旧总将自己关在房内,外事都由平儿去跑,昔日那份争强好胜之心,似是已渐渐地灰了。 柳眉暗暗忧心,有一回指点芳官做菜的时候竟有些走神。 岂料芳官却顺利将这道菜炒了出来。 “眉儿,你当我那么笨,平时你做菜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看着的么?”芳官见柳眉问起,嘟起嘴回道,“我好歹也是很认真地在学好不好!” 柳眉听她这么说,一怔,意识里系统便上线了。 “从今天开始起,你将能够收到一些重大事项的提示,让你能够提早应对。” 柳眉很高兴:“那我教芳官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快了,”世情点头应道,“已经完成了大部分,除了空间还不能马上扩容之外,重大事件提醒将实时给你推送。” 柳眉“哦”了一声,心想:那感情好。 只听世情系统又说:“那天你在府外小花枝巷见到的事,是你的任务线撞上了旁人的任务线,事件提醒出了错,不过你表现得很稳健。” 柳眉听了,心里便不是味儿,她实在是忍不住,终于与世情系统讨论起来,“什么任务线这么倒霉,竟然摊上这种事儿——” 世情系统平静地回应:“毕竟她那是重生任务,她有心理准备……但是我可以保证,你这里决计不会遇到这种问题。” 这种保证听起来……也算是贴心。 柳眉敛下了眼帘,轻轻叹了口气。 她别过头,见芳官持了个大勺儿,费力地将锅里的菜蔬翻来翻去,姿势虽然笨拙,可是隐隐约约有点儿上道的样子。 于是她不管芳官,继续想起自己的心事。 她真心觉得,凤姐要是对那渣男贾琏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就好了。 曹公笔下凤姐的命运与贾琏对她的感情息息相关,“一从二令三人木”说的便是这个。 早先那一对夫妇本是好得蜜里调油,到了凤姐泼醋那段,开始矛盾凸显,贾琏对凤姐,已经从又怜又爱,变为了敬而远之——到了尤二姐被凤姐“借剑杀人”、吞金自尽之后,贾琏对凤姐终于再无半点感情,不过冷眼看着她一步步自蹈死地而已。 如今重活一回,凤姐收敛了许多,印子钱不再放了,改成在府外做生意致富理财;包揽诉讼那一套柳眉虽不知道,但她猜这种致祸的根本凤姐这辈子应该辟易远避了。 可是这辈子,贾琏却依旧循着命运的轨迹,偷娶了外室。 ——都已经努力到这个份儿上了,到头来,却终于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是可忍孰不可忍……可若真忍不住,让这满心头的妒恨毒,全部都化作火,熊熊燃烧起来,如原本书里所写的那样,将一切真情假意,都彻底焚尽——是不是便意味着,凤姐可能会前功尽弃、功亏一篑呢? 她是希望凤姐能挺过这一关的,可这凤姐,真能忍得住么? “忍不下的!”不知为何,世情忽然在她意识里回答了一句。 柳眉便知系统将她心中所想全都读取了。 ——这家伙怎么也八卦起来了? “你怎么会知道?”柳眉忍不住反问回去。 她倒是希望凤姐索性忘掉贾琏,自己在后院里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反正如今已经无人能撼得动她。将来就算是将来贾府败了,凭着凤姐的能耐,许是能带着那些无辜的妇孺,过上些平静的日子。 世情系统很有把握地道:“我就是知道!” “王熙凤本人的随身辅助系统,是以贾琏本人为原型的。” 柳眉:…… “所以她的命运势必与贾琏的纠缠一世,绝对无法挣脱。”世情说得平淡。 可这话柳眉听在心头,却如惊涛骇浪一般。 柳眉自己曾亲身体验,她知道这种感受——每天听到那个声音,与之对话,有时怒怼拌嘴,有时喜悦鼓励……久而久之,这个声音、这个语气、这个……人,便成了习惯。 所以这哪里是一切从头来过的重生任务,这简直是这个世界设下的一个虐心陷阱,凤姐平白地跳了,到如今,却遇上了这样的坎儿。 柳眉仿佛突然一下子失去了力气,转身找了个小杌子自己坐了下来。 “眉儿?”芳官看看她。 柳眉摇摇头,口中自言自语一样,“没事的没事的……一定要忍住,会有转机的啊!” 可是她也知道,忍字头上一把刀——这种事儿,没人能忍得住。 * 又过了一阵,早先薨逝的老太妃已经归葬入先帝陵,贾母与邢王夫人等也终于回到府中。原本府里园子里散漫惯了的贾府仆役也终于开始收敛一二。 凤姐那里,依旧像是全然无事一样。柳母倒是有几回见了凤姐,想提起那求恩典出去的事儿来,可是只消她见到凤姐落落寡欢,意兴阑珊的样子,不知怎么地,这话便说不大出口。 柳眉听母亲说起,便也说此事暂时不急,不妨押后再议。 时光飞逝,夏天匆匆而过,转脸便过了立秋。偶然一天,张材家的匆匆进园子来寻柳眉。 “府里来了要紧的客人,琏二|奶奶吩咐了要做最好的菜式,”张材家的急急忙忙地说,“总之上回用来招待忠顺亲王的那三板斧是不行了,你娘有点儿忙不过来,这就叫你去。你这儿,我先给你顶着。” 柳眉其实已经接到了系统的重大事项提醒,她知道贾府有客,而且已经顺手泡发了一些需要事先处理的材料。 “谢谢张婶儿!”柳眉收拾了家伙事儿就准备走。 “没事儿的,反正园子里也只剩些丫鬟婆子,几位姑娘都已经去老太太那里去了。” “哦!”柳眉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客人,竟然点了几个春和黛玉宝钗她们一起去见? 到了外头大厨房,柳母揭晓谜底,“听说外头是北静太妃与南安太妃,北静太妃是来看林姑娘的,说是以前吃过咱们府厨娘的手艺,念念不忘,想要再吃一回,琏二|奶奶这才发话下来的。” 柳母丝毫没将“贾府厨娘”四字往柳眉身上联想,倒是柳眉颇为惊奇,“怎么,琏二|奶奶也出来待客了么?” 柳母点头,说:“是呀,这两位太妃原本也是琏二|奶奶出门上香的时候偶然遇见的,记起前事,索性就说择日不如撞日,一起到咱们府上做客的。倒是老太太和太太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听了这消息吓了一跳。” “快些吧,眉儿!”柳母一叠声地催促,“听说一会儿怕是北静王爷也要来咱们这里,跟上回那个凶巴巴的亲王一样,进咱们的园子赏景呢!” 柳眉觉得自己的下巴正在做自由落体运动,她一直在猜测凤姐究竟会有什么动作——到底会拿那贾琏的外室龙二姐怎么样。 可她万万没想到,凤姐出门就进了个香,便请了这两尊神上门——不仅如此,还有一尊神眼下正候在园子外头,准备进大观园呢! 第112章 十年陈醉宴红楼 柳眉问过柳母备下的菜式, 母女两个, 凑在一处, 将贾母招待两位太妃的整道宴席单子给拟了。 在柳眉看来,这道席面, 几乎是红楼菜的大总结。 上主菜之前, 柳母先备下了四干果、四咸鲜、四冷碟。柳眉见四样干果是仁砂、白果、栗子、松仁,四咸鲜则是椒油莼齑酱、酱萝卜炸儿、茄鲞与鸡髓笋;四个冷碟则都是柳母最擅长的拿手菜:胭脂鹅脯、糟鹅掌鸭信、卤鸽蛋、绍兴酒醉鸡。 柳母正忙着做热菜,一面回头对柳眉说:“眉儿,你先到上头去帮着琏二|奶奶她们去布菜,回头上面问起菜式来, 你也好帮着答应一声。” 柳眉知道上回北静太妃见过她,这次“慕名而来”, 十九也有她的一丢丢缘故在里头,当下便脆生生答应了,转过身随着荣禧堂的仆妇,将主菜之前的冷盘与小菜一起呈上去。 她跟随贾府仆妇来到贾母设宴招待两位太妃的荣禧堂花厅。花厅里颇为热闹, 两位太妃都是健谈之人, 正与贾母说些时下的新闻。王夫人与薛姨妈偶也会插几句嘴凑趣。邢夫人与凤姐也在座, 却只安安静静地坐着, 不出声。 结果北静太妃就发话了。只见她指着站在邢夫人身后的凤姐, 说:“这个孩子,我上回在清虚观外见过的,那时跟个话匣子似的,笑话儿一套又一套, 怎么如今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她说着看向贾母,“莫不是我来的缘故,便拘着她了?” 柳眉也偷眼打量凤姐。 只见凤姐妆容精致,却始终掩不住神情里的些微落寞。如今的她,气质沉静,乍一看似是稳重了许多,可仔细看那态度神情里却透出一种死气沉沉出来。 贾母王夫人则赶紧赔笑。贾母指着凤姐,“好教太妃得知,自上回见过太妃,这孩子已经又养了个哥儿,膝下已是一儿一女的人,如何能还与个孩子似的胡闹?” 听说凤姐得了个哥儿,两位太妃都是一起道贺。又提及早先哥儿满月的时候正值国孝,荣府便没大摆筵席,两位太妃这回儿记起,齐刷刷地都补上了给葫哥儿的礼,一气儿都给了凤姐。贾母便喜气洋洋地叫凤姐上来谢过两位太妃。凤姐面上堆满了笑容上来相谢,只不过柳眉冷眼看去,觉得凤姐这笑容实在有些勉强。 北静太妃见了凤姐上来向自己执谢礼,连忙免了,又问:“上回在别院,我还见了你们姑太太膝下的那位姑娘,如今她可在府内?” 贾母见北静太妃提起贾敏,不由得微有些伤感,但见太妃问起黛玉,一时却又高兴起来,连忙命人去请黛玉,又吩咐将宝钗宝琴与三春姐妹等一并请来,过来叩见两位太妃。 林之孝家的一时便领命去了。 柳眉瞅了空子,带着几名仆妇将冷盘与小菜布了在席面上。 北静太妃一眼认了她出来,笑道:“这个丫头也是故人!” 柳眉躬身行了一礼,微笑着道:“太妃竟记得,婢子荣幸之至。” 贾母等人坐在一旁,见北静太妃竟记得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小丫鬟,也颇觉得出奇。 北静太妃却饶有兴致,笑道:“上回在别院,那些好吃好喝也都是这丫头一手烹制的,如今老身更是要好好尝尝你的手艺——” 她见十二道冷碟与小点先奉了上来,忍不住微微动了动鼻翼,笑着转头望着南安太妃:“这样的酒香……姐姐,你看我说的,一到荣府,必得人家好酒好菜的招待!” 旁边的仆妇听了,连忙赔笑道:“太妃见笑了,酒还没给您上呢,就想问您,是用苏酒、惠泉酒、还是西洋葡萄酒?” 北静太妃与南安太妃都有些疑惑,“还未上,那这酒香是……?” 柳眉听了便微笑,将那碟绍兴酒醉鸡往北静太妃那里略挪了挪,柔声解释:“太妃莫要见怪,这是醉鸡的香味,是用十年陈的绍兴酒糟醉的,不过您放心,这道冷碟就是闻着香,吃起来却没有多少酒味,更不会醉人的。” “十年陈的绍兴酒?”北静太妃听着有了兴趣,回头道,“不拘是苏酒还是绍兴酒,便给我少上些。看起来,总要黄酒才与这些个菜相配。” 柳眉在心里暗暗点赞,心想这位许久未见的太妃倒也真是个会吃的。 一时上头布过了冷盘小菜,柳眉便退下去,回到大厨房给母亲打下手去了。 待她再回到席上来看的时候,只见黛玉宝钗她们已经到了,两位太妃正在一一见面问话,并送上见面礼。 很明显,北静太妃最是属意黛玉,只拉了黛玉在身边,细细询问交谈。 而南安太妃却对人人都感兴趣,自迎春以下,三春一个个都仔细看过,但是对薛家两个宝姑娘,却只问了问家世便作罢了——宝琴略觉尴尬,而宝钗却泰然自若,不觉得有什么。 贾母与邢王二位夫人看着是一头雾水,不时往凤姐那里望望。而凤姐这个始作俑者,却毫不理会,只低眉顺眼地在一旁侍立,并不回应上头几位询问的眼神。 柳眉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有点儿发怵——凤姐勾回来这两尊神,到底是想做什么? 一时两位太妃见过了贾府几位姑娘,众人重新落座。贾母便问热菜与点心是否好了,若是好了,便准备开席。 这时柳眉也已重回大厨房,给母亲帮忙搭把手去了。 热菜与点心单子是柳眉母女两个商议着定的,上头的菜式都是红楼菜式中的经典。柳母已经事先将材料都准备好,母女两个一分工,各自管上几个菜式,很快香味就充斥了整个大厨房,外头的仆妇也纷纷探头探脑,柳母则大声招呼:“来两个人,可以走菜了。” 热菜源源不断地出锅:酥炸鹌鹑、酒酿清蒸鸭子、白烧鹿筋、清蒸风腌鲟鳇鱼、拆烩暹猪肉、油盐炒枸杞芽儿、芦蒿炒面筋、虾丸鸡皮汤,还有一大钵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 柳眉看着这些热菜菜式被一道道装入食盒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这一桌筵席就是个总结,这一个席面做完之后,脚本就写完了,梦会画下句点,而一曲终了人就会散。 不知为何,柳眉心中突然生出些不舍来。 的确,她在这红楼世界里浮浮沉沉,原本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可如今她却觉得,自己无法简断地与这个世界分割开来……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与很多人有过交集,生出情谊……如今她很难想象,不知自己该如何告别在这个世界。 “眉儿,是累了么?”柳母过来,关切地看看自家闺女。 “喝点儿子茶,多少能精神点儿,”柳母递了一个茶缸子过来,“一会儿将点心一起做了就彻底做完了。” 柳眉就着母亲手里的缸子喝了一口,看着是浓浓的酽茶,喝上一口,却觉得清香满口、纯美不做作。 “娘,这是什么茶?”柳眉好奇地问。 “这是你爹特地托人捎回来的,产在放春山遣香洞,叫做‘千红一窟’。”柳母随口回答。 柳眉听了却双肩一震,连忙问:“娘,是不是还有一种叫‘万艳同杯’的酒?” 柳母正忙着做几个松瓤鹅油卷,头也不回地答道:“是呀,今儿送上去那一坛子十年陈的苏酒,据说酿制的时候加了百花之蕊,万木之髓,所以有个别名叫做‘万艳同杯’。” 柳眉别过头去盯着柳母,潜意识里觉得不大对——她这位娘不是能说得出“百花之蕊,万木之髓”这样文绉绉的话的,再加上这“千红一窟”与“万艳同杯”…… 刚才那一瞬间,柳母仿佛在为这红楼世界带盐。 “娘……” 柳眉心底莫名就生出几分惊恐来,柳母却好像完全不知自己适才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转过头来看看柳眉,笑着嗔道:“快顾着蒸笼上头,你放进去的豆腐皮包子,还有那菱粉糕……可千万别蒸过了!” 一时又恢复成为柳眉最为熟悉的那个娘。 可柳眉心头却还在砰砰直跳,背后有些微湿,似是刚才那一瞬间曾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时间上头来催点心,柳眉与母亲赶紧将制好的各式点心装了呈上去,两人一起跟着到荣禧堂花厅中随侍。 花厅里却是其乐融融,南安太妃坐在上首,旁人都在向她道贺。 “恭喜太妃!” “贺喜太妃,如今南安郡王府可算是与荣国府又近了一层了。” 柳母听了,便悄悄地向身边人打听,问到底是什么喜事。 “南安太妃认了咱们三姑娘做义女呢!”林之孝家的偷偷告诉柳母。 “那感情好啊!”柳母不知就里,“三姑娘这算是熬出头了吧!” 柳母只是想着,探春是庶出,饱受赵姨娘之累,若能得个南安郡王府的亲眷在背后支持,将来说亲也便宜些。 林之孝家的明显也这样想,“可不是?” “看起来北静太妃是看中了林姑娘,可旁人怎么劝,都不肯认了做干闺女,怕是有别的思量——” 不用说,北静太妃如此喜欢黛玉,却不肯认做义女,想必是有两家结亲的意思在里头。 柳眉一人在缩在柳母背后看着这一切,满花厅里人人喜悦,唯她一人,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第113章 呆香菱提点夫妻蕙 一时荣禧堂宴毕, 贾母起身陪两位太妃去大观园中看看。 邢王夫人等与贾府众姑娘们一起陪着, 再加上丫鬟仆妇婆子, 拉拉杂杂浩浩荡荡,一行人慢悠悠地往园子里过去。 柳眉也跟在人群中, 这还是贾母特为嘱咐下来的, 时刻准备着侍奉两位太妃的茶水点心。 一行人来到缀锦楼,早有人将此处彻底收拾过,在二楼安置了座椅坐席。两位太妃坐在楼上,只觉凉风席席,眼前正对着一大片水面, 景致清亮,格外舒爽, 自然没口子地将贾府的园子一顿夸。 而大观园的另一边,远远地能望见有小厮进来,拦起一道围幛,将丫鬟仆妇们都挡在另外一边。 柳眉便晓得, 该是北静郡王世荣入府了。 “太妃、老太太, ”鸳鸯小声地禀报, “忠顺亲王与北静郡王殿下已经从北门入园了。大老爷遣了人在楼下, 想请问是否请两位过来缀锦楼一会。” 北静太妃与贾母都没料到北静郡王过来大观园赏园子, 竟然还捎带了个忠顺亲王。 柳眉倒觉得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地跳了起来。 “郡王难得过府,自然是要请来缀锦楼坐一坐的。”贾母答道。 鸳鸯便道:“如此,姑娘们便须回避一二。我先去回了大老爷。” 北静太妃便叹了口气,说:“说来我们王府与贵府也是世交, 何必因为世荣一人,如此劳动?依我说,还是由得他们去逛,我们自在此处说说闲话。” 她又殷切地向身后望了望,说:“府上姑娘们也莫要拘着。” 柳眉在心里揣测,觉得北静太妃应是相中了黛玉,颇有撮合之意,因想制造机会,让世荣与黛玉见上一面。 只可惜,在贾府,这个应该不大可能——因为就算贾府平时不拘“小节”,各种男女大防规矩都荒疏着,在外人来的时候,帐幔遮起,便会将这园子分成两个世界。 好荒唐! “柳眉——” 突然,系统在柳眉意识里推送了通知。 “世清与北静郡王一道,进了贾府的园子。你万一撞见他,千万不要流露出什么异状来。” “知道了。世清现在到哪里了?”柳眉问。 “刚刚过曲径通幽处。”世情答道。 这个好玩——柳眉一时玩心大起,觉得系统能时时给她汇报双王的动向,就好像是有人在给她现场直播一样。 她只消留在缀锦楼,园子里的情形就都能全知道。 “好吧,现在又是到了哪里?”柳眉在意识里询问。 “现在到了沁芳闸左近,已经能远远地望见你所在的位置了。”世情回答,颇像个实时定位系统。 “这贾府,功夫倒也做足全套,我们走到哪里,这帐幔就跟到哪里,这还看什么风景。”世情暗自发了通牢骚,柳眉颇懂那厮的怨气:世清都已经到这园子里,两人都靠得这样近了,竟然还是没法见面—— 尤其在这表面光鲜,私下里腌臜的贾府,什么礼教大防之类都是些笑话,偏生还要做足这等表面文章。因此世情的语气里满满的都是些嘲讽。 “得,遇上漏网之鱼了!”世情用语音直播。 柳眉不大懂,倒是站在缀锦楼上的人,有那眼尖的,先看见了。 “怎么有个小媳妇跑到北静郡王他们身边了?”鸳鸯站在缀锦楼最靠外面的地方,远处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哪个院儿的,难不成是早先就在外面,所以竟没事先招呼到?”林之孝家的拉着鸳鸯窃窃私语。 “应该没事的,只是误打误撞遇上了而已。这边有大老爷盯着,又有那么多只眼睛看着,遇上了便遇上了,没多少事儿。”林之孝家的见过些大世面,不免出言安慰鸳鸯。 这时候两位太妃与贾母等正在闲话,所以丝毫没注意底下的情形。 柳眉逮着机会,便暗地又去问世情系统:“是什么人呀?” “是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媳妇,眉心有一点朱砂痣。”世情系统将世清所见俱说了出来。 眉心一点朱砂痣? 柳眉想:这是香菱。 “她手中还拿了一枝兰花,世荣竟然开口问了,问她那是什么花草。”世情系统继续直播。 “夫妻蕙!”柳眉突然想到了这个。 与此同时,世情也在意识里告诉她,“夫妻蕙!” “她说她手中拿的是夫妻蕙。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支,上下结花的为兄弟蕙,并头结花的夫妻蕙。” “这情形来得怪异,有可能是因为你教会了芳官的关系,这世界在变相地给你一些提示。” 柳眉听着世情在她意识里交代这些,现实里,她却被平儿拉着到缀锦楼下生了茶炉子,准备烹茶给两位太妃享用。 “好了,说完这话,这小媳妇子就走了。”世情继续,“不过世荣为防着赦老爷尴尬,并免着唐突这园子里一众女眷,已经向赦老告辞,准备出园子再说。” 果然,片刻之后,上头鸳鸯就又下来通知,说是不用烹茶了,两位太妃见天色渐晚,这就准备回府了。 两位太妃回府,亦有一番繁琐仪程,且不赘述,单说柳眉回房稍歇,靠在床榻上苦苦思索香菱与北静王偶遇之事。 ——这竟然是世界给她的提示?! 她很想将世清抓来,好好问一问:简单点难道不好么?非要这样拐弯抹角地难为人? “没办法,红楼就是这样,草蛇灰线,伏线千里,处处隐喻。”世情读到了她的心思,平静地回应道,“原谅我这次真的不能帮你。” 柳眉便只能靠自己——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提示,又提示了什么? “我上回提醒过你,你去紫檀堡的那一次,这世界,一样给了你一点提示。”世情声音稳稳的。 紫檀堡?柳眉再也无法无视系统上次的提醒了,她开始努力回想上次在紫檀堡的全部经过——世界的尽头,那条笔直上升,据说是通往平安州的道路…… “你回想一下,你遇见的人。我只能说这么多,必须言尽于此了。”说毕系统就匆匆下线了,丢下柳眉一个,抱着双臂苦苦思索。 她在紫檀堡遇见的人,蒋玉菡、冯紫英、柳湘莲…… 脑袋快要想破了,可是柳眉依旧茫无头绪。 不过,既然都是提示,那么前后这两次提示,是不是该有些关联? 柳眉继续努力地回想,她渐渐地记起来,那次见到柳湘莲,她还曾感慨过,这人长得,与那北静郡王世荣一模一样,若非衣饰冠带不同,几乎会叫人认作是同一个人。 想到这里,柳眉突然闪过一个想法,直接从床榻上跳了起来。 她这时记了起来,以前看过八卦新闻,知道八十年代拍的那版老版红楼电视剧里,北静王与柳湘莲,是同一个演员演的。 难怪这两人会看起来这么相像——她,她她她,她不会现在是身处在一个依照当年的老版电视剧构造出来的红楼世界里吧!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她很快就明白了今天的提示是什么意思。 她曾经看过报道,这个一人分饰两角的帅气男演员,后来与剧中饰演香菱的女演员结了婚——所以今日香菱误打误撞见到北静王的时候,手中正持着一枝夫妻蕙。 所以…… 柳眉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若说这个世界是依照老版电视剧构造的,可是细节之处,又颇有不同,至少这个世界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是与剧中长得一样的——而且再想想,电视剧里可从来没有出现过世清这一号人物呀! 所以,就只能将今日之事,理解为一个提示——这就意味着,这个世界的走向,并非循着高鹗所续的后四十回的走向,而遵循的是当年老版电视剧,是个十十足足的悲剧。 柳眉抱着头细想,想到这里,开始觉得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她哪里还记得当年的电视剧到底是怎么结局的啊!只记得因为编剧的关系,剧的结尾改成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以凤姐之死终结全剧。只因小时候曾经看过一眼凤姐被破席所裹拖过雪地的那个画面,她就再也没忍心重看过旧剧的结局。 这会儿她早已不记得老版红楼的结局是怎么改编的了。 怎么办? 如今她已经预知了悲剧的发生,却就是不知这悲剧的曲调,究竟是怎么开始奏起来的。 “别怕,柳眉别怕——” 不知什么时候,系统又回来,低声安慰着她。 “你记得么?我们说过的,只要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愧于心就好!而你,其实已经有九成的把握,可以顺利回去。”世情的轻声细语,令柳眉莫名地觉出好些安慰。 “我虽不能完全确定,可是到了今日,你已经尝过了绝大部分红楼菜式,不过再等过了这个八月十五的中秋宴,便有十足的把握。那时,你应该就可以回去了。”世情向柳眉提示进度,“可是你,是想多留下来看一看,还是一到时间就回去?” 柳眉抱着双臂,沉默了良久,终于做了决定。 “我会留下来看一看,一切凭我本心,尽我所能罢了。” “好!”世情应下,“不过你要记住,你可以随时召唤我,我可以非常妥当地送你回去。” 妥当? 柳眉凭空想象了一下。 系统说过的,她的终极任务是吞下一块生金子——而生金子可以坠死。也许她确实能够顺利地回归自己的时空,只不过在这个世界里看起来,她不过是个吞金自尽的可怜虫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诸人结局里真的木有北黛……不过会努力给黛玉一个清(脑)新(洞)脱(略)俗(大)的结局。 第114章 龙二姐赚进荣国府 两位太妃造访贾府之后, 贾探春立即水涨船高, 门庭若市。连带赵姨娘走路也开始横着走。 黛玉这头却始终是淡淡的, 并不在意旁人说些什么,与宝玉那里的情分, 也似与以往依旧。 柳眉有时去探视黛玉, 之后便又会想起系统提醒她的那句——绛珠还泪的宿命,凡人终究轻易改不得。 将近中秋之时,大观园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往日园中仆妇有夜间聚赌的恶习,李纨与探春私下里商量了,便趁园中众人没有任何提防之际, 命锁了大观园的几处角门,将所有上夜门房处都查了一遍, 查到聚赌的有十数人,赌资之巨,将近上百两。一时报给上头,贾母王夫人等都是震怒—— 这大观园中的寻常仆妇夜间赌钱顽, 竟也能有这么多银两, 偏贾府自己账上开始日渐收紧, 渐渐有入不敷出之相。 于是这些仆妇都被打了板子, 当众撵了出去, 罚至庄上,终身不能再进二门。这几家素日存下的银两,也全部抄没,与这些人平常沾亲带故的, 都落了好大的没脸。 柳家在这件事里极其幸运地没有受到波及。 柳眉那位陈家姨母,原本是个极好赌的。偏巧这一阵子因为柳五儿的病,柳母千求万求,拜托了陈家姨母在园子外头照顾。这陈张氏虽喜欢赌钱,可对五儿这个侄女儿也着实不错,硬生生忍住了没有进园子去赌。 等到园中诸人事发,陈家姨母才吓得一身冷汗。 被打板子撵出去的人中,竟还有要拖人下水垫背的,指着陈家姨母,说:“这人惯常与我们一起,就昨日没来,为啥不连她一起撵了——” 李纨与探春没有追究,只说“拿贼拿赃”,命陈家姨母以后少掺和这事儿。饶是如此,也将这陈张氏吓出一背心的冷汗来。 柳母听说,就责怪妹妹:“都与你说了,平时莫要与那些人结交。” 陈家姨母也是后怕得很,口里嘟哝,“府里如今还是拿起主子,怎地就这样苛待下人了呢?” 柳母觉得妹妹说话不上道,也不去管她,自去寻柳眉商量求恩典出府的事儿。毕竟柳爸爸过中秋的时候就要回来了。 母女两个商议得差不多了,准备等柳爸爸一回来,就立即向上头求恩典,只要上头一点头,她们就立即置办产业。柳眉先去鸿顺楼打一阵子工,柳母则摩拳擦掌准备做点儿小吃生意,先将这个家撑起来再说。 刚进八月,柳母又悄悄地来寻柳眉,与她说:“好在上回没有置办那小花枝巷的院子。” 柳眉知道母亲一向对那小花枝巷的房子很心动,那里住的人虽然繁杂,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可毕竟那里交通方便,地租又便宜,平日里来往的人又多,生意应该很好做。 岂料这回柳母悄悄地说:“小花枝巷的院子,就是那个龙……” 说着,柳母伸手,比个“二”字,“……隔壁那一间,走了水了。连带那一家的房子也烧了起来。好在没有伤人!” “怎么会这样?”柳眉吓了一跳——防火安全很重要啊! “哼,”柳母却冷哼了一声,“不过是有人作妖!三更半夜的,空房子竟然也能烧得起来?眉儿,你瞅着吧,过几天,琏二|奶奶的院子,又要挤些了呢!” 柳眉不语,知道母亲的意思:柳母是在说,这场火实在是龙二姐所为,是在逼贾琏让自己过了明路,由外宅转为内宅里呢! 若真如此,这位的段数,与前辈尤二姐相比,不知高明了多少。柳眉暗自心想:凤姐踢去了个软柿子,结果却来了个扎手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事实证明,女人的预感有时候准得要命,没过两天,凤姐便真的带了一个俊俏小媳妇子进了大观园。 这时候,大观园里十停有九停都知道贾琏外室的事儿了,忽然见凤姐带了人进大观园里,立时就是轰动,纷纷上来见那龙二姐。只见二姐标致和悦,见人礼数周全,大多极有好感。 唯有柳眉从旁打量这位龙二姐,只觉得她妆容装束也与在小花枝巷的时候相去甚远,眼前只见清新,而从前还是外室的时候,那打扮得叫一个妖艳。 再想想这龙二姐的出身,柳眉便觉此人能有这般心计,也并不出奇。 想她早先不过是尼庵里的一个小姑子,竟能通过攀上尤老娘,勾搭上贾珍,继而嫁给贾琏做外室,这份心机已经够了不得了。如今国孝家孝俱已过了,这二姐便又使了手段,进了贾府。 柳眉便留心凤姐的神色。 凤姐已经比她前些日子见到的时候,气色好了些,只不过略有些清减,不似刚刚出月那会儿丰腴。 而她也确实像是失了昔日的那等气性,眼神时常木木的,只有极少数时候,柳眉才会见到她那凌厉的目光在龙二姐身上一转,随即便收。 凤姐是这样向众人解释龙二姐的身份的:“年前琏二爷去平安州之前,曾经得神人托了一梦,知道有位姑娘,八字与二爷极相合,不仅旺我们二爷,更旺我们阖府……只可惜却在受苦。” “说来也怪,二爷只做了那梦的前后,我便怀了葫哥儿,可见这神人托梦,果然不假。” “二爷将此事托付给我,命我细细查访,直到前几个月才寻访到。一见便果然是一位清新脱俗的妹妹,只是那时候她正寄人篱下,吃了不少的苦头。二爷知道这是神人所托,须将妹妹速速救出苦海,只因那时二爷身上两重孝,没法立时将妹妹接入府中,所以才与我商量了,先将妹妹安置在外头。如今二爷已经出孝,自然没有任妹妹流落在外的道理,所以这才接了来了。” 凤姐这话说得颇为圆滑,将早先贾琏私自置办外室的事儿说成是自己与贾琏商量之后的决定,如此一来,凤姐自己也少些尴尬,贾琏也脸上有光。 这时候柳眉悄悄打量那二姐,只见她脸上流露出些得意的神色,大约是得凤姐这样珍而重之地介绍给众人,觉得脸上分外有光。 只听凤姐继续说:“既是神仙所托的,老太太、太太便都点了头,明儿便是我们二爷纳这位妹妹的好日子。我早已收拾了我们那院南面头一进的厢房给妹妹,在此相求诸位对这位妹妹多加照应,明日大家一起来吃杯水酒。”众人便纷纷应了。 柳眉去过凤姐的院子,知她与平儿一起,住在第二进正房里。南面头一进的正房是贾琏自己的屋子,旁边的厢房因在头一进,与贾琏又近,不过如此看来,凤姐好似有点儿刻意捧杀的意思。 凤姐说毕,又当着众人,只管告诉二姐:“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他们,只管告诉我,我管教他们。” 柳眉想了想,觉得不对,便打算去和母亲说一声,不要与那龙二姐有什么牵扯,免得那女人作妖,惹到母亲身上去。 岂知柳母却回小厨房来了,只说:“琏二|奶奶如今发了话,说她身子已经养得差不多了,不需要我再在大厨房帮忙了。” 说话之间,柳母神色郁郁,颇有点儿被人嫌弃、壮志难酬的感觉。 柳眉赶紧将今儿园子里的事儿说与母亲听。柳母一听,便说:“这怎么行?”说着就要收拾东西,还欲赶回小厨房去。 “娘!”柳眉去拉她,“既然是人家奶奶发的话,想必是早就想好了对策。您要是这么嚷嚷着再回去,要么是吃亏受委屈,要么是给人添乱。您想想,琏二|奶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打发您回园子里来,不就是不想您掺和这件事么?” 柳母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暂且按捺住了,准备看两天再说。 贾琏凤姐的院子,开始几天大家相安无事,隔了两日,那龙二姐就开始作妖。先是嫌弃饭菜,觉得这不好,那不合胃口,那个又凉了,打了回大厨房重做。 大厨房如今仍是张材家的管着,这张婶儿乃是多少年的老人儿,哪里受得了一个妾室这样怼天怼地,只撂了一句话,说是正经二|奶奶那里还没顾上呢,来不及管她这个还未排上号儿的二房奶奶。 这龙二姐便撒泼使浑,据说哭得直滚进贾琏怀里,惹得贾琏亲自来求张材家的,好说歹说,张材家的命厨房的仆妇重又做了几道菜,教贾琏带回去了。 原以为这是个小风波,岂料转天来,就有与张材家的不对付的下人,在贾母与邢王二位妇人面前将张材家的给告了,只说这张材家的竟然要爷儿们亲自去求,才肯做点儿饭食给府里主子。 张材家的当场吃了挂落——贾母王夫人还好,倒是邢夫人格外不给脸地数落了她几句,因是凤姐的婆母开口,凤姐也没法儿说。所幸张家的一向算是得力,没吃什么大亏,只是在一众仆从面前得了好大一个没脸,气得来找柳母诉苦。 在这整个过程中,凤姐都没有怎么理会,只是整日照管巧姐与葫哥儿,将家务都丢给了平儿处置,似乎她当真全看开了,一切由贾琏和龙二姐闹去,她万事不萦于心。 柳眉在母亲身边,听毕张材家的满满的抱怨,不由得咋舌。 她万万没想到凤姐能这样忍得下,她很怀疑,这根本就是个假的凤姐。 第115章 寻失物抄检大观园 没过多久, 贾府内的舆论风向就一边倒地向凤姐那里转了过去。 众人纷纷数说那龙二姐的不是, 只说那二姐多事又不庄重, 又每每拿乔,在贾琏院儿里的声势几乎要越过凤姐去, 到后来仗着自己是聘入府中的二房, 连平儿也不放在眼里。 只不过,无人觉得这龙二姐对凤姐能有任何威胁,毕竟凤姐掌着府中权势,如今邢王夫人全靠着她,贾母眼里也只她一个, 又兼凤姐膝下已有一儿一女,龙二姐再如何, 也撼不动凤姐的地位。 柳眉听说了这些闲话,也觉得那龙二姐毕竟不是大家出身,气量还是小了些。 可是隔了两天,贾琏的一件闲事儿又被大观园八卦群众传了出来——贾琏听了府中的言语, 竟尔当众为龙二姐说话, 说着龙二姐所求不多, 不过求个衣食饱暖, 将来与自己长长久久过一辈子罢了。 这话听来寻常, 可是细想来却叫人觉得不是滋味。 柳眉听说了暗想,莫不是这龙二姐当真抓住了贾琏的心?若是如此,凤姐可真就要气死了。 柳母听了则一声冷笑,说:“衣食饱暖?留在小花枝巷难道就吃不饱穿不暖了?这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算是见识到了。” 柳眉心知母亲对龙二姐颇有成见,觉得这是个有心计的,入府乃是有备而来,所图怕不止是个登堂入室的二房这么简单。 可饶是如此,柳家母女也无计可施,只能遇见平儿的时候稍稍宽慰一二,顺便提醒提醒,请凤姐万勿对那龙二掉以轻心便是。平儿应下,暗中谢过柳母。 隔了两天,贾赦便赐了个名叫秋桐的丫鬟给贾琏做房里人。贾琏原本就与那秋桐有旧,如今过了明路,自然便是如胶似漆,暂且将龙二姐抛在脑后。 龙二姐立时便消停下来,偃旗息鼓,不再与下人置气,反而悄悄拉拢起身边人来。一时便有为二姐翻案的声音传出来,只说那二姐实是个柔弱的,前些时日,其实确实是下人苛待了二姐,被贾琏知道了,才有那“衣食饱暖”的话传出来。 这话传出来之后,秋桐仗着如今得宠,又是贾赦赐了与贾琏的,听说这些,叉着腰便去了龙二姐门前一顿好骂。难得这龙二竟全都忍下了,私底下却刻意安排,叫贾琏也听见了秋桐的恶言恶语。 贾琏当然不乐意,对秋桐便渐渐又淡了下来,重新回归龙二的怀抱。 如此反反复复,贾琏后院鸡犬不宁,独凤姐一人,自己住在第二进院子里养儿为乐。久而久之,贾琏也觉出嫡妻那里安静惬意,再加上钱财不凑手,有求于凤姐,终于慢慢又回心转意,往凤姐那里靠了回去。 柳母听闻此事,评价道:“琏二|奶奶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琏二爷这该算是浪子回头了吧!” 柳眉听了,却觉得贾琏如此之渣,凤姐竟然也捏着鼻子忍了下去,这副性子转得太厉害,实在太不像原来的凤姐。 * 渐渐地秋凉,眼看着中秋将近,众人又开始为了节庆忙碌起来。 怡红院里,晴雯又着了凉,鼻塞头重,竟然还不忘了怒怼做了错事的小丫头和婆子。芳官等人也一如既往地与一干老妈子不对付。 柳眉渐渐觉得心惊。她早就忘记了旧版电视剧的剧情走向了,可是到如今心里也隐隐约约地觉出不对,于是索性去做了点通窍安神助眠的食补甜汤,给晴雯灌下去,让她好好睡着,别再跳着脚与人斗气了。 芳官那头,柳眉也私底下嘱咐了,只命她莫要再与干娘斗气了。芳官笑嘻嘻地答应了,该吵架的时候照样去吵。 最令柳眉头疼的则是司棋。 其实上次小厨房与柳五儿被冤枉偷盗的时候,柳眉还是挺感激司棋的,这丫头当着自家外婆与婶娘的面儿,站出来帮柳眉说了公道话——这令柳眉觉得,司棋到底是个有正义感的丫鬟。 于是柳眉如今偶遇司棋,不忘了提点她一句:“什么香囊啦、帕子啦、书信啦……可千万都收妥当了,别落在这园子哪里。” 司棋便将一对眼瞪得铜铃似的,望着柳眉,粗声粗气地问:“你怎么知道又安给我捎了香囊来,你们是不是有什么首尾?” 柳眉大叫冤枉,她只是个对剧情还稍有些印象的剧透党,不过在提醒司棋谨慎而已。她真的对那位潘小哥没有意思啊! 司棋便冲着柳眉一皱鼻子,“哼”了一声就走了,回去自收拾东西不提。 可饶是如此,该来的还是要来。 这一天,柳眉与母亲在小厨房忙碌到二更时分,将将忙完,已经打算去梳洗歇下,忽听园子里有人声。 柳眉去开了小厨房的门,正见着大观园四面角门与正门处都是灯火,有一群人提着灯笼,正沿着园中路径朝小厨房这里迤逦而来。 柳眉一瞅,为首的一人正是与小厨房不睦的王善保家的,后头跟着周瑞家的、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几名,却都是王夫人房头的管事媳妇。平儿押后,也提着灯笼过来。 “上头吩咐了,园中失落了贵重的物事,连日却查访不出来。越性大家都查一查,每一处都搜一搜,免得使人生疑。” 平儿过来,柔柔地向柳眉解释。 “是园子里所有的人都要搜么?每个人的私人物件都要查么?”柳眉问平儿。 平儿脸上便显出些尴尬,旁边王善保家的就冷笑了一声,道:“自然是所有人都查,不让查的,便是心里有鬼。” 柳眉也冲王善保家的嘻嘻而笑,说:“我记得上回您来咱们小厨房的时候,好像也见了鬼来着。” 一听见这话,王善保家的当即唬得往后退了一步,转到平儿身后。 平儿知道柳家和王善保家的一党之间的过节,无奈地笑道:“眉儿,这是上头太太吩咐下来的事儿,我们奶奶也是没办法。毕竟是外头贵人在园中失落的物事……” 柳眉听得如坠雾里,什么叫“外头贵人在园中失落的物事”,难道王善保家的这样带人气势汹汹地进来,不是因为傻大姐在园中拾得了绣春囊? 外头贵人进园,原本就只有上回两位太妃,和世清世荣进园子的那一回。 柳眉正想着,柳母已经披了外袍出来,淡淡地说:“我们小厨房一向行得正坐得正,不怕人栽赃冤盗,各位既然是奉命而来,这就请进来查吧!” 平儿赶紧冲柳母点头微笑,转头点了点,一众仆妇们便进了小厨房,那些盛着菜蔬食材的箱笼橱柜她们只是打开略看一眼,但是对柳眉母女两个的私人物事,却都是细细地查了。 王善保家的则始终留在平儿身后,不敢进小厨房的房门,似乎对柳眉的“妖术”,兀自心有余悸。 一时小厨房没有查出什么异样,平儿亲自过来,将柳母请回坐卧之处,柔声道歉:“知道两位忙,只不过例行一查,并不是真的信不过两位。”又说了好些致歉的话,这才离开。 平儿要走的时候,柳眉在她身后问了一句:“平姐姐,你们是要将大观园所有的人都要查抄一遍么?” 平儿脚下顿了顿,低头道:“宝姑娘那边是亲戚,自然动不得的。” 柳眉听了郁闷无比,极小声地说:“宝姑娘是亲戚,林姑娘就不是亲戚?”这么晚了,这拨人还要去扰黛玉,想想真是气人。 可是平儿显见的也是个无奈听命的,见柳眉如此,晓得她的意思,可也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随即离开小厨房,便往最近的紫菱洲过去。 柳眉回转,想要歇下,可是又觉得不对,从榻上起来,披上外袍,去和母亲打了声招呼,说:“娘,我出去看看!” 说着,提了一盏气死风灯,就出了门。 出门之后,她立刻呼叫系统:“你知道是他们抄检大观园,是为了要找什么么?” 不知为何,系统似是沉吟了一阵,这才应答:“在找一块男子所佩戴的玉佩。” 柳眉:“你不会是想说,这是世清上回进园的时候失落的吧。” 世情又静了片刻,终于回复:“是这个世界……在自我修复。你确实曾经提点了司棋,让她不要轻易在园中遗失绣春囊,但是这个世界依旧要叫人抄检大观园,所以才找了这样一个理由。” 说毕,世情系统警觉地问:“你是要去哪里?” 柳眉:“我要去看一眼司棋。” 世情系统立即开口警告:“你千万不要告诉她任何还没有发生过的事!” 柳眉早先心头已经非常憋屈了,此时听系统还如此说,立即反问道:“我若真的向她剧透,会怎么样?” “这个世界,存在崩坏的可能性!” 柳眉:…… “这也是我刚刚才得知的。这个世界存在一些关键节点,如果这些关键节点发生了重大变动,而且无法自我修复的话,这个世界会崩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入伏,不少地方天气炎热,大家要注意防暑降温……更重要的是,头伏饺子二伏面,今天要吃饺子撒——某乔昨天刚买的一包速冻饺子,现在还在冰箱里。 第116章 俏丫鬟抱屈出府 柳眉一面匆匆忙忙地往紫菱洲赶过去, 一面在想系统给她捎的话—— 这个世界会崩坏?! * 柳眉赶到紫菱洲, 眼前缀锦楼灯火半明半昧, 仆妇婆子等在外围了一大圈,屏声静气地候着。 柳眉心里紧张。她确实听司棋说过一嘴, 潘又安是给她捎了东西的。若是被王善保家的等人当场搜出来, 就算她私藏的并非是什么男子式样的玉佩,照样会被抓出来。 果不其然,只听王善保家的又惊又怒,在里间高声斥道:“司棋,你……” 接着便是一声脆响。 平儿连忙劝:“王奶奶, 您轻些点儿,二姑娘已经歇下了。司棋到底要如何处置, 总要回过上头太太才能知道。” 柳眉立即知道此事无可挽救,司棋与潘又安的私情被人发现,必须从大观园出去了。 四下里的仆妇们压低了声音在议论纷纷:“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旁人的错儿, 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孙女儿。” “是呀, 这不是活生生打脸么?” “这司棋原就是园中一霸, 不过二姑娘有她在, 也无人敢轻视。这往后可就……” 柳眉只在人后, 看见司棋被人从缀锦楼里带了出来。灯光明晃晃地照着司棋,照见她脸上一个红红的掌印。 可是司棋当着众人,全无愧色,反而笑得冷冽。 “我一不曾偷, 二不曾盗,更不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不过是男欢女爱、人伦大道而已,你们凭什么拿我?” 这连王善保家的都听不下去了,“呸”地啐了一口,道:“你这不要脸的臭丫头,你这是要将我王家的脸全丢光才好么?” 司棋冷笑一声,反问一句:“外婆,您以为,王家在这园子里,还有什么好名声么?” 平儿见状,赶紧上来劝,道:“王奶奶也莫这么说,本来司棋也已经将到了年纪,本就是放出去要婚配的,如今她出了园子便有人来迎娶,您多个外孙女婿,并不是什么坏事。” 她说着惋惜地望着司棋,“只不过……这园子里,怕是难待了!” 司棋素日也与平儿相熟,听她如此说,一时也觉得怆然,转过脸望着从迎春卧室快步而出的绣橘,哑着嗓子问:“姑娘醒了么?还是不肯见我?” 绣橘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忍不住带着哭腔唤道:“司棋姐!” 司棋便明白了,叹了口气说:“罢了,既是如此,那么你替我带句话给姑娘,以后……便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吧!” 后头王善保家的就来推搡,拉着司棋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说:“二姑娘不肯见你,自然是嫌弃你丢人现眼。快走吧!” 司棋听到王善保家的这么说,使劲儿一挣,挣脱了,再转过身来,却见绣橘一人满眼是泪地站在门口。而迎春卧房里的灯火恰于此时灭了。 司棋立时便如全身都失去了力气,不再挣扎,只顺从地跟在外祖母身后,被众人拥着,缓步而出。 柳眉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将手里的灯笼一吹,立时就挤进了人群,往司棋身边一凑。 “司棋姐……” “柳眉?” 司棋皱着眉头看看柳眉,“连你也来看我的笑话?” 柳眉心里怒骂:都这节骨眼儿上,想啥呢? “司棋姐,有一句话很要紧,你将来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一定要等见到了你又安兄弟,两下里问清楚了再做,知道么?” 柳眉急急忙忙地将这句最要紧的话说给司棋听,“司棋姐,你一定要信我这句话,最要紧的是,你一定要信他才是啊!” 她实在是不敢直接告诉司棋,她被剧透到的两人结局。此刻她只能提醒他们坚持,并且彼此信任。 她刚说完,只觉后颈被人一拎,身体就被往旁边一推。 只听背后王善保家的冷冰冰地说:“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别挡路!” 柳眉立即一低头,让全身都没在黑暗里。 王善保家的本就又羞又气,所以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凑到她外孙女儿身边的人是柳眉,否则此人定然又要大叫大跳,将带坏司棋的责任推到柳眉头上。 而柳眉渐渐落下,眼看着一行人提灯秉烛,往惜春的暖香坞过去。 她叹息一声,深知此事无法善了。 司棋只是首当其冲而已,往后还有很多人会在这一场清洗里被迫离开这个园子。 柳眉只是个小丫头,无力阻止这一切发生,甚至她即便阻止了,事情也照样会发生。不过她还是不忍心就这样袖手旁观。如此想着,柳眉赶紧辨清道路,匆匆赶回她的小厨房去。 * 第二天,就有消息传出来,说昨儿晚上的事,是由忠顺亲王府的长史官偶然一次造访引起的。 那位长史官大人来荣府拜望,贾政不在家,自然是见了贾赦。长史官只提了一次,说上次忠顺亲王过来园子的时候,当时不曾在意,回去之后才发现一枚上造的玉佩失落了。当时还不能确定是否遗失在大观园中,直到回去之后,命府里上下全部找过之后,才大概能认定此物是落在了大观园。 贾赦听说,立即组织人员进行排查,先是将当日所有服侍两位王爷进园的小厮全叫了起来,自检,然后互查,确认身上、家中都没有私藏这等东西。 贾赦便觉得这枚玉佩应是落在园中,被园子里的丫鬟或是婆子捡了去,私自窝藏起来。 他着急向忠顺亲王表功,当即便去寻了邢夫人,让她连夜带人去抄检大观园,务令园中任何人任何私物,都要搜捡得清清楚楚,万万不可容忍私自窝藏之人。 邢夫人原是个愣的,贾赦的意思她没有听明白,只知道大观园中有人私自窝藏贵重物事,便点了心腹王善保家的,又唤上凤姐,又与王夫人打了招呼,命这起子人进园子去连夜抄检。 凤姐只推说身上不好,只命平儿去。 邢夫人见凤姐不去,王夫人也不亲自去,便也改了主意,自己也不去了,只嘱咐平儿与王善保家的,切不可让园子里有那等私窝贵重物事、私有情弊之事。 如此,司棋身为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被搜出了潘又安给她捎来的信与信物,直接躺了枪。为此被连累的还有惜春的丫鬟入画,因在她的箱笼里搜出几双男人鞋子,也一起被扭了出去,入画的家人转托惜春来讨情,都没法儿去讨。 至于那块玉佩,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并未找到。 直到第二天天色大明,贾赦又命好些小厮侍从去大观园里,沿着当日他陪两位亲王入内赏景的路径仔仔细细地又找过一遍,才在一块湖石下,发现了一枚男子所佩的羊脂玉佩。 贾赦这下子抖了起来,自以为立下大功,屁颠屁颠去忠顺亲王府上将原物奉还。 岂料长史官只告诉贾赦,亲王殿下侍奉圣人出京围猎去了,压根儿就不在京中,要待中秋节后才会回来。贾赦闻言,一阵沮丧。 长史官只管从贾赦手中收回了那块玉佩,向贾赦说了两句感谢的话,送了一把扇子给贾赦。贾赦立时高兴得飘了起来。 玉佩的事情既了,抄检大观园之事却还有余波。 宝钗转天就寻了个借口,搬离蘅芜苑,回薛家自家的宅子住去了。 惜春非但不肯为入画求情,反而与嫂子尤氏好一段口角,此后再也不欲于宁府往来,一心一意,只想铰了头发做姑子去。 王夫人则将周瑞家的等几个亲信唤来,将当日园中抄检的情形一一问过,待听闻司棋之事,王夫人自然是震怒。她早就恐这些无法无天的女孩子带坏宝玉,早年间她最器重的大丫鬟金钏,也不过因为一句话的缘故,就被她撵了出去,如今再闻这等事,王夫人震怒之余,连忙向周瑞家的等人询问宝玉院儿里的那些丫鬟们。 周瑞家的与其余几个婆子,早就听大观园中的仆妇们说了不少晴雯等人的坏话,如今见王夫人紧张,便添酱加醋地说了。 王夫人心内如有怒涛拍案,忍了又忍,这才说:“马上便是节下,待中秋过了再说。” 等到中秋忙过,王夫人便命人再次进园。一是问司棋等人是不是已经出了园子,二是命人将名册拿来,对照着将袭人以下,所有在宝玉院儿里服侍的人全部传至怡红院正厅,她要一个个问。 柳眉也挂在名册上,周瑞家的进来传的时候她正在小厨房。 “眉儿啊!”周瑞家的有些挠头,“眉儿就算了吧,我们与太太回一声,你算是小厨房的人,一向勤勉的,你们娘俩又是在老太太跟前得过脸的人,这淌浑水就算了,还是别趟了。” “谢谢周大娘!”柳眉脆生生地应下,“今儿个刚卤好了不少鹿筋,回头我片了给大娘送一点儿过去。” 周瑞本好这卤鹿筋下酒,周瑞家的听说,登时觉得柳眉知趣,当即笑着离开了小厨房,自去怡红院传人。 柳眉见一行人走了,便将围裙一脱,对柳母说:“娘,这里就请您照管了!” 柳母也点头,说:“眉儿,你且去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甭管成与不成,你既有这个心在,老天爷是会开眼的。” 柳眉冲柳母一笑,知道最近这段时间里她做了好些准备,其实都教母亲看在眼里。 第117章 美优伶墙头诀别 听说王夫人亲自去了怡红院, 点阅大小丫鬟, 第一个着慌的, 就是宝玉。 宝玉自外而归,正在二门上便听见有婆子传话, 说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 领晴雯出去。 及到了怡红院,宝玉只见王夫人端正在屋里坐着,并不理会宝玉。 晴雯病了好几日,此刻恹恹弱息,王夫人命人现从她屋里拉了出来, 由两个婆子架着送出去。 宝玉见王夫人动了雷霆之怒,竟然不敢多言一句, 多动一步。眼睁睁看着晴雯被架了出去,竟不得一个字出口。①除了晴雯之外,王夫人当即又问起,当日是谁挑唆宝玉, 要柳五儿进园子服侍的。 “听说那丫头与晴雯长得有七八分相像, 幸亏那丫头已经病得要死了, 若是留在这院子里, 也是个十足十的祸害。” 袭人等见王夫人问, 都低着头,不敢答言。 就有园中服侍的老婆子将芳官指了出来,“回太太的话,就是这个叫芳官, 又叫耶律雄奴的。” 王夫人见了冷笑道:“唱戏的女孩子,都是狐狸精。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然而你却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②芳官笑着辩道:“并不曾调唆什么。” 王夫人大怒,右手在案上重重一拍,不防那案是紫檀木的,一拍之下先将自己痛了个不住。好在王夫人能忍,硬绷住了脸皮,旁人只觉得她又怒又痛而已。 待到疼的劲儿过了,王夫人便吩咐将芳官等人的干娘们都唤来,只说十二官之中的女孩子一概不许留在园子里,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 王夫人盛怒之际,宝玉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直到王夫人离去,这才洒下几点痛泪来。 到了晚间,宝玉稳住众人,独自来到了后角门处,央求一个老婆子带她到晴雯家去瞧瞧。这婆子先是百般不肯,宝玉只得塞了些钱,那婆子方将他带了去。 到了晴雯那姑舅哥哥家里,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口处瞭哨,他微微掀了布帘子要进去,却听里头一个清亮的女声在说话,正是柳眉的声音。 “晴雯姐,大夫已经说过了,不过就是你前儿个染了风寒,本来已经发散得差不多了,结果却遇上这等事儿,所以郁结于心。你的病,看着像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的样子……” 宝玉便忍不住想要咳嗽,提醒柳眉——哪有这样开解重病号的? 他掀了一点布帘子,往室中看去。 只见室中收拾得甚是整齐,依稀能看见晴雯身上盖着半新不旧的褥子,但看得出浆洗得很干净。桌上搁着一套白瓷的茶壶茶碗,旁边有个小炉子,上头嘟嘟嘟地顿着水。而柳眉则坐在个小杌子上,背对着宝玉。 “……可是啊晴雯姐姐,我说句实在话,你这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病,纯粹就是在给自己添堵。今天已经折腾成这样,偏偏还不肯用水米汤药的,你是真想把自己个儿给气死啊!” 那边厢,晴雯终于呜呜咽咽地哭出声,半天方道:“眉儿,我,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接着便是一阵大咳。 宝玉在外头听着,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晴雯咳出来了。 谁晓得晴雯嗽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话:“这真是……死也不甘心。我虽然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可是从不曾勾引宝玉怎样,如何一口咬死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一片痴心傻意,原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可如今,可如今……”③宝玉在外头听着,泪水直从眼眶内砸出来,几乎唏嘘出声。 却只听柳眉的声音又传出来:“你既不甘心,就不该总想着死。你既认定自己是个清白的,就该清白给世人看。晴雯姐姐,我一向觉得你是个有傲性儿的,没想到你只是假的傲气罢了。” “再说,宝二爷那性子,你几时见他有真的有担当过?事情临头,不过是一个‘躲’字而已。你听他成日里开口批评经济文章,闭口就说人家是‘禄蠹’,其实‘君臣父子’他看得最重。只因为一个‘孝’字,他今日在太太面前,就什么话都不敢说。你一早将痴心傻意都搁在他身上?呵呵……” 柳眉浑不知宝玉正在外头偷听,她自己有力地总结道:“真是白瞎了眼。” 一句话出口,惊世骇俗,将里头卧着的晴雯,与外头偷听的宝玉,全给震住了。 隔了半天,宝玉在外就抽抽搭搭地低声哭了起来。 柳眉听见,掀了帘子,冷着一张脸出来看,见宝玉哭成那样,知道自己话说重了,终是无言,叹了一口气,就撂了帘子回转。 宝玉知她不想让自己再见到晴雯,但他素知柳眉是个可靠的,有她在此照看晴雯,自己也终于能放心一二。 柳眉在晴雯那里,等到外头寂静无声,知道宝玉已走,便又过来安慰晴雯几句,喂服了汤药,又给她灌了一小罐子米汤,让她吃些流食稍许得些营养。之后柳眉才嘱咐晴雯好生将养,自己出来,给了晴雯的嫂子多姑娘两吊钱,嘱咐她好生看顾晴雯,自己明天再来。 离开晴雯,柳眉便去看了芳官。 芳官如今寄住在干娘何婆子那里,柳眉早先就已经去看过,与她议定,柳眉在墙根儿下,学着两声猫叫,听着里头也传来两声,她便知道对上了号。 隔了一会儿,只见芳官的脑袋,就从院墙上露了出来。 “你和藕官她们商量过了么?”柳眉小声小声地问。 “商量过了,大家都说好了——早就厌了这个地方,这回一定要咱们自己做主,为自己争上一回。”芳官眉眼弯弯,在墙头上望着柳眉。 “只不过,这一回怕是不能亲自去见柳婶儿,去向她老人家拜别了。”芳官想想柳母,心中生出十分的不舍,十分的遗憾出来。 “眉儿,我这么笨,谢谢你还肯教我手艺——” 她重又低头,望着柳眉笑笑。 柳眉至此,也觉得心中十分沉重,忍不住便伸出手,芳官也从上面伸手下来。两个小姑娘指尖触了触。 院儿里大约有什么动静,芳官只看了柳眉一眼,便迅速地爬下去。随即院里便转寂静无声了。 柳眉知道今晚过后,怕是再无机会见到芳官。可她也知这许是芳官等人唯一的机会,只能暗自祷祝,希望她们一路平安了。 这时大观园门户早已关了。柳眉事先向陈家舅母打过招呼,说是今夜有事,晚间会到她那里去混一晚。待到陈家,柳五儿竟撑着病体起来,颤巍巍地问起今日园中太太发落怡红院众人的情形。 柳眉便将园中发生的事转述给五儿知道。 柳五儿听说晴雯被逐,芳官等人被遣,都没有什么触动,唯独听说王夫人曾提及她自己,说是幸亏五儿已经病得要死了,否则也是个十足十的祸害。 五儿听到此话,终于色变,痴怔了半晌,背过身子,慢慢转回去。 柳眉只看着这个姐姐如失了魂一般,慢慢蹭进屋子,俯身便倒在榻上,不多会儿,她面孔下的褥子便洇湿了。 这个五儿,该终能看清楚园子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终于绝了攀附富贵的念头吧! * 第二天,府里又出了新闻,昨儿个被王夫人逐出大观园的小戏子之中,有芳官藕官蕊官三个,寻死觅活,只要铰了头发做姑子去。王夫人便允了水月庵的住持圆通,带三人前往出家。 圆通大喜,自以为又勾得了三个年轻姑娘回去做活使唤,当即千恩万谢了王夫人,带着三人回去。却没想到半道上三人一起逃了去,圆通寻了半日,也不曾寻来,心里直叫晦气。 更要命的是,这三人逃走以前,将王夫人给了圆通的放行身契文书也一并偷走。圆通回庵之后,又曾带人暗中寻访,却一点儿踪迹也无。便知这三人出来之前就早有准备,并有外人替她们事先打定了出来之后的落脚之处等等,否则绝无可能逃得这样干净利落。 此乃后话。 * 这天柳眉起了个大早,先趁园子门口没人守着的时候溜回小厨房,打了个花胡哨。她见园中无事,便拜托了母亲代为操持园中的早饭,自己又偷偷溜出来,径直往后头晴雯的兄嫂那里去。 她到的时候,时辰尚早。柳眉直接进去,却见昨晚她亲自照顾晴雯的那间屋子,竟然是空的。 柳眉大吃一惊,转出来正要找人询问,正撞见晴雯那个不成器的姑舅表哥,绰号叫做“多浑虫”的那个。多浑虫昨夜得了柳眉给的几个钱,喝了个酩酊大醉,这时候尚未全醒。 他听见柳眉问晴雯,只手一挥,说:“死了死了!” 柳眉心中自然不肯信,当时就抓住多浑虫的衣领,朝起一提,厉声喝问:“昨儿晚上还好好的,怎么就没了?” 她手臂上力气很足,而多浑虫一介酒鬼,压根儿挣不脱,被柳眉往墙壁上一推,软软地就往地上坐下去。 “没了就是没了,”他坐在地上,打了个满是酒臭的嗝,双眼无神地抬起来,“我骗你作甚?” “她人呢?”柳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哪里肯信多浑虫口中胡羼。 多浑虫醉意上涌,挥着手便说:“早上就拉化人场去了。老人家都说,女儿痨死的,断不可多留。” 柳眉沉吟,知道多浑虫这里再问不出什么,当下一转身便要出门,心想着寻个邻居问问清楚。 “哟,柳姑娘,”只听一个娇俏无比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当真是没想到,我们当家的这样没用的一个醉泥鳅,也能得您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青睐。” 柳眉一转头,见门口立着个穿红的年轻媳妇子,相貌俏丽,眉目宛转,眼中带着似嘲非嘲的笑意,望着柳眉。 柳眉便知这是多浑虫的媳妇儿,那个美貌而多情的灯姑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标注三处为引用原文,有删减,大概200字上下吧。引用原文的地儿俺都记着,以后给你们补番外小剧场。 第118章 这世界 “晴雯, 到底如何了?” 柳眉顾不上去计较灯姑娘言语无礼, 踏上前一步, 大声询问。 灯姑娘听见柳眉问起晴雯,眼帘微敛, 再睁时, 眼中嘲意更甚。只见她手中的帕子拢住了口,轻轻笑了一声,娇笑道:“原来姑娘是为了晴雯,不是为了我们那口子啊!” 说着,她慢慢拢下秋波, 低声道:“晴雯今儿早上咽的气——” “不可能!” 柳眉断然道,“晴雯不是什么大病, 昨儿晚上我喂她服药之后,也已经有了起色,怎会,怎会……” 灯姑娘眼珠转转, “我也不知道啊!我只听见今儿早上姑娘直着脖子叫了几声娘, 然后就进气少出气多了, 不一会儿就……我的好妹妹哟!” 她的泪水说来就来, 手中的帕子改去拭泪。 “那她人现在在何处?” 灯姑娘拭泪答道:“一早就被人拉了去化人场了?” 柳眉对这个答案很疑惑, “是被什么人拉走的?” 怎么好像有人早早地就等着晴雯身故,然后将她拉走似的。 “是什么人我可不知道,”灯姑娘眼里的泪水瞬间已经没了,改为一点点狡黠的笑意。她侧着脸斜觑着柳眉, 低声道:“我只知道那为首的一人,真是俊得不得了,啧啧啧,这么多年了,在贾府,俊俏的哥儿也见了不少,却从来没过他这样的。我是恨不得自己也跟晴雯一道死了,好被他一起带了去……” 柳眉听灯姑娘说得无耻,脸腾的就红了。 灯姑娘似乎早知她会不好意思,还故意压低了声音继续:“只不过,他那张脸啊,俊虽俊,却跟个万年不化的坚冰似的,叫人一见了,就觉得冷……” 柳眉听了这话,原本已经红了的俏脸开始转为惨白,她真的开始觉得冷了。 灯姑娘冷眼看着,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也不再装了,只低低地叹了口气:“只不过看那装束打扮,那一副非富即贵的样子,像咱们这样的人,都是怎么攀都攀不上的。” 这回是真的叹息了。 柳眉听了灯姑娘的话,有些木然地迈步,从灯姑娘身边经过,径直走出多浑虫家。 外头的秋阳有些刺眼,她觉得浑身少了力气,很想靠在路边,静静地坐一坐,想一想。这时她依稀见到宋妈过来,说是宝玉相托,询问晴雯的情形。那灯姑娘也便如早先多浑虫那样,将晴雯因女儿痨病逝的话给说了。 可是柳眉还是觉得此事太过出奇,她不愿相信。 莫非,晴雯的生死,这件事便是这个世界的关键节点之一,必须要修复? 可是那灯姑娘所形容的,那样俊美,又那样冷峻的人,是谁……柳眉不敢想。 这一刻,柳眉心里空空荡荡的,如失却了方向,只信步走出去——这里是宁荣后街,她来的次数不算多,如今依稀能记得,也曾有那么一次,她像是失落了魂魄一样,在这街上木然地行走。 “娘,这些银子您收好,就当是我代姐姐孝敬您的。”一个大丫鬟打扮的女子从前面一间院落里出来,正将一个褡裢郑重塞在一名妇人手中。 那妇人听说,面上两行泪就滚滚而落,颤声道:“你姐姐……你姐姐,走了也有三年多了。” 柳眉听了这话,心里也是恻然——对于至亲而言,时光也未必就能冲淡这些痛苦。 她一抬头,却发现那大丫鬟模样的姑娘,她是认得的。 “玉钏姐姐。” 王夫人身边随侍的大丫鬟白玉钏辞别家人,忍不住低下头拭了泪,便听见身边有人唤她。 “宝二爷房里的柳眉?”玉钏与柳眉不熟,认了半天,才想起来早年间曾经因为一碗荷叶莲蓬汤与这小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是,是我!”柳眉连连点头,她措辞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向玉钏打听。 “玉钏姐姐,我知你心里不好受,只是始终有一事不明,埋在心里只是难受,想要问个清楚。” 她鼓起好大的勇气,终于开口问,“当年金钏姐姐,明明已经许了人家,眼看就要嫁了,为何她,究竟为何她还是寻了短见?” 玉钏想起前事,也觉得刺心,只是这事儿压在心头到底也久了,她觉得说出来许是会好过一些。于是玉钏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我姐姐当年许的是个乡里庄户人家,可巧的是,这家的邻居,家中有人是在哪家王府里当差的,说是熟知京里各名门大户里诸般事。听说那户人家娶的是个姓白的姑娘,又是荣府里放出来的,便将我姐姐的闲话传给了那户人家听。” “那户人家听说,便遣了人来说,只说是聘金也不要了,只求这门亲作罢……媒人来说的时候,我姐姐就坐在帘子后头听,当下就直接掀了帘子,将聘金尽数还了回去,而后便跳了井。” 金簪子掉在井里头,不是你的,便始终都不是你的…… 命数是写定的,幸福则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 柳眉听见白玉钏提及“王府”二字,总是在秋阳之下,她也觉得浑身冰冷。 安慰过几句玉钏,柳眉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不知不觉,竟又转回了多浑虫家。这时候灯姑娘正咬着帕子,面上微红,带着笑意望着柳眉。 “你……你知不知道,今儿来带晴雯去化人场的……是什么人?” 灯姑娘开口一笑,手中的帕子就朝柳眉脸上弹过来。 “亏得人家都来寻你了,你却还在这里拉着旁人东问西问。” 说着灯姑娘的眼光就往柳眉身后直溜,“我若是你,美也美死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死丫头晴雯?” 柳眉回头望望,缓缓地转过身来。 阳光耀眼,柳眉只觉得双眼被刺得生疼,直欲流下泪来。 她的腿如灌了铅似的沉重,缓步走向那男人,望向那男人。 “我只想问你……” 前有金钏投井、宝玉被打,后有抄检大观园、司棋被逐、晴雯病逝,每一件事里,都能依稀窥见世清的影子。 “……这个世界,是不是就是……你?” 无法拒绝无法更改的命运,茶几上摆着的一只又一只杯具,痛苦却只能忍着……这是个荒诞无比的世界。 而她在这个世界里茕茕地行了这么远,在以为找到了一个能明白自己的“人”之后,竟让她发现,这人,或许就是这个世界的推动者、运行者、守护者。 “柳眉——” 世清向她伸出手,“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世清的声音很稳,“把你的手给我。” 柳眉立在他面前,咬了咬下唇,突然就伸出手,交到世清手里,“不要让我失望!”她在心里说。 世清自然能明白她的心意。他突然紧紧握住了柳眉的手,一声唿哨,便有一骑在荣宁后街上,驰近两人身边。 世清揽住柳眉,两人一起跃上坐骑。只听蹄声的的,街道两边的楼宇飞快向后倒去。 “忠顺亲王府的那位长史官,你不久也有机会见到。不过,宝玉被打之事,确实与忠顺亲王府无关。你且想一想,仔细想一想,那一天发生的事……” 世清将柳眉揽在怀内,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那天的事…… 柳眉非常努力地回想。 那天她奔上宁荣后街,险些被疾驰而来的车驾撞到,当时她被钱槐拉到了路旁,后者不无得意地告诉她,那车驾上是忠顺亲王府的长史官。当日钱槐言之凿凿,还说这长史官是他作为贾府门房,亲自接的。 等一等…… 柳眉想起来了: 钱槐当时是宁府门房,虽说他是赵姨娘内侄,爹娘在荣府是账房,可是他本人却是在宁府当差的。 所以,那一天,忠顺亲王府的长史官前来拜望的,不是宝玉的爹贾政,而是宁府贾珍。 由此,贾政后来将宝玉暴打,也并非从忠顺亲王府那里听说了宝玉流荡优伶、表赠私物的缘故。 柳眉想到这里,心里稍稍放松了些,留意到周遭的景物,当即小声小声地问:“你是要带我去哪里?” 世清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带你出城,去见证一桩喜事。” “喜事?” 柳眉不解。 两人很快便出了城。世清脚程很快,所走又都是官道,走了三十余里地,也不过日至中天,将将正午而已。 世清带着柳眉来到山麓间的一个小村跟前,两人下马,世清将马匹系在村口道旁。 柳眉瞅瞅今儿世清的衣饰,这时才注意到他今日只穿了石青色的常服,只不过他行动之际,衣上绣着的暗云纹似乎隐隐流动着,正如灯姑娘所说,无论世清如何低调装束,那一等富贵天成的气象,总是遮掩不去。 两人携手入村,果然见村中张灯结彩,鞭炮声此起彼伏,是有一桩喜事。 “我在此候着,你自去问吧!”世清淡淡地说着,松开了柳眉的手。 柳眉见人便去打听,乡民淳朴,见柳眉问,当即答道:“小姑娘,这是我们村的刘大壮,三年之后,终于娶上了媳妇儿了啊!” 柳眉好奇,便问:“为何是三年之后娶的亲呢?” 那人笑了笑,道:“姑娘不是这左近十里八乡的人吧!这刘大壮的事儿其实传得可广了。他三年之前曾经聘了一房妻室,岂料就在成亲之前,听了些许流言,说那姑娘是高门大户里的丫鬟,因不安分才撵出府的。这大壮心里有些不安,便央了媒人,上门去退亲。” 柳眉一听,便已知这刘大壮便是当日金钏的未婚夫婿了。 “……岂料对方那姑娘是个烈性的,隐隐听出了大壮的意思,立即便退了聘金,随即便投井死了。刘大壮听闻,哪有不后悔的,顿时捶胸顿足,只说为了一点儿子流言,害死了一条人命。” “只因为此事,刘大壮发誓三年不娶,他爹娘虽然着急,可也无奈得紧,只能由着他胡来。如今,三年过去,大壮这才点了头肯娶亲,毕竟他老刘家还是要传宗接代的。这不,在办喜事儿呢!” 柳眉顿了顿,终于又装作好奇地问:“这可奇了,若说当初那姑娘是高门大户里的丫鬟,这流言,又怎会传到你们这城外小村儿这头呢?” 对方看了看柳眉,叹了一口气,说:“那大壮家的邻居,有个拐外抹角的亲眷,在城里东平郡王府里当差的。说来也巧,就是大壮三年前娶亲前两天,那亲眷来咱们这里作客,一听大壮的话,便有鼻子有眼地说他也听说了一些事儿。两下里一对姓氏年庚,便觉定是那位姑娘无疑……” 柳眉听了“东平郡王府”几个字,便低下了头,原本堵得死死的心底,终于稍稍松快了一些。 她早先只听玉钏提起“王府”二字,就莽莽撞撞地想到了世清——还好世清有够明白她,带她来到这里,亲自问个究竟,不让因猜疑生出的这等芥蒂,始终埋在她的心里。 这时候柳眉在人群外头,正见到新郎官刘大壮出来。只见他还是穿着粗布的日常衣裳,只在衣服外头披了新郎官该披的红布红花,远看着确实是个老实敦厚的乡民小伙儿。只可惜,当年一段,误打误撞,金钏儿到底还是死了…… 小村里,鼓乐喧天,热闹得紧。 柳眉却慢慢步出,来到候在村口的世清身边,伸出她的小手,握住对方的手。 “对不住——” 柳眉低声向世清道歉。 此刻她心里全是柔软与歉然——她自己曾开口劝司棋,劝她要全心全意地相信潘又安;可是事到临头,她发觉自己竟也无法全然信任世清…… “那么,我可以再问你,关于晴雯的事么?” 柳眉仰头,望着世清那副清隽的眉眼。 “柳眉——” 世清一字一顿地开口。 “你曾经问我,问我,是不是……就是这个世界。我猜你是想问,是不是一直都是我,在维护着这个世界的走向,确保所有该发生的事,都会一一发生。” 柳眉听到这里,红着脸低下头去——她就是这样猜测的,所以她一时过于震惊,她接受不了,她接受不了她所中意的人,可能会是这个悲剧世界的守护者,确保那些注定了的悲剧,一一都会顺利地发生。 “我可以告诉你,是——” 世清的答案脱口而出,柳眉惊讶至极地抬起头望着他。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世界……”世清眼眸深深,紧紧地盯着柳眉的双眸。 “都是这世界的一部分,影响着他人,也推着世事一点点往前走。”世清举起手,将柳眉的手放在他掌心里。 “你每每觉得,这个世界里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指向着悲剧的结局。可是若你仔细去想,这些所谓的命运,又何尝不是每一个人自身,与这世上的万物生灵,一起共同造就的?” 世清的话,像是针一样扎在柳眉心里。 她晓得对方说得没错。 就拿金钏来说,她性烈如火,又口无遮拦,才会有被撵之事发生;而金钏愤而投井,却与周围人的八卦议论、众口铄金,有密不可分的联系。毕竟京中大户人家世仆盘根错节,各处联络有亲,东平郡王府要从贾府听说些闲话,原也是容易的事儿。 只不过最后那绝望的奋身一跃,却是金钏自己的选择。 性格决定命运,环境左右命运。 这世界,便是个复杂的有机体——命运未必就能主宰一切,可却又决计不能看轻了命运。 想到这里,柳眉开始觉得自己渐渐开始能理解世清的想法。 只不过,今天世清的所作所为,晴雯莫名其妙的身故…… “柳眉……” “曾经我只是个接受指令的程序,用你那个世界的话来说,我或许只是个……披着人皮的机器……”世清望着柳眉,声音慢慢地放缓放温柔,“因为你,我才开始觉察到,其实,我自己,也可以有一些不同。” “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用系统的功能读过你的心思了,因为我希望自己是真的能够明白你的。” 听到这里,柳眉便也觉得胸口有一处,渐渐暖了起来。 她也渐渐开始觉得,对面的男子,实实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只是偶尔会比旁人多一些奇怪的功能罢了。 “我希望在面对你的时候,能像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普通人。我们能按照你喜欢的方式去相处。” 世清越说,双眸越亮。 他突然伸出手,轻轻地托着柳眉小巧的下巴,低声说:“我知道,你会钟情于我,是因为我能明白你。” “因此我,在这里请求——” “柳眉,爱我,就请你也尝试一回,信我,明白我。” 世清如是说。 作者有话要说: 立个flag,本文一定是HE。 第119章 悲远嫁宝玉送亲 在此之后, 柳眉一旦与世清开玩笑, 就嚷嚷着要将他的源代码都调出来看看。 “你不是想要我明白你么?哪里还有比这个更容易的法子?”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刻, 柳眉望着对面的男人,耳畔听着他诚挚无比的请求, 心里一动。 世清依旧认真地看着她:“我不过是个几万行的……程序, 所以,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说假话!” 这句话说了出来,她听着,心中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些什么, 当即仰头,视线对上世清的, 两人都是一阵沉默。 世清双眸一亮,也看出了柳眉的心意。 两人渐渐地明白了彼此,都晓得有些事不可说,便彼此心照不宣。 乡民生性热情, 见到世清与柳眉这两个外乡人到此, 便邀请两人一起来吃杯水酒。更因为世清衣饰高贵、吐属不凡, 更是被老刘家拉去堂上做证婚人。 世清没经过这等阵仗, 只是他“生性”严肃, 脸一板便能教整个喜堂里鸦雀无声。而漂亮话也不用他说,自有旁边的媒人与喜娘,因此倒也很容易地混过了这一关。 小山村中喜宴继续,远处官道上却蹄声的的, 一时有数骑奔到,将坐骑留在村口,人匆匆向村中疾奔而来。 “你马上要见到那位长史官了。”这会儿悄悄提醒柳眉的,却是世情系统了。 这一次,系统无声无息地就上了线,“事先告诉你一声,其实这几个家伙都是程序控制的,指令输入源头在我这里。” “他们也……可以算是我召唤而来的,所以,望你不要生疑。” 柳眉在心里“哦”了一声,低头饮了一口喜宴上乡民们给她斟上的米酒。这米酒劲儿不大,口感柔和,柳眉非常喜欢。 “亲王殿下,亲王殿下……” 那位长史官快步奔入村中,径直找到世清,躬身禀报,“南粤有六百里加急送入京师,圣上急宣您入宫议事。” 世清轻轻地“哼”了一声,示意知道了,便立即起身出门。 乡民们全部吓住了。 刘大壮大约是下巴脱臼,张大口呆立在当场。 他媳妇儿刷地就扯去了红盖头,一眼瞥见到身边的新郎官儿,顿时觉得还不错,然而撇撇眼,与正在走出去的那位比了比,登时便觉得一个天一个地完全没法儿比。 世清来到院儿门口,脚步略停。 柳眉知道那人正在等她,赶紧放下了手中的酒盅,向旁边的乡民们连说叨扰,然后才回到世清身旁。 世清像来时一样,将她捞上了马,护在身前。一行人一路疾驰,回到京中,直到到了入宫与回贾府两条路径分岔的地方,才将柳眉放了下来。 “贾府近来变故颇多,你自己保重。” 说毕,世清带着长史官等几人,便往皇城去了。 柳眉留在原地,扁了扁嘴。她本来还想问问那男人,贾府会不会被抄家,什么时候被抄家的。不过后来她又想想,这世情系统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可以剧透的,自然也不会乐意直接向自己剧透。 想到这里,她辨清了方向,慢慢地往贾府那里溜达。 沿路上街谈巷议,全都是关于南粤藩镇的。 “听说南安郡王作战不利,吃了败仗,连自己都被那藩王俘虏了去。” “哟,这可怎么办哟,这下子圣人岂不是投鼠忌器?若是派个厉害的去打南藩,又恐那头折损了南安郡王。” “是啊,听说南安太妃已经进宫面圣了。太妃是圣人生母的同族堂妹,太妃的面子,圣人应当还是要顾及一二的吧!” 柳眉一面听一面赶回贾府去,心想怎么这些京城的这些百姓也都跟成了精似的,政务朝事,人人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门清。 她作为一枚剧透党,大概知道之后要发生什么事儿。 当日南安太妃过府认亲的那时候,南安郡王就已经领兵南下,在粤越一带与南藩作战。南安太妃认下探春这个义女,是早就打下的腹稿——南安郡王若有不妥,便准备下和亲的人选,以求南方战事平息。 毕竟探春身份不高,只是个庶女,荣国府未必便舍不得。而说出去的时候,荣国府三小姐的名头,也很拿得出手,宝钗宝琴等,都无法与之比肩。 而南安太妃之所以相中探春,大约也是看中探春性情外和内刚,待人聪明得体。毕竟南下和亲也是个需要事事周旋的技术活儿,荣府三春里,迎春懦弱,惜春清冷,只有探春是最合适的人选。 没过多久,消息就传到了贾府。 贾府的人听说的时候是懵圈的,因为圣旨下来的时候,旨意中明说赐了探春南安郡主封号,命即日南下和番,并恭送“兄长”南安郡王回京。 关键旨意之中还有一条最为耐人寻味,命贾府选一名探春的至亲相送,直至南面两国国界。送亲之后,此人与南安郡王一道折返。 探春的亲爹是贾政,贾政被点了学差,在外公干还未归来。圣旨里因有“即日”二字,显然是等不到他老人家回家了。 当下荣府就为谁去送亲这事,闹了起来。 贾母王夫人的意思——让贾环去。 赵姨娘哪里肯,直接冲进荣禧堂,拆了头发就在堂上撒泼,哭诉她已经去了个亲生女儿,难道还要将个亲生的儿子也折在南疆? 王夫人僵着一张扑克脸,在堂上说:“谁说是让环儿折在南疆了?圣旨上说着明明的,送亲只送到两国边境上等着,等南安郡王回来,再一同折返。怎么,环儿送一送他的亲姐姐,这也不愿么?” 赵姨娘一听,撒泼撒得更疯,当众哭道:“那太太怎地就不让宝玉去送的,宝玉难道不是三姑娘的至亲了?” 贾环年纪尚幼,见这情形,傻愣在当场。 贾母等见了,也知贾环不成,可若真让宝玉去,又怎么舍得下这枚宝贝疙瘩凤凰蛋? 整个过程中,新鲜出炉的南安郡主贾探春,始终僵着一张脸坐在荣禧堂上。 贾府卖了她,换了南安郡王府的人情——如今却人人都当她是个死人似的,从头至尾,没有人来问过一声她的意见,无人替她张罗操持——须知,她这是和亲,可也是出嫁啊!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宝玉来了,径直上堂,冲贾母与王夫人深深一躬,道:“老太太、太太,三妹妹远嫁南藩,此去千里,道路艰辛。环儿年纪尚小,还是由我这个做兄长的,去送一送三妹妹吧!” 王夫人登时就哭了:“我的儿……那南粤荒夷之地,是何等样地方,你如何能受得住?” 探春:那我便能受得住咯? 更何况,还是经年累月的,家国一抛千万里。 宝玉是个细心肠的,看一眼探春,便知她的心思,也觉得尴尬,赶紧劝王夫人,说:“母亲放心,此去路途虽远,毕竟与三妹妹一道作伴,又有南安郡王府的侍从随行,想必是无碍的。” “再者,儿子不习弓马,亦无功名在身,平日只知写些歪词闲赋,无法为君父分忧。如今既是圣人有旨意,便请母亲看在儿子比环儿年长,又与三妹妹自小的情分,让儿子送一送三妹妹吧!” 说着,宝玉也动了情肠,不免垂泪,低声道:“往昔儿子生性怯懦,遇事只是一个’躲’字,如今父亲不在家中,自然应担起这护着弟妹的责任。”说毕,宝玉郑重跪下去,恳切无比地道:“请老太太、太太应允。” 王夫人早已哭成个泪人儿,一句话都说不出。 贾母坐在上首,倒是喟叹了一番,终于垂泪点头,说:“宝玉这真是长大了。” * 只因有宝玉相送,贾府终于全体动员,上下齐心,一力为探春张罗,为她添妆,送她南下。 连柳眉这样的小喽啰也分配到了任务,厨房需要根据宝玉与探春的口味,准备出至少能存储一个月的路菜,给宝玉和探春捎上。 柳眉有时想想,觉得上头的想法也真是奇怪——与其给探春宝玉带上些路菜,一路行来一路吃,吃一点便少一点,岂不是更是觉得家国遥遥了? 不过柳母却做得很认真。毕竟这些年,她对宝玉和探春的口味已经极为了解,当下只选了那香而少油,可以久放的材料,做了七八种路菜,看着平平无奇,只是鲫鲞、白鱼鲞、斑鸠丁、笋丁、油浸菌子、卤香干、乳瓜等这几样,却全是那对兄妹素日所喜的。柳眉来帮忙,用瓷罐将那些一样一样地装了,淋上浅浅一层香油,再用油纸细细将罐口封住。平素只需要用洁净的筷子取用,便是摆上两个月也不得腐坏。 而柳眉想了又想,寻了个机会,看了一回探春身边的大丫鬟侍书,细细交代她南藩的一些饮食习惯与注意事项,只说是从厨子之间打听来的。侍书千万谢了。只可惜,探春以后注定经年累月要居于南面,只能迫着自己去习惯那边的饮食了。 待得探春辞别贾府众人,与宝玉一道,踏上和番之路。邢夫人便将迎春从大观园里接了出去,只说已给迎春说了婆家。 去了迎春、探春,再加上之前搬出去的宝钗宝琴,返家备嫁的湘云,大观园里,终于彻底冷清下来。 第120章 痴丫头六亲不认 宝玉与探春离京之后, 柳父办完了南面的差事, 回京到府里交了差。 柳爸爸回到京中, 先是见到曾受到惊吓的柳五儿,见她大病初愈, 如今犹是面白气弱, 说一句话要喘三次,忍不住也是心疼不已。 接着便是柳母与柳眉一起,与柳父商量求恩典脱籍出府之事。柳母好心,将陈家姨母也拖来一起商量。四人聚在柳家小院里,细细商议, 只避着自在房中养病的柳五儿。 可是陈家姨母听了柳家人的计划,却不大感冒, 只讪笑着说:“姐姐姐夫也太小心了些,这回不过是太太打发些到年纪的丫鬟出去罢了。姐夫如今当差当得好好的,为啥要从府里出去?” 柳母眼一瞪,“你忘了你差点儿被人咬出来, 一并撵出去的事儿了?” 陈家姨母早已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当即道:“这有啥?以后我们再赌钱的时候避着人, 偷着玩上几把解馋便是。” 柳母见这个妹妹不上道, 气得话也说不出。 “可是姐姐, 你真犯不着为了这些个儿事求恩典出府吧!”陈家姨母看看姐姐神色不大对,终于疑惑起来,“咱们早已做惯了高门大户里管事娘子,一旦自己出去了, 没有主家的势头可以倚仗……姐姐,那种日子,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柳母看了一样丈夫,耐着性子向妹妹解说:“我们当家的已经在外头寻着了一个营生,是给商户跑腿的活计,与他现在在府里头管着的也差不多,拿的钱养活我们一家便将将够了,只是辛苦他一年四季在外头跑着。” “我和眉儿在城里已经看了几处住处,我的意思是,无论是租、还是买,先在外头有个落脚的地方,然后就向上头求了恩典,求了放籍的文书……” 她刚说到这里,忽听里屋有响动,转头一看,惊讶地道:“五儿?” 只见柳五儿扶着门出来,正呆立在厅中,痴痴地看着父母亲人。 “母亲……你们在议的是,咱家要求府里的恩典,脱籍出去,自己过活?” 柳五儿大病初愈,极是瘦弱,巴掌脸上一对杏眼圆睁起来,显得格外地大。 “我不出去……” 柳五儿说完,抚着胸口咳了两声。 “要我从这府里出去,除非我死!”五儿扶着门框,咳得直弯下腰去。 柳父与柳母同时站了起来,柳父赶紧去扶五儿,“五儿,万事好商量。” 旁边陈家姨母也顺势起身,准备告辞开溜:“是呀是呀,姐姐,姐夫,你们慢慢商量……我的意思呢,是你们要出府也好,先出府看看,若是好呢,我也带着我们家那口子来投奔你们……” 陈张氏滑头无比,将这意思表明,托辞天色已晚,就回了自己家,将柳家人留在院儿里自己商量。 “五儿!”柳母脸色有些发黑,她对这长女早有不满,不过看着她病的份儿上,一直忍着,此刻终于发作了出来。“你在这府里难道还有什么念想不成?你可知……” 柳五儿低着头惨笑了一声:“……连太太都说我这是个十足十的祸害不是?” 柳母板着脸,“原来你也听说了。” 柳父一直是个心肠非常柔软的爸爸,此刻见到五儿这样,连忙将她扶起来,柔声道:“五儿……你娘,这也是在为你考虑。爹娘愿意抛了这么多年做惯了的差事,从这府里出去,也不过想着将来你们俩姐妹,不用再过这等人在屋檐下的日子,不用动辄被人打骂,将来你们两人出嫁的时候,也能堂堂正正、风风光光……” 柳爸爸当初接到家书,知道柳五儿差点被打了四十板子发卖,早就在后怕不已了。 柳五儿听见父亲如此说,心中酸楚,却突然将父亲的手一甩,身体往后缩了一缩,笑着道:“旁人都指着自家闺女攀上高枝儿,过了明路,那才叫堂正,那才叫风光,可是咱们家……” 说着,柳五儿笑出了泪,转头看向柳母,“娘,我知你是嫌弃我没用,嫌弃我在太太跟前得不了脸,嫌弃我给你惹事……” “眉儿,你也嫌我这个姐姐,嫌我没有半分能耐,处处拖累你不是?” “你们既要求恩典放出去,那便不要带上我!”柳五儿激动起来,大哭之后便剧烈地大咳几声,“既早已不当我是柳家人,为什么却还要挡我的路?” 柳母一伸手就拍了桌子,“五儿——” “你以为咱们家都是为了什么要求恩典出府?你爹推掉了升大管事留京的机会,你妹妹眼下吃着三个份子,也心甘情愿都不要了。五儿,若不是为了你……若不是你……” 柳眉赶紧去拉母亲,她一听见母亲这么说,就觉得要糟糕。 柳五儿最讨厌旁人给她恩惠,因为那样会令她越发自卑,从而心生抗拒。而柳母眼下说的,则正是这个。 “你竟然还敢提在太太跟前得脸?你难道忘了,当初若不是妹妹替你周旋,你早就不知道被卖到何处了。即便没出上回茯苓霜的事情,这一次,晴姑娘、司棋、芳官她们几个……都已经被撵了出去。你若不是因为在外头养病,你如今也与她们一样,你知道么?” 柳母说着,又气又是伤心,两行眼泪就此滚落下来,颤声道:“……说到底,都是娘的错。当初是娘给了你这等攀高枝儿的念想……天地良心,娘只是想让你活得轻省些,松快点儿,娘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你这样提心吊胆地去挣那个位子那个名儿啊……” 说着,柳母也掩面而泣。 柳父手心手背都是肉,看着妻子女儿,一时真不知该去劝谁才好。 “姐,你要想清楚,太太发了那样的话,你现在根本回不到怡红院里去了,那些旁的差使,你又看不上眼。你就算是不肯出府,要留在府里,也没有旁的出路。” 柳眉见这个姐姐冥顽不灵,父母均劝之不动,只得自己开口——说实在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姐姐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留在贾府里,存心要和这破船一起沉没吗? “眉儿,没试过,怎知没有出路?”柳五儿白着一张脸,反驳柳眉。 柳眉气结,她对这个油盐不进的姐姐实在不知该如何劝才好。 ——贾府以后怕是要抄家的好吗?抄家的时候家中奴役都是充当财产发卖的好吗? 这话已经冲到口边,理智还是占了上风,柳眉将这话最终还是忍了回去。 “爹、娘,爹娘既然决意要出府,那女儿也无话可说,女儿唯求一件事,请爹娘就当没生养过我这个闺女,放我一人在府中自生自灭便是!” 说着,柳五儿冲着柳父与柳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扶着门框站起身,抹了抹一脸的泪,踉踉跄跄地就往外跑。 柳爸爸就追了出去。 柳母木着一张脸,望着过来相劝的柳眉,终于叹了口气,说:“都是娘不好!” “你姐姐从小性子就倔——她若想得到什么东西,哪怕娘已经给了你,只要她想要,就一定会闹到娘从你手里取了递给她的那一刻。” 柳眉也默然,她也同样不懂,为什么柳五儿对那大观园如此执着,执着到可以不顾脸面,甚至不顾性命,也要在大观园里有这么一席之地…… 这时候柳爸爸从外头回来,说:“五儿去了陈家。我偷偷给妹夫打了个招呼,拜托妹妹妹夫照顾她几天,你且先放下心便是,下回等大家都平心静气了,再慢慢劝她也不迟。” “唉!”柳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重新又打起精神。 “我明儿就去主子跟前求恩典,我们是一家人,总要在一处的。没有说一家人脱籍出去,单留五儿一个人在府里的道理。我便代五儿一起求了,待放籍文书下来,她再怎么闹,也无用了。” 这回柳母下定了决心,不再由着五儿的性子胡来。她也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先去见了平儿。 平儿听说了此事,觉得有些为难,搓着手说:“近来奶奶这边……恐怕顾不上这些事儿。要不,我就瞅着空给您回上去,先看看我们奶奶的意思?” 柳母忙不迭地谢了。 可一连过了好几天,平儿那里都没有音讯。 柳母也私下问过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只说:“按说这种事儿上头都不会拦的。不过最近事情格外多,所以耽搁了吧!” 贾府最近的事儿确实有点儿多,一是贾政此前被点了学差,如今将将可以回京述职了。因此贾府上下除了迎接二老爷之外,还要帮着打点。 其二,探春与宝玉他们此时已经沿着运河到了长江口,再过一段便要出海坐船往南了。贾母王夫人都是忧心无比,每日佛前祝祷,并遣人来回往返,打探消息。 还有一件,算是亲戚家的事儿——薛家那位公子哥儿,薛蟠薛文起,娶亲了。 柳眉也听了一耳朵八卦,待她听说了薛蟠所娶妻室的家世背景,“哦”了一声,心想,这何尝不又是一个夏金桂呢? 第121章 弄小巧借剑杀人 话说这薛家曾经对夏家托人所说的那门亲事颇为动心, 后来因宝钗打听过那夏家小姐的素习品行之后打消了念头。 而这次得薛家郑重下聘的亲家姓文, 也是皇商, 却是做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生意的。 听起来,与薛家很是门当户对。 薛蟠娶了文家小姐过门之前, 贾府中就一直在传, 说这位文家小姐才思敏捷,文采出众,据说不让黛玉,相貌亦是端庄标致,气度不下宝钗。 黛玉听了这等传言只是淡笑。柳眉听说了, 心里却“额”了一声。 文家是商贾之家,文家小姐在钱财一道上自然是精明的, 偏这文家小姐又通文墨,有诗才,文人该有的酸气她全都有——这样的姑娘,怎可能与薛大傻子这样的人琴瑟和谐? 可是只消想想薛家如今的现状, 便大约能知道薛家点头应下这门亲的原因。 薛家急需一位能当家理事、主持中馈的主妇, 同样的, 也急需一家在生意场上能相互扶持的亲家。这两点能够满同时足, 薛蟠小夫妻两个, 是否能相得,自然便在其次了。 所以薛家拒了夏家提亲,如今换了文家,其实也只是顺着“大势”所做最好的选择。 柳眉顺此往下想, 觉得王夫人一定要撮合“金玉良缘”,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元春在宫中想要得势,少不得背后外家的支持,荣府凭借世袭的爵位,犹可勉强支持一阵,然而贾府只接了一次省亲,那钱就花得跟流水似的大伤元气。所以王夫人在宝玉的亲事之上,更多地考虑的是这一头。 撇去钗黛二人自身不谈,薛家的财帛,正是贾府所需要的;而黛玉出身虽然清贵,可林家已然无人,无法再给贾府带来好处。 在这个家族大过个体的时代,个体都是身不由己——他们管各种各样外在的原因都叫做“大势”、叫做“命数”,其实就只是不得不为,没有选择的选择而已。将来为宝玉聘了宝钗,王夫人也会自认为自己做得很对,就像如今,薛姨妈与薛宝钗等都自觉为薛蟠择了一门好亲一样。 这次薛家娶妇,大摆了三天的宴席。 薛姨妈这会儿又回想起来柳母的手艺好了,特地向王夫人开口,借了柳母去薛家帮了几天忙,烹制席面。 柳眉还曾暗暗纳闷儿,怎么宝钗不干脆让且停居的解小川出面主理这薛家的娶亲宴。后来想了半天终于想通,醒悟过来:这“且停居”恐怕就不是薛家的产业,而是宝钗的私产。宝钗自然不想让她的产业在兄长的婚事上出彩,也是防将来有人惦记。 数日之后,柳母从薛家回来交差。回到小厨房之后,柳母偷偷告诉柳眉,“瞅着薛家大奶奶的那个样子,薛家的日子,实在不像是能好生过下去的。” 柳眉赶紧抓了一把瓜子来听自己娘说八卦。 柳母细说薛家的情形,柳眉这才知道,薛家的情形,与自己猜测得大致相仿:那文家小姐颇有才学,心高气傲,见自己嫁与薛蟠这样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心中自是不忿,却也无法后悔了。 可偏这文家小姐又是个在商贾大户里长大的,对钱帛财物之事极为留心,新婚三日之内,已经哄得薛蟠将薛家各处产业、账册、家中内务都捏在自己手中,而且对薛家特地留给宝钗的嫁妆产业已开始有了微词。 另外,文家小姐对薛蟠房里有香菱这样一个侍候了多年的美妾十分不满,听说香菱竟然还认得字,甚至还会作诗,自然心生嫉妒。言语之间,对香菱就十分犀利,甚至连教过香菱作诗的黛玉,也一道被这文家小姐怼上了几句。 柳眉:这样也行?……黛玉竟然躺枪,好心疼。 只不过薛家以后最郁闷的定然是宝钗本人——她绸缪了好久,睁大眼睛看了又看,最后为寡母憨兄挑进门的,竟是这么个人。可偏又是她薛家自己的决定,怪不了旁人。 柳母从薛家回到贾府之后,上头也一直不发话让她去大厨房帮忙。所以柳家母女两个一直窝在园子小厨房里,乐得清静。 她们晚间歇宿的地方,就在小厨房灶间的隔壁两间屋子里,距离大观园边上的角门很近。那角门出去不远,便是贾琏凤姐的院子。 一天夜里,柳眉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一声惨叫,从梦中惊醒,连忙披衣坐起。 她再侧耳细听,便听外头又没有动静了。 于是柳眉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做了个噩梦。 却听柳母悉悉索索地起来,过来敲柳眉的房门:“眉儿,你听见了么?” 柳眉赶紧点上灯,出来正见柳母已经将衣衫穿得周正,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像是准备出园子一探究竟的样子。 柳眉叫了一声:“娘!” 柳母却说:“是琏二|奶奶的院子。昔年她提携我们母女有恩,如今这样……娘实在是放心不下。” 柳眉知道母亲一直感念着凤姐当初将她从梨香院提上来的恩德,知道若没有当初凤姐的那个决定,她们一家,如今也不会是这样。她知道劝不住自己娘,当下赶紧手一伸,套进外袍的袖笼,点头道:“娘,我陪你一起去。” 于是母女两人一起,来到大观园的角门。 大观园角门早关了,但是看门的那个婆子也被适才那一声吓醒了,见柳眉母女出来,白着一张脸,说:“你们出去看看也好……听着像是……琏二爷那位二房奶奶……唉!” 柳眉听说是龙二姐,赶紧压低了声音问:“说,今儿什么人来看过这位奶奶么?” 婆子点头,说:“前两日那位二房龙二奶奶就闹着说癸水一直没来,怕是有喜。白日里就有个大夫进来看了看,但是没听琏二爷院子里传喜讯出来,可见又不是喜……” 柳眉咋舌,拉拉柳母的衣袖,示意这怕是那位二房奶奶的事儿,与凤姐无关。 柳母犹豫了片刻,大约也晓得这恐怕是凤姐院子里的内宅阴私,是她这等小人物不欲沾惹的。 正在这犹豫的片刻,角门对面,巷子的另一头,凤姐院子的院门“豁拉”一声又开了。 柳眉母女见是平儿带着一个婆子,从院门那边露了个头。 远远地两下里打了个照面,平儿见是柳家母女,远远地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柳眉当即会意,将母亲衣袖一扯,两人一起缩回角门,柳眉便对角门上的婆子说:“眼下好像已经动静都没有了。娘,”她转头望着柳母,“怪冷的,咱们还是回去吧!” 柳母哪有不明白的,当下就调转了身,顺手带上角门,说:“是呀,眉儿你明儿早上起来还要忙大奶奶兰哥儿他们的早饭,早些睡吧!” 婆子不明就里,但见角门已关,也乐得将那院门上了锁,自己回去睡觉。 第二天起来,那园中的流言就已经成了不可收拾之势——龙二姐小月了,据说是掉了个已经成形的男胎。府里都传贾琏气得直跳脚,要将昨儿给二姐诊病开放的大夫抓起来送官。然而今天早上去寻那大夫,却发现人已经连夜卷包逃了。 贾府仆下传说此事,都在庆幸贾琏凤姐膝下好歹有着葫哥儿这名嫡子,“否则琏二爷那两口子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子!” 又说凤姐一人躲在第二进院子里的时间太长了,任凭前头院子里两名妾室闹得乌烟瘴气的,如今竟然动到了子嗣。“都已经闹出了这档子事儿了,琏二|奶奶总该出来管管了吧!” 柳眉却暗暗觉得,这事情,未必见得就与凤姐毫无关系,否则昨儿夜里她们就不会见到平儿带人出来。 她揉着眉心,心想:这些事儿正严格循着原著的轨迹前进。只怕不久,这龙二姐就要被炮灰掉了。只不过这次凤姐似乎做得更加干净、更加无迹可寻,旁人都指不出她的半点错处。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柳眉的判断是正确的。 龙二姐失了男胎之后,竟然在很短的时间里恢复了战斗力,也不知道她上哪儿找来的消息,竟查出来当日去请来给自己诊病的那名贾府男仆,是秋桐表姑姑家的外侄女婿。这龙二姐哪里肯干休,直打上秋桐的门,撕着秋桐的头发一起滚出来,在院子里众人围观之下打了个够。 秋桐猝不及防,被龙二姐先发制人,扯住头发,吃了老大的亏。 可是她一张利口也不曾闲着,登时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将龙二姐的黑历史全都扒了出来。 她说这龙二姐先前在庵里做姑子的时候,就不是什么好人。那庵子也不干净,不过是窝娼聚赌之所。只不过龙二姐从庵里出来,虽说与昔日恩客断了关系,可她前一阵子在小花枝巷住着的时候,也曾有人闻腥找上门去。甚至她搬来贾府之后,也有人去贾府后门暗戳戳地问过。 所以那秋桐口口声声就说,龙二掉的男胎,天晓得是不是姓贾。 龙二姐揪得住秋桐的头发,便腾不出手去堵秋桐的嘴。一时间院儿里闹得沸反盈天。 这个时候,凤姐却不在自己院儿里。 她正在荣禧堂中,正听着南安太妃给贾府带来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第122章 柳五儿因情动容 探春与宝玉的船, 过了临安之后出海, 出海没多久, 便遇上风浪,整个船队与陆上失去了联系。 听说了这个消息, 王夫人作为宝玉生母、探春嫡母, 就算她的神经是铁打的,也撑不住,在荣禧堂上当场就晕了过去。 凤姐却是个沉稳的,赶紧命人去寻了用来急救的西洋嗅盐瓶子过来,给王夫人闻了, 又命人将王夫人送到后头先去休息,再转回头来安慰贾母, 同时又好言好语、有理有节地与南安太妃商量,议定了奏请圣人,动用东南沿海驻军出海搜寻的方案。 据说,南安太妃临走时曾经盛赞过凤姐, 说荣宁二府以后, 怕是要担在凤姐一人的身上。 可饶是如此, 也丝毫解不了贾府上下众人的担忧与悲伤。 王夫人首先开始茹素, 发愿说宝玉若能平安回来, 她必定吃斋念佛三年。甭管宝玉求什么,只要宝玉能回来,她一概都答允。 跟着贾母也渐渐的削减了每餐的食量——倒也不是发了什么愿,是真的为孙子孙女忧心, 便是金莼玉粒,此刻也咽不下去了。 贾府气氛不好,下人们也渐渐地不敢抬头高声言语,亦不好露出欢颜,只恐刺痛了上头人的心。 唯一得意非凡的是赵姨娘,每每将贾环叫到跟前,就暗地嘱咐:“环儿,往后就再无宝玉压在你头上了,你高兴不?” 贾环哪里知道厉害,愣愣地问起,“那三姐姐她……” 赵姨娘一板脸,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你的亲姐姐用性命给你挣来的机会,你以后一辈子也莫忘了你姐姐的牺牲……将来,你一定要给你姐姐供长生牌位。” 贾环年岁也不算小了,这时候呆望着赵姨娘,心想:自家老娘,这是……魔怔了? * 探春与宝玉所乘的船队遇险,一连十几日过去,南面一点儿消息也无。 原本心中尚怀抱着希望的人,大多渐渐地失望了。贾母先病倒了,贾政交了学差,请了假,与贾赦两个一起侍疾。 王夫人也将将撑不住要病倒了——只不过因为还没有确证的噩耗传来,所以王夫人只管自己强撑着,每日都会去贾氏宗祠槛内跪上一时三刻,只求贾府祖宗保佑,这个贾府唯一有些灵气的孙儿,能平安归来。 唯有凤姐还算能将感情与理智掰扯得清楚些,贾府如今只有她出面理事,手段依旧雷厉风行。可这种时候大家都知道府里就需要个能强力撑着的人,所以凤姐管得依旧紧,却人人俯首贴耳,莫不敢听。 但因为府中的这些事故,柳母便觉不大方便当面去求凤姐那放籍出府的事情,终是忍下了,想等等再说。 柳眉这阵子也烦得很。 因为,宝玉探春失踪的消息,自然也传入了潇湘馆。 柳眉偷偷去问紫鹃黛玉的情况,紫鹃摇摇头,只说了“以泪洗面”四个字。 柳眉心知宝黛这一对,是打小儿的交情,听说宝玉遇险,要黛玉无动于衷,自也不可能。可是听紫鹃这么说,柳眉心中自然也难受,便寻了个机会,去潇湘馆探视黛玉。 初见黛玉的时候,柳眉倒觉得黛玉还好,至少没有紫鹃描述得那样哀恸。 只见黛玉只穿着家常的衣裙,坐在潇湘馆窗前,捧着书本子在看。她见到柳眉近来瘦了些,还笑着宽解,只问:“眉儿,莫不也是为三丫头与宝玉担忧?” 柳眉见她这样问,略有些吃惊,点了点头,便听黛玉说:“他们是吉人自有天相。如今既没有消息,我看便是好消息。” 柳眉听了也觉得安心不少,再抬头的时候,只见黛玉眼里两行清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就滚落下来。惊得紫鹃赶紧去拿帕子,一面递了一面还宽慰黛玉,“姑娘自己还知道安慰他人,怎么如今到了自己这里,却哭成这样?” 黛玉连忙接了帕子,仰着头,将脸上的泪都拭了去了,叹息一声,只说:“这几年每每这样,心里也不觉得特别难过,只那眼泪水不断,说掉就掉,倒教眉儿笑话了。” 紫鹃知黛玉落泪也是因为宝玉,心底颇觉得为难,当下瞥了柳眉一眼,见柳眉面上没有异样,便转了脸,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柳眉听了出奇,赶紧打量黛玉:听黛玉这么说,可见这“还泪”确实是命数,可还泪背后,也未必有多少儿女之情——这合了她原本的想法,谁说宝玉喜爱黛玉,念着木石前盟,反过来黛玉就一定要中意宝玉的?不过还是没机会遇见真正合适的人罢了。 当下紫鹃给柳眉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外头廊上等着,自己照顾好了黛玉,再去寻她说几句体己话。 柳眉应下,告别黛玉,来到潇湘馆外头的廊上。 廊上那只鹦哥正非常专注地望着柳眉,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那只鹦哥就“咕咕”地叫了一声。 柳眉记起这厮上回还会念打油诗,会说什么“通通是花”,以为这位如今又会有什么新花招。没曾想这鹦哥突然一跃,翅膀朝柳眉头上使劲一扇。 “作死的,闪的我一头灰!”柳眉气得要命,没想到连个扁毛畜生都敢使坏。 这时候紫鹃刚好出来,远远地见到了,笑道:“眉儿别怕,这家伙近来就是这样,见到标致的年轻姑娘就会扇翅膀,屡试不爽。” 说着紫鹃撮唇,轻轻唿哨一声,果然那鹦哥便不再乱扇了,安静地退回架上喝水去。 柳眉瞪了鹦哥一眼,正见到鹦哥也朝她望过来。柳眉心想,完了完了,这分明已是个鹦哥精了。 正想着,便见柳母匆匆忙忙地寻了过来,“眉儿,出了……出了件大事!” 柳眉微觉好奇。如今贾府中能有什么大事儿?难道是探春与宝玉有消息了? 岂料柳母过来说的,却不是贾府的大事,而是她柳家的—— 柳眉那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姐姐,柳五儿,又作妖了。 事情要从早些时候王夫人去跪祠堂的事儿说起。 * 早先王夫人已经觉得不大舒服,强撑着身体去祠堂跪求贾氏列祖列宗保佑宝玉,岂料路上遇见了赵姨娘。 赵姨娘如今抖了起来,见了王夫人,免不了又冷嘲热讽几句,说是这么多日子没有消息,应该是凶多吉少了。王夫人听她这话不入耳,当面啐了一口,提点她她那亲生女儿贾探春也在船上。 赵姨娘登时就横躺在地上撒起泼来,口口声声只说宝玉带累了她家探春。 王夫人心想,明明是反过来——她一手握着胸口,实在是险些被气得背过去,被玉钏踉踉跄跄扶了去祠堂,进了只有女眷可进的槛内,跪下之后,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她哭,是因为被赵姨娘戳中了心思。 她知道宝玉为什么当日坚持自请,要去送探春南下。 因为前一日她刚刚发作了宝玉的房里人,将晴雯等人撵了出去——晴雯第二天就因为女儿痨死了,而撵出去的芳官等人又传说是被那水月庵的圆通直接卖给了拐子。 宝玉那天在贾母面前极为沉痛,只说他生性怯懦,遇事只是一个“躲”字,何尝便不是在说王夫人驱逐晴雯等人这件事。 王夫人便就此认定,一定是那件事彻底伤了宝玉的心,导致他母子之间生了隔阂。 王夫人不知道当时柳眉曾经狠狠地“真相”过一回宝玉,才触动了宝玉的心思。此刻王夫人心里发虚,只道是老天爷惩罚她,才会让宝玉南下并遇险,心里实实不好过。 这一日她昏昏沉沉地来到祠堂中,又哭得昏昏沉沉,忽然听身旁一个轻柔而悦耳的声音唤道:“太太!” 王夫人抬头,见到一张清秀而标致的面庞。当时祠堂里光线昏暗,那人来到王夫人眼前,便宛若晴雯再生,王夫人当下吓了个魂不附体,轻叫了一声,拼命往后缩了缩,正撞在玉钏的怀里。 只听那女郎柔声解释:“太太,奴是昔日宝二爷屋里伺候的丫鬟,叫做五儿。” 王夫人这才恍然,轻轻舒了一口气,晓得眼前不是什么鬼魂索命。 她想了想,才记起五儿是谁,不由得颤声问:“你……你不是病了,所以出府去了么?” 柳五儿轻轻叹了口气,说:“回太太的话,奴婢的病早已好了,只是宝二爷不在家,便一直不曾再进园子服侍。” 王夫人听见“宝二爷不在家”这几个字,又想起自己此前的心事,不由得如万箭钻心——她在想,若不是宝玉南下,或许晴雯这件事,她还是可以挽救的。 想到这里,王夫人不禁微微点头,道:“病好了就好。可是这里是贾府宗祠,你一个小小丫鬟,进来作甚?” 柳五儿低下头,小声道:“自从宝二爷送三姑娘南下,奴就每日来此,在祠堂外头跪上三刻,求祖宗保佑,宝二爷能平安归来。原本不敢进祠堂的,只是见太太哭得厉害,心中实在难受,就……就不知不觉……进来了。” 王夫人眼中立时泛出泪花,颤声道:“我的儿,难得你能有这份心……我也愿祖宗保佑我的宝玉,可是,”说着她转脸往下贾府宗祠之中供奉的祖宗牌位,继续说道,“可是,这天天求夜夜求的,老天爷怎地就不肯开开眼,哪怕只要一个消息,教我知道宝玉尚在人世,也是好的啊——” 柳五儿听到王夫人说到此处,连忙开口宽慰,柔声说:“太太放心,宝二爷一定能够平安归来的。” 第123章 柳暗花明大惊失色(上) 王夫人听柳五儿说得虽然温柔, 可是话语里自有一等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由觉得出奇, 开口问:“我的儿,你如何就这般笃定?” 说实在的, 等了这么久的消息, 王夫人自己原本抱着的一腔希望都已经消磨殆尽了,却没曾想这么个只服侍过宝玉几天的小丫头,却在这里笃笃定定地告诉她说:宝玉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柳五儿见王夫人问,羞涩地笑笑,从袖中掏出三枚用红绳穿着的铜钱出来, 低声说:“今日我带了三枚铜钱,在那祠堂外头祷祝宝二爷平安, 并且求了老天爷,若是宝二爷能够平安回来,我抛出这三枚铜钱,就都是正面冲上。” “我祷祝了三回, 抛了三回, 次次都是铜板的正面冲上, ”柳五儿眼中闪动着希冀, 殷殷地望着王夫人, “所以太太一定要相信,宝二爷会平安回来的……” 说着,柳五儿在王夫人身旁跪了下去,虔诚地将她的额头埋在那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求了些什么,终于撑着起身,然后解开红绳,将那三枚铜钱往地面上一抛。 柳五儿随即屏住了呼吸,静静地望着落在地面上的三枚铜钱。 “太太,您看……您快看!”隔了片刻,玉钏突然开口,“真的,都是正面冲上,三枚都是!” 玉钏当即去扶王夫人, “太太,您看看……您看见了么,您日夜祝祷的苦心,一定不会白费的。” 王夫人这时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眼中含泪,叹道:“这就好,这就好啊!” 说着她转头看向柳五儿,道:“但愿如你所说,宝玉终能平安回来。” 王夫人想了想,对柳五儿说:“你如今是不是住在府外?” 柳五儿心中一阵狂喜,低头道:“是!” 王夫人便道:“待宝玉回来的时候……不,不必了,你既然已经病愈,这两天就搬进来陪着袭人吧!袭人这孩子这阵子也是要哭坏了。” 柳五儿更加深地埋下头去,应了声:“是。” 她待到王夫人离开,才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三枚铜钱,不由得心想:难怪都说这王夫人是个大善人,竟没想起验一验这三枚铜钱。 竟这样就过了关,能够回到怡红院去——这也颇有些出乎柳五儿的衣料。 王夫人则似乎觉得心里好些了,当即起身,由玉钏扶着,往荣禧堂回去。 待走出一阵之后,玉钏才轻轻凑在王夫人耳边问:“太太……难道相信那丫头的话?” 王夫人轻轻地摇摇头,然后接着道:“可又有什么损失呢?就算她事先在那铜钱上动了手脚,又如何?她不过是在求我的宝玉能平安回来罢了。” 说到这里,王夫人面上再现忧伤,“没想到,为了一个丫头,宝玉竟能狠心将我这当娘的抛下,远赴南疆去。晴雯已死,那是无可奈何了,不过,若是宝玉果真平安回来,我便将这个长相有些相似的丫头还给他罢了!” 玉钏这时才明白了王夫人的心思,点点头再不开口,只管扶着王夫人回到荣禧堂中去。 * 于是不久之后,柳母就听说了消息,说是王夫人亲自点了柳五儿,照旧回怡红院服侍:一来彰显她对那些对宝玉忠心的人的褒奖,二来也表明她的信心——宝玉一定会回来,宝玉名下的人,全都给他留着呢! 柳眉从母亲那里听到消息,登时绝倒。 她倒是没想到柳五儿能有这份胆气,跑到王夫人面前去作妖。不过,如今的结果显示,柳五儿这一赌,也是赌对了。 “娘,咱们就还是按原先商议的那样,您若是得了机会去求恩典,就将咱们一家四口人的全给求了……若是将来姐姐实在不肯走,咱们就将身契与文书交给姐姐自己藏着,将来姐姐如何,由她自己抉择。” 柳母表示,也只能这样了。不过她长叹了一口气,叹道:“只不过如今府里这样,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求下这个恩典来。” 柳眉也略有些黯然,本想好言安慰母亲两句,却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只不过这母女两人都没有想到,五儿这一回,不仅赌得对,运气更加好到爆—— 王夫人在祠堂偶遇柳五儿的第二天,南安郡王府就遣快马送来了消息,说是已经收到了探春等人的消息,诸人平安,如今已经到了南粤一带,与南藩的边境一带,正在等待入境举行和亲大典。宝玉与探春都平安无恙,宝玉也已经与那倒霉的南安郡王联络上,正在与南藩商议安排南安郡王回京之事。 据说,得到消息的时候,王夫人喜得眼前一黑,差点没晕了过去。 贾母听说,原本的病,也飞速地好了起来。 原本已经神经质的赵姨娘,此时听说宝玉无恙,而她的亲闺女探春也无恙,心里一纠结,就更加神叨叨起来。 这消息一下来,得益的人还有一个——柳五儿跟着便成了福星。王夫人禀报了贾母,将柳五儿事主忠心说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得,又将五儿在祠堂跟前跪着占卜得到的结果说成是祖宗“指点”。 这下子柳五儿便成了府里的香饽饽。自贾母以下,府里的主子对柳五儿均有赏赐,王夫人特地回过了贾母,因此事她一定要将五儿这丫头放在宝玉房里。贾母想了想,觉得五儿这丫头挺有福气,又生得好,便答应了。 柳五儿得了不少赏赐,王夫人光是自己不穿的衣裳,就赏了五儿五六身。 不过她如今学会了低调,回到怡红院,她只是平声静气地,绝不与人争执,得下的赏赐也与怡红院中众人一道分了。 而袭人等因上回王夫人发落晴雯等的事儿给吓怕了,眼下虽见五儿得宠,也不敢作妖,更兼宝玉不在,想作也作不起来,只得大家一团和气地过日子。 而王夫人则故态复萌,见宝玉无恙,又思忖着这次能将南安郡王平安带回京中,既可以说是对南安郡王府有恩,也可以说对社稷有功,因此她暗暗地盘算着,如今水到渠成,可以进宫见一次元春,请元春为宝玉的婚事做一做主了。 只是王夫人进宫求见元春之事,贾府中无人得知,柳眉等更是不知道。若是柳眉听说,十九也要觉得这位闲不住的夫人简直又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然而在宫中还没有任何动静,没有旨意下来的时候,贾府又另出了一件大事,阖府震惊,连王夫人都顾不上为她的宝贝儿子张罗亲事了—— 贾琏挂了。 深夜,贾琏在秋桐房里,挂了。 * 那天夜里柳眉本已歇下,突然被意识里一阵异响惊醒。 只因在静夜里,那异响便格外尖锐,仿佛异时空传来的电波,不断躁动着,摧磨着人心。 自从柳眉来到这个世界,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她很担心,怕是系统出了什么事,赶紧在意识里呼叫,世情系统隔了好一会儿才上线。 “你还好么?” 柳眉担心地问。 “我没事——” 系统仿佛吸了一口气,才给出回答。 “刚才出了一点小问题——这世界里的另一枚任务辅助系统,停止运转了。” 柳眉大惊:“什么?你说清楚一点!” 另一枚任务辅助系统,那该是凤姐的系统——那个以贾琏为原型的系统啊。 世情应道:“你猜得没错,是贾琏死了。” “而贾琏是另一个系统的□□,贾琏死了,那个系统就停止运转了。” 柳眉被这个消息惊得震动不已,再凝神细听,她好像确实觉出些不对来。大观园角门外头,已经开始有了人声,接着是脚步声,人们的惊呼声……没过多久,那云板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 柳眉披衣坐起,抱着头,一刻心此时还沉浸在这噩耗所带来的震动里。 原本系统确实告诉过她,凤姐的随身辅助系统,是以贾琏为原型的。她以前也隐隐约约想到过,可是却始终不敢相信——贾琏也只是一介系统的分|身,而不是真实的人。 “这,这也太……” 她想起以前见过贾琏一两面,只觉得这渣男已经渣到极点了,却没有想过,这渣男的背后,竟然是凤姐的随身系统。 “另外一个系统,没有中过’病毒’,所以只会忠实地按照既定的程序运行而已。你可以指责他渣,没有错,但是他只是继承了渣男贾琏的性格脾性,按照这种属性设定做出的各种反应——你应该明白,系统本身,就只是一个系统。” 不知道为何,世情系统竟然开始维护起自己的同类起来。 “世情……我,我不是在指责贾琏如何,”柳眉觉得自己两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着,“我只是,我只是此刻脑子里有点儿乱。” 世情似乎能够理解柳眉,沉默了一阵,没有说话。 终于,柳眉问:“如果随身辅助系统停止工作,那凤姐,还能继续完成她的任务线么?” 第124章 柳暗花明大惊失色(下) 针对柳眉的问题, 系统老实地回答:“能的。” “她很清楚地知道她的目标, 而且她开始这个任务的时间也不短了, 系统能够提供给她的一切帮助,她都已经很清楚。所以即便没有随身辅助系统, 她也一样可以去完成任务。” 说到这里, 世情系统突然顿了顿,然后反问:“你呢?” 柳眉奇道:“我?” 系统很平静地往下阐述,“你也一样,你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如何能够完成任务, 所以如今有没有我,对你来说都一样。” 柳眉心底一动, 当即回复:“不一样!” 系统:嗯? 柳眉答道:“我……我说过,要对你负责,所以怎么可能就此让你停止运转?” 这个回答,似乎令系统很感动, 对方静默了好久, 终于答复道:“谢谢你还记得这句话。” 他柔声答道:“柳眉……” 柳眉:啊? “反正, 无论如何, 随身辅助系统, 都会忠于宿主需要完成的任务,直到最后一刻。我也一样。” “很晚了,这件事,不会影响到你!你早些休息吧, 有新的进展我会再通知你的。” 柳眉很听话地又躺回到榻上去,可是她哪里就能睡得着,翻来覆去了很久,才终于阖上眼睛。 当她将将睡着的时候,贾琏院子里的哭声终于惊天动地地传了出来。 * 第二天,柳眉便见到了柳母与平儿在一处说话。 平儿已是一身重孝打扮,一双眼哭得红红的,可是柳眉见着平儿,总觉得她打心底里透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柳眉听见平儿在拜托柳母帮忙一起管着给贾琏治丧之事,虽说依旧只是管着招呼前来吊唁的宾客,可也诸事纷繁,需要个妥当人看着。 柳母听说了这等事,自然是义不容辞,当即应了平儿。 柳眉在旁就问:“平姐姐,府里如今好多闲话,那琏二爷如何就没了呢?” 平儿听见,眉头皱起,低声问:“眉儿,府里都是什么闲话说二爷的?” 柳母听了也赶紧回头来嗔柳眉,“小孩子不懂事儿就别乱说话。” 柳眉听母亲都给自己定了性,说是小孩子不懂事了,就干脆开口只说孩子气的话,“他们都说秋桐不好,说是秋桐勾着琏二爷。娘,勾着琏二爷是在做什么呀?” 贾琏的死因成迷,贾府里传什么的都有,甚至有被说成是马上风的,种种不堪,无法尽述。 却没想到,平儿听了这话,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没有否认。 这种事,越是说得隐晦,遮遮掩掩的,旁人越是容易信以为真。 只听平儿叹了一口气,从袖子中掏出帕子去抹眼,说:“大老爷大太太也是,恨煞了秋桐那蹄子,大老爷正在后悔,说若当初没把这丫头给二爷就好了……” “其实要我说啊,”平儿却说了大实话,“若不是秋桐,就算是换了别个,也一样……” 这话说出来,柳母也是黯然——毕竟她也是见识过贾琏之渣的,知道这男人从来都没有长情,对世间任何女子都是一样。 因贾琏死得不光彩,或是说不明不白,贾府办起丧事来并没有大事铺张。但饶是如此,府里上上下下人等也忙得脚不沾地。 柳眉被张材家的借了去,在荣府长房院子里帮忙跑腿,便又听了不少关于贾琏之死的闲言碎语。最刺心的一幕则是大老爷贾赦跑去停灵的院子里当面指责凤姐,怪她没有能够拴住贾琏的心,眼看着他见一个,爱一个,在女色上头不加节制,以致有今日这般滔天的祸事。 凤姐是未亡人,她形容枯槁,瘦得几乎有些脱形。此刻她正与披麻戴孝的巧姐葫哥儿一道,跪在贾琏灵前,听着贾赦从头至尾骂完,一点反应也无,一个字也不说,整个人似乎是木的。 旁边听着的平儿却忍不住,借着在灵前的机会,高声哭道:“二爷,二爷……您在天有灵,便出来替奶奶分说分说。以前处处只说我们奶奶嫉妒不容人,天天教导我们奶奶要大度要体谅;奶奶点了头纳了人进院子,又不许奶奶拘束着二爷……如今二爷您不在了,抛了一家子孤儿寡妇在世上,却还要怪奶奶不拉着不劝着……二爷您倒是说说看,您到底要奶奶怎样,到底要她怎样?……” 平儿说完,当即在贾琏灵前放声痛哭。 柳眉在远处听了平儿这样的哭声,见她这样不管不顾地直斥贾赦贾琏之非,心中也忍不住恻然。 这世道就是这样,无论男人出了什么乱子,万事都可以怪在女人头上。 直到这时候,凤姐才眼珠稍动,显示她还是个活人。 她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指着旁边一个仆妇森然道:“平儿伤心过头,魔怔了……你先将她拉下去,眼下还未到哭灵的时候。” 旁边那妇人吓了一跳,连忙拉着平儿下去,还帮着遮掩,“是呀是呀,平姑娘是伤心得过了头了。姑娘先下去缓一缓。” 贾赦原先听了平儿所说的那些,早已气得浑身乱战,怕是张口就想将平儿打发了。凤姐一开口,贾赦才想起,这平儿原本是凤姐的私人,他一个做公公的,却也不好处置,当下只得将一口气忍了回去。 旁边邢夫人则冷笑着对贾赦说:“琏儿乍一没了,老爷伤心之余,与那些丫头们玩闹也该稍节制些!” 说着转身就走,将贾赦晾在当地。 贾赦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了一番,却也没法子。 柳眉在一旁暗暗看着,她只觉这灵堂里少了一人——龙二姐不知去哪里了。她算是贾琏正儿八经抬进门的二房,此时应该也在灵堂上才是。 不止她一人发现了这一点,贾府下人,也多有议论的。 “自打夜里出事,这位二房奶奶,就一直没露过面,你们说,这是咋回事儿?” “那位二房奶奶,要守,定是守不住的。她胜在无儿无女,若是能放出去,怕还是能有份出路吧!” “出路?你这是在开玩笑吧!我倒是听说,这位二房奶奶上回小月伤了身子,以后就是个不能生的。她若出去,哪里还有人肯要?”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二房奶奶毕竟年轻,相貌又俊俏。你想想,人都说娶妻娶贤,娶妾娶貌,就凭一张脸,占了爷儿们宠爱的多了去,焉知这二房奶奶在别处没的出路?” “是是是……你说得对,这二房奶奶是有出路,我怕只怕啊,这二房奶奶的出路,不在府外头,而在咱们府里的爷儿们身上头。” “……” 也不知是谁,分析得这么犀利,搞得在场的围观群众没有一个能接得上话。大家都默默地转身,各忙各的去。 正在这时,后院一间耳房里响起尖叫声:“这可了不得了——” “秋桐吊死了。” 贾赦听说,不在意地摇了摇手,说:“秋桐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本来想将她打一顿发卖的,既是自己吊死了,就送化人场吧!” 邢夫人听了劝道:“毕竟是吊死的,有那些痕迹在,传出去不好听。老爷,这丫头也算是侍候过琏儿一场,便赏她一口薄皮棺材葬了便是。” 贾赦听了,便点了点头,拂袖而去,临去命底下仆妇照顾好葫哥儿。毕竟长房如今还有一子,也不算是全无希望。 * 贾琏因是不光彩地猝死,所以丧事办得简单,也没有多少亲朋上门吊唁,只宁荣二府并贾氏旁支子弟们有过来拜的。 到了祭灵的正日子,盛传要“自寻出路”的龙二姐终于出现,脂粉不施,黄着一张脸儿,讪讪地跪在平儿前头。 凤姐自然也在。自始至终,凤姐都板着一张冷漠脸,循规蹈矩地守在贾琏灵前。旁人见了她的样子,都实实不知这凤姐到底是痛的,还是怒的。 可到了哭灵的时候,凤姐却说哭就哭,在旁人没有丝毫准备的时候,平儿突然过来扶凤姐起身,让她抱着葫哥儿坐定在一张圈椅上。 凤姐当即掏出帕子,放声痛哭。 “二爷,你好狠的心呐——” 底下一时众人齐齐跟上,低下头去跟着一起哭灵。一时哭声震天。 柳眉对贾琏没有半点好感,但是她关心的却是凤姐。她躲在裹了麻布的廊柱后面,偷偷去打量凤姐的情形。却见凤姐哭到一半,突然停下,借着旁人低头哭灵的机会,她的目光森然,在整个正院之间扫了一圈,眼神凄厉而决绝。 柳眉吓了一跳,连忙低头,免得让凤姐看到自己。 只不过刚才凤姐那一瞥,给柳眉的印象太深,令她觉得,真正狠心的人,恐怕不是贾琏,而是凤姐。 联想到凤姐的随身系统停转的事情,再加上贾琏死得不明,秋桐转眼又上了吊。柳眉心中不禁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 待到丧仪结束,外客纷纷告辞。院子外头已有僧道开始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念接引咒。 贾府众人已经开始收拾整理,突然一个披头散发的丫鬟从斜刺里冲出,径直冲到凤姐跟前,惊惶无比地大叫,高声道:“奶奶,奶奶救命……” 柳眉不认得这丫鬟,旁边的围观群众里却有认识的。 “咦,这不是侍候秋桐姨娘的丫鬟善姐儿么?” 第125章 路转峰回永夜作别(上) 那善姐当着众人, 冲到了凤姐跟前, 高声叫道:“奶奶, 我们姨娘死得不明,如今也有人要我死了好闭口, 求奶奶救命啊!” 凤姐一惊起身, 将手中抱着哇哇大哭的葫哥儿交给乳娘,乳娘便带了巧姐一起下去。 凤姐立在上头,疑惑地问道:“你们姨娘,死得不明?” 善姐当即跪着道:“我是侍候秋桐姨娘的小丫头,那天夜里……那天夜里, 姨娘是见二爷略有些不舒服,只服侍二爷早早歇下, 并非外头所传的那般……姨娘问心无愧,是不可能自寻短见的啊!” 此刻,凤姐一对秀眉蹙起,眼神如冰, 反反复复地在善姐面上看了几遍, 终于转脸对旁边平儿道:“这院里不相干的人, 借来帮忙治丧的人, 且先都退出去……去请大老爷大太太来!” 平儿点头应是, 当下开了第一进的院子门,命不是本院的侍从丫鬟们赶紧先撤。 然而柳眉早早地就占了个不引人注意的地形——她知贾琏死得蹊跷,这件事一直压在她心头,因此到了此刻, 明知偷听不好,柳眉还是选择了留在此处。 她藏在角落里偷偷看出去,只见凤姐满面寒霜,端坐在贾琏灵前的圈椅上,目光似刀,先是在善姐面上转来转去地看着,随即转到那龙二姐那边。 龙二姐似乎便打个寒噤,却反而将头抬得高高,尽量然自己不显出半点儿心虚。 一时贾赦邢夫人到了,凤姐将善姐出首,指证秋桐不可能上吊自尽的事儿,说与大老爷夫妇知道。 贾赦有些嫌烦,“秋桐死了就死了,还问这些作甚?” 邢夫人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反正媳妇这院子里也已清得干净,再无旁人。不如咱们先问一问,否则万一闹到外头,老太太问起,老爷好有个准备。” 贾赦一听,连忙住嘴不再多说。 于是凤姐先细问了那天夜里的情形。 “琏二爷那天晚上说是有些疲累,气色很不好。秋桐姨娘就早早服侍二爷睡下。哪知睡到半夜,二爷忽然叫心悸胸痛,秋桐姨娘就打发我赶紧出来去请大夫。我到了二门上,将这话告诉了小厮,命他们赶紧去,莫要耽误了给二爷诊病。可是再回来的时候,二爷就已经没了,秋桐姨娘跟没脚蟹似的在哭。” “我见姨娘怕得很,就上前想要安慰两句。突然姨娘抓着我的手说……说二爷临死的时候,曾经告诉过她,说过来之前在二房奶奶那里喝了一碗甜汤。二爷只觉得那碗甜汤味道有些特别,后来就不舒服起来,这才越想越不对劲,便命秋桐姨娘将这话回给老爷知道,然后二爷就咽了气……” 善姐这话说出来,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人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唯那龙二姐,此刻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指着善姐,干净利落地吐出三个字:“你——胡——说!” 邢夫人忙命身边的仆妇先将龙二姐拉住,命她不要插嘴。柳眉暗中看那意思,有仆妇围在龙二姐身后,似乎也有要控制住她的意思。 凤姐瞪着一对凤目,此刻正死死的望着善姐,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任何说谎的蛛丝马迹。平儿则睁大了眼,望着善姐。 “那你们主仆,因何不早些说这话?”贾赦凉凉地问。 “我们知道事关重大,哪里敢将这事乱说。因二爷死在姨娘房里,姨娘便知自己一定会被人问的,所以早早就先找了个理由,让奴婢先回家躲了两天。奴婢听了姨娘的话,哪知刚回家,就听说了秋桐姨娘的死讯……” “老爷、太太、奶奶……”善姐依次磕了一遍响头,哭着道,“秋桐姨娘受了二爷的托付,一定会想着将二爷的遗言传给各位主子们知道,再怎样也不会寻短见的。” 众人的目光一起转向龙二姐那里。 “妹妹,你怎么说?”这话是凤姐说的,只是那“妹妹”二字从凤姐口中吐出来,简直冰冷至极,叫人听了便打冷战,似是凤姐心中恨极。 龙二姐强自镇定,笑道:“这丫头一面之词,大家如何信得?二爷那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到过我房里。我房里有两名丫头服侍,她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她们既是你的丫头,为你作证,又如何做得了数?”凤姐冷然开口。 “那善姐一样是秋桐姨娘的丫头,她帮着秋桐姨娘说话,又怎地能做数了?”龙二姐精明锐利,利口一张,立即反驳回去。 凤姐便转过头去,沉吟片刻,说:“先去将那两个丫头关起来,等会儿一起查问。” 龙二姐急了,高声道:“二|奶奶,你如何能随意查问我的丫头?我好歹也是二爷八抬大轿娶过来的二房奶奶,当日二爷是应承了我,除了名分上矮一头,余者我都与姐姐一样。” 这龙二姐说得傲然,手上的帕子却跟麻花似的拧了又拧。 凤姐听闻,寒声道:“你若能让二爷活过来,当众对人将这话重复一遍,我宁愿……将这正室之位当场让给你。” 说着,凤姐眼圈又有些泛红。 平儿在她身后“啪嗒”一声跪下身去,抽出帕子去淌眼抹泪。 而院中一片唏嘘,都觉这龙二姐太过得寸进尺。贾琏在时,确曾对这龙二千依百顺万般好过一阵,可没曾想他竟然还曾说过这等话——可是如今,说这话又有什么用呢? 柳眉却想,这龙二应该没有那么蠢,她既知贾琏是自己的倚仗,又怎么可能暗中去害贾琏呢? 可是现在经过那夜事情的贾琏与秋桐都死了,只凭善姐一张嘴,说不清楚。 在这时候,凤姐转脸看向善姐,又问:“那你说……你说如今又有人要你死了好闭口,又是怎么回事?” 善姐当场就解开衣领上的盘扣,将自己颈项上两道深紫色的掐痕给人看。 “求奶奶救命,这是我今儿才一出家门要进府,就被人背后掐住,准备拖到僻静之处,掐死了事……” 善姐颈上瘀痕宛然,正是被人掐住脖子不得呼吸时留下的痕迹。 “所幸有人经过,将行凶之人吓走……”善姐泣不成声,“奴婢自知是不成的了,唯求在被人害了之前将秋桐姨娘的遗言都说出来,也算是不枉了服侍姨娘一场……” 她说到此处,龙二姐也反应过来,冷然指着善姐道:“你莫要以这点伎俩哄人,要弄这等瘀痕出来,便是你自己,狠狠心使点儿力气也能做得到。” “再者你说有人行凶,亦有人经过将行凶之人吓走,那见证现在何处?” 龙二姐见善姐低着头支吾着似是口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然认为她是心虚,冷笑一声,道:“既没有见证,你这就是攀诬主子,就该打该发卖了去才是,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说着,她转向凤姐,傲然道:“我本念着二爷待我一番情意,想要为二爷好好守一守的……如今既然奶奶也信不过我,府里下人尽将这脏水都泼在我头上,我看也实在是没有守下去的必要。不若就此求了老爷和太太,放我一条生路出府吧!” 说着,龙二姐便提了提孝服的裙角,郑重冲在场的贾赦夫妇就跪了下去。 她的双膝甫一着地,便听凤姐在身后冷冷地道:“妹妹,这才是你真正的用心吧!” 龙二姐一愣,还未及开口便听善姐的声音尖锐而高亢地在背后响了起来,“是她,就是她——” “我那天看得真真的,就是龙二奶奶……底下是件石青色绣并蒂莲纹的马面裙,外头裹了一件玄色的氅衣,偷偷溜出二门,去宁荣后街上来旺家的空屋子。” 凤姐也一样提高了声音,插话问道:“是哪一天?” 善姐颤声答道:“二爷没了的第二日。” “去后街上空屋子,她是去做什么?”凤姐提气喝问。 善姐脸上肌肉颤动,似乎回忆起当日的景象来也觉得极为恐怖。 “回……回二奶奶的话,她……她是去见人。” 这时候龙二姐终于也觉得不对,浑身开始微颤起来,抖着声音,勉强回头喝道:“莫要血口喷人……我哪里,哪里出过府……” 她声音抖得太厉害,在场诸人全都听出不对来。 柳眉亦是双眉一轩,心道:难道这龙二真的出府见过旁人? 善姐高声说:“就是你,你进那屋子大约一炷香的时分之后,我便见,我便见……” 她的声音陡然放低,像是梦呓一样,轻轻吐出三个字,“珍大爷……” 院中一片死寂。 众人皆是张大了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柳眉心中也是震惊莫名——她万万没有料到这龙二竟有这样的胆子,竟然在贾琏死的第二天,就私下去见了贾珍。如此看来,这龙二在嫁与贾琏之前,就一直与贾珍有首尾,这大约是真的。 贾琏之死,与贾珍到底有没有关系,她不知道。 但是善姐敢在众人面前这样揭出此事,见到这情形的,一定不止善姐一个人。 她正打算继续偷听听下去,忽然有个人过来,将她的衣角一扯,比个手势,示意柳眉跟她走,赶紧偷偷溜出去。 柳眉抬头,见那不是旁人,而是自己娘。 第126章 路转峰回永夜作别(中) 柳母将柳眉从长房院子里捞出来的正是时候。柳眉知道, 只要再迟片刻, 她就没法儿随着母亲从一道不起眼的角门里顺利脱身。 而留在长房院子里的那些人, 十九以后要被清理,要么被发卖, 要么被打发到庄子上, 以确保他们不会胡乱说话。 就在柳眉母女离开之后不久,邢夫人亲自去请了贾母,顺带捎上了贾政夫妇。 长房院落闭门很久,后来有邢夫人王夫人一起出来,传了几名住在荣宁后街上的仆役进去问话, 也一样是再也没出来。 随后,贾赦贾政、邢王二夫人一道, 侍奉着贾母,去了贾氏祠堂。在那里,他们大约是见过了贾珍尤氏夫妇。 到底双方谈了什么,柳眉是无从得知。 只不过原本荣宁二府还有几道门户相连, 甚至大观园本就是宁府园子的一部分。可是就在这次事情之后, 宁荣二府似是断绝了往来, 几道门户全部被封, 贴上了封条。 柳眉此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龙二姐。贾府上下对此人绝口不提。 而凤姐在贾琏过世之后, 消沉了几天,终于强撑着出来理事。据府里诸人评价,凤姐手段之“辣”,不减当年, 倒是脾气清冷了许多,不似原先那般泼辣爽利。 柳眉冷眼看着,如今凤姐身边,不仅异己已除,渣夫亦已除。如今她在内有平儿,在外则由贾芸小红夫妇,膝下有嫡子贾葫傍身;再看上头,贾母对凤姐是疼到骨子里,贾赦邢夫人这一对昏聩夫妇对凤姐毫无影响,二房王夫人本就是凤姐亲姑母……几乎可以说如今的凤姐,已经将一切刺眼刺心之人之事俱已铲除,她在荣府羽翼已成,无人能再与她一争短长。 所以柳眉只要一想到贾琏之死给凤姐带来的这许多好处,即便是在秋冬暖阳之下,亦是觉得浑身发冷。 如今,凤姐唯一不足的,便是自己的名号之上,带了个“寡”字。 不过话说回来,她若能与贾母一样,熬到老封君的地位,便是“寡”,又如何? * 如此这般,贾府中总算平静了十几日,一个多月之后,南面送来消息,说是探春已经嫁与南藩王,如今做了王妃。宝玉已经随南安郡王一道回转,因为风向的关系,道上会走得慢些,大约两三个月之后便能回到京中了。 消息传到怡红院里,众人自是喜极。据说袭人与柳五儿抱头痛哭了一场,将五儿引作知己。 柳眉听说,倒也不知该作何评价——山雨欲来,此前总会有一段平静无风的日子。 只是这日子越平静,不知怎么的,柳眉便越慌乱。 她总觉得有什么她预料不到的事情会发生——谁叫她早就不记得当初那版电视剧究竟是怎么结局的呢? “柳眉——” 系统突然上线,给她推送通知。 “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另外一条任务线的所有者,选择了终止任务。” “啥?” 柳眉差点儿没跳起来。 “什么叫选择了终止任务,这个难道还可以选的吗?” “可以的。”系统平静地答道,“只要选择自我了断就可以。你如果现在就自杀,也一样等同于终止任务。不过,你没有必要。” 柳眉:我当然没有必要! 不过,她还是没有想通,“可她为什么的要选择终止任务呢?” 凤姐也同样没有必要啊? ——如今渣男死了,妖魔鬼怪赶出后院去了,凤姐诸事顺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终止任务?难道,她的任务线里还包含诸如阻止抄家这些,变态的任务内容。 “这个,你可以问她。”世情系统直截了当地回答。 “咦?我什么时候开始能直接和她交流了?”柳眉好奇地问,此前系统不都是左拦右拦,不允许两条任务线的所有者直接沟通的么? “因为她已经选择了终止任务啊!”系统“切”了一声,仿佛骂了她一声——“笨”。 柳眉却摸摸头,感觉好像是世清适才伸手抚了抚她头上的两个鬏鬏。 “还有,你但凡有什么疑问,你心里那些不确定的事……尽可能地都问问她。毕竟她是接受的重生任务,好些事她都知道。” 对哦!柳眉心里一个激动,对世情系统好生感激。 这个提醒来得太及时了。 当晚,平儿就悄悄地过来寻柳眉,悄悄地说:“我们奶奶想要见你。” 柳眉点头应下,披上一件外袍,同时问:“平儿姐姐,你们奶奶近来还好么?” 平儿一点头,哽着声音说了一声:“还好!”一低头,两滴泪水就砸在地面上。 柳眉心中恻然,却也只能假装没有看见,当下就跟着平儿,沿着大观园中黑黢黢的道路,向凤姐的院子慢慢行过去。 平儿带着她,路过院中葫哥儿的住所,可以听见乳娘正温柔地哼着小曲儿,哄葫哥儿入睡。而巧姐已经懂事,不用人哄,此刻早已睡了。凤姐的院子里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若不是系统曾经提醒,柳眉万万想不到,这样的一副局面,凤姐竟然愿意放弃。 “柳姑娘,请你在此稍候片刻。”平儿带着柳眉来到凤姐屋门口。 她进去看了看,一开门,就有女子的哭声传了出来。 柳眉听了,微微震动,这个声音她很熟,是她的好友林小红,如今的芸二奶奶。小红一直是凤姐麾下的得力干将,对凤姐也一直忠心耿耿。 稍许,林小红收了哭声,平儿说了一句什么,她便低低地道了一声“告退”,然后从凤姐院子里退了出来。 柳眉和小红两人,在屋门口打了个照面。借着屋内的灯光,柳眉看得见小红面上那滚滚而下的泪水,不由得也心生难过。她只来得及冲小红点了点头,里面平儿已经在招呼柳眉,让她进屋,为她沏了一杯茶水,然后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将屋门为两人关上。 “你来了?” 凤姐哑着嗓子发问。 凤姐此刻正端坐在屋内,柳眉能觉出她屋内有股子甜香——然而这甜香却甜得有些过腻了,并不算太好闻。 凤姐面色憔悴,比贾琏丧仪的那一会儿还要消瘦,两颊深深地凹了下去,原本一对灵秀的凤目,此刻显得向外凸出,教人见了,颇能觉出可怖。 凤姐见柳眉留神屋中的气味,淡淡一笑,只让她坐,又命平儿退出去,在门外头守着。 “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凤姐带着些居高临下的眼光,望着柳眉,似是熟悉,其实却陌生——她们两个,明明早就有了交集,却直到此时,才能一起坐下来认识彼此。 “你是怎么知道我……知道我是另外那一个的?”柳眉见凤姐爽快,便也老实不客气地抛出了她的问题。 凤姐笑了一声:“我怎会不知道?” “柳家的膝下,明明原本只有五儿一个闺女,突然又多出来一个,偏又鬼灵精鬼灵精的,一会儿是糖蒸酥酪,一会儿是八珍糕……这有什么难猜的?” “我反正要用你。” 凤姐冷冷地说了这六个字,然后便望着柳眉,看她的反应。 “不过,我确实是托了你的福,才能完成我需要完成的那些事儿。”柳眉很平静,面对凤姐说出了她的感激——或许凤姐确实本是存了利用之心,但是柳眉却自觉在这个世界里,她终究是有了重要收获的那一个。 “那感情好!” 凤姐颇无所谓,她带给柳眉的机会,原本就是出于利用之心,双方各取所需,倒也没有谁欠着谁,这便好。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的……”柳眉犹豫了片刻,终于问出口,“那次在清虚观外,偶遇北静太妃的车队,是你早就料到的?” 凤姐一笑,牵动嘴角,干枯的唇上便现几道裂纹。 “不是我料到,而是我一手安排的。” 凤姐停了停,又补了一句,“不止是那一次,连同上一次两位太妃过府赴宴,也是我安排的。” 这话戳中了柳眉的心窝,她只惊问道:“为什么?” 她不明白凤姐为什么想要撮合北静王与黛玉——不仅刻意安排太妃相见,又还千方百计想让黛玉见到北静王本人。 “因为林妹妹注定不会嫁与宝玉,与其让她郁郁而终,倒不如让她见见这世上还有旁的男子,万一她被北静太妃相中,选做北静郡王的继妃,将来荣府出事,北静郡王府,或许还能搭把手。” 柳眉心想,原来北静王已经娶过一房正妻,丧妻再娶,只是娶一名继妃。 她对北静王本人原本就没有太多印象,此时更是大大地打了个折扣。 凤姐冷冷地一笑,“当时也是心热了些,只想着这无本的买卖,不做白不做。平日里我也是,能劝林妹妹的时候便会劝上几句,结果到如今……” 说到这里,凤姐忽而低头叹息,“到如今,宝玉确实是对林妹妹一等一的上心,可是林妹妹却未必再会像从前那样对宝玉。” 说着她仰着头,不知凝望着什么。 柳眉却暗自咋舌。 她自然知道凤姐口中的“从前”是什么。 自然是凤姐曾经经历过的前世。 第127章 路转峰回永夜作别(下) 柳眉突然心跳加速, 想要好好拉住凤姐问一问。 岂料, 凤姐却笑了一声, 从身边桌上摸出了一个匣子,递给柳眉, 道:“这个给你!” 柳眉接了, 打开一看,见里面是几张纸,再仔细一看,竟是他们柳家一家四口的放籍文书,和已经在官府盖过印的身契。 有了这一匣子东西, 便意味着,她们一家四口, 如果愿意,随时可以从贾府离开了。 “琏二|奶奶,你的意思是?” 柳眉微有些吃惊,没想到柳母烦恼了好一阵子的身契问题, 在凤姐这里竟然轻轻易易地解决了。 她双手捧着这只匣子, 当即开口相询。欲取先予, 凤姐如此, 一定有所求。 “我想要你, 看在我曾拉扯过你们一家四口的份儿上,将来看顾葫哥儿与巧姐一二。” 凤姐慢慢抬眼,眼中终于浮出泪水。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葫哥儿,生出来也不过是为了……为自己争一争而已。可如今真要离他而去的时候, 心里却还是有些难受的。” 柳眉心里知道,凤姐生葫哥儿,八成就是为了完成任务,为了有嫡子傍身,为了让自己地位更稳,为了让自己在内宅鄙视链上能站得高一点儿…… “哥儿与姐儿,我已经都交了给平儿,只是将来府里遇上大事,她们不过是些妇孺,虽说不会受多大牵连,可日子终归会艰难。所以,我以你一家人的身契相赠,已换你将来对她们照拂一二。” 凤姐求得恳切,然而柳眉关注的重点全不在这些事情上头。 “琏二|奶奶,你是否确定,贾府之后会抄家?那你此前做这许多事……外头那许多营生?” 凤姐点点头,唇边浮起一丝嘲讽的笑,颇为虚弱地再度开口,“我原本是个心高气傲的,想着既有机会能重头来过,自然要逆天改命,以前的错我自会不会再犯,而我想要的一切,终要都拿到手中……” “可是到如今,我才知道,活在这世上,竟有这么难?” “我这辈子,就像是活了十辈子,将所有能做的一切都做了,能改的我拼了命在改,可到头来,你知怎么着?” 柳眉知道凤姐想说什么。 果然,凤姐语气激烈地道:“做这么多,当真有益处么……该毁的终究要毁,该亡的毕竟会亡。” “再回头仔细看这个家、这个府的时候,才知道,哪里是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或是说什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个荣府,只是外头看着光鲜,里面是一枚千疮百孔的朽木,早已烂到根了。偏这个府里所有的人,全都没心没肺的,只知道吃喝玩乐,唯求混过余生……将来的厄运,管它如何,只要不要落在自己头上就好!” 凤姐总结得很好,也很无奈。 “其实,我觉得你已经做得极好了。”已经到了这个田地,柳眉不想巧言安慰,可也愿意说真心话,如果凤姐愿意,就算将来贾府抄家,凭她,大约自保是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我做来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不知为何,凤姐被柳眉的话触动了情肠,胸口一起一伏,却咬着下唇,想要拼命克制,然而情绪却照样迸口而出:“——有什么用呢?” “我是个只求现世,不理来生的人,当初秦氏劝我兴族学、置祭田……我一样都没做。我只做鸿顺楼这样的生意,我只图白花花入账的银两……我不再放那些印子钱,也不再碰那些损阴德的官司,外头的进项撑着这个家撑了这么久……却换来他一次又一次的羞辱。” 柳眉无言,她当然知道凤姐口中的那个“他”到底指的是谁。 “反正留得下人,也留不住心,又为何苦留着他在跟前碍眼,给自己添堵……” 凤姐拼命咬着下唇,终于咬出了血,给她苍白的面色添了一点鲜艳。 柳眉一震,“难道说……真的是,真的是你?” 凤姐抬头望着柳眉,又像是哭,又像是笑,嘶声道:“是——” “那碗甜汤,是我亲手喂他喝下的……” 柳眉至此已经全明白了。 贾琏之死,本就是凤姐安排下的。 她借贾琏之死,连消带打,一举除去了秋桐和龙二姐,同时还令荣宁二府交恶,从此不相往来。 她脑海中灵光一现,似乎想到了什么。 可是,可是柳眉还是不大明白,为什么凤姐会想要贾琏死呢? 她还记得清楚,当初凤姐特地吩咐下来教小厨房做茄鲞,就是因为贾琏要出远门,而茄鲞则是贾琏最喜欢的路菜。她也记得系统告诉过她,凤姐的重生任务已经开始了很久,如果凤姐对贾琏并无夫妻之情,大可以在嫁入贾府之前就早做决断,今生不为贾琏之妻,自然杜绝了后来贾琏这样一次次的羞辱与背叛。 可是凤姐照样进了贾府…… 纠缠两世,依旧无法可结。 所以,这大约是爱之深,恨之切吧! 凤姐这时候突然捂着胸腹,就朝座椅跟前滑了下去,口中恨恨地道:“他死了,我却也不好过……忍了这样久,终于有朝一日爽快了,所有的仇都报了,恨都吐了……可是我,我却再也没法将这日子过下去了!” 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仅剩空虚,便大抵便是如此。 “一天天熬着,只等那最后的噩运到来。” 柳眉赶紧上前,扶着凤姐,问:“你究竟吃了什么?” 她对饮食很是敏感,一进来就觉得这屋子里有股子不大正常的味道。 凤姐冲她惨笑:“不过是将上次给琏二爷的甜汤,又给我自己……准备了一份。” “这样也好,一了百了,就算我哪里不慎,留了把柄给大太太拿住,那我也早早地死了,旁人都只道我为了二爷殉情而死,万万不会有人信她……如此,以后巧姐葫哥儿,日子也能过得轻省些。” 柳眉此刻非常想将凤姐拎起来催吐,她一向最讨厌在饮食里做手脚的人物。可是看凤姐如今的这副模样,她也知道已经晚了。 据那善姐所说,贾琏从开始发作,到最后殒命,不过半柱香的光景,而如今凤姐竟也已经发作。那甜汤,想必她已经服下好久,就算把能吐的吐出,也来不及了。 凤姐却刻意扭过头看着她,费劲地说:“你该懂的,你该懂的吧……” “明知前面有那样凄凉的事在等着,却要一天天煎熬地活下去,离那等苦难越来越近……” 凤姐说得吃力,柳眉只觉心酸。 她懂,她一切都懂,自从知道了这个世界会不可逆地走向各种悲剧,她也郁闷过,确丧过,无奈过,深夜里在噩梦里在深心里偷偷地哭过…… ——可还是要活下去啊! 就算会有个注定忧伤的结局,可在当下的这一刻,只要努力地坚实地活着,就还能品味到快乐。 这才是活着的意义所在。 “你这个人真傻!” 不知为何,柳眉一出口,就使劲地唾弃了一把凤姐。 “人总是要死的,可明知自己要死难道眼下就不活了吗?”柳眉实在是看不上凤姐这样的心性,忍不住流下泪说,“就像是你吃了一顿饭,到下顿的时候你却还是会饿,可明知会饿这顿难道你就不吃了吗?” 她自以为说得很悲愤,却没曾想凤姐听她这么说,突然含着泪就笑了出来。 ——有那么好笑吗?她有那么喜感吗? 柳眉更加悲愤地板着脸,看着对面的凤姐一面嘻嘻哈哈地笑着,一面满眶的泪水全滚落下来。 “难怪平儿说我每次见你,心情都会好那么一点儿。原来她所言非虚,你……你确实是个妙人儿。我倒是后悔,当初没将你拨到我身边来……” 说罢凤姐一阵痛苦地大咳,她屋子的门便打开了。平儿带着一脸焦急关切,立在门外,望着凤姐,也是痴了。 “你如今后悔这些有什么用,”柳眉伸手抚着凤姐的后背,试图让她好过一点,“为什么不多想着些真正为你好的人?” 凤姐凝眸,“真正为我好的人?” 她费力地扭头,望着远处的平儿。 平儿早已哭得双目通红,见不得这番情形,终于重又掩上了门,隔着一扇门板,便能听见平儿不可抑制地痛哭出声。 “还有一件事,我想你或许应该知道。”柳眉望着气息奄奄,命在顷刻的凤姐,压低了声音,凑在她耳边。 “你有一个随身辅助系统的对么?” 凤姐点点头,脸上随即露出厌恶的神色。 “它与你交流的时候,你听起来,就像是琏二爷的声音?” 凤姐眼中讶色一闪而过,扭头望着柳眉,片刻之后,便明了地道:“你与我一样,所以你能知道这些。” 柳眉望着她,“所以……” 凤姐费劲地想了片刻,睁大眼睛,带着惊恐,望着柳眉,“你想说什么……” 柳眉把适才想到的事缓缓说了出来,“你说过,是你亲手将那甜汤喂给琏二爷服下的。可是,秋桐的丫鬟善姐却听过秋桐转述,说琏二爷告诉过秋桐,那碗甜汤,是龙二姐喂他服下的。” 凤姐想了想,说:“这大约是平儿教善姐那小孩子说的,龙二身边的那两个丫鬟也是平儿去打点的……” 柳眉摇头:“我却觉得这是真的。你只消想一想,他喝那碗汤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样。” 凤姐迷茫地睁大了眼,“有没有什么异样?” 柳眉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将想说的都说出来。 “我不知你有没有直接与你的系统交流过,你重活一回,你身边的这个琏二爷,并不仅仅是你熟识的琏二爷,他还是你那个系统的分|身。” 凤姐陡然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柳眉的手,双眼凸出,望着柳眉。 她大约是不肯相信柳眉所说的。 “……所以,琏二爷在喝下的那碗甜汤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他全都知道。”柳眉终于将压在胸口的那些话都说了出来。 无论如何,随身辅助系统,都会忠于宿主需要完成的任务,直到最后一刻…… 所以贾琏才会对秋桐说了那样的话,也才会成就了后来的凤姐。 凤姐则恰好在这个时候,失却了全部的力气,松开了柳眉的手。 她面上的神情,则由惊异、痛楚,渐渐地转淡,终于成为释然,和……那么一点点子遗憾。 室中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此间主人的爱恨,如今已成如烟往事。 凤姐自己选择了离开,只留柳眉一个还在这个世界里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柳眉:喂作者菌你出来解释一下为啥凤姐不知道贾琏是她系统的分|身。 作者:……啊摔,我又不是贾琏凤姐那两口子我咋会知道。 柳眉:我猜是因为凤姐重生的缘故?她跟贾琏太熟了,所以完全没有往那方向去想? 作者:这个解释不错,就这样吧。 柳眉:…… 第128章 颁凤谕元春赐婚 凤姐的丧仪料理完之后, 天气已经很冷, 年关将近。 荣府长房因折了贾琏与凤姐这一对, 元气大伤,连贾赦也病了一场, 邢夫人倒是跳来跳去地想要掌权, 无奈位置上都是凤姐留下来的旧人,都只听平儿的话,效忠的主子就只有巧姐儿和还在襁褓中的葫哥儿。令邢夫人无处下手,只得关起门来生闷气。 平儿操持完了凤姐的后事,矢志守节, 只带着姐儿哥儿在后院里平静度日,与世无争。不过凤姐余威尚在, 人们对平儿也敬重非常,因此长房后院也得享了一份平安无事。 二房则显得喜气洋洋些。 宝玉与南安郡王的船在路上有稍许耽搁,所以年前赶不回来。王夫人着急得很,亲自上门拜望了南安太妃, 得她老人家允许, 又给宝玉捎去了不少冬衣与路菜。 不久宫中又传出喜讯, 说是贤德妃怀上了龙胎。贾母与王夫人自是欢喜无限, 各自按品级大妆, 入宫朝贺。王夫人特特在凤藻宫多留了片刻,母女二人说了些体己话。 不过也因这贤德妃有孕的关系,年节时元春并没有省亲的打算。荣府因无省亲这样的大事,又因为与宁府绝了往来, 为了节省开支,特特在年节之前放了一批仆役出去。 柳家因事先就曾得凤姐关照,得了放籍文书,便顺势与众人一起出去。 临去之前,柳母带着柳眉去见了陈家姨母,最后问了问她的意思。按柳母的想法,若是陈家姨母愿意,她们柳家在外头安置的时候,自然带着陈家一起。 岂料柳母去,却得了陈家姨母好一番奚落。 “哟哟哟,姐姐你这真真是傻!”陈家姨母特别会奚落人,“如今五儿那丫头差不多已经摸到宝二爷房里姨奶奶的位置,若是早先姐夫没有辞了府里管事的差事,如今该多风光?” 见柳母面露不虞之色,陈家姨母赶紧凑上来。 “我说姐姐,你如今还求着出去做什么?五儿在园子里当差,你就不想着留在府里,继续照拂照拂?将五儿伺候好了,以后五儿得抬举,自然也给你脸。姐姐,你别那么傻。” 柳母淡淡地说:“既然都已经决定好了,就不想更改了。再说,你姐夫已经在外头赁了个小院子,咱们落脚的地方也已经找好了。” 柳父确实已经赁下了一个小院子,正在内城外城之间,地段不算太好,好在并不太闹,院子也不算太大,不过也足够每人有一件屋子——连五儿,柳父也坚持着留了个房间给她。 柳母见与陈家姨母说不到一处去,便不再多说,径直去大观园里看五儿。 如今大观园里已是颓相初现,凛冬之际,万木凋零,四处是一副衰败的景象。柳眉远远看着,也不过潇湘馆那一大丛翠竹,在如此严冬依旧生机旺盛,绿意蓬勃。 柳家母女两人一起来到怡红院来寻柳五儿。 她们对外只说因为上头放人出府,点中了柳家,所以不得已才出的府。 袭人听说,不由得脸露羡慕之色,说:“出府也有好处,毕竟自由自在的。” 柳眉知道袭人不是家生子儿,是因为家贫才被卖进府来做丫头的。只不晓得袭人说这话,到底有几分真心,毕竟她知道花家原来也曾想把袭人接出去,不过袭人恋着宝玉,不肯出府罢了。 而柳母则拉了五儿,母女两个关起门来说话。 柳眉在外头守着,只知道这对母女在一起说了很久,最后柳母还是摒不住,哭了。 打开门的时候,柳五儿正跪在地上,重重冲柳母叩首,口中只说:“父亲母亲的大恩大德,五儿今生报不得,便来生再报。” 柳母则拭了泪,说:“东西你自收好。将来万一真到了什么不如意的地步,咱家住什么地方你如今也知道了,便直接来寻爹娘……” 说着,柳母带着柳眉一起离开。 两人走出很远,柳眉回头,见到柳五儿依旧在她们身后跪着,神情甚是不舍。 可纵使不舍,这柳五儿也是铁了心,要在宝玉院子里继续这么混下去了。柳眉开始暗暗疑惑:这柳五儿经历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如今却依旧打定了主意,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怕已不是性情偏执,一门心思想要攀高枝儿这么简单了。 “娘,我再去潇湘馆看看林姑娘去。”柳眉向母亲打了声招呼,没有理由她离开之前不去看一下黛玉。 此时,潇湘馆中篁影遍地,寂静无人,只有那只鹦哥见到柳眉,突然开口,“紫鹃,紫鹃,姑娘来了,打帘子,打帘子……” 紫鹃听见,赶紧打了帘子出来,冲那鹦哥嘘了一声,说:“姑娘刚睡下,你这扁毛畜生闹什么闹……” 一转脸见到柳眉,紫鹃赶紧迎上来,说:“眉儿,听说你要出园子去了。” 柳眉见了紫鹃,也觉得难过不舍,她只低声道:“紫鹃姐姐,林姑娘这几日好些了么?” 她所指的,自是黛玉无故流泪的事。 紫鹃摇摇头,说:“明明已经听见宝二爷的准信儿了,可最近还是越哭越凶,有时甚至是好好的,一不留神,那泪珠子就滚落下来了。” 柳眉暗暗猜测,觉得那是还泪的因果在作祟,当下只能劝紫鹃几句,请她放宽心,又将自家搬出去之后的住处给紫鹃留了,说:“但凡有什么事儿我能帮上忙的,找个人给我递个信儿,必定是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来的。” 这是她身为一个黛粉的情意。 紫鹃叹了一口气,说:“我还能信不过你吗?这么些年,一直惦记着姑娘的……眉儿,这份心,姑娘和我,都记着。” 说着,紫鹃显出愁容,低声道:“最近总觉得有什么事儿,整个府里,都瞒着我们一个院子不教知道。那起子小丫头,有时候说什么说得正兴起,一见到我走过去,就什么都不肯再说跑开了。雪雁也说是如此……” 柳眉心里突地一跳:整个府里都瞒着潇湘馆,难不成,难不成是宝玉要娶亲了? 可是一想,宝玉起码还有一个月才能入京,没有说这家家户户忙着过年的时候,贾府给个还没回京的子弟张罗亲事。 她心中狐疑,不过却想,好在现在黛玉心境豁达,与宝玉之间,怕也是没有太多儿女私情萦心上。于是柳眉开口安慰紫鹃,说:“紫鹃姐姐,反正我最近在府里是什么都没听说。不过,姐姐你千万自己先要把持住了,别被什么传言唬着,先让自己乱了阵脚。” 紫鹃听了觉得有道理,郑重点头应下,又叫了雪雁出来,三人一起道别,彼此珍重。 一时柳眉随母出了大观园,到了贾府门口,柳母便交还了出入的腰牌,带着柳眉一起离开,以后便算是与贾府会少些瓜葛了。 待到了除夕,阖家团聚之时,柳家却有点儿精神不振,颇有点儿愁云惨雾的样子。 柳父寻到了新差事,一过元宵便要出远门。柳眉已经和小红说过,准备过了年去鸿顺楼看看,寻一份有钱途的职业干干。柳母则盘算着想要自己弄个小食摊,张罗点儿小生意做做。 原本这柳家前途甚好,来年或许会有个兴旺年景的,却因为团圆饭桌上少了一个人。一家三口人都兴致不高。 柳父喝着闷酒,一面喝一面道:“当初做这出府的打算就是为了两个闺女着想,现在出了府,却落下一个女儿还在府里……这,这叫什么事儿。” 柳母出言安慰丈夫:“她自己的身契已经让她自收着了,想要出来的时候随时可以出来。闺女总是要长大的,你也不可能留她一辈子在身边。” 柳父却还是愀然不乐,“以往都是一家人聚在一处过年,如今少了一个,实在是跟心里缺了一块儿似的。” 柳母当即往柳父碗里挟了一个鸡腿,说:“将来你两个闺女都嫁了,过年的时候就咱们老两口在一处,相看两厌,你是这个意思不?” 柳父哪里敢,连忙赔笑,“老婆大人,我哪里敢?” 说着将鸡腿又挟到妻子碗里。 柳眉看着他们两人将同一个鸡腿来来回回地挟,不觉暗暗好笑,低下头去扒饭,心里也生出些恋恋不舍出来。在这个世界里,已经相处这么些时候,将来要离开的时候,必定会有一番难过。 想到此处,忽听柳母安慰柳父,说:“今儿五儿都与我说了,说宝二爷的亲事已经定了,明儿初一,正好是吉日,又是娘娘的生日。宫里的娘娘就会下旨意赐婚。宝二爷回家之前就放小定,等二爷到家,就放大定择吉成礼。” 柳眉:……啥? 柳父也很关心,“那……这新宝二|奶奶,是个何等样的性情,可会不会苛待我们五儿?” 他一急就放下了筷子,说:“若是个厉害的就赶紧要五儿出来,咱们又不是养不起闺女。” 柳母瞪了丈夫一眼,叹息道:“厉害肯定是个厉害的,只不过苛待下人也未必见得。这姑娘也是在园子里住过的,性情很是沉稳,当初也好多人夸的。” 柳眉手里的筷子不知不觉就放下了,只听见母亲在耳边说:“就是二太太的内侄女儿,薛家那位大姑娘。” 金玉良缘,因元春的旨意,终于成了。 第129章 前缘尽了,方得自在(上) 听母亲将宝钗的名字说出来, 柳眉觉得心头微乱。 她放下手中的碗筷, 抬头看着母亲, 忍不住问:“娘,我如今出来了, 若还想回园子里去看看林姑娘, 还有什么法子么?” 柳母听她这样问,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眉儿,”她斟酌了一下言语,这才开口,“早先在园子里的时候, 五儿曾嘱咐过,说叫我不要让你知道宝二爷要娶亲的事儿。那件事儿一直暗地里瞒着林姑娘那头。这也是为了……林姑娘好!” 柳眉赶紧摇头:“不是这样的, 娘,您不明白……” 宝黛之间的木石前盟,已经是老黄历了,怎能做得了数?如今要紧的是, 黛玉的将来。 柳母却说:“娘怎么不明白?” 她说着, 叹了口气续道:“宝二爷待宝姑娘如何, 待林姑娘又如何, 这些年, 咱们都在园子里,都看在眼里。可是宝二爷这样的人物,他自己的亲事,又岂是他自己能做得了主的?你且想想, 为什么宫里的娘娘这么着急地传谕,命两家联姻?” 柳眉无语,隔了片刻,她轻轻地道:“府里出去的娘娘有了喜,怕是急需家里支援的。” 她承认自己娘分析得很有道理,可是,眼下的重点真不是黛玉知道了金玉良缘之事会如何,而是黛玉以后如何。怎样能顺利地将黛玉从贾府里捞出去,免得黛玉也被贾家人当成是结交高门大户的工具,被硬牵红线,与那些三不知的人家做亲,这才是最要紧的。 柳母哪里能懂得柳眉的心思,当下只安慰她说:“明日宫里的娘娘便会降旨,所以府里肯定会很忙碌,定是不肯让闲杂人等入内的。等过几日……过几日你再去府里看看也不迟。反正宝二爷还未回来,这段日子里他们也定是要将消息瞒着林姑娘的。” 可是柳眉哪里还等得了这几日。 她暗暗将前次圣人赐下的金牌带在身上,然后便往贾府过去。 若只是赐婚金玉,那倒也罢了。可万一贾府作妖,敢做什么对黛玉不利的事儿,说不得,她就要搬圣人他老人家出面来压一压。 到了荣府门前,果然见这里热闹非凡。 宫里的太监内侍早已捧了凤谕到贾府来宣贵妃谕旨。荣府中门大开,内设了香案,贾母等俱按品级大妆,贾赦贾政等则均着官服出迎,跪接旨意。而好些人都在外面看热闹,打听消息。 宫中内侍宣过旨意离开,贾府府门外便挂了十几挂一千响的鞭炮放了,极是热闹喜庆。 柳眉则暗暗在人群中打听,当听说贵妃就是下旨给幼弟赐婚,不涉及旁人之后,稍稍送了一口气。 她绕过荣府正门,从荣宁后街穿过去,寻到她以往常常出入的大观园角门,拍门要进。 “嗒”的一声,门板一开,里头探出个头,见是柳眉,当即阴阳怪气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柳家的臭丫头啊!” 柳眉见了来人这张脸,心里就暗叫不好。 这人不是别个,是秦显家的。 当初秦显家的曾经为难过她们小厨房,甚至还领了小厨房去,管过半天,听说因此赔了不少钱财,自己贴了好多物事进去,吃了大亏。所以此刻见了柳眉,秦显家的脸色格外难看,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 “秦婶子,麻烦你,我想进园子去看一看林姑娘,前儿个与紫鹃她们一处顽的时候,有件东西落在她那里了。” “哼!”秦显家的半点通融的意思都没有,“上头发了话,今儿府里忙,唯恐有那起子游手好闲的人到府里来乱逛……” 柳眉:我是那起子游手好闲的? “没有府里的腰牌,一概不许入府入园子。” 柳眉气结,转身便走,打算去想别的办法——还有一个法子是去寻她昔日的好友林小红,只不过这位芸二奶奶今天想必也是忙的,未必能抽出空来帮她。 柳眉还没走出两步,就已经听见背后秦显家的在笑她:“当初你们母女自以为保住了小厨房是吧?如今可好,小厨房也关了,你们母女也跟着被撵出府了吧?” 搞了半天,这秦显家的竟以为柳家母女是因为小厨房关了的关系,这次才被府里放出去的。 柳眉转过身,冷冷地看着秦显家的,看得她直发毛,连忙缩回角门去,还不忘了大声说:“你横什么横,如今还不是流落到府外头?” 柳眉冲她龇了龇牙,握紧拳头冲她晃了晃,那秦显家的立刻记起当初那两爿鸭头来,吓得“啪”的一声就将门关死,将柳眉锁在外头。 “这个——” 柳眉看看大观园的高墙,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索性便呼叫她的系统—— “请问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敲开这扇门的么?” “敲开角门的方法——没有。” 柳眉听了很泄气。 “不过你如果要进园子,世清可以带你进去。” 柳眉听了登时双目发亮,她倒是忘记她这位“男盆友”那高来高去的本事了。 “你稍等片刻,世清刚刚从宫里出来,让他马上来你这里。”世情系统干净利落地答应了。 果然,没过多久,荣宁后街上,一骑如风驰电掣而来,引得后街上住着的贾府仆役们纷纷侧目。 柳眉见了则感慨:这样不行啊,这位忠顺亲王大人,直接穿着入宫朝贺的全套冠戴,蟒袍玉带,带着她在贾府大观园外头,准备翻墙头? 岂料世清来到柳眉跟前,猿臂一舒,径直将柳眉提到马背上,还未等贾府诸人看清楚,这两人一骑,已经风驰电掣般地又去了。 柳眉:“唉唉唉,不是说好了要进园子的吗?” 世清:“进园子还是等天稍黑一点吧!有一件事要先告诉你。” 他骑术甚好,在京城并不算太宽敞的街道之间来去如风,转眼之间,已经带她来到了忠顺亲王府,纵身跃下马,将马鞭往长史官手中一抛,抱起柳眉,径直往王府堂内过去。 柳眉一晃眼,正见到一人跪在王府门外,形容绝美,不是别个,正是久违了的蒋玉菡。 “这人……” 柳眉目瞪口呆地看着蒋玉菡跪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见蒋玉菡身姿僵硬,便料定此人已经跪了很久了。她看过去的时候,也正值蒋玉菡抬起头来,视线正与她的撞上。 柳眉固然惊讶,可是蒋玉菡见到柳眉被世清如此亲昵地扛在肩上,径直往府内去,也同样惊得目瞪口呆。 “不用管他,”世清一面走一面说,“不过是个摇尾乞怜的戏子罢了。” 柳眉趴在世清肩头,被他紧紧拥着,动弹不得,只好冲蒋玉菡瞪一瞪眼睛,然后乖乖地被世清“劫”进府内。 “今天入宫朝贺,本王正好遇见有人来向本王提亲,这亲事的对象,与你有些关系,所以本王想要听听你的意见。” 柳眉一下子就猜到了,“前任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大人的独女?” 世清颔首,“是,就是绛珠。” 片刻之间,柳眉心潮起伏,一时真不知作何想法——贾府是要将黛玉嫁入忠顺亲王府? 世清明白柳眉心中惊愕的缘故,低声冷笑道:“除了本王之外,还有不少人家,也得了荣府暗中示意。绛珠之父在世的时候很得圣人器重,膝下这唯一一女,据传又是个才貌双全的,就算忠顺亲王府无动于衷,也自有旁人心热。” “只不过,在本王没有开口拒绝之前,贾府自然不敢与旁人明说。” 柳眉一拍身旁的桌子,“无耻!” “荣府所为,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利字而已。”世清却没有柳眉这样气愤。 柳眉站了起来,大声说,“无耻无耻无耻!”她觉得肺都要气炸了,贾府,这还当黛玉是亲戚么?还是当了做一件物事,该用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然而世清却至始至终极为冷静,好像这个“忠顺亲王”,根本就不是他自己。 “接下来就是本王想要问你的问题。如果本王应允了贾府提亲,自然能给绛珠安排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并保她今世无忧。这种结果下,她只是担了一个与本王联姻的虚名,但是却能得享尊荣与自由,相较于贾府放出联姻意愿的其他人家,她的境遇可能会好很多。” “本王想要问的是,你,愿不愿意。” 世清目光清朗,却紧紧逼视着柳眉,追随不放。 柳眉却不理会他炯炯的目光,凝神想了片刻,抬头疑惑地问:“你不是总说,绛珠还泪的命数,无法更改,如今又怎会问起这些?” “是的,绛珠下界还泪的命数,无法更改——可是,从未有人说过,绛珠的命数就该是‘泪尽而亡’。可见,对她而言,最重要的转折点,应该是她泪尽的那一刻。” 世清说得清楚,一下子令柳眉心中生出无限希冀。 “这就是说……” 世清冲她点点头,“眼下看起来,确实还有希望。” 柳眉登时大喜,笑盈盈地望着世清。 世清此刻则走近柳眉,伸出手指,轻轻地抚了抚柳眉面颊两旁散落的几缕碎发,淡淡地开口,问:“柳眉,你还没有答应本王。本王名义上娶绛珠为妃,你……愿不愿意。” 好些念头在柳眉心头飞快地闪过,她凝望着面前世清的一双眸子,突然果断地开口道:“我不愿意。” 世清眼眸微微一缩,“为何?本王可是说过,若是忠顺亲王本人对这门亲事点了头,绛珠将来的境遇,可能会好得多。” 柳眉叹了一口气,望着世清。 “我已经在尽我最大的努力,去理解你、信任你了,你就不要再用这种方法试探我了好不好?” 世清还是盯着她不说话,眼中却隐隐有光流动。 “我说过要对你负责,因此我想要面对的是一个完整的你。感情这种事,与他人无关,任何将旁人随意牵扯进来的行为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所以,世清,不管对方是谁,是你的谁,或者我的谁,我都不要。我希望我们两人之间,是最简单最纯粹的关系。” “我这样说,你可满意?” 柳眉很认真,一字一顿地说。 世清却突然张开手臂,将她揽到自己怀中,满意地叹了口气,伸手在她头上梳着的鬏鬏上轻轻揉了揉。 “不过,既是如此,绛珠那头,你又有什么打算?”世清开口问柳眉。 柳眉从世清怀里挣出来,转了转眼珠,按了按胸口,说:“反正有圣人的金牌在,贾府里飞出的幺蛾子我们都不怕。” “不过,我希望,这一次,她能够自己选择。” 第130章 前缘尽了,方得自在(下) 翻墙, 自然要捡那等月黑风高的时候。 今日乃是元日, 荣府荣禧堂那头自然是热闹的, 大观园之中却冷清至极,仅潇湘馆这里有些零星灯火, 自然容易辨清地点。 世清携着柳眉, 借着一点点黯淡的光线,或是在屋脊之上,或是沿着高墙,飞快地行走。柳眉只觉得耳边风声猎猎,几乎像是在御风而行。 很快, 两人就已经到了潇湘馆门口。潇湘馆内一片安静,唯有竹梢风动之声, 却令此处更显得凄清枯寂。与远处荣府那里一片灯火辉煌,实是天壤之别。 世清将柳眉放下来,低声在旁打了个招呼,示意他在外相候, 若有需要, 只需开口招呼即可。 柳眉应了, 便转身去拍潇湘馆的门, “紫鹃姐姐, 林姑娘——” 她的一颗心始终都在提着,特别怕紫鹃哭着出来——那情形,她可万万受不了。 所幸潇湘馆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紫鹃提着一盏灯, 在柳眉面上照了照,惊讶地问:“怎么是眉儿?” 柳眉赶紧跳进潇湘馆院门,低声道:“我来看看林姑娘。” 紫鹃一面将柳眉迎进去,一面低声说:“我们姑娘……眼下是好些了,终于不再流泪了,即便偶然听说了今儿白天娘娘下旨的事儿,姑娘也没说什么。只不过到了晚间,姑娘就不肯再用饭,还总说些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我是不懂的,还好你来了。 ” 柳眉想,到底还是教黛玉知道了金玉成就姻缘之事。 说着,两人迎面遇上雪雁,雪雁见柳眉也是一喜,道:“这下可好了,姑娘见了眉儿,就一定能吃得下饭食的。” 柳眉:是呀是呀我比较开胃。 说着,紫鹃雪雁两个就一道将柳眉推进黛玉的屋子。 黛玉此刻正半卧在榻上看书,侧影娴静,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她听见几人的脚步,也不抬头,只是低声说:“早说过了,你们不用再顾着我。不过再是几日的光景,熬过去便没事了的。” 紫鹃强笑着说:“姑娘,你看看是谁来了。” 黛玉闻言,才支撑起来,扭过头望望,见是柳眉,便柔声嗔道:“原来是有客来,紫鹃,你也不早点吱一声儿。” 紫鹃也老实不客气地嗔了回去,说:“那也得姑娘肯听我们说话才是啊!” 说话间,柳眉已经来到黛玉榻前,俯下身,看看黛玉,柔声问:“林姑娘,你可觉得好些了?” 黛玉见了柳眉,不知为何,苍白的面颊上,终于现出一点点赧然,低声道:“我料是瞒得过她们,却没想到你会来。” 说着,她像是为了安紫鹃雪雁之心似的,颔首道:“如今好得很多了,眼中再也不发酸,不再有泪,心中也不难过了。” 说着,她微微垂首,淡淡地道:“我在此间,料也不过是在几日了吧!‘质本洁来还洁去’,原是我所愿。届时自会有人接引我回去,眉儿不须过多关切,也不必伤心。” 柳眉听了,心头大震,她知黛玉怕是已经有些预感——泪尽,便是缘尽。她一旦泪尽,这宿命里带来的缘分便了了,她便没有再贪恋人世的道理。 早先紫鹃说的,黛玉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便是这些个了吧。 柳眉在黛玉对面坐下,轻声问:“林姑娘,你听说过一个关于还泪的故事么?” 黛玉本有宿慧,听柳眉提起,不由得秀眉微蹙,低声问:“你说什么?” 柳眉赶紧解释:“只是一个故事,不过,却是一件千古未闻的罕事。在很久很久以前,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 黛玉细细听去,心有所感,一时竟听住了,一直听到柳眉说到,“终于有这样一天,这泪便还尽了……” “是呀,既然泪已经还尽了,这人世羁旅,便该是个尽头了。”黛玉口中喃喃地说。 “不是啊,林姑娘,”柳眉拼命摇头,大声说,“谁说的,这绛珠仙,泪尽了就非得回三生石畔的?” 她伸手去握住黛玉的双手,尽量用自己手上的温度,让黛玉的手暖起来。 “人家都说无债一身轻,将该还掉的东西统统都还掉,这方才是得了自由了啊!”柳眉强笑着对黛玉这么说,心中没数,不知道黛玉对她这一番“忽悠”,接受度有多高。 “我一听了这故事,便是觉得这位绛珠仙子,既然已经还去了昔日对方灌溉之恩,便更该心无挂碍,无拘无束地在这世间走一遭才对……” 听见柳眉说的,黛玉似乎有些意动,她努力去想,总觉得柳眉话里有什么破绽,可是她脑海中仿佛始终有一层揭不开的玻璃纸,拦着她,让她看不清、弄不懂,柳眉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伸手扶额,似乎有些头疼。 紫鹃赶紧抢上来扶住黛玉,给柳眉一个眼色,似乎希望她不要再说了。 柳眉却不依不饶,她知道黛玉心底有个结,这个结不解,黛玉不会好,她和紫鹃等人自然也会跟着不好。所以她只管双眼紧紧地盯着黛玉,一只手伸出去拦紫鹃。 正在这时,忽听黛玉小声问:“既是一世泪尽,那人……又该如何?” 额…… 柳眉突然发现,她的故事里,有个逻辑上的硬伤。黛玉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这虫捉出来,这智商,没有二百也至少有一百八了。 她刚才说的故事里,当初绛珠仙发愿,说的是,“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①” 一生所有的眼泪用来报恩,泪尽之时,岂不便是生命也渐渐行到终点了? 柳眉咬了咬牙,决定硬扛,将这个逻辑圆回来。 她说:“既是泪尽了,便意味着,绛珠仙子从此将快乐无忧地活下去,此后在人间,将是一世安稳如意,再无伤心不平之事,毋须动气,更不用说流泪。” 黛玉当即睁开了眼,望着柳眉,隔了半晌,才开口问道:“一世安稳如意,永无烦忧,没有泪流……这,谈何容易?” 柳眉马上接口,“就因为知道不容易,所以才要努力去争取啊!” “就如我,曾经一度,我也觉得在这个世上,孤独一个行来,前途黯淡无光,时时觉出绝望。可我总觉得,这世上总会有个人,能够懂我,护持我,一路陪伴,直到我很老很老了……他都会舍不得让我流一滴眼泪……” 聪颖灵秀如黛玉,难道世间就只得宝玉一人赏识? 宝玉为世俗所羁绊,为家族所摆布,虽算得是黛玉的知己,却无法守护她,无法让她无忧无虑一世。 可难道黛玉为了这还泪的宿命,就一定要吊死在宝玉这棵树上? “林姑娘,同样的,您也一定要相信,一定会有这样一个人,能这样守护你……即便此刻还未曾遇见。” 黛玉听到此处,眉心稍稍舒展开,却紧紧地盯着柳眉,口中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如何?” 柳眉凝望着黛玉,她知道黛玉如今已经全明了她的心意,只是心中还有犹豫。 于是柳眉缓缓地开口:“只要你肯勇敢起来,给自己一个机会,走出这个园子——” 黛玉坐在柳眉对面,那一对秀眸中,阴霾渐去,眼神渐渐开始发亮。 * 恰恰就在柳眉说完这话的时候,她背后好像突然亮起一盏明灯。原本幽暗的黛玉卧房忽然被照得透亮。 柳眉眼见着面前黛玉一对明丽的眸子里映出这样绚亮的灯火,也看见她眼中的惊异。 背后紫鹃与雪雁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柳眉听到屋外那只鹦哥先聒噪起来,高声叫道:“姑娘,姑娘,救我,救救我——”拼命扑扇着翅膀,却只在鹦哥架上乱转,无法逃离。 紧接着是世清的声音,只听他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接着是一阵类似无线电□□扰的滋滋声,随后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响了起来。 柳眉听得直了眼——她听得明白,外头的人,说的,好像不是汉语。 她一个激灵,几乎从椅上弹起,飞快地奔出黛玉的屋子,来到潇湘馆院中。 立在世清面前的,是一对青年男女,肩并肩立着。男的英俊,女的俏丽。只不过,那男子一身的西式短猎装打扮,戴着一顶呢帽,穿着一双过膝的猎靴。而那女子穿着长裙,外面裹着长风衣,足上蹬着高跟鞋。两人都是金发碧眼,绝非本土人士。 又是一阵滋滋声响过,柳眉眼见着那男子在自己喉间揉了揉,他说出来的话,就已经切换成为带着浓重翻译腔的汉语。 “请诸位不要误解,我们没有任何的恶意。” 他伸出两只空空的双手,向守在柳眉跟前的世清摆摆手。 突然,世清背后的鹦哥突然捏着声音叫道:“通通是花,通通是花!” 柳眉心里将这扁毛畜生又骂了一千遍,大冬天的,花你个头啊! 岂料面前装束奇异的这对男女听见这个声音,都本能地往后一跃,各自从袖中抽出一柄短杖。 柳眉:这是…… 世清被两人用那短杖指着,十分恼怒,右手轻提,就要将腰间佩剑拔出。 “别啊!” 柳眉连忙过去阻住他。 岂料这作死的鹦哥突然在她身后一扇翅膀,接着高声道:“阿瓦达索命!” 对面两人反应极快,也是一个伏身,立即反击,短杖中射出一道光束,迅速冲柳眉这边飞过来。 世清眼疾手快,一揽柳眉,两人同时着地滚开,堪堪避开那光束。 头顶的鹦哥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继续在架上激烈地跳着,口里像是背书一样背着,“阿瓦达索命”、“钻心剜骨”……叽里咕噜,各种稀奇古怪的言语一股脑都冒了出来。 柳眉被世清护在怀里,心里大悔,她怎么早没明白过来,这鹦哥此前说的“通通是花”,哪里是什么打油诗,分明是一句咒语,就是“统统石化”么! 这时那女子站起身,似乎终于觉得不耐烦了,伸出短杖,冲那鹦哥一指,“统统石化!” 鹦哥当即向后一翻,从架上垂了下来,变成了一只石雕鹦哥,从此再难聒噪。 那对男女彼此对视一眼,都是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真的是一只’学舌兽’!” “是呀!找了很久,没想到竟然在这东方的异世界里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标注处为第一回原文。 第131章 黄油啤酒与炸鸡 潇湘馆的鹦哥一时变成了石头鸟儿, 这边的误会便也解除了。 那男子上前, 冲世清伸出手, 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纽特·斯卡曼德,这是我的妻子蒂娜。” 柳眉在旁听得傻了眼, 这是……纽特?和蒂娜? 她接着灯光仔细地瞅了瞅, 见那纽特一张帅气的面孔上的确有少少的几枚雀斑。 世清却似乎依旧对来人极有敌意,避开了纽特的手,转过身将柳眉先扶了起来,先替她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再将她护在身后。 柳眉则赶紧去看那只鹦哥——不, 学舌兽——如今已经宛若一只栩栩如生的石雕,连羽毛都雕得纤毫毕现, 很难想象,片刻之前,这家伙儿还在到处聒噪。 “实在是很抱歉,我妻子是一位傲罗, 所以出手快了一些。”纽特见到柳眉将“石化”的鹦哥捏了起来, 颇有些歉意。 世清皱着眉头, 望着眼前两人:“你们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纽特与蒂娜对视一样, 摇摇头。 “我们见到了这个世界的缝隙, 又感受到了学舌兽的气息,便跟了过来,想要一看究竟。”纽特向世清解释。 “这个?不是鹦哥?而是学舌兽?”柳眉将石雕从鹦哥架上解下来,小心地托在手里。 “是学舌兽!”纽特肯定地点了点头, “在我们那个世界,这种神奇动物已经灭绝了。只因为它通晓世上任何一种语言……” “通晓不同语言就会绝种?”柳眉觉得这个世界没天理了。 纽特柔和地笑笑,说:“而且它是一本活着的咒语百科全书,它知道魔法世界里任何一种曾经使用过的咒语,以及各种语言的准确翻译——” “然后这家伙又是个没心没肺的,无论是什么咒语都能被它胡说八道出来,特别讨人厌,是不是?” 就是这只学舌兽,刚才乱喊了两句不可饶恕咒,险些造成双方的误会,酿成大祸。 蒂娜在一旁听见,笑着点了点头,对纽特说:“看起来这个来自东方的女孩子,对我们魔法世界还是很了解的。” 柳眉吐了吐舌头,说:“我虽然没有读过您的专著《神奇动物在哪里》,但是大概听说过您的一些事迹。” 蒂娜与纽特对视一眼,纽特挠了挠后脑,颇有些不好意思。 “这位美丽的女士,您应该就是这只‘学舌兽’的主人了。这只学舌兽长期流落在外,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因此我们想向您提出一个不情之请,这只学舌兽,是否能够赠与我们,我们一定会很好地照顾它,研究它。” 柳眉眼珠转转,摇头说:“不是,我还真不是此间主人。我也不过是个来这里作客的。不过,我非常希望你能来见一见此间的主人。” 世清恰于此时看了柳眉一眼,柳眉见他眼中流露出赞许的神色,忍不住也生出不少信心。 “不过,两位请先稍候片刻,我去向此间主人打个招呼,让她们有个心理准备。” * “天哪——” 柳眉征得黛玉的同意,将纽特与蒂娜请入潇湘馆的正厅。 双方一见面,第一个出声惊呼的,不是黛玉紫鹃雪雁,而是蒂娜。 “对不起,”蒂娜赶紧抱歉,“我一进这间屋子,就感到了一种非常特别的氛围,再看到这位美丽的姑娘,我一时……竟没有控制住。” 紫鹃与雪雁都是第一次见金发碧眼高鼻梁的男人女人,此时都紧紧地靠在一起,惊得哑口无言。 黛玉却很平静,起身颇为友好地向纽特蒂娜两人点头打招呼。 “黛玉,黛玉……”蒂娜将这个名字反复念了两遍,说,“我好像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纽特凑到她身边,悄悄地说,“前几天的预言家日报……” 蒂娜恍然大悟,又是欢喜,又是惊叹地对纽特点头,“对,对……来自东方异世界,带着一对珍禽前来的少女,将成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人……” 她转脸看向黛玉,仔细地打量了片刻,这才开口:“黛玉……” 紫鹃雪雁相互看看,对这种直呼名字的做法还很不习惯。 “……或者我还是称呼你密斯林比较好些?” 紫鹃与雪雁都松了一口气。 只听蒂娜问:“请问,你平时会觉得有什么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么?” 黛玉犹豫了片刻,“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纽特在旁解释:“我妻子刚才问的,你与常人不同的地方,指的是……比如,这样——” 他一伸手,放在他手边桌上的一只宣窑白瓷杯立即就在空中浮了起来。 紫鹃雪雁都是一声轻呼,柳眉也直了眼,觉得这完全就跟在看电影一个样儿。 黛玉定定地看了那白瓷杯看了一会儿,突然心有所感,纤手轻舒,纽特身边浮起的白瓷杯却就此缓缓地落了下去,稳稳地落回桌面。 “这是……魔法消解术?”纽特与蒂娜都惊讶无比。纽特显得更加震惊,“难怪你一直无法察觉自己的能力——原来你的能力,是需要叠加在其他巫师的魔法之上的。” “巫师?”这时候黛玉也无法淡定了,圆睁着一对秀目,望着对面两人,“你们在说什么?” “这个……”柳眉赶紧出来打圆场,“这个话题想必是一言难尽的。不如我去给大家做些饮料与点心,大家一面吃一面聊天,好不好?” 说着她问纽特夫妇:“斯卡德曼先生,请问您和您太太有什么忌口,或是特别想吃的?” 纽特伸手去握了握蒂娜的手,说:“我太太觉得有点儿冷,想要一些热饮。请问,这里有没有黄油啤酒?” 蒂娜便去推纽特,小声说:“这里是东方,不是我们那里的酒吧——你不要强人所难么!” 岂料对面柳眉的眼便亮了,说:“如果你有罐装的啤酒,我就可以给你做出黄油啤酒来。” 纽特扬起头,“真的?” 说着,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了极小极小的一个迷你罐头,递给柳眉,说:“这点应该够我们所有人的了。” 柳眉见那是个极小极小的罐头,拿到手中,手臂便陡然往下一沉——好重,这起码是七八瓶啤酒的量。 世清在旁见到,连忙从她手里接过,当先走了出去,在潇湘馆屋子外面候着她。 黛玉望望,觉得出奇,便开口问柳眉:“那位,便是你说的……你说的……” 柳眉面颊泛红,点点头:这便是她说的,那个舍不得她掉一滴眼泪的人。 黛玉等都了然地笑了,柳眉便红着脸转了出去。 世清在外头等着她。 “咱们去小厨房。”柳眉说。 “你的材料恐怕还不够!”世清平静地说。 如今柳眉只有啤酒一味主料,总算是将最不易得的食材得来了。 柳眉忍不住笑:“可是我的系统金币够啊!材料不够可以买,系统一定会有办法的,对不对?” * 自从宝玉探春迎春等人出了大观园,小厨房便无人再用了。不过里面的器皿工具都还是原样留下来没有动,另外还留下了少许米面,盐糖葱姜之类的零星调料,正好给柳眉使用。 “我要黄油、肉桂、朗姆酒、新鲜鸡蛋……嗯,还要新鲜的斩成块儿的带骨鸡肉。” 柳眉翻箱倒柜地找了些面粉出来。 “你做黄油啤酒,要鸡肉做什么?” 世清抱着双臂,在旁边看她忙碌。 “是谁说过的来着,”柳眉挠挠头,“喝啤酒要的配炸鸡的来着?” 世清“嗤”的轻轻笑了一声,“显然是你自己馋了才对。” “怎么?我的金币不够了么?”柳眉转过脸来看看世清。 “嗯,不够了!”世清这会儿板下了脸,“其实你上回升了级之后,就没有攒下多少金币。” “真的呀!” 世清望着柳眉一脸失望的样子,实在是忍不住想笑,将她拖过来,揉揉她的小脑瓜,微笑着说:“没关系,这次我请!” 转眼之间,柳眉要的材料已经都放在她的面前。 柳眉快手快脚地先将鸡肉腌上,然后用调过味的面粉在外头裹了一个糊,再下锅炸。 另一个灶眼上,柳眉则用了一口锅,将纽特给她的啤酒都倒在里面,慢慢地煮开,在液体将沸未沸的那一刻,将黄油调进去。 世清凑过去闻了闻:“难怪叫黄油啤酒,尽是小麦的酒香与黄油的奶香味儿。” 柳眉又加了一点朗姆酒进去,补充道:“等过一会儿,就会做成姜汁味道与肉桂味道的两种哦!” 说着,这头炸鸡已经炸制外表金黄,柳眉全捞了出来,沥了一会儿,又全搁进油锅去“二进宫”,复炸一遍,确保鸡肉全熟同时,那口感也外脆里嫩。 等到一切做完,柳眉又将她以前挣来的电动打蛋器取了出来,稍许打了些奶油,淋在热腾腾的黄油啤酒之上。 这下,有酒有炸鸡,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就将一切不完美都弥补了。 世清帮着她,将所有的吃食都送到潇湘馆。 纽特和蒂娜都选了肉桂味道的,其余女孩子们都选了姜汁的。 纽特大大地尝了一口黄油啤酒,又取了一块炸鸡块儿送入嘴里,咀嚼片刻,不由得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望着蒂娜,说:“谁说这里尝不到三把扫帚酒吧的啤酒?” “这位美丽而灵巧的姑娘,做出来的味道,简直丝毫不逊于那间酒吧么!”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回是异世界乱入了。 文中这里对方世界的时间节点是1941-1942年前后。相互平行的时空之间发生了时间节点错位,至于这个时间节点对方世界会发生什么,该发生什么,就请大家尽情联想吧。 第132章 一忘皆空 紫鹃等人都从来没有喝过啤酒, 品尝过这黄油啤酒的味道, 紫鹃雪雁都表示:又苦又甜的饮料到底是什么? 倒是黛玉对这黄油啤酒的接受度颇高, 当柳眉问起,她就淡淡地说:“反正我喝药喝惯了。” 喝药……喝惯了?——柳眉表示:老铁, 扎心了哇! 黛玉见到柳眉的表情, 才轻轻地掩着口笑出来,眼光中透出几分狡黠。她这分明是在与柳眉开玩笑呢。 柳眉不禁想,这位林姑娘,着实是犀利不减当年。 见潇湘馆中宾主已经渐渐熟悉,气氛融洽, 柳眉便与世清一起退出来,只让黛玉多花些时间, 从纽特那里了解些他们那个世界的情形。 “走吧!”世清举了举手上的东西。柳眉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去取了一只桑皮纸袋,里面盛了一小半柳眉之前炸好的鸡块儿,另一只手则提着一小壶黄油啤酒,“我们出去转转!” 他们步出潇湘馆, 微一抬头, 才发现这暗夜之间, 天上竟稀稀疏疏地洒下些雪粒。 “下雪了!” 柳眉怔怔地念了一句。这下她突然隐约记起, 好像是下雪的时候应该有啤酒和炸鸡——眼下她两样都有了。 “走, 我们去赏雪去。” 不知为何,世清突然有了兴致,挽着柳眉,两人一起在大观园里, 辨清了缀锦楼的方向,并肩来到楼下,并肩登楼。在这缀锦楼上,俯视大观园中雪中景致,较之白天看来,竟别有一番情致。 只见缀锦楼跟前,是一大片水面,在夜色之中,粼粼波光,隐约可见。 远处灯火辉煌的,是荣宁二府。今日正是元日,正是大节下阖家欢庆的时候,荣宁二府也不例外,各处张灯结彩,侧耳细听去,似乎也能听见些许笑语欢声。 可是这宁荣二府之间,却有一大排房舍毫无灯火,就如这两府之间的巨大鸿沟。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府的辉煌灯火,也一点点没入沉寂,人们结束了欢宴,各自归去。灯火渐渐稀疏,人语渐悄,及至不闻。 世清用胳膊肘轻轻戳了戳柳眉,“别耽搁,你的炸鸡都快要凉了。” 柳眉恍然觉悟,“哦”了一声赶紧去打开那只盛炸鸡的纸袋。取出一块,送入口中,柳眉不禁满足地“唔”了一声。 鸡块外头裹的糊过了油之后,已经成为一层香脆的壳。早先在调这层糊的时候,柳眉就已经在里面调了香料,一口下去,脆脆的,香气扑鼻。而里头的鸡肉却是多汁软嫩,入味入得十足,此时尝来,咸津津的。 柳眉自己尝过,看见世清在她身后,一手提着炸鸡,一手拎着啤酒,面上露出点跃跃欲试,又可怜兮兮的表情。柳眉“嗤”的一声,就笑了。 于是她拿了一小块炸鸡,送到世清口边,“犒劳你的!吮指原味,你值得拥有……” 她还未说完,手指已经被世清的唇轻轻地触到,麻麻的、酥酥的,像有电流流过的感觉。 柳眉吓了一跳,即便想要松手,却又怕浪费了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炸鸡,当下只能强忍着,“犒赏”了某人,也不知被某人“揩油”揩了多少去,总之她最后脸红心跳地缩回了手,自己老实地接过桑皮纸袋,捧在胸前,转过身,继续去看大观园里的风景。 “今天来的那一对夫妇,你认识?”世清在柳眉背后,低声问。 “不认识,”柳眉解释,“只是看过他俩的电影。”她一早向世清解释过什么是电影。 “你很相信他?”世清问。 柳眉想了想,点了点头,评价道:“我挺相信他的,一般吃东西特别专注的人,人都挺好!” 这是柳眉一直相信的人生准则,一般来说,特别好吃、特别会吃,那种被旁人称为“吃货”的人,都是她的同类,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世清在她背后点点头,“看来,我真是个十足十的好人。” 柳眉听世清这话里说得有点儿好笑,忍不住别过头来,正见着世清那对明亮的眸子。她忍不住就点了一点头,微笑着说:“是啊!” 世清闻言,伸臂从后将她抱紧,在她耳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也希望,我曾经是个好人——” 柳眉奇道:“你现在就是啊!” 她说了这一句,就想起了旁的事,稍稍挣了挣,偏头望着世清:“对了,你说纽特夫妇到我们这个世界来到时候,所说的,这个世界的缝隙……” 世清点了点头,说:“我也担心这个——以前我只知道,这个世界是有形有边界的,而且能够自我修复。可是如果需要修复的结点太多,世界就会来不及修复而形成裂缝,积聚一定压力之后,这个世界就会崩坏。” “这一次纽特夫妇是通过裂缝过来的,说明这个世界的裂缝其实就是通往其他异世界的通道。所以,如果这个世界崩坏,可能导致的后果就是四分五裂,其他异世界入侵。” “所以我们得去问问纽特,这个世界出现的裂缝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柳眉点点头,这个世界若崩坏,也并非她所愿。 两人将炸鸡与啤酒消耗得七七八八,下了缀锦楼,回潇湘馆。 “密斯柳,”一进潇湘馆,就听见蒂娜在向她打招呼,“看起来,我们大家不久就要向你告别了。” “大家?”柳眉挑挑眉,看向立在一旁的黛玉主仆。 黛玉望着柳眉,轻轻点了点头,她肯定地说:“眉儿,我已经做了决定,我打算随纽特先生和太太一起,离开这里,去见识见识……新的世界。” 旁边纽特似乎怕柳眉不放心,登时解释:“我们会先带她去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因为她拥有神秘的力量,那里会有专业人士能够帮助她,逐步掌控这种力量。” 柳眉对此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只是她对霍格沃茨的各种传说格外好奇,于是便问:“那,林姑娘会进霍格沃茨学习吗?需要从一年级开始学起吗?她会进哪个学院呢?是斯莱特林吗?哦对了你是赫奇帕奇学院的,你们学院好吗……” 她刚问到这里,突然记起纽特的履历,他好像是被霍格沃茨开除的学生。 这下子,尴尬了! 柳眉张口结舌,愣在那里,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将这话题续下去才好。 旁边蒂娜赶紧打圆场,笑着说:“密斯林进霍格沃茨,恐怕会直接从研究型学者开始做起。我刚才和她聊了好多,她对东方从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文字非常熟悉。东方没有明确的魔法流派,可是这些都隐藏在各种书籍的字里行间。如果能说有一个人能够将这些都整理出来,那么我认为,她会是独一无二的人选。” 说着,蒂娜又看向紫鹃和雪雁,“雪雁和林一样,她也有消减魔法的能力,只不过目前还不明显,应该是年龄的缘故。而紫鹃……” 她说着笑笑,“我们可能需要她来照料这只’学舌兽’。” 柳眉一低头,发现那只学舌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石雕还原为了一只鸟儿,见柳眉的目光扫过来,立即双翅一振,就想像以往一样,往柳眉头上扇灰。 柳眉立即将盛炸鸡块儿的纸袋向它扬了扬,那意思是——想变成炸鸡么? 学舌兽本有灵性,见到柳眉是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登时讪讪地收了翅膀,往旁边紫鹃怀里一跳。 蒂娜在旁看着这一人一鸟互动,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接着对柳眉说:“霍格沃茨的一位占卜课教授前几天预言了一名来自东方的少女,会携带一对珍禽来到西方世界。我们开始以为这珍禽是指学舌兽,可是如今了解了紫鹃与雪雁的名字含义,这才明白——原来这一对珍禽,是指的这两位年轻而美丽的姑娘。” 蒂娜与柳眉等在这里有说有笑,旁边世清则将纽特请到一旁,两个男人压低了声音,低低地交流。 “我明白了,你尽可以放心,这些我都可以做到。” 说着,纽特进来,向黛玉打了个招呼:“林,我和蒂娜会在这里施遗忘咒,施咒之后,除了这间院子里的人,外面所有的人都不会再记得你的存在。你是否确定?” 黛玉略略低头,考虑了片刻,抬起头,坚决地道:“请——” 听见黛玉点头,纽特立即叫上蒂娜,两人并肩走出潇湘馆的院门。柳眉见状,便知道,不多时以后,宁荣二府,甚至整座城市,都不会再记得曾经有过黛玉这个人。 雪雁也略有些不明白黛玉的决定,不由开口问:“姑娘……” 黛玉转头,往她曾经住过这许久的潇湘馆环视一周,淡淡地说:“眉儿说得对,无债一身轻。我是该心无挂碍地走出去,看一看不一样的世界了。” “既然想要心无挂碍,那又何必让人再记得,徒留牵绊?” 说着,黛玉转头,望着柳眉,“不过,真正的朋友,是决计不会忘记彼此的,对么?” 柳眉望着这样的黛玉,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忍不住踏上一步,握紧黛玉的双手,说:“绝不会忘!林姑娘,有空经常回来看看。” 说着她又吐吐舌头——以后,这里的人全都会将黛玉遗忘,又有什么回来的必要? 岂料黛玉认真地点了点头,说:“眉儿,我一定会回来看你!” 第133章 终难忘 来自异世界的两位“外人”很快就回来了。 “我们必须要走了!”纽特向大家解释, “这个世界的裂缝有渐渐弥合的迹象, 所以我们动作要快, 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转头看了看黛玉主仆:“所有的东西都不必携带,你们所有随身需要的物件蒂娜都能提供。而我们会在这里留下一个门钥匙, 等以后有时间了, 你们再回来慢慢收拾这些东西也不迟。” 柳眉:门钥匙? 她突然想起来了,这门钥匙的确是个好东西。这样一来,黛玉这间书房里这么多的古籍孤本,她的生父林如海留下的遗物,都可以由黛玉带走了。 说到这里, 纽特与蒂娜便张罗着,带着大家往潇湘馆外面走。 纽特这时转过来望着世清与柳眉, 说:“请你们在这里多留一会儿,等我们所施的遗忘咒效果完全消失,否则你们也会遗忘她们的。” 他随即从衣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塞到世清手中, 说:“你刚才提到的那样东西, 刚好我妻子身上带着, 这是送给你的。兄弟, 祝你好运。” 柳眉在旁听着, 却不知纽特给了什么给世清,她瞥了一眼,只见大约是一枚亮晶晶的物事,随即便被世清收到了衣袖中。 这世界的裂缝, 就在潇湘馆外不远处,沁芳闸的另一头,在暗夜中透射出一些光亮,如今只能容许一人通过。 纽特先将身子探过去,跨入裂缝的另一头,然后伸出手,先接了蒂娜过去。 随后蒂娜转过身来,拉住黛玉的手,正要扶她跨越两个世界。忽然几个人脚下都是一震,那裂缝瞬间小了一圈。 黛玉却并不犹豫,转身招呼紫鹃与雪雁:“快!你们能行的。” 紫鹃一推雪雁,自己则抱着学舌兽殿后,两个小丫头平时就很灵活,眼下这千钧一发之际,更是身手敏捷,随着黛玉,就从裂缝中钻了出去。 待紫鹃跨过这道裂缝的那一刻,裂缝又小了一圈,但足以让紫鹃与雪雁通过。待黛玉她们走远,那条缝隙渐渐继续变窄,且渐渐变成透明,不易察觉。可是缝隙却始终没有彻底消失。 这一切,柳眉与世清留在潇湘馆中,并不知道。 柳眉心中还是有些凄然,明知道黛玉这次是勇敢地迈出步子,走向她新的人生,可是毕竟大家在一处相处了那样久,乍然分手,难免伤感。 临走之前蒂娜贴心地使了清理咒,将这潇湘馆收拾得像是完全没有住过一样,可这在柳眉看起来,这还是她所熟识的那个潇湘馆——与世无争的潇湘馆,她每次到这里,总能得到无限的安慰。 “啊哟,宝玉没在城里啊!”柳眉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即便全城的人都忘了林姑娘,宝玉也还是会记得的吧!” 她这时候才醒过神来:黛玉临走之前曾经说过的那句,“真正的朋友,是决计不会忘记彼此的”,恐怕也不止她柳眉一人,还有宝玉…… 黛玉临走的时候,对宝玉从无半点怨恨,当他是个知己,愿他以后平安顺逐,以后有机会,或许还会来看他。这样的情谊,实在并非高鹗老头子所续的那样,临终对宝玉咬牙切齿,痛苦质问的那等狗血桥段。 世清又伸手,摸了摸柳眉的头,说:“你这才想起来啊!” 柳眉连声问:“怎么办?” 世清低头沉吟了片刻,说:“若世人都不知有绛珠这号人物,唯独宝玉一人念着,这……倒是有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不过,那些醉着的人,会反过来认为他,才是真正醉着的那个。” * 世清一语成谶。 隔了一个多月之后,宝玉随南安郡王的船队回到了京中。圣人下旨褒奖了南安郡王与宝玉,并亲口勉励宝玉努力科举,以求下一科能够金榜题名。 而贾府上下也为宝玉欢喜。 金玉联姻已经过了小定,就等着宝玉归来,当新郎官儿了。 可原本是欢欢喜喜的回归,竟是出现了极大的转折。 柳眉住在自己家里,竟也忍不住听见了外头汹涌而来的流言,说是——宝玉疯了。 将这话传给柳眉听的,正是她那位神通广大的娘。虽然已经出了府,柳母的八卦功力丝毫不减当年,只上街转了转就将消息打听到,说给柳眉听。 “听说宝二爷疯了。” “宝二爷回来的时候,口口声声要找一位姓林的姑娘,说是他的妹妹。老太太太太都当他魔怔了,府里哪有这么一门亲戚啊!” 柳眉:啊?原来娘您也不记得了啊! 柳母接着往下说:“府里其实确实曾有过一门姓林的亲戚,当初姑太太就是嫁到南面,姑苏林家。可是林姑老爷膝下就只有一个哥儿,后来还夭折了。姑太太又早逝,咱们早就跟林家不来往了,宝二爷哪里又有一位姓林的妹妹?” 柳眉:天啦噜,这遗忘咒,还自动带着家族谱系修改功能,连这种背景资料都改得一干二净,高级嘞! “可见,这宝二爷是疯了。”柳母下了断语。 宝玉不仅疯,而且疯得厉害,口口声声只要找他的林妹妹去。他甚至认定了木石前盟,只说他今生唯一愿娶的,只有姑苏林黛玉一人——生生将薛家与宝钗的面子踩到尘埃里去。一时王夫人又是焦急,又是尴尬,只得一面安抚宝钗,一面想办法对外瞒住消息。 可是这两天里,贾家已经四处求医问药,甚至张榜悬赏,但求世间有奇人,能治一治宝玉的疯病。应榜的人很多,可是却无人真的能对症下药——因为,宝玉神智清楚,言语有理,脉象平和,但凡见过他的人,都知道他其实没有疯,可偏生一开口就说疯话,因此才叫群医束手。 熬到第三天上,柳五儿一大早出了府,到柳家住处来寻柳眉。 柳眉见柳五儿是坐车过来的,下车之后那车夫便驾着车远远地到道旁相候去了。柳五儿头戴金钗珠钏,身穿绣彩棉裙,娉婷而来。柳眉便知如今柳五儿在宝玉院子里过得颇为不错,不过,这恐怕也是因为五儿得了王夫人另眼相看的缘故。 “眉儿,我是来请你回府的。”柳五儿见到柳眉,当即柔声开口相求。 柳眉原本看到柳五儿那张脸,心里一阵恍惚,也觉仿佛见到了晴雯似的。这个五儿,相貌与晴雯本有七八分相似,如今刻意打扮起来,更是像到十分。 可是一开口,柳五儿立即破了功。柳眉摇摇头,赶紧提醒自己:眼前这是五儿,不是晴雯。 “宝二爷得了一病,病中都还惦记着你。太太记起以前他病中的时候喜欢你做的饮食点心,所以请你回去看看。” “不去!”柳眉转过身忙自己的,“我以前做来做去也就是那几样,大厨房也都知道怎么做。为什么非要劳动我回去?” “姐,我可不像你,我既然出了这个府,就没有想过还要回去。”看着五儿如今的形容,柳眉忍不住讥刺一句。 柳五儿听闻,脸上就一阵红一阵白的。 柳眉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继续自己忙自己的。 忽然听见身后有响动,柳眉一转头,发现五儿冲自己跪下了。 柳眉是个软硬都不吃的人,见到柳五儿这样,她心中丝毫不为所动。 “姐,你消息带到了,回不回府自然由我,你请回吧!” “眉儿,我知我一直对你不好,你因为了那些旧事,怪我恨我……我都明白,我也没有立场可以怪你。可是这次,这次不是我……眉儿,这次是宝玉……” 不知为何,五儿提到“宝玉”的名字,柳眉似乎心口那里动了动,好似有什么渐渐地堵了起来。 她回过身,继续忙手上的活计,同时听见五儿在背后哭着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可你也知道,宝玉一直就是个真心实意的呆子,自从他回了园子,就口口声声,一定要寻他的林姑娘——” 柳眉心上沉重,手上便也渐渐慢下来。 “可是……可是世上哪有什么林姑娘?”柳五儿说得声泪俱下。 “明明看着宝玉说话行事一如常人,可是旁人一提到那个林字,他就犯起痴病,他就发疯了一样在园子里找,他找不见,他就哭得什么似的……眉儿,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伤成这样。你回去看一眼他,帮帮他吧!” “我?”柳眉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地涩了起来:她早知宝玉不会忘不能忘,可亲耳听到宝玉痛苦至斯,心里自然也不好受。 “为什么是我?我在宝二爷院子里的时候不长,怎么会想到我?” 柳五儿听柳眉这样的口气,已知这个妹妹心底有些软化,连忙说:“是宝二爷想起你的。宝二爷说,不见了林姑娘,也不见了眉儿。可我们都知道你只是出园子去了而已。” “宝玉还提了谁么?”柳眉冷冽地问。 不见了的人,离开了的人,又岂止她一个? 柳五儿立即沉默了,半晌方道:“眉儿,你还是看不起我。是的,我刻意扮成晴雯姐姐的样子,为了讨宝玉一丝半点的欢心,可是……旁人都只道宝玉疯,我却知道宝玉心里清醒得很,他从来没真的把我与晴雯一样看待……” 说着说着,柳五儿的声音便低了下去,“可即便如此,我也……不后悔。” * 禁不起柳五儿相劝,加之柳母认为宝玉毕竟算是自家旧主,柳眉回去看一回也不为过,所以柳眉便随着柳五儿坐上了车,回了荣府。 进大观园角门的时候,秦显家的点头哈腰,只管柳五儿叫做“柳姑娘”。她看到跟在五儿身后的柳眉,便白了一张脸,可也就是不敢拦柳眉下来,连多问一句也是不敢。 少时柳五儿带着柳眉回到了怡红院里。 柳眉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招呼:“五儿,你回来了。” 紧接着,宝玉瞧见了跟在柳五儿身后的柳眉,顿了顿,仿佛辨认了一番才叫了一声。 “眉儿!” 宝玉见了柳眉,径直冲了过来,在柳眉面前陡然止步,低下头哭出了声,“眉儿,你一向与林妹妹最好,你告诉我,告诉我……妹妹去哪里了,她过得……可好?” 第134章 归心似箭偶闻谗言 柳眉立在宝玉对面, 抽了自己的帕子出来递给宝玉, 说:“走, 我带你去寻林姑娘去。” 柳五儿就在妹妹身后,闻言大惊, 开口呼道:“妹妹……” 袭人一把拉住她, 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让她试试这个法子。我瞅着二爷只是暂时被什么迷了心窍,前阵子我们总是一味地劝,如今眉儿过来,且顺着二爷的心事捋一捋, 没准能找着病根。” 柳五儿将信将疑之际,柳眉已经领着宝玉出门去了。 怡红院的大小丫头站在院门口, 望着远处柳眉与宝玉渐行渐远,径直往潇湘馆过去。 “他们去潇湘馆做什么?潇湘馆难道不就是府里藏书的地方,平日里没人住的?”柳五儿疑惑地问。 袭人叹了口气,说:“看来眉儿抓这病根还抓得挺准, 二爷前儿个口口声声只说那个‘林姑娘’是住在潇湘馆的。” 且说柳眉带着宝玉来到了潇湘馆跟前, 宝玉眼见着潇湘馆修竹依旧, 碧影森森, 却已是伊人不见, 忍不住悲从中来,抑制不住胸中的悲恸,那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滚落了出来,便用身上那簇新的纱衫袖子去擦拭。 “眉儿, 如今我也觉得自己是疯了。这府里上上下下,竟没有一个人能记得起林妹妹。眉儿,你只说句实话,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也疯了?” 柳眉见他哭得可怜,终于摇摇头,说:“你自然不是疯了。” 宝玉闻言大喜,伸手抓住了柳眉的衣袖,大声说:“眉儿,你也知道林妹妹的,对不对?” “原本一迈进这座院门,廊下的鹦哥就会招呼,顺便念两句妹妹的诗。紫鹃会笑着打帘子出来,雪雁会去烹茶倒水。而妹妹,妹妹或是在灯下看书写字,或是窗前把玩棋谱……” 柳眉听宝玉缓缓道来,也甚是心酸,知道他早已将与黛玉相处的任何一个瞬间,都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所以,眉儿,你告诉我,妹妹确实是在这里的对不对?” 柳眉看着宝玉那对忧伤的双眼,平静地开口:“我想,宝二爷,我大约是做了一个与你一样的梦。” “梦?” “是呀,我的梦里,也有这么一位林姑娘。她满腹诗书,才华横溢,从来都是实心实意待人,不愿虚情假意地作伪。她的‘真’,才是我最最喜欢她的地方。” “对对对,”宝玉好似陡然找到了知己,“就是,就是……” 他也不知怎么,千里迢迢地回到贾府,心心念念的林妹妹就不见了,更可怕的是,人人都告诉他,从来就没有过林妹妹这个人,难不成他这是回了个假的贾府?——这几天宝玉虽说没有真疯,可也快要将自己给整疯了。 “可是梦毕竟是梦,”柳眉盯着宝玉开口,“再美再好的梦,也有醒过来的那一天。宝二爷,您的才学是顶顶好的,您还记得白乐天写过的那首诗,花非花么?” 宝玉如何能不记得,口中不禁地喃喃念了下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露无寻处……” 如今他好似有一点点醒悟,并不是这世上没有黛玉,而是黛玉离开得太彻底,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给他缅怀——将来这漫漫人世,便只得他一个人临风洒泪,对月伤怀。 终难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不过,宝二爷,我有一句话要劝你,虽说是梦,可梦也有梦的好处——这梦,永远都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只要你在一天,就没有人能将它从你这里夺走。”柳眉柔声安慰。 “这尘世之间,羁绊重重,宝二爷身在这样的地方,就注定了好些事身不由己,既是被寄予厚望,那便意味着孝义与真情难以两全……这样,恐怕是最好的结果。” 宝玉听到这里,两行清泪终于再也不受控制,从眼眶中滚落。他转身过来,向柳眉深深一躬。 柳眉偏开身,让开宝玉的礼,低声说:“何况,在梦里,她也说过,真正的朋友,是决计不会忘记彼此的。” 宝玉听了这样的安慰,眼中泪水滚落得更多,终于耐不住,就在这潇湘馆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直到柳眉回去,他还未哭完。 不过,隔了几日,柳五儿竟带了些礼物登门相谢,只说那日宝玉在潇湘馆痛哭一场之后,便再绝口不提“林姑娘”这茬儿了,人也安安静静的,完全是一个好人。太医又上门诊断过,说是脉象平和,言语清楚,绝无半点毛病——宝玉这痴病,竟是好了。 袭人与五儿都道是柳眉那日出言“治疗”的结果,又辗转禀过了未来的宝二|奶奶薛宝钗,于是备下礼物,交给柳五儿带着,准备赠给柳眉。 “真不用送什么礼物给我,”柳眉笑笑,“我怎么觉得姐姐今儿上门,其实心里是想要警告我以后不要再没事儿往府里头跑了呢?” 柳五儿一下子讪讪的,再无话可说。她来之前,确实是得了宝钗与袭人的吩咐,让五儿给柳眉敲个边鼓,让她以后不要再在宝玉面前晃了。 ——这或许是因为,只有柳眉一人才能劝得动宝玉,这令宝钗与袭人都觉得有些危机感吧。 “姐,你在府里就自己一个人,送来的这些东西,都还是你自己收着吧!将来该花用的时候就花用,毕竟家里人远水解不得近渴,帮不到你。” 柳五儿初时听了觉得还挺感动,想了片刻之后才悟过来,“眉儿,你莫不是又在损我吧!” 柳眉白她一眼,说:“只有总想着损旁人的人,才会觉得旁人也一样在损你。” 柳五儿低下头,小声说:“眉儿,以前你劝我的,如今我在那个院子里,才渐渐觉出味道来。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过爹娘和你,处处为我想着……” 柳眉念佛:“姐啊,你其实只要肯出府,就是为大家着想了。” 柳五儿见柳眉这样,动了动嘴唇,最终只道:“眉儿,我留在府里,也是有我的苦衷……以后我……我一定谢你一回便是。” 柳眉叹息一回,觉得旁人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可眼下这个姐姐即便撞了南墙,也全无回头的意思。 * 宝玉变成了一个“好”人不久,贾府便开始着手安排他与宝钗毕姻成礼。这时金玉姻缘再无阻碍,加之又是当日宫中贤德妃下旨,便更是人人眼中的“好”姻缘。 宝玉再无理由推却,只得默默受了,做个任人摆布的新郎官儿。 这些与柳眉全然无涉,她如今在府外头过得很是滋润,如鱼得水,在鸿顺楼上班自然是钱多活少离家近,自邵大厨以下,鸿顺楼的后厨与伙计全是她兄弟,从无烦心之事,比之在荣府内宅之内,不知道轻松了多少。 这一日过了午,她才出门往鸿顺楼过去,还未进内城,远远地看见一名年轻妇人从远处走过。 柳眉看着那妇人像极了茜雪,不禁想起上回也在这附近偶遇过,赶紧追上去想要打招呼,却不防正被一队连绵的马队挡住。 柳眉在马队的间隙往刚才那方向看去,茜雪早已没有了踪影。 她遗憾之余,转头看看这连绵的马队,见这是不知道哪里回来的商队,马背上每个人都风尘仆仆。其中一个倒是颇为光鲜,柳眉瞅了瞅,觉得颇为眼熟:这不是潘又安么? 这潘又安,原本是贾府小厮,与司棋相好,后来不知是出去跑差事还是跟人学着做生意去了,司棋被从大观园里撵出去的时候,潘又安并不在京中。 但想司棋用情如此深刻,定是在家苦熬着等潘又安回家的。 柳眉在道旁候着马队从面前过去,偏这马队走得很慢。只听潘又安身旁一人笑着对潘又安说:“小兄弟,这次要多谢你替我们王府捎带了这些珍贵的药物与食材。” 潘又安客套了两句。 柳眉因听见“王府”二字,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倒觉得说话那人的服色正是她见过两回的,忠顺亲王府,长史官的服色。她立即上了心,跟上两步。 只听那长史官继续与潘又安寒暄:“大家归心似箭,你们商队里的各位都不修边幅,只有小兄弟一人打扮得这样光鲜。难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人赶着去见?” 潘又安自然红着脸笑道:“相好的姑娘……说好了一回来就去她家求亲的。” 长史官见他不好意思,从马背上探过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恭喜!” “不过,人都说女儿家心思多变,潘小哥回去见了心上人,多少要留点儿心眼。” 潘又安笑着摇头:“我表姐待我那是……” 长史官嗔了他一句,“小兄弟看上的人,那自然是好的。只不过啊,人都说财不外露,你一回去的时候,也不能将你这回做生意发了大财的事儿太着急说出去。否则你怎么知道你女人爱的是你的财,还是你的人……” 潘又安脸色便有点儿发沉,情绪开始往下落,却急急忙忙地替司棋分辨说:“我表姐……那是不会的。” 长史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是自然,不过么,多留个心眼儿总没有坏处。” 说完,那长史官一提缰,就自顾自先走了。留下潘又安一个人独自行行走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柳眉在旁听着,早已将肺气炸了。 她不知怎地,就记起以前世清说过,忠顺亲王府的几名长史官其实也是受他控制的。一想到这一点,柳眉立即在意识里呼叫世情系统,岂料系统竟全无反应。 自从系统回归,就还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柳眉心知不对,再抬起头,便见到潘又安已经一提缰,从马队中冲了出去,匆匆忙忙地就往内城赶过去。 第135章 有情人无心生嫌隙 柳眉见潘又安急急忙忙地打马便走, 心中觉出不对。 只见见商队里剩余的人冲那位长史官拱手, “大人这是赶着回忠顺亲王府么?” “是呀, ”长史官笑着向众人告辞,“本官这是赶着回去向亲王殿下复命去呢!”说毕, 这位长史官已经轻提马缰, 随着潘又安去的方向,也往内城过去。 柳眉连续几次呼叫她的系统,都没有得到答复,心中顿时起了不祥的预感。当下她辨明了方向,就往内城贾府那里过去。 柳眉知道潘又安定是去寻司棋去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潘又安对司棋的情意轻易便动摇, 竟是因为长史官随口的两句话。 而她偏又是知道司棋与潘又安两人的结局的。 柳眉匆匆忙忙来到荣宁后街——司棋家亦是荣府世仆,定是住在荣宁后街的某处。只不过柳眉找到司棋家废了点功夫,等摸到她家的时候,已经听见司棋的娘在破口大骂, “你是我的女儿, 我偏不给他, 你敢怎么着?”①柳眉远远地听见, 赶紧奔了近前, 高呼道,“等一等”,却正见到司棋咬了咬牙,当头便往墙上一撞。眼见着鲜血便从司棋撞墙的地方流了下来, 司棋的身体也一点一点地软倒在地上。 柳眉骇得魂飞魄散,脚下发软,心中发虚,耳中嗡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又仿佛有什么堵着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接着尖叫声迭起,司棋家中全乱了。有一名看着面生的婆子奔上前去,在司棋口鼻处探探,便大惊小怪地说:“哎呀,这个傻丫头,竟将自己碰死了!”随即将司棋的身体放平下来。 司棋的娘听说司棋撞墙死了,登时大哭,转身便向潘又安扑了过去,只嚷嚷着潘又安偿命。 潘又安却眼望着司棋的尸身,眼中显出奇异的神色,口中淡淡地说:“你们也不要着急。”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匣子出来,打开了给众人看。众人望去,见里面都是金珠首饰。 “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若是先将这钱财拿出来,她就是贪图银钱,嫁了我,我这辈子怕是也难甘心……如今她既这样,足见为人难得。罢了!”②潘又安将匣子无所谓地递给司棋之母,淡淡地说:“她的人是我的,我去买棺殓她。”转身出去,不多时,就叫人抬了两口棺材进来。 这一切发生的同时,柳眉就在一旁看着。 她也不知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论理,在大观园里她与司棋并不特别要好,甚至两人没少过龃龉。可是眼看着司棋就这样死了,她心中却如有巨浪滔天而起,让她难过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挤碎了—— 她是知道的,她早知道两人的结局就是这样,她不过是在目睹书上写着的故事在眼前又发生了一遍而已。 可也就是因为如此,柳眉才会觉得痛心疾首。 她曾经告诉过司棋,请她一切都要和心上人商量好了再做决定的;她也曾亲眼见到潘又安,见他那样意气风发地回京;这一对年轻人,曾经那样努力地坚持过,他们值得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可是倒头来,却…… 原来,命运竟是“这样”不可改变的——竟是“这样”,因为长史官的一句话,从而不可改变的。 此刻柳眉五脏六腑都觉得疼,勉强扶着墙,转过身,却见迎面潘又安正招呼着将那两具棺材都抬进小院里来。 而在潘又安身后,柳眉见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你刚才曾经召唤我?” 意识里,世情系统终于上线,平平静静地问出这一句。 远处,忠顺亲王世清独自一人,锦袍玉带,面沉如水,立在荣宁后街之上,引人侧目。然而他眼中,就只有柳眉一人。 柳眉身后,潘又安惨笑一声,道:“姐姐,我说过的,要对你负责的。” 随即便听众人一阵惊呼,接着是惊叹声与哭声一起大作。司棋之母哭得尤其响亮,哭着叫司棋,又哭潘又安,一面哭一面骂着这两个傻子。 而柳眉却自觉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好久,才走到世清面前。世清将她的手臂一挽,只带到个僻静角落里,两人面对了面,柳眉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颤着声音开了口:“原来是你……” 真的是你…… 到了这时候,便想要自欺,也不可得—— “是我!” 世清在她对面,低下头,眼里映着柳眉的影子。 “财帛这样东西,或许能让潘又安成功地娶了司棋。可是这种猜疑却会像是一根刺,或是像是个毒瘤,永远长在他们心里。与其那样,倒不如现在就戳破了,让脓水淌尽。至少世人还会钦佩他们刚烈情真。” 世清平平静静地说出了口,这话在柳眉耳中听来,却如数九寒冬里的坚冰,冰冷彻骨。 “刚烈情真?” 柳眉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命都没有了,还要什么刚烈情真?还真的是难为你……为他们这一对,如此体贴着想。” 她说得激愤,世清不为所动,淡淡回复道:“谢谢夸奖,不过是因为我……平素就将世情看得透一些吧。” 柳眉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原来,你叫这个名字,竟然是这个用意。” 世清,世情——曹公一本奇书,本就是将世情写得深刻,写得冷清,写到教人即便是大暑天看了,也能从心底生出寒意来。 世清见到她落泪,忍不住便伸出手想要擦拭,伸到一半,不知为何,却好像是失了力气,垂了下去。他眼里透出痛苦,眼神专注而又贪婪地望着柳眉,似乎想要将她看个彻底,又似乎想要将她的样子永远记住。 柳眉却没有注意到世清这样,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意识里开始响起一阵轻微的杂音。 她一伸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抬头看着世清,认真地说:“我想,我们之间大概是生了什么误会。” “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摆在我眼前的事实,叫我无法不让自己去联想,联想你就是这个世界的护卫者。悲剧循着它们的脚本,一样不差地发生,而你则是那个确保这些命中注定的悲剧不受打扰的人。” “可我却知道你不是这样的!”柳眉难过得再度流下泪来。然而这一回她却依旧没有去回避她和世清之间问题,“这世上,没有解不开的误会,只有不愿去沟通的怨侣。世清,你老实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世清望着柳眉,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痛苦。 柳眉身后,能听见有人在大声宣告:“这潘小哥,还有这位姑娘,都是自尽身亡。我看就免了报官,快快将他们两人葬了才是正理。” 正是那个忠顺亲王府长史官的声音。 柳眉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司棋家的。 “柳眉,”世清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的右手始终垂着,此刻伸左手捂住了心口。 “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够明白我……”他的声音里也带着难过,“若是你,你也能读我的心思就好了。” “可是,可是我们是人啊!”柳眉靠近世清一步,盯住他的眼睛,“没有什么人生来就能够明白彼此,就算是最相爱最亲密的人也不例外……世清,我早已将你当一个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一样看待。所以,请你将你心里想的那些,明白地告诉我,好不好?” 这时候她已经不能再忽视意识里的杂音了。 这杂音来势汹汹,越来越响,不禁教柳眉记起当初贾琏死去的那一夜。 “世清……” “亲爱的柳眉,你的任务,只差最后一项,”这次回答她的,却不是世清,而是意识里她的世情系统,“随身辅助系统,直到最后一刻,都会忠于宿主……” 越是说到后来,系统的声音里就混上了杂音,声音也不住地抖动。 而柳眉面前,世清的脸色也越来越差,他每呼出一口气,都似是带着无尽的遗憾,终于他跨上一步,径直就朝柳眉肩上倒下来。 柳眉用尽全身力气将世清的身体撑住,只是对方一个成年男子,柳眉一个腿软,便跪在了地上。此刻她惊得早已没有泪了,只张臂抱住了世清,去探他的鼻息,只觉得一息尚存,偏生气若游丝,若断若续,这口气仿佛随时能够消失。 柳眉意识里,系统的声音就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叫人听了头疼欲裂的杂音。 她已经再也无法呼叫她的系统了。 柳眉心口又是痛又是堵,却深吸了一口气,咬紧了牙关:只要这男人还有一口气在,她便不会容许自己放弃—— “我说过的,我要对你负责的。”柳眉咬着牙说出这话。 如今她急需有人能来帮她一把,偏生荣宁后街上都是贾府世仆,这些人如今都聚在一旁看司棋潘又安的热闹,凉薄而又淡漠。 柳眉略想了想,决定再尝试与她的系统沟通一把。 “调出亲王府长史官的任务指令输入界面。” 她知道这些长史官都是由世情系统靠输入指令来控制的,此刻她一时想不到别的办法,抱着赌一把的心态,柳眉下达了对系统的指令。 虽然杂音不断,可是在两三秒之后,却真的有一个指令输入界面出现在她的意识里。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规矩,标注处是原文。 第136章 杀气腾腾某厨娘 柳眉留神看了一下这个指令界面——设计非常的简单粗暴。 可以动用的长史官一共有五人, 其中两人目前有任务, 指令栏显示无法输入。 柳眉顾不上去管这两人到底是什么任务, 当即给其他三人下指令:迅速去寻车驾赶到荣宁后街前来接世清;另外两个各自去寻京里最好的太医,迅速带来忠顺亲王府。 指令发出之后, 那个任务界面扭曲了一下, 随即消失不见。 柳眉则低下头去查看世清的情形。 问题出在世清的右手。 他右手拇指上有一个红点,柳眉对光仔细看,见是一个极小极小的伤口。从这伤口开始,世清的右手上生出一条黑线,自右手拇指而下, 到手掌,到手腕, 到小臂…… 这时候一名长史官驾着一驾马车赶到了荣宁后街,大约是赶得急了,荣宁后街来路上是一片人仰马翻、怨声载道,好在没出大事。 柳眉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与那长史官一起, 将世清搬上大车。长史官驾了车驾回府, 柳眉则在大车上, 老实不客气地将世清上身的袍服全部剥了个干净, 露出他健硕的上半身。 只不过柳眉哪里还有心思欣赏马甲线八块腹肌,她看得清楚,那道黑气沿着世清的手臂往上,过肩之后, 却转了个弯,正在往他心脏那里一点点地侵袭过去,如今虽说还有些距离,可是柳眉也知道,这道黑线一旦侵袭到世清的心脏处,他就要完了。 就这样,长史官驾车,柳眉则在车驾之中紧紧地抱着世清。三人一车,一阵疾奔,赶到了忠顺亲王府。柳眉好歹曾随世清来过一次,此刻总算稍稍识得路径,与那名长史官一起,将世清送入府中。 另外两名长史官也按照输入的指令,将京里最好的两名太医请了来亲王府。 这两名太医的到来,为柳眉稍许带来了些希望。然而这希望不多时便破灭了,这两名太医查看过世清的情形,都是束手无策,只摇头说:“没法子了,不过熬着最后一刻而已。” 柳眉问他们世清这是什么急症,偏又都说不出来,一个说是中了无名奇毒,另一个则觉得是中了邪祟。 一名太医犹犹豫豫地道:“亲王是圣上最器重的亲侄,府上最好还是速速入宫报讯的好。” 另外一名太医见柳眉在这府里事事做主,指挥长史官们行事,不由得好奇地问:“敢问姑娘,您是亲王殿下的什么人?” 柳眉见这太医在这当儿竟然还不忘了八卦,险些一口就啐了过去,好不容易忍下了,向那太医解释:“我是忠顺亲王府的厨娘。” 两名太医都知道忠顺亲王殿下的秉性,知他是个在吃食上特别挑剔的人,不禁彼此望望,都觉得亲王府由一个小厨娘来发号施令,这事儿好像……也挺顺理成章的。 太医没能指望上,柳眉再去看世清,只见他早已神智全无,不过最后微弱的一口气尚自勉强吊着,胸口的黑气距离心口还有数寸的光景,可是却始终在一点点地朝世清的心口逼近。 柳眉意识里的杂音也一直在,随时干扰她的思维,柳眉少不得也咬着牙一一忍了下去。 “你们知道亲王殿下今天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么?”柳眉找了几名亲王府中服侍的下人来询问。 见柳眉驱得动亲王府的几名长史官,仆人们不疑有他,但是却没有人说得清楚,世清今日到底是去了哪里。 “中午——” 柳眉算了一下世清在荣宁后街出现的时间,想要推测世清受伤的时间点。 “亲王殿下今天中午的时候去过了哪里?” 依旧无人答得出。 柳眉一对俏丽的柳叶眉斜斜竖起,索性命人将府里所有的侍从仆下全聚了起来,命一名长史官传话,高声询问世清此前的行踪,并允了知道的重重有赏。 “回禀姑娘,亲王殿下晌午之前是送蒋玉菡去北静王府的。” 柳眉听这话音颇为熟悉,仔细看,这才记起这人竟然是钱槐。 钱槐一家被荣府赠了来忠顺亲王府之后,钱槐被派了去管马厩,整日喂马洗马,俱是脏活累活,苦不堪言。偏生钱家人对外还要装作是亲王府仆下,走出去派头十足的样子,这日子过得紧紧巴巴。钱槐只听说有赏钱三个字,就忙不迭地赶上来禀报。 正巧,午间亲王殿下出府,正是他给套的马。 柳眉听说是送蒋玉菡去北静王府,便记起上次见到蒋玉菡跪在这忠顺亲王府府门口的事情。她赶紧命人将蒋玉菡的事情也一一说来。 府里却有不少人是知道蒋玉菡的事儿的,只说这蒋玉菡原本是忠顺亲王府豢养的戏子,不过前段时间出了些事儿,自己跑了。忠顺亲王并未计较,也未报官。 可谁也没有想到这蒋玉菡数日之前竟然又跑了回来,只跪在忠顺亲王府跟前苦求亲王殿下原谅。 亲王本人却丝毫没有理会,因为据说这亲王殿下早已转了性子,喜欢上了一名女子,据说这名女子不是大户人家的婢女便是酒楼茶肆的厨娘,做的一手好菜,因此才得了亲王的欢心。 柳眉:额……这些都不重要,继续—— 府里下人便继续八卦,说起蒋玉菡前些时候没日没夜地在外头大冷天儿里跪着,终于得了一病,病势凶猛,眼看要死了。这人临死之前来求忠顺亲王,说他唯一的心愿便是能得亲王殿下亲自走一遭,将他送回北静郡王府去。 柳眉听了微微颔首,她心知世清定是亲自送蒋玉菡去了北静郡王府,在那里中了什么人的暗算。 上回在紫檀堡见到蒋玉菡,柳眉就已经感受到了蒋冯柳这三人组对世清的敌意。这蒋玉菡,也不知是与当年铁网山一案有什么关联,来到世清身边,处心积虑要报仇雪恨,到了实在没有办法了,便孤注一掷,以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赌世清会心存不忍,答应他的要求,将他送到北静郡王府中去。 柳眉也明白世清为什么会答应蒋玉菡的请求——系统继承了忠顺亲王本人的身份、相貌、心性、习惯……以及他所背负的全部爱恨。 若不是此前的那个亲王本人,本就对蒋玉菡存了一份好感,一份愧疚,今天的世清也不会如此。 恐怕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世清将人送去北静郡王府的时候,大约也是心潮起伏,因此不似他以往那样谨慎与戒备。 柳眉不由得记起以前她与世清在大观园中并肩赏夜雪的时候,世清曾经从后抱着她,在她耳边说过一句话:“我也希望,我曾经是个好人——” 她当时不曾在意,可是如今想起来,世清可能那时就已经隐隐约约预见到了此事,却不愿说。 “世清,”柳眉这时转回头去看那男人,见他依旧神智全失,臂上心口黑气侵袭,没有半点好转迹象。 柳眉贴近世清耳畔,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坚持一下……等我回来。” 她伸手去握住世清的手,眼中禁不住噙了泪,赶紧努力收了回去,故意换了轻松的语气,贴在他耳畔,柔声说:“我说过的话,不会食言。我说过要对你负责的,就不会丢下你不管,一个人去完成任务。” 可饶是如此,见这男人如此,她心头也似有把锋利的匕首在剜来剜去,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呼喊:“我需要你,需要你……真的需要你。” 她是真的……从来都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有一天,她会离开他。 也不知是不是柳眉心底的呼唤被世清听见,这男人的指尖似乎动了动,试着去握柳眉的手,却终于还是松开,再无半点力气。 “套车,去北静郡王府。”柳眉抹了抹脸,给几名长史官下指令:“命人套亲王府规制的车驾!” * 北静郡王府的门房,见了这驾亲王府规制的车驾忍不住有点儿发怵。 早间忠顺亲王殿下就曾亲至,送了一个眼看就要断气的重病人上门。偏北静王见了却也没见怪,只是吩咐了人去延请大夫救治,接着便招待忠顺亲王用了些午膳。 据说招呼忠顺亲王的午膳,还是郡王府从外头请了最厉害的厨子来操持的。谁让这忠顺亲王,是个人人皆知的老饕,对饮食格外讲究呢。 可当时亲王殿下却匆匆离开,已经奉上的菜式与点心几乎都没有动。 而此时此刻,这位亲王再度上门,又这般遮遮掩掩地乘着大车而来,门房不禁猜测,这难道是觉得午间那些菜式浪费了可惜,又杀了个回马枪? 于是便有人上前恭敬地请问:“亲王殿下到此,有何贵干?小的好去向我家郡王殿下通秉一声。” 那大车里没有人答应。 门房心下略略生疑,于是又问了一遍。 只见那大车的车帘略掀,一只纤纤玉手拿着一枚金光灿灿的东西在门房眼前一晃。 接着是一个清冷的女声响了起来,“认得这东西么?立即传你家郡王殿下前来见我!” 好大的口气。 第137章 真假北静王 门房听了这么大的口气, 原本也颇为不忿, 待看清了递出来的东西, 忍不住膝盖一软,赶紧卑躬屈膝地道了一声:“是!”便连滚带爬地进去通秉去了。 郡王府大门上的其余人见状也不敢怠慢, 赶紧大开了中门, 将亲王府规制的车驾迎了进来。 岂料这大车的车帘一掀,一名妙龄少女就从大车里跳了出来,倒令郡王府上的侍从吓了一大跳——见这小姑娘穿着打扮也不过寻常人家女儿的模样,怎地能这样炎炎大言,竟然一开口就命王爷出来见她。 没过多时, 北静郡王世荣便脚下匆匆,从府内赶了出来, 远远地看见了从车驾上跃下的人竟是柳眉,不禁脚下微顿,停了半步,这才从二门中走了出来, 径直来到柳眉面前。 “柳姑娘, 好久不见了啊!” 世荣开口招呼柳眉。 柳眉却眉头微蹙, 定定地打量了一番世荣, 见对方眼神略有回避, 心中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低下头,往世荣手上望去,正见到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乌金打制的虎头扳指,扳指上凸起的虎头獠牙隐隐若现, 惟妙惟肖。 “你这是何方来的野姑娘,见了我们郡王,竟连礼都不行,连这点礼数都不知么?” 北静郡王府中的侍从有些看不过去的,在一旁愤而开口。 柳眉却不理会这等言语,终于开口:“北静郡王……殿下!” 对面的人双眉一挑,眼中精光大现。 只听柳眉续道:“你……当真是北静郡王么?” 她发问的一瞬间,那位“北静郡王”,眼中似乎一瞬间曾显出一点惊喜,可随即转为了自嘲与不信,只听他寒声开口:“大胆!本王就在你面前,你是何等身份,敢对本王出言不逊?” “所以……你是早知我的身份名姓了对不对?”柳眉淡淡地说,“我与北静郡王本人不过见过一两面,难得竟还能将我记得这样清楚。” 那人却也一样漠然地回应,“柳姑娘曾与忠顺亲王殿下一道,在宫中力抗东瀛王子的挑战,因此得了圣上赐下的这枚金牌,此事天下皆知,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倒是姑娘,今天手持御赐金牌来到本王府上,要本王出来相见,究竟是何用意?” 的确,柳眉早先给郡王府侍从看的那样东西,正是早先圣人因为答允了她一件事,从而赐下的那面小金牌。只因是圣人所亲赐,所以郡王府侍从无一敢怠慢。 柳眉听对方说到这里,又冲着对方怔怔看了片刻,终于道:“我只想要你,将手上那枚虎头扳指,借我一观。” 那人听见柳眉如此说,双肩极难察觉地一震。 北静郡王府的侍从见柳眉非但没有半点恭敬,更连敬语也不用,都是气炸了肺。偏生柳眉手里有着金牌,旁人不敢轻举妄动。一时众人都只想等着世荣一声令下,就一哄而上,将柳眉给轰出去了事。 岂料在这时,远处二门内有人拊掌大笑,高声道:“果然是个眼光独到,机变无双的姑娘。本王自认为再也无人能认出此人是照着本王的样子乔装改扮,本王倒很想知道,柳姑娘,你是如何认出来人的?” 这下子,就连北静郡王府的侍从们也都猝不及防,目瞪口呆,眼见着另外一名“自家”王爷,轻袍缓带,从二门内缓缓而出。后面还跟着几名从人。 “作死的,见了郡王,难道还不知道见礼么?”刚出来的这个世荣背后,有一名大管家模样的人物,一声呵斥,前院里所有的王府侍从全都怂了,齐刷刷地伏下身去行礼。留下柳眉与一名忠顺亲王府的长史官如鹤立鸡群一般立在原地。 柳眉却心知她就是旁人口中那个“作死的”,她却没有半点屈膝行礼的打算。 与那个真正的北静王世荣一起出现在她面前的,还有三人,她以前都见过——冯紫英与柳湘莲正站在一旁,另一边立着的则是广州阳泉酒家的当家主厨,李言。 “解师傅——” 这时候柳眉冷不丁便向身前那个假的北静王打了声招呼。 这声甫出口,这个假的北静王立即往后退了一步,眼中流露震惊与不信,口中连声道:“你——” 李言在旁冷笑了一声,道:“解师傅啊,不愧是当初与你一道,在茗园里并肩作战过的妙人儿啊!” 这时候北静王世荣开了腔,“小川,既然柳姑娘已经认了出来,你再遮掩,也是无用,不如以真面目对人,你们原本就认识,交谈起来也方便些。” 这个假扮北静王,扮得惟妙惟肖的男子,就是曾被薛家招揽至旗下的名厨子弟,解小川。 只见他转过身去,低下头,不知在脸上揉搓取下了什么物事,折腾许久,再转过身来,已经改变了气质容貌。 早先他乔装改扮,甚至连王府侍从都一一骗过,可没曾想,竟然叫柳眉一口喝破。此刻解小川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自己到底作何想。 “郡王殿下,”柳眉却不再管这解小川了,“今日忠顺亲王午间曾到访贵郡王府上,回去之后便突发疾病。民女是怀疑亲王的急病与造访贵府有关。到府上之后,便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她看看冯紫英、看看柳湘莲——想到这几人乃是利用忠顺亲王对蒋玉菡的旧日情谊,与那一瞬间的心软,便施以暗算,她想到这里,心里便极不舒服。 “小丫头,亲王殿下得罪的,可不只是这几位。”不知为何,阳泉酒家的李言突然开了口,“亲王还因为你而得罪了人,你可知道?” 柳眉转脸,定定地看着李言,看了半晌,突然想到了一件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你的名字,不是李言,而是李严,严格的严,你是黑暗料理界的?” 岂料李严却冷着脸点了点头,“丫头,没想到,你竟然知道我们黑暗料理界!” 柳眉:我……瞎猜的! “解小川是我们黑暗料理界最新入门,也是最年轻最有天赋的弟子,”李严寒声笑了两声,“若不是当初忠顺亲王袒护你赢了比试,解师傅也不会甘心投入我门下。怎么样,我传授他的易容术,可还看得过眼吧?” 柳眉表示:简直太看得过眼了。 她适才见到解小川假扮的北静王,身上一点儿破绽也无。只是她以前与解小川共事几次,这个人她太熟悉了。一旦重新见到,尽管对方换了形容,她也无端端地能生出一种熟悉感。 正如她此前说过的,北静王这人与她不熟,总共也不过见了两三回。因此正是这种熟悉的感觉给了柳眉提示,她并没有准确猜出假扮北静王的人是解小川,只是出言一试而已,然而解小川却认为她一见便将自己给认了出来。 “可是你,你……” 柳眉望着解小川,欲言又止。 你真的就为了一次比试的输赢胜负,就如此处心积虑要报复无关的人,为什么不冲我来呢? 柳眉痛苦地望着解小川,随即低下头,看看解小川手上戴着的那枚乌金虎头扳指,现今她甚至能看清楚那枚扳指雕得精巧非常,虎牙极其锋利却又极其隐蔽,叫人难以发觉。扳指上隐隐泛着一层诡异的光。 解小川则木木地看着她,半晌,突然开口,像是要为自己解释:“不是……不是那次……” 就在这一刻,看着这样的解小川,柳眉突然记起了旧事,记起了解小川说过的,他的亲姐,曾经最惦记的一道菜式,就是用灰条菜和馅,一起包的饺子。 她终于想起了,当初解小川像是说个旁人的故事一样,告诉过他,他家中因事被牵连,父亲与叔父下狱,死在狱中,好生生的一个家,便也散了。解小川由母亲姐姐抚养长大,可是最后母亲姐姐却都因操劳与贫困而接连离世。 柳眉睁大眼睛,“所以,你也是为了……铁网山?” 她口中吐出了“铁网山”三字禁忌,世荣与他身边的人难免都是一阵震动。解小川则缓缓低下头去,点了点头,低声道:“今日能亲手报仇,这一生……都不枉了。” “谁不是为了铁网山?”冯紫英恨声重复。 李严却嘿嘿地笑了两声,“我不是,我们黑暗料理界一向睚眦必报,我可就只是为了报复茗园的那一次而已……” 柳眉又带着难以置信的眼光,看向北静王世荣。 “是,是为了铁网山,”世荣淡淡地说,“若不是因为铁网山,这些人也不会死心塌地地给本王效命。” “可是,郡王殿下,你也应该知道,那一次,忠顺亲王也是奉命行事。”柳眉有些想为世清开脱,可这等解释却越来越苍白乏力,话语软弱而涩然,团起来堵在了嘴里。 她好想说,你们所看到的世清,根本就不是当初在铁网山造下滔天杀孽的那一个人啊!可是这话她偏说不出口。 只听世荣续道:“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自古以来,血债血偿,没有不向亲手作恶的人寻仇的道理。柳姑娘,本王奉劝你一句,世清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今日能为了蒋玉菡亲自过府,足见他心里……其实没有你。” “王爷还奉劝什么?今日这里俱是府里的自己人,这小姑娘竟然有这胆气敢找上门来,不如就此给她一个痛快的了断。” 在座之间,独那阳泉酒家的李严对柳眉敌意最大,一叠声地劝世荣将柳眉“处理掉”大家都方便。 作者有话要说: 这算是第二个异世界乱入吧——已经潜伏了一段时间了。 第138章 绝处逢生遇僧道 其实冯紫英柳湘莲等人, 身上多些豪侠气, 对柳眉这样毫不涉及当年事的小姑娘都觉无所谓。 唯独李严一人, 偏偏要煽动起旁人对柳眉的敌意,百般劝说, 想要北静王世荣将柳眉一并处理了。 “就算她身上带着御赐的金牌又怎样, ”李严看出了世荣的顾虑,眼珠转转,压低了声音巧言劝道,“此间的人都是王爷的心腹。将她一刀‘咔嚓’了,金牌往火里一掷, 融成一团金水,王爷随便给宠爱的妾室丫鬟打点儿什么首饰都是好的。” 世荣瞅瞅柳眉, 心底思虑重重,迟迟不能决定。 柳眉却不看着世荣,她只望着解小川一个,那凄清的眼波, 看得解小川一颗心都快要碎了。 “我能理解你为父母亲人寻仇的举动, 事已至此, 我也没有什么资格能对此事置喙, ”柳眉叹出一口气, “我只想看看你手中的那枚虎头扳指……” 如今她最想弄清楚的是那枚虎头扳指内的玄机,这扳指的位置正对得上世清指上伤口的位置,想来应是解小川假扮成了北静王世荣的模样,与世清握了握手, 才令世清在毫无察觉之间中了招。 ——这或许会是唯一的希望。 “……我如今,与你一样,不过是想让最重要的人在弥留的一刻,能够稍许好过一点,安慰一点,能多给我留一点点时间,让我能与他诉一刻的衷曲而已。” 柳眉柔声对解小川开口,眼中早已有泪花莹然。 解小川本以为自己是那等心如铁石的,可惜早在刚才,柳眉一口喝破他名号的那一刻,他所有的心防便都已经溃却了。 无数关于她的回忆就此涌上心头:两人都是惊才绝艳的厨艺高手,都是年少气盛的傲性儿,他原本就只将她当个寻常家厨的,却冷不防,被她塞了一只灰条菜蒸饺在手里……那特别的滋味,听完往事之后的软语安慰,早已令解小川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对这个小厨娘上了心。 可他却不自知。 他依旧是那个为了名为了利可以随时翻脸成仇,不择手段的解小川。 直到他费尽心思烹制出的“问鼎天下”,输给了柳眉的一钵米饭,他才开始清醒,开始正视这个值得被他当做对手的女孩儿。 可偏偏就在那时,就在茗园里,世清当众一吻——解小川便知,眼前的少女,怕是注定要与他此生最大的仇敌互为倾心。而他,始终只是个路人。 此后他拼命努力,虽然被抢去了金字招牌的“鸿顺楼”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是解小川还是凭着自己的实力在京中站稳了脚跟。只是他心中苦涩——错过茗园之后,报仇之事似是再无希望,自觉前途渺茫,难免心灰意赖…… 直到后来他遇到了李严,被对方一番花言巧语打动,拜师学艺,从李严手里习得一手精妙的易容术。 在李严的挑唆之下,他的人生目标,已唯有复仇。 在此之后,李严又不知怎地,联络上了冯紫英,几个人一起合计,便来拜见了北静王世荣,被其招入麾下,并应承了他们,会给他们亲自报仇的机会。 这机会,却几乎是蒋玉菡用性命去换来了的。 蒋玉菡在忠顺亲王府施了苦肉计,重病垂危之下,苦求世清,才将世清诱来北静王府。蒋玉菡的牺牲,令解小川等到了他此生最好的机会。 只是他却从来都没有想到,在世清离去之后,登门求情的,竟然是柳眉。 而柳眉却能那样简单地喝破他的伪装。 “没有用的,你可不要天真地认为这扳指上是抹了什么药物。既是向忠顺亲王的复仇,就不会那么简单。”不知为何,解小川语气冷酷地开了口,“这枚扳指,是一枚邪物。” “忠顺亲王那天在紫宸殿上用来剖鱼脍的那柄刀想必你也见过。这枚扳指,与那柄刀同出一源,用同一枚陨石中的乌金制成。但刀是圣物,这枚扳指却是邪物。你可知为何?” 解小川带着些自嘲的口吻,扬起手,将那枚扳指给柳眉看。 柳眉也听世清说过他那柄厨刀的来历,知道是饕餮山人这一脉师徒代代相传下的圣物,相传乃是先人费尽心思,用陨石中提炼的乌金煅烧而成。 当初世清在紫宸殿上,之所以能剖出那样精妙绝伦的七色流光脍,也是因为那柄圣物厨刀上另有玄机——乌金所铸的刀身上,其实有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倒刺,再加上特殊的运刀手法,片出的鱼脍表面其实并不完全光滑,因此能折射出不同色彩的光线,显现出七彩纷然。 相传当初烧铸这柄厨刀的时候,曾经有一小部分乌金材料没有派上用场,最终没有被铸成为圣刀。时人见了觉得可惜,便请了高手匠人将其打造了做了一枚饰物,应该就是这枚虎头扳指。 柳眉听了暗想,又是一个“无材可去补苍天”的故事。只是没有成为圣刀的那部分乌金材料,最终便走向极端,成为了邪物。 “这枚扳指上的虎牙,与厨刀一样,带有极为厉害的倒刺,更兼那扳指本身是上古邪物,一旦侵破肌肤,一个时辰之后开始发作,神智尽失,如死人一样。最多六个时辰之后,便有一道黑线侵入心脏,到那时,人就彻底无救了。” 柳眉一听,六个时辰?从午时算起,眼下已经过了约有两三个时辰了。 这岂不意味着,世清也就还有四五个小时的性命? “其实,”解小川见她眉宇间深锁着忧色,终于忍不住将语气放缓,“一旦被虎牙所噬咬,便再无药可救。所以,你还是……节哀顺变吧!” 柳眉听了这话,一排整齐的贝齿紧紧咬着下唇,眼中的泪水早已在滚来滚去,却还是拼命将满眶的泪都忍了回去。 解小川看了终是不忍,低声道:“除非,除非你能寻到可除邪祟的灵物……” 柳眉眼中一亮,仿佛看到了一点希望,遂也垂首小声说:“多谢!” 说着她便转身要走。 “且慢!”身后,李严高声阻拦,“这里是北静郡王府,岂容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 北静王世荣此刻正立在李严身边,面沉如水,听了李严的话却不开口,想是心中兀自在犹豫,所以尚未发话阻拦。 柳眉一回头,冲着世荣等人冷笑一声,说:“对不住啊!刚才我执了御赐的金牌进府之前,已经命了一名忠顺亲王府的长史官在府门外候着。如果我三炷香的功夫不出来,他就会径直进宫,将今日的情形完完整整地报与圣人知道。” “那又怎样?想要指责北静郡王府是谋害忠顺亲王的主使,你可有证据么?”李严在一旁开口嚷嚷。 “我们为了铁网山的旧案,一人做事一人当,犯不着连累北静王殿下。”冯紫英听见了,也与柳湘莲一起乱嚷嚷。 北静王世荣始终背着手一语不发,可是他紧绷的面皮也微微显出紧张。 “李严,瞧你这副心虚的样子,我几时提起忠顺亲王之事了?你们这起子人的新仇旧恨,该怎么处理我管不着。”柳眉干脆地反驳回去,“我说的是,既持了圣人御赐的金牌进府,能进来就该能全须全尾地出去!” 她手持御赐金牌,若是还有人敢强留,那便是对上大不敬了。 她一句话出口,世荣与李严对视一眼,知道此前的谋算不妥,这次是留不住柳眉了。 柳眉也不敢耽搁,掉脸就走,只到了门边,才回头看了一眼世荣,大声说:“北静王爷,你到底在图谋什么,我不清楚也没兴趣。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忠顺亲王……现在的忠顺亲王,早已经超然世外,他原本不想理会你们这些俗世纷扰的。以后,你……你自己看着办!” 说毕柳眉跳上了来时车驾,忠顺亲王府的车驾立即出府,绝尘而去。 北静王世荣的面色很不好看——世清如今是何等样人,他岂有不知之理?只是他另有目的,存了私心,这才选了向世清动手。 他原本坚信,有虎牙扳指这枚上古邪物在,世清难逃死劫。 可是柳眉临走丢下一句,要他自己看着办,倒令世荣心里突然便没了底。 看着办?到底是该怎么办? * 柳眉得了解小川一言提醒,心里已经大概有底,知道该怎么办了。 能除邪祟的灵物,她只知道有一件,就是宝玉的通灵宝玉。她眼下还有两三个时辰可用,去想尽一切办法,将宝玉的宝玉借来。 另外还有一件头疼事,就是宝玉的这枚宝玉,在红尘中已有多时,恐怕是被声色货利所迷惑,如今未必便灵验了,需要有人加以颂持,恢复灵性。这能颂持的人到底该向何处去找,柳眉全然没有半点头绪。 “先回忠顺亲王府!”柳眉决然地给了指令——毕竟亲王府里人多力量大,若是实在没有办法,她会孤注一掷地将所有人都派出去,哪怕踏遍京城,也要找到那可以颂持灵物的高人。 车驾不多时便回到了忠顺亲王府。 柳眉还未下车,就已经听见有木鱼声在亲王府大门跟前响着—— “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①柳眉听着,心中一颤,赶紧从大车中探身出去看,见亲王府大门口正立着一个癞头和尚与一名跛足道人。这一僧一道,正是她以前梦中见过的形容。 见到这情形,柳眉一个忍不住,眼中热泪盈眶,就欲往外掉。 “看不见么?这里是亲王府,化缘的且到别处去化去!”亲王府门口守着的仆役凶巴巴地喝令两人赶紧出去。 柳眉这才想起,她临出门的时候,曾经给一名长史官下过指令,命他严守住亲王府大门,任何人都不得放入府内,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世清。 听到这里,柳眉赶紧从大车上一跃而下,大声招呼:“两位道友,别走……” 那一僧一道听见柳眉招呼,回过头来,两人齐齐地朝柳眉伸出手。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宝玉呢?” “宝玉取来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①老规矩,标注处为原文。 第139章 贾宝玉借玉 柳眉缩在荣宁街的街角, 心里暗暗盘算她进贾府的若干种方案。 今天还真是不巧, 荣府在办喜事, 四处皆张灯结彩,大开了中门。柳眉一见, 知是迎亲的架势, 拉了路人问过,才知道今儿个正是荣府二房的公子与皇商薛家结亲的正日子。 这桩亲事因是宫中贤德妃做主,宝玉又刚得了圣人褒奖,荣府自然是大手笔地大操大办。京中世家大族,多有上门道贺的, 因此荣府正门那里,自是迎来送往, 宾客络绎不绝。 除了正门之外,柳眉自也可以去寻平儿或是林小红,请她们二人想办法将自己弄到宝玉成亲的喜堂上去。只不过今天是宝玉的大日子,平儿孀居, 自然要回避, 而林小红作为侄儿媳妇, 以及大管事娘子的亲女, 怕也是要帮着招呼来宾的。这两人怕是一时半会儿都难找到。 这种时候, 柳眉自然选择花钱买时间。 于是她绕到荣宁后街,伸手就去拍大观园的角门。 角门“吱呀”一声被拉开,秦显家的探出身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柳眉, 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道:“我当是谁……” 柳眉立即出手,迅速抛出一个包袱,扔到秦显家的怀里,“这个给你。” 她二话没说,夺路就进了大观园的角门,熟门熟路地径直就往怡红院奔去。 秦显家的原本要叫,可是掂了掂手里的包袱,然后打开看看,拈了一块银锭子出来,对着光看了看成色,忍不住便咧着嘴笑了起来。 “死丫头,可被怪我没提醒,一会儿老太太太太也可能会进园子,可别被人撞见了,叫人认作了贼!” 秦显家的在柳眉背后打了声招呼。 柳眉知道贾母等人此刻还未进园子,但是一会儿要进,宝玉与宝钗的新居想必是在怡红院。她赶紧加快了脚步,朝旧日居所赶过去,路上还遇见了几个熟人。旁人问起,柳眉便只说是贾府请回来到灶下帮忙的,旁人也并不生疑,任柳眉去了。 一进怡红院,柳眉迎面便撞上姐姐柳五儿。 柳五儿今日打扮得也极好,只戴着简简单单的几件首饰,却将她原本就清秀的相貌衬得美极,只是她穿得却颇为淡雅,免得抢去了新娘子的风头。 见到柳眉,五儿不免吃了一惊,见四下里正巧无人,拖着柳眉的手,就将她拉到一旁。 “你来做什么?”柳五儿压低了声音询问。 “姐,我要单独寻个机会,见一见宝二爷。”柳眉望着五儿,心一横,将她的打算说了出来,“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一定要请宝二爷帮忙。” 柳五儿冲妹妹仔细看了看,见她一双秀目微微泛红,一排细细的贝齿却始终紧紧地咬着下唇,极是坚决。于是五儿便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 柳五儿将柳眉带进了喜堂,指了个藏身的位置给柳眉看。 “一会儿宝二爷在外头行过礼,会迎新娘子进来。之后袭人她们也是要向新人行礼的。那会儿你若是能造出什么乱子出来,我就拉着宝二爷往后堂去,借口说二爷有些不舒服,想要一个人待着。” “那时候你就乘乱混到外头,绕到那扇西洋镜子背后,机括在哪儿你是知道的。届时有什么话,你就对宝二爷说便是。” 柳眉一听之下,觉得柳五儿说得颇为靠谱,可是她的心里,却始终少了点儿对五儿的信任。 于是柳眉抬头,紧紧地盯着五儿,小声问:“姐……我能信你的,对不对?” 柳五儿一怔,随即又坦然,将视线放远,道:“眉儿,你到今日,还肯叫我一声‘姐’,我已经很高兴了。” “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么?在进这个园子之前,我口口声声地发誓说,总有一天,我要进这个园子。可是如今我身在这个园子里,却总觉得好像并非全如我想的那样……” 有很多事,很多善与恶,对与错,甜与苦,光鲜与丑陋……在茯苓霜事发的那一夜里,柳五儿便都想明白了。 只不过,有些事,她是铁了心,哪怕是撞了南墙,也一定要去做而已。 “姐,”柳眉开口就想要提醒,五儿毕竟还是有身契捏在自己手里的。 “我知道爹娘和你都是为我打算,可是如今我已经身在这个园子里,就好像是命里注定我要陪着这个人一样。”五儿冲妹妹惨然一笑,“自己做的决定,就算是后果再苦,也要自己一点点咽下去,不是么?” 柳五儿说着,摇摇柳眉的手臂,说:“不说这些了,上回你肯来看宝玉,我便说过,一定要报答你一回的,就算是这回好了。” 姐妹两人说到这里,已经听到远处隐隐约约的喜乐声响了起来。柳五儿一扯柳眉,“眉儿,快,先藏到那里去。” 柳眉急问,“有什么法子能造起乱子来啊?” 五儿也挠头,“我……也不知道啊,一会儿你随机应变!” 不多时,贾府众人便簇拥着新人来到了花厅里。 柳眉躲在角落里,目睹着贾府上下并丫鬟仆妇无数一起拥了进来。她终于有点儿明白为什么贾府最后还是选定怡红院做新房了——地儿够大! 数日不见,再见到宝玉,柳眉发觉宝玉已经瘦了许多,早年间略有点儿婴儿肥的面颊早已不复往昔,却添了点清癯飘逸的风度。只见他举止沉稳,神态雍容大度,倒也不失为一名翩翩佳公子。 只是柳眉见他转身面对一身大红色喜服的宝钗之时,依旧会有那么一刻,微微的失神。 ——想必心头依旧紧紧地抱着他的怀念,而在现实里却终于不得不低头。 柳眉远远地缩在对面,也终于觉得黯然。 宝钗却依旧是那一副老样子,而且今日打扮得容光焕发,如名花倾国。她身畔站着莺儿,这一对主仆,都是好颜色。 宝玉原本要与宝钗一起坐下,受袭人等的礼的,一瞥眼却正见到宝钗主仆身后不远处的柳五儿。 五儿今日穿得原本淡雅,只不过被这满屋子红艳艳的颜色一衬,五儿这一身常服,却透着几许孤清,一下子就触动了宝玉的心事。宝玉吃惊之下,登时盯着柳五儿,目不转睛,眼中唯有她一个。 可是旁人都只道是宝玉犯了痴病,大喜的日子里,自家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不看,却冲着个房里的丫鬟发呆。 柳眉却知道宝玉是为了什么—— 刚才她乍一见到柳五儿,其实也吓了一跳。五儿相貌与晴雯和黛玉都有几分相似,再这样一番打扮起来,更是像到七八分。乍一看去,直似晴雯重生,黛玉归来。这才勾起了宝玉的情思,再难自已,当时便将身边刚刚拜过堂的娇妻抛诸脑后。 喜堂里便有些议论。 莺儿踏上一步,挡住了宝玉的视线。柳五儿则顺势一低头,往莺儿身后缩了缩。她这样的表现,倒是令宝钗颇为满意,觉得这个丫鬟颇为识趣。 可恰在这时,花厅角落里不知哪个小丫鬟扯着嗓子来了一句,“林大娘,您来了啊!” 荣府的管事娘子林之孝家的的确刚到门口,听见有人高声招呼便“唉”地应了一声。 岂知宝玉听了这个“林”字,登时便犯了痴病,抱着头便往地上蹲了下去,口中痛苦地叫了一声:“头好疼!” 袭人等一下就慌了。底下的仆妇见势不妙,有些急急忙忙地出去给贾母王夫人等传讯去了。有些自恃与宝玉亲近的,如宝玉那位乳娘李嬷嬷,则一起往上冲,要来看宝玉的情形。 一时这怡红院的花厅里乱作一团,被绊倒撞倒的人有不少,更多的是被对面来的拦住了去路,想出去的出不去,想近前的近不了前。 宝玉那头,柳五儿将他衣袖一扯,径直往宝玉内室里一带。 宝玉此刻眼里是柳五儿,心里却满是黛玉和晴雯的影子,哪里还能想到其他,当即起身,随着柳五儿便进了内室。 柳五儿却立即退了出来,将内室的门一关,拦住了随之而来的宝钗主仆,微笑着说:“宝二|奶奶,二爷说想要自己待会儿。您稍候片刻,二爷没事的。” 宝钗左右看看,见怡红院上下服侍的大小丫鬟全都在,内室中确实应该只有宝玉一人,当下便叹了口气,放了心,缓缓地退至外头花厅上。 她毕竟还是个新嫁娘,确实也不好意思跟宝玉跟得太紧。 而内室中宝玉并不是独自一人。 柳眉与他在一处。早先在花厅里那高声喊了一句“林大娘”的,自然也是柳眉。 “宝二爷,”柳眉将世清的情形一一说完,诚心诚意地恳求道,“如今这世上能救亲王殿下的就只有您的这一块玉,我虽知道这块玉您从不离身,可是今日实在是没有其他的法子,而且……而且剩下的时间也着实不多了。” 宝玉细细听了柳眉的请求,不禁一笑,伸手就去将那玉连络子取下来,递到柳眉手里。 “旁人都只道这玉是至宝,我却丝毫不觉。家里姐姐妹妹那么多,独我一个有玉,我原说无趣,可梦里那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玉……” 微凉的玉就此落在柳眉掌心。 她心里也免不了一阵唏嘘——到底,宝玉还是不能忘啊。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这章标题好像有点儿司马缸砸缸的既视感…… 第140章 我是他的宿主 宝玉丝毫没有犹豫, 就将胸前佩着的宝玉解下, 递给了柳眉。 柳眉胸中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感激与钦佩, 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枚美玉,深深冲宝玉一躬, 道了一声谢。 “等到他醒过来, 我一定即刻登门,将这枚宝玉归还。”柳眉郑重承诺,随即转身,准备从那面西洋镜后转出去。 “且慢——” 忽然,柳眉身后那扇内室的门打开了, 一个清朗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 柳眉一下子就觉得脊背有点发僵,这个声音的主人她很熟悉, 而且自打她来到这个世界,她就一直与这人并不对付。 ——进来的人是新晋宝二|奶奶,薛宝钗。她由袭人扶着,款款地步入内室。柳五儿则低着头跟在两人身侧。 “宝二爷的玉是顶顶要紧的物事, 是决计不能离身的。” 宝钗冷着一张脸进来, 端正地向宝玉与柳眉一起开口。她身旁的袭人则一个箭步上来, 劈手就从柳眉手里将那枚玉抢了去, 抢去之后, 还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确认那玉完好无缺,这才取了一块帕子出来,将玉小心翼翼地包住。 宝玉见宝钗面罩寒霜, 也有些害怕,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开口争辩:“宝姐姐,眉儿是来借这块玉去救人的。” 柳眉在一旁拼命点头,也开口乞求:“宝姑娘……宝二|奶奶,借这玉实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而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宝二奶奶,一旦救下了人,立刻就会完璧归赵。” 宝钗望着柳眉,又转脸看看宝玉,朗声道:“昔年出过良儿偷玉的事,难道你们都忘了么?” 柳眉知宝钗不信她,欲待再求,宝钗却拦住了她的话,只说:“眉儿,我道你一向明事理,既是要救人,那便该去请大夫,大夫不行,就去寻有法力的和尚道士……” 柳眉几乎要跳脚,大夫她请过了,和尚道士眼下就在府里,大家都等着一块玉来救命,偏偏杀出了个薛咬金。 “……你既已出府,宝玉便是你旧主,与你并无瓜葛,何须借玉给你?” 宝钗说得冷淡,宝玉在一旁急了,他一张口,便结结巴巴地对宝钗说:“好姐姐,你就答应眉儿吧,眉儿她……她是不一样的。” 宝玉这话说出来,宝钗与袭人两个的眼光,齐刷刷地就朝柳眉身上扫过来。 柳眉:额……你们都误会了。 这时候她心一横,便从怀中将一枚物事取了出来。 “这是圣人御赐的一面金牌,早先我曾在宫中紫宸殿上赢了一场厨艺比试,圣人特地应允了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只要不违朝廷律令,诸事皆可,以这面金牌为证。我如今将这枚金牌转给宝二爷,只求借他宝玉一用,以除邪祟。” 她又补了一句,“这面金牌,日后贾府若有为难之事,拿去用便是。” 这面金牌,对她来说已经无用,对于贾府的将来,却有可能派的上用场。 为了世清,她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宝玉与宝钗听说了这面小牌牌的来历,都是吃惊。 宝玉听说柳眉的厨艺竟然能赢宫中的比试,由衷为她感到高兴,“眉儿,我早知,早知你会有这一日的!” 而宝钗的眉心却缓缓地蹙起,凝神思索片刻,终于道:“不妥!” 柳眉:什么? 宝钗抬起眼,冷然望着柳眉:“此事不妥!” “先且不论这金牌眉儿到底是如何得来的,如今我家府中有娘娘在宫中照拂,又会有什么为难之事?” 柳眉万万没想到宝钗竟然拿元春说事,险些没绝倒:宝姑娘,您对贤德妃这么有信心啊! “就算退一万步,府里当真遇上为难之事,这枚金牌,恐怕也只会给荣府招来麻烦。”宝钗很笃定地续道。 “怎么讲?”柳眉睁大眼望着宝钗。 “你当初得来这面金牌的时候,圣人可知你是贾府的厨娘?”宝钗问。 “不知!”柳眉摇头。 宝钗点点头,“这就是了。若府里真遇到什么危难,根源必定来自上头。若是圣人知晓了这件用他应承的恩典来保贾家的事,你说圣人会如何想?贾家这是早有预谋?早图不轨?亦或早寻后路?” 在宝钗说这话之前,柳眉可从没想到过,若将这枚金牌给了贾府竟也会有不妥。如今宝钗一说,她竟也觉得无法反驳,竟然有那么几分道理。 她不得不承认,宝钗有见事之能,也有机变之才,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判断了朝局情势与圣人的态度。 “……总之这枚金牌就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宝钗下了断语,“所以眉儿,你不要自作聪明,讲出这等故事来博取旁人的同情。二爷的玉是他最要紧的东西,万万不可借与你。你若是真的着急,便去想别的办法吧!” 听了宝钗说这样一番话出来,柳眉便知这金玉良缘错在何处了。 或许宝钗深心里确实是对宝玉有情的,可是她却不懂宝玉。 宝玉能将这玉弃之如履,宝钗却始终认为这才是他最要紧的东西。 这时候外头已有人声响动,内室外头已经有人在轻轻地敲门问询。 宝钗冷静地看向宝玉:“想必是老太太太太来了。若是你想让你的‘眉儿’能顺利出府,现在就随我一道出去见人。” 柳眉望着宝玉,宝玉也别过头来,正对上她一双乞求的双眼。 “眉儿……愿你平安出去,也愿你一切顺逐。”宝玉说毕,便别过头,跟过来站到了宝钗身后。宝钗则给袭人使了个眼色,后者下意识地将宝玉的玉收好。 柳眉无奈,知道再不走她自己怕也难脱身,于是一闪身,先缩到了那面西洋镜的后头,沿着道路,从宝玉卧室后门出去,退到了怡红院的院子里。 她却没有立刻就走。 刚才宝钗带着宝玉出去的时候,一直默默无言地跟在宝钗身后的柳五儿,突然给柳眉使了一个眼色。 柳眉会意,悄悄地溜到她原本住着的屋子。这屋子,如今是柳五儿住着。柳眉故地重游,只独自一个,守着一盏幽暗的孤灯等待着。 这一刻,几乎是她到这个世界以来,最煎熬最痛苦的时光。 她一会儿想起五儿,怀疑起这五儿究竟是不是能托付的人,一会儿又想起世清,不知道他如今究竟情形如何了。她一会儿又怀疑起自己,不知自己是不是一早就选错了路,一开始就应该持着御赐的金牌直冲进荣府里去,可又一想,像她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丫头,说出来的话又究竟有几人能信,会不会一上来就直接被人打出去…… 意识里的杂音越来越响,柳眉忍不住十指相扣,暗自乞求:坚持,再坚持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正当她越来越动摇的时候,只听门板上毕啄两声,一个身影从门外闪进,低低地唤了一声:“眉儿!” 进来的人是柳五儿。 “姐——” 柳眉起身招呼,等到开了口,才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在抖,脸上也潮湿一片,爬满了泪水。 柳五儿赶紧快步来到柳眉身边,伸手将一块帕子包着的玉石塞给了柳眉,“快去吧!路上小心点儿,这东西毕竟是要紧的!” 柳眉将那帕子解开,借着灯光看了看,果然见玉石上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字,正是她平时见惯了的那枚,宝玉时时都佩着的那枚玉石不假。 “姐……” 柳眉抬头望着柳五儿,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五儿知她的心思,低着头道:“眉儿,我原本以为你未必还会在这里等我……毕竟我以前做过不少对你不起的事。不过这玉,是宝玉答应借你的,我才会拿了来给你……” 柳眉一翻手腕,拉住五儿,压低了声音问:“有没有人看见……我走了,他们会不会为难你?” 柳五儿摇头,说:“没事的,宝二爷已经先找了一块差不多的玉塞在褥子下头了。总能熬过这一两天的。你救人要紧,快去吧!” 柳眉不再犹豫,一握五儿的手腕,“姐,保重。” 她在心里郑重谢了五儿,没想到,竟然是这个五儿,当初应承过要还她一个人情的五儿,这回帮了她最大的忙。 柳眉仗着对大观园的熟悉,飞快地来到了角门口。 秦显家的早已不在这儿守着,大约是到别的什么地界儿去赌钱吃酒去了。角门没上锁,只是从里面闩着。这正合柳眉的心意。 她轻手轻脚地将门闩取下,放在地上,然后溜出门去。 在这里,已经有忠顺亲王府的长史官接到她的指令,驾着车驾在荣宁后街的角落里等候。 柳眉赶上车,飞快地赶回忠顺亲王府去。虽然一路上风驰电掣,可是柳眉还是怕得要命,觉得一颗心几乎都要从胸中跳出来了。 回到王府,柳眉跳下车,径直便去寻那一僧一道,将那枚宝玉拿出来,放在手心里,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幸不辱命,接下来……接下来要如何?” 那和尚见了宝玉,便接了过来,左看右看,接着便手持宝玉,喃喃念诵了几句,将此物递回给柳眉,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 说着又指指卧室里人事不省的世清,说:“将他安置在室中,除亲身妻母之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天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哎呀,他好像没有妻母,而你又是个女伢子,这该怎么办才好嘛?” 柳眉将眼一瞪,“那又如何,我还是他宿主呢!” 一僧一道全惊了:宿主是什么?能吃吗? 第141章 如果明天我就挂了 那一僧一道自然不晓宿主是什么。 只有柳眉一个知道, 世清在这世上, 只得她一个, 是最为亲近的人。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她自己,也没有人能比她更明白他。 于是她谢过了这装神弄鬼的两位, 自己留下来照顾世清。 说来也怪, 自从得了宝玉的玉挂在世清卧房内槛上,世清胸口的那股黑气终于停了下来,不再向他的心口运动。柳眉看着最后只差的那一两寸距离,心里后怕万分——若是再迟一会儿,她难免追悔终身。 从这一夜开始, 柳眉便独自一人留在亲王府近身照料世清,给他服用流质食水, 连擦身清洁,换衣换被这等亲密之事也都是她一手操持,甚至唯恐他沉睡得太久,影响了身体机能, 时时给他按摩手足。 然而世清却一直不曾醒来, 而他胸口的那股黑气, 也一直停在那里, 不进也不退, 只不过微微有点淡下去,但不显著。 柳眉意识里的杂音也逐渐黯淡下去,转为一片无序的沙沙声,始终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 然而就是这一点点杂音, 也成了柳眉每天自我安慰的理由——毕竟她还有希望,毕竟她不是一个人…… 除了照顾世清之外,府外的事她一概通过指令那几名长史官去完成。 先是自己娘那里:柳眉刚刚进府那天的时候,就辗转托人去给母亲捎话。当时是找了个借口,只说是去鸿顺楼帮忙,忙得太晚了就去林小红那里混两晚。 可是瞒一两天尚可,三十三天便有点太长了。 无奈之下,柳眉命一名长史官将母亲请到了忠顺亲王府,当面解释。 柳母一见这架势就被吓到了:“眉儿啊,你怎么比你姐还敢攀那高枝儿,怎么竟到这样尊贵的大人物府上来当差了啊?” 柳眉原本一直发愁,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向母亲解释她滞留亲王府的原因。听见母亲这么说,柳眉突然灵机一动:“当差?是啊,娘,我这也是受人所托,所以才到这里当差来的啊!” 她干脆扯了个谎,只说是忠顺亲王得了重症,食水难进。只因他是鸿顺楼的常客,唯有鸿顺楼的厨子料理的粥水之类还能入口一二。所以亲王府特为求到了鸿顺楼那里,请柳眉过府操持几天饭食。 柳母倒也记得这位十分赞赏她那野鸡瓜齑套餐的亲王殿下,听说世清病了,也颇为担忧,只是听说柳眉要在这里留上至少一个月,便眼神狐疑,在柳眉面上扫来扫去。 柳眉自然明白母亲心里在想着什么,只是此刻她忧心得紧,全然再没有心思详细解释,只是语气诚恳中中带着坚定,开口乞求道:“娘,我与他身份有天渊之别,这我自然知道。若是他没病没灾好好的在这世上,我就决计不可能放下自尊,前来俯就。可是他如今……娘,念在他以前关照过女儿的份儿上,让女儿照顾他几天……或许,或许这也就是最后几天了……” 柳母知道这个小女儿一向自己有主意,自己再怎么劝,恐怕也劝不动。再者她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两个闺女,然而这两个闺女都没有听她的话的习惯。 柳母有一种森森的挫败感,但是无奈之下,也只得口中喃喃念叨几句之后,默默回转。好在近来柳父如今在家,总算能给妻子多些安慰。 接下来是贾府。 宝玉与柳五儿联手,用一块汉玉顶替,将他那块玉的事儿一连瞒了好几日,终于被袭人发觉了。 袭人先是告诉了宝钗,宝钗震怒之下,在怡红院中查问此事,想要知道这玉究竟是怎样被换,然后送出府去的。岂料这事儿却被宝玉大包大揽地全应了,只说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宝钗又气又急,偏又怕贾母等人知道着急,一面帮着宝玉掩饰,一面私底下查问那玉的去向。 偏这时忠顺亲王府直接遣了长史官去见贾政,开门见山地告诉他,说是亲王殿下赏识宝玉,所以已经将宝玉的宝玉借去一用,约定一个月之后归还,届时有重谢。 贾政哪里敢得罪忠顺亲王府,恭恭敬敬送走长史官之后,反过来夸奖宝玉,赞他竟想到这种办法结交亲王府。 宝玉宝钗这对夫妇心内各生尴尬——宝玉不喜宝钗事事出头做主,宝钗则不喜宝玉有心瞒哄,夫妻两个,原本该齐眉举案的,渐渐却成了两条心了。 不过,这些柳眉统统不知道,她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世清。甚至她困了倦了,也不过在世清身畔略歇一会儿,不敢当真睡去——怕一觉睡醒,意识里已经万籁俱寂,世清已经离她而去。 如此渐渐地熬到了三十三天上头。世清右臂到胸口上的黑气已经渐渐地淡去,人却没有醒来。 柳眉却真的累了,撑着在世清榻旁打了一个盹,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她梦见自己意识里的杂音不见了。 真的不见了—— 柳眉即便在梦中,也无法控制地想要大哭,手一伸,往前一探,她才意识到,一直卧在榻上,任由她照料的男人,竟然也不见了。 柳眉不知是自己是哭醒的还是被吓醒的,总之她撑起身的时候,面前床榻上空空如也。 卧榻之中原本点着的一对蜡烛此时已渐渐燃尽,蜡泪凝成一团一团,落在烛台脚下。一缕曦光透过窗纸,将室内照亮了些,也让柳眉渐渐清醒。 她肩上披着一件男人的外袍。 柳眉好似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起身,踏出卧房的门。 早春二月,天气犹嫌微冷,可是那晨间的天却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北归的大雁排成个“人”字,从万尺的高空飞过,远远看去,像是两行细线。 柳眉只见一个健阔的身影,负着手,挺直了脊背立在阶下。那背影,那衣饰,那束得整整齐齐的发,无一不教她觉出熟悉与亲切。 只在这一刻,似乎所有的辛苦都不枉了,所有的思念都归了巢,而心则终于有地方安放。 “对不住——” 男人缓缓转过身来,双眸深深,凝望着柳眉。 他声音沙哑,含着十分歉疚,望着柳眉:“有些事,本该早些明白地告诉你的。” 到了这一刻,柳眉再也不等了,索性纵体入怀,眼中沁出欢喜的泪水。 她知道世清始终都记着他失去意识之前那一刻的情形。在那一刻,她虽然曾经伤心失望,却始终未对这男人失去信心。她当时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世上,没有解不开的误会,只有不肯去沟通的怨侣。 所以在他刚刚醒来的这一刻,头一件想到的事,便是要消除与她之间的误会。 岂料世清将柳眉拥入怀中,将面孔轻轻地埋在她的颈窝里,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低声叹息,“可是,我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你……” 柳眉的双臂将他紧了紧,说:“你实说吧!司棋与潘又安的事,其实与我有关,是不是?” 在世清病着的这段时间里,她早已将前后事情反反复复地想了几千几万遍,最后的结论是——若不是因为她,世清也万万不会如此。 “或者,这个世界上发生的各种变化,最终需要我去承担后果,是不是?” 柳眉将口唇凑到世清耳边,小声询问。 在柳眉问出口的那一刻,世清的身体像是僵住了一样,隔了许久,终于稍稍放松了一点,缓缓地开口说:“我确实是存了私心——” “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太多非既定的变数,崩坏的趋势,恐怕在所难免。在彻底崩坏的那一刻,恐怕就是你必须离开的那一时——” 柳眉并不明白世清所说的,仰起脸望着世清,想听他解释。 “唯一可以做的,是试图骗过这个世界。”世清却避开了她的眼光,口气十分严肃地回答。 ——骗过这个世界? 柳眉:醒醒吧,你连我都没骗过去。 “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有意识的机体,红楼故事就是它的经脉,也是它的秩序。它能感知到所有人命运的进程,如果有人的命运进程与脉络中的定数发生偏差,它就会进行自我修复。但若是发生极为重大的偏差,或是变化太多,这个世界修复不过来的时候,就会积聚压力……久而久之就会崩坏。” “你是外来者,不曾在红楼原书里出现过。所以你本身,就是压力积聚最多的地方。崩坏的瞬间,定然是你受到冲击最大,甚至你能不能完成任务顺利回去自己的世界,都是未知。” 柳眉无语,半晌才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说:“这样啊!” 也就是说,她可能,明天,下一刻,随时随地……就挂了。 “所以我才做了安排,希望能瞒天过海,能骗过这个世界。”世清望着柳眉的双眼,柔声答道。 “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奏效了。我做了某些安排,让你、让世人都以为某个人按照她既定的命数离世了。此后这个世界所积攒的压力果然没有升高。” 柳眉听了,低头默默地想了想,她突然便明白了——世清口中的那个人,应该是晴雯。 她并没有亲见晴雯病逝,可是所有人都告诉她晴雯死了,被拉去了化人场。 当时她就曾生过疑心,怀疑世清与晴雯之死有关——然而当时她心中隐隐生疑,生怕这是世清为了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刻意令金钏死、令晴雯死,让她们的命运,与原本大茶几上的悲剧如出一辙。 可是世清却不愿让她就此误会,他亲自赶来,向柳眉澄清,虽说只澄清了一小部分,可他的行动,却赢得了柳眉的信任,令她愿意无条件地相信他——相信他,不是刻意要维护这个世界的爪牙。 在那之后的第二回,司棋潘又安之事却进行得不那么顺利。 柳眉亲耳听见了长史官对潘又安进谗,又亲眼见了司棋一头撞在壁上,鲜血直流。 那一刻,世清不得不现身安抚柳眉——可他那时也已自身难保了。 而如今,所有那些不可说的事,已经教柳眉全盘明白了。 * 柳眉听了世清的全部解释,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要么你我之间生出无可挽回的误会,要么就无法骗过这个世界我会死,对不对?” 世清点头应了。 柳眉莞尔,像只猫儿似的在世清怀里弓了弓背,然后肆无忌惮地将面颊贴在世清胸前。“可是你难道忘了?我本来就会死——” 她的最后一项任务是吞金,所以完成任务就意味着要死,如今不过多一道威胁而已。 “可是我不愿意让你死。” 世清突然闷闷地冒了一句出来,轻轻一拥,将柳眉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做了一个梦。” 柳眉听见,难免吃惊,身为一个系统的分|身,世清竟然能做梦——这……这也太厉害了。 “在梦里,我见到了你所描述的那个世界——大街上高楼林立,人来人往,车驾都不用马,光靠四个轱辘就能奔得飞快,人人都抱着一块扁扁的板砖说话……” “可是,那个世界里,我找不到你!”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半点把握,我不确定在离开你之后,还能找到你,也更加不敢想象,找不到你,我会怎样……” 他告诉她,每思及此,即便在梦里,也痛彻心扉,可越是想醒,却越是醒不过来。 刚开始的时候,柳眉听着世清缓缓道来,心里实在忍不住暗乐,觉得系统从原型身上继承来那冷酷亲王的人设早已不知道崩到哪里去了。 可是越听到后来,柳眉越是感动——面对无法确定的未来,她其实也是怕的,所以她也“丧”过,也逃避过,所以世清所说的每一种情绪,她都能懂。 可是怕有用么? 于是她也用全身的力气,反过去回抱世清,“你这难不成是病糊涂了么?” “可就算是明天我就挂了,可是现在,眼下,我们不是正好好地在一起么?” 第142章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柳眉满腹狐疑, 眼看着男人穿戴起来, 轻车简从, 准备出门。 世清伸手,在柳眉脑袋上揉了揉, 淡然答道:“你是不是该问一句, ‘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柳眉眉心一舒,面颊微热——世清虽然依旧是那副不假辞色的老样子,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抹了蜜一样。 “我总以为你刚刚才复原,总有些事要处理。”柳眉想,解小川那起人的事到底该如何了结, 忠顺亲王府又会如何与北静王府交涉……这些事情,难道世清就此全不理会了? 世清似是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 叹了一口气,道:“在这样的时候,是理会那些凡俗之事重要,还是陪着你更重要些?” 柳眉听世清说起“在这样的时候”, 忍不住将头低了下去—— 她也知相聚的时光所剩并无多少, 只是听世清这样提起, 心里终于还是不好过的。 “到这里这么久了, 你从未出过京, 最远也不过是紫檀堡。你难道不想在……这阵子里,随我一起四处走走,到处看一看?我们可以去金陵、扬州、姑苏一带,你若是还想去远些, 我也陪你去。” “还可以更远?”柳眉惊讶地问。 当初她在紫檀堡,就已经觉得这世界到头了。她倒是没想到,他们还能走得那样远? “这个自然!”世清淡笑一声,“否则你以为贾府三姑娘远嫁是嫁去邻村么?” 柳眉瞪起眼:“不许笑我!” 世清又伸手揉了揉她头上的鬏鬏,转过脸开口,“但凡书中所提到的地方,在这个世界里都真实存在。只不过你若不去,对你而言,便都是虚无罢了。” 柳眉凝眸,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再记起金陵扬州等地,依照书中所记,都是那等风流繁盛之地,忍不住心里雀跃,颇愿随世清去见识一番。 “可是我……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柳眉瞅瞅世清收拾起的简单行囊,心中未免还有些犹豫——她就这样随着世清一起出京么? “当然!”世清垂首望着柳眉,“你要做任何事,我都陪你一起。” * 不多时,挂着忠顺亲王府徽号的马车便驰至外城,在一间小小院落门外停下来。 柳眉从车驾上跳下来,心里不断敲着小鼓,偶尔回头瞅瞅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男人,话到嘴边,却又全不知该如何说了。 当初她随口扯了个谎,说是被借去在忠顺亲王府当两天差,如今亲王本人却跟在她身后,一起跟来家中见她的爹娘——这……这叫什么事儿? 可若不见,一个字都不留下,就这样走了,柳眉却又于心里过不去。天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能见到这对朴实可爱的夫妇。 刚穿过来的时候没有多少感情,可是风风雨雨经历了这许多事,如今柳眉早已将这二位当亲生父母一样看待。她与世清之事,总要向爹娘有个交待。 可是世清这人的身份,究竟会给柳父柳母带来何等样的惊吓,这对爹娘又究竟能承受多少,柳眉心里就没数了。 她回头,偷偷瞄了一眼世清,只见那男人却始终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柳眉,你愿意先由我出面,向你爹娘解释么?” 临到了柳家小院的门口,世清当先踏上一步,转过脸问柳眉。 柳眉当然没问题,反正她也不知该如何向父母开口。 于是世清便上前去叫门,自报家门说是姓石,是忠顺亲王府的侍卫。 柳眉这时才留意到世清今日穿的常服。这身赭色常服袍子虽说也是用上造的料子裁的,可是上头却没有印暗纹,甚至袖口多缀了一圈布料,却是棉布织就的。乍一看虽没什么,可是仔细观察,便生出一种观感——这大约是家境寻常的年轻人,将最好的衣衫隆重地穿了出来,偏又格外爱惜,深怕磨坏了这样好的衣料。 除了身上的外袍以外,世清甚至没有戴冠,只用一柄竹簪将头发束了。只不过世清的颜值摆在那里,就算是这样一副尽洗浮华的穿戴,自也难掩不凡气度。也因为这个缘故,世清大多时候只低敛了目光,望着自己的脚面,偶尔瞥柳眉一眼。 柳父柳母一脸惊异,将这位“石”侍卫与柳眉前脚后脚地迎进家门。 世清向柳父柳母说明来意。柳眉心头却乱乱的,闪身便去厨下烧水烹茶待客,在外头只听了个大概,听世清依稀是在向柳父柳母提起,因忠顺亲王病愈之后出京公干,所以点了柳眉随行。但因柳眉不是府里的奴婢,特来由他陪着,向柳父柳母打个招呼,请柳父柳母点个头。 柳父柳母万万没有想到过这样的情形,互视一眼之后,由柳父颤巍巍地问起,若是柳眉随行,这一去该会去多久。 世清只说不定,少则数月,多则经年。 柳父柳母一听,登时生出不舍之意,搓着手只不愿点头,可偏又畏惧亲王府的权势,不好直直地将“拒绝”两个字说出来。 岂料世清却冲外头望望,便立时有官媒登门,另有随行将几挑大红绫布盖着的聘金抬了进来,明晃晃地都堆在柳家的小院子里。 那官媒登时将这王府的“石”侍卫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 柳眉躲在厨下偷偷地旁观,只见那官媒和挑夫竟然都是由那几名长史官乔装改扮的,便知他们不过是按指令行事,心里不由得暗笑。 世清则耐着性子待那“官媒”啰嗦完,才郑重向柳父柳母行了一礼,开口相求,只说是他倾慕柳眉已久,眼下亲王府众人出发在即,若是柳家能应下这门亲事,他与柳眉多个未婚夫妇的名分,路上也可以多加照应,因此才捡了这个时候冒昧上门,盼柳氏夫妇能够点头云云。 柳父与柳母互视一眼,两张脸登时都挂了下来——兜了这么大的圈子,竟然是来拱自家养了这么多年的好白菜的。 于是柳父板着一张脸开始盘问世清。 柳母则闪身到厨下,看见正在厨下发愣的柳眉。 柳母心知肚明,便知自家闺女是千肯万肯的了。可是她心中疑惑,压低了声音,拉着柳眉问:“眉儿,外头那个,到底是谁?娘怎么瞅着,与当年来府里赏雪的那位亲王殿下,长得一模一样?哦,对了,只有衣衫行头不一样……” “若真是王府的侍卫什么的,娘也认了,也不算是辱没了你……可若是亲王那个殿殿殿下……”柳母说着都磕巴了,心里不敢再往下想——再往下想要吓死人呐,那可绝不是攀高枝儿这么简单,就连贾府,看着光鲜,底子里却那般不堪,若是换了个亲王府,更不知会怎样。 “娘,您想多了。”柳眉转过身来安慰母亲,“我和他,身份上其实……也没差的。我们家不已经脱籍了么,说起来,我还比他要好点儿。” 大约因为还有个世情系统在中间搅和的缘故,自始至终,柳眉就不曾觉得世清顶着个亲王的身份,便比她地位高出一截。这两人在感情上始终是对等的,甚至有时候两人相处起来,柳眉比世清更加强势,更加坚定。 只不过在世俗面前,两人都只得给这一层关系小心翼翼地罩上一层伪装,免得当真令柳父柳母受到了惊吓。 柳眉安慰了柳母几句,柳母自然明白了女儿的心意。只不过这当娘的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转了出来,对柳父咬了一阵耳朵。 柳父想了想,终于也下了决心,当下只与官媒虚与委蛇几句,请他们暂且到门外回避,自己则将世清单独留下,闲聊了两句。 正好好地说着,柳父突然一提气,大声对世清喝问道:“你绝不是忠顺亲王府的侍卫,你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这话问得极其突然,令世清猝不及防。柳眉避在一旁,也远远地看见世清的面孔恰到好处地一点一点涨红起来。 “千万别发火,千万别发火啊!” 柳眉熟悉世清的性子,也知道只怕无论是本尊还是后来的系统分|身,都还没有人敢当面这样的对世清大呼小叫过。柳眉此刻无计可施,只能在内心深切地呼唤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保佑世清千万不要按本尊的本性行事。 岂料世清涨红了一张脸,一个字一个字说:“真不好意思!我确实不是亲王府的侍卫。” 柳眉:啊?这就给问出来啦? 只见世清眉心紧了又紧,缓缓续道:“我其实是……其实是……” “亲王府的……马夫!” 马夫?! 这落差……恐怕有点大。 柳眉绝倒。 柳父与柳母都是对望了一眼,没想到竟问出了这么个结果。 “真的是马夫?”柳父威严地又补了一句。 世清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真的!” 柳眉这时候赶紧冲出来补了一句,“难道不是亲王殿下已经答应了你,等到出京的那天就升你做侍卫么?”一副紧张无比的样子,似乎生怕父母因为世清这“马夫”的职位就嫌弃了他—— “可这样蒙骗未来的岳父母,总……总也不太好吧!” 世清说话时总习惯性地板着脸,也一向没什么表情。可这落在的柳父柳母眼里,却成了诚实不欺的好青年。相比之下,柳眉则成了女生外向,一心想要让情郎给爹娘留下个好印象的傻丫头。 “真是马夫也没什么……”柳父叹了口气,“咱家也不用你抛费出什么聘礼,这些都给你们攒着以后过日子用。” 柳眉登时一喜。 “不过,真是马夫么?”柳父还是不放心地又补了一句。 可千万别连马夫都还不是啊!——这位焦虑的准岳父在心中暗暗念叨着。 * 之后过了很久,柳氏夫妇偶尔闲聊起来,依旧一致认定自家女婿石清决计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忠顺亲王殿下毫无关联。 “没哪个亲王殿下肯自降身份,自承是个马夫的吧!”柳母叹息道。 柳父想了想,说:“退一万步,就算他真的是个高高在上的亲王,但他肯为我们眉儿如此,眉儿这遇上的,也未必便不是良缘了。” * 再说世清换了身份,亲自陪柳眉归家,见过了柳父柳母,将出京远行的事禀过,又应承了以未婚夫的身份好生照顾柳眉,两人齐齐拜别了柳父柳母,从柳家小院里退了出来。 柳眉正要上车,忽听街角有个人叫她的名字:“眉儿!” 柳眉茫然四顾,只见有个梳着妇人发式的女子远远地站在街角向她打招呼。那女子身段窈窕,看着身形有些眼熟,只看不清相貌。柳眉觉得这人有几分像是柳五儿,可声音却不像。 她便回头瞅瞅世清。 世清难以察觉地微一点头,低声道:“去看看吧!你本就有些事儿需要了结,既然寻上门来,不妨便就此了结了便是。” 柳眉便微微点了点头,独自转身,去与那妇人说话。而世清则始终在柳眉十几步之外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她,护着她。 柳眉走到那妇人跟前,仔细一瞧,才认出眼前的人不是别个,而是当初宝钗身边的大丫鬟莺儿。如今看她的发式打扮,柳眉便知这莺儿定是已经过了明路,做了宝玉的房里人了。 “莺儿姐姐,你找我有事?” 莺儿抿嘴轻笑,“不是我,是我们奶奶想要见你。眉儿,可否劳烦你,随我到前头的‘且停居’见见故人,可好?” 柳眉一对秀丽的柳叶眉登时挑了挑——这当儿,竟是宝钗想要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夏天快要过去了的赶脚——先让我去贴个秋膘再说。 第143章 月老祠前,三生石上 柳眉随着莺儿走了里许, 来到一间挂着“且停居”招牌的铺面跟前。 这时已经将将正午, 可是这食铺却没多少人光顾。因此铺子里大半的地方被辟了出来, 改成了杂货铺的铺面,出售些针头线脑之类的日常用品。 莺儿见柳眉注意这些, 也难免觉得脸上有些过不去, 低声抱怨了一句,“这外城生意就是不好做,近来生意全被那零卖盒菜的小铺子给抢去了。” 柳眉心里叹息一声——她觉得宝钗将一间“且停居”开在这里,本就不是什么好计划。 宝钗的“且停居”跟风“鸿顺楼”,走名厨定制高档菜的路线, 开在内城才是合适。外城都是平民与工匠之流混居,喜实惠。而“且停居”要将这许多间铺面维持下去, 各色成本夹在菜价里,不得不贵。门可罗雀便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说到底,宝钗这亏,还是吃在“贪心”二字上。 当初凤姐暗中经营“鸿顺楼”, 就只用心做鸿顺楼一家, 做得好了, 自然日进斗金。 偏宝钗仿着开了“且停居”之后, 既想做达官贵人的生意, 又想让平头百姓也掏荷包,如此一来,自然两难兼顾。再加上解小川投了北静王府,“且停居”恐怕再没人主理, 生意自然举步维艰。 宝钗则在这间食铺二层的一间静室里候着柳眉。柳眉进去的时候,尚且看到宝钗面前的桌上铺着厚厚的账簿子。宝钗则正持了朱笔,低头在账簿上写写画画。 柳眉大方地向宝钗问了一声好,大喇喇地在她面前坐下。 “宝二|奶奶,近来食铺的生意可还好?” 柳眉并非故意想要出言讥讽,只不过是有些好奇,想知道“且停居”其余的铺子生意如何,是否还与前阵子一样红火。 没想到宝钗搁下笔,抬头望着柳眉,眼前忽然一亮。 “眉儿——我这十余间酒楼食铺,尚缺一名既能设计菜式,又能主理一间酒楼的名厨。你是我最属意的人选……” 宝钗的话还未说完,就已经见到柳眉立在对面,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类似的话宝钗提过,柳眉当时便未曾动过心,此时更是不可能放在心上。 宝钗却也是临时起意,见柳眉全然无心,便将后面的话都收了回去,大方地笑了笑,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说着,她起身抬头,向莺儿使了个眼色。 莺儿当即退了出去,给宝钗与柳眉两人带上了门。 “眉儿,这次我请你过来,是想……嗯,是想……” 即便精明老练如宝钗,此刻也觉得下面的话颇有些难以启齿。 “你上次提到的那块金牌……”她低下头,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面上莹白的肌肤此刻都涨成粉色。 “御赐金牌?”柳眉奇道。 宝钗听了大喜,抬起头,冲柳眉点点头。 “您上回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同鸡肋一样的金牌?”柳眉又重复了一遍。宝钗听了她的话,免不了,又满脸紫涨起来。 “上回您不是说得好好的,府里出的娘娘如今在宫中正得势,府里又会出什么为难的事儿?”柳眉一面模仿着宝钗上回说的话,心里一面暗搓搓地爽着。 宝钗低下了头,柳眉能见到她的双手笼在袖中,正来回地搓来搓去。冷不防宝钗突然便躬身向柳眉行了一礼,“柳姑娘……” 柳眉吓了一跳,赶紧将身子一偏。只听宝钗续道,“我知道上回是我言语得罪,可是宝玉毕竟是将宝玉借了给你,如今忠顺亲王府已将玉还了来,想必对你至关重要的那个人,已经是平安无事了。请你看在宝玉如此诚意相帮的份上,将金牌……将金牌再赠与宝玉吧!” 柳眉望着宝钗,片刻后开口,“这是宝二爷的意思?” 宝钗紫涨的脸登时有些发白,随即摇摇头,说:“这只是我的意思。宝玉,宝玉他并不知情。” 柳眉“哦”了一声,又问:“府里出的娘娘,在宫中,可还好?” 宝钗一听柳眉问起贤德妃,登时被戳中了心思,腹内虽是千般怔忡、万般狐疑,可是面上却硬撑着,不敢露出分毫。 “自然……自然是好的。”宝钗答道。 柳眉见了宝钗的神情,心中多少有数,只摇了摇头,对宝钗说:“宝二|奶奶,并非我不惦记着宝二爷的救命之恩,只是那块金牌……我已经赠了别人了。” 宝钗听见这话,登时抬起头,仔细打量柳眉,想知道她是不是托词退却。 可是柳眉却很平静,正是在陈述一件事实:“那块御赐的金牌,我转赠给了一个与世无争的妥当人儿。她与宝二爷多少有些渊源,所以万一宝二爷遇上什么危难,她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说到这里,柳眉也朝宝钗行了一礼,“宝二|奶奶,我这就要出京了,有生之年,也不知是不是还能再回到这里。就此别过,愿您珍重。” 说着,柳眉也不管宝钗如何,自己下楼离开。 宝钗在楼上,将窗悄悄推开半扇,正看见世清陪着柳眉一起离开的身影,不免叹息一声,转身与莺儿交待他事去。 * 而柳眉由世清陪伴着离开,心头却一直郁郁。 她早知道贾府之败在所难免,可听宝钗如今说起,便知贾府其实早已危如累卵。偏生府里除了个别人之外,没有多少清醒的,多数不过还是终日吃吃喝喝,得过且过,过得一日算一日罢了。 由贾府众人,再想到自己身上,其实她情形相似,却略有不同。 想到这里,柳眉便长长叹息一声。 世清知道她的心思,安慰她说:“有时想想,他们的命,也未必便比你好得了多少……” 柳眉:你丫这叫安慰? 世清继续:“……你至少还有些时间,随我去那大千世界看看。” 柳眉:……唉,不会说话的家伙啊,我忍了。 听着世清说起,柳眉不知为何,记起当年在茗园度过的那一夜,园中万人齐声高唱“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情形。 是守住当下的欢愉,还是满怀着忧虑为未来谋算,似乎永远都是一个悖论。 “出京之前,我先带你去看几个人。”世清猜透了柳眉的心思,故意打岔,扰乱她的忧思。 于是柳眉随着世清出城,在城外二十里地的一个小村落里见到了一对刚成亲不久的小夫妻。男的成日务农养家,女的性子泼辣又肯吃苦,只靠着田里那一点菲薄的出产,将小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的。 可巧这两人都不大在乎钱。 男的说,钱算什么,没了可以再挣,老婆绝不能不疼。 女的说,人在一起,才能说得上一起挣钱一起过日子。 柳眉想,果然是将脓包戳破了,历经生离死别,这两人终于将彼此认得真真的。 据这对夫妻住着小村不远,庄上还有个号称“针线西施”的姑娘。她的女红手艺可是连地主大户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看了眼馋的,说是比城里绣庄里出产的都好,有钱也买不来。 成日里上这“针线西施”家门求绣品的妇人们几乎将她的门槛都要踏破了。热心的媳妇大娘也要为这“西施”张罗亲事。岂料这“西施”却发了话,只说要个她自己能看得上的方可。于是这四里八乡无数的适龄小伙儿轮流到此变着法儿献殷勤,“西施”怕是不愁挑个好的。 柳眉心里暗乐,这“西施”果然还是以前那样一副傲性儿。至于这“西施”是不是能从以前的情伤里走出来,要靠她自己,旁人帮不了了。 告别了“不差钱”小夫妻和“针线西施”,世清便带着柳眉南下。 两人先是去金陵,然后是扬州、苏州。 世清从不轻易透露身份。两人一并出游,宛若一对新婚未久的年轻夫妻,男俊女靓,颇为吸睛。只不过到了晚间,住在客舍之中,两人依旧是分房而居,以礼自持。 终有一日两人到了杭州,世清携了柳眉,游了西湖,赏了断桥雪,听了南屏钟,望了平湖月,顺便将西湖旁的大小菜馆尝了个遍。 柳眉沿湖信步,与世清一道,来到湖边一座月老祠跟前。 “咦!这里也有月老祠?”柳眉好奇。 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她的姐姐就是拜过月老祠之后认识得姐夫,所以姐姐总是撺掇她有空也去拜一拜。 “要不要去拜一拜,求个姻缘?”世清笑着问她。 柳眉像是看个怪物似的瞅瞅对方——有这男人在,她还求啥姻缘? 她转身便走,世清一笑,捏了捏袖子里的物事,自后赶上。 不多时,两人来到三生石畔,柳眉望着雕凿着各种文字的石壁,好奇地问:“这就是‘三生石上旧精魂’①的那个三生石么?” 世清没有回答,柳眉盯着石壁看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来。 只见那男人正撩起了袍角,单膝跪在她面前,手里托着一枚赤金打制的戒指,戒面正正地镌着一个“眉”字。 这是要…… 柳眉还未省过来,世清已经开了口:“你说的,我都记着。” 柳眉一怔,这才想起,她确实是曾经向这男人说起过,这后世的风俗。有情的男女,但有白头之约,愿结两姓之好,便以此为盟誓。 “哦,记性不错。”柳眉表扬一下世清,心里觉得自己挺坏的,她只将话绕开,想听听她的系统究竟能说出什么绵绵的动听情话来。 世清知她在顾左右而言他,也不在意。 “我知这个世界里既有的婚俗,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一概不在你眼中。你想要的,恐怕是另外一种仪式。” 这话正正说中了柳眉的心思,这不禁让她暗自感慨——近来系统已经绝少读她的心思,可是世清却对她的心思知道得如此地清楚,可见是真的明白她了。 “我只想说,我原本只是一个精密的,被人设计好的程序,在遇见你之后,我才开始有了心,拥有了灵魂。” “如今我灵魂依旧不够丰美,心依旧不够充实。我知道,你若离开我,你依旧会是你,而我却绝不再会是我。” 世清的一双眸子里,映着柳眉小小的影子,也映着她微微的动容。 “所以,在这里,我只想问一句,你会不会像我无法离开你那样,也同样地离不开我?” 柳眉点点头,任由世清给她戴上了那枚戒指,戒指略大,戴在柳眉的指上松松垮垮的,柳眉索性捏住拳头,端详着戒面上的那个“眉”字。 片刻后,她将那戒指取了下来,拉过世清的手,微笑着给他戴上。 “我说过的,我要对你负责!” “所以这回,是我套住了你。” 她很真诚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她确曾在无意中造就了现在的世清,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世清其实也造就了一个更好的她。 然而柳眉却知两人终于会有一天要分开的。 不仅是她与世清,哪怕是再彼此钟爱的情侣,也逃不过那一天——所以,人们才会在这三生石,寄望有来生能够再续前缘。 可是与其寄望来生,倒真不如抓紧时间,守住当下,将日子过得甜蜜一些,不枉了在这世上走一遭。 “你是说……会对我负责?”世清起身,与柳眉一起头并头亲密地站着,低头端详起被柳眉戴在自己指上的那枚赤金戒指,然后抬头,凑近了柳眉耳边,轻柔而又暖味地哼一声,“嗯?” 柳眉不知就里,只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她好像又说了一句大话,然而这时候话也收不回去了,她只好强撑着点了点头。 * 当晚柳眉便尝到了“生米煮成熟饭”的滋味。 自两人一起出游,平日里一向同止同息,亲密无间。可直到这一晚,两人才终于有了洞房春暖的这一刻。 只是柳眉万万没想到,世清竟然不打招呼,悄没声息地将系统读她心思的功能打开了,她身上何时不适何时舒爽何时还想要,那男人竟全知道。因此何处当缓何处当疾,世清自然拿捏得极其得当。 待到柳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提出强烈抗议,严令对方将这功能关掉。偏生这时她已经“熟”了,世清对她的一切早已了如指掌,每每令柳眉欲罢不能,直感叹煮个饭竟然还有这许多种的花样。 两人没羞没臊地一起“煮”了三天三夜的饭,没有下过地出过门。 终于柳眉觉得不能再这样胡天胡地下去了,在她的严正抗议之下,两人终于一起出了门。 此时西湖畔的一切美景,怕是都比不上彼此之间的一个眼神,唇畔的一点笑意。柳眉再也不顾路人侧目,只管拉着世清的衣袖,迤逦而行,胸腔里的一颗心,似乎也正暖洋洋地飞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①引自《竹枝词》“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唐李源与僧圆观的故事。 完结倒计时了哦(⊙o⊙)! 第144章 锦衣军查抄荣国府 柳眉与世清在杭州逗留了几日, 不知怎地, 柳眉又惦记起长江边上的江鲜。金陵原也不远, 世清便带了她缓缓北去。 两人到了金陵,也不进城, 只在江岸一带的渔村寻了那朴实渔民家住下, 每日买些上等新鲜的江鲜,由着柳眉煎炒烹炸烩,制成美味佳肴,引得村中渔民们闻香而来,赞叹不已。 两人也不藏私, 柳眉每次都做上一大盆,分与众人, 亦将做法告知。众渔民自也投桃报李,每日网上最好的水产,都一概是送到柳眉这里来的。 柳眉所住的渔村与长江渡口不远。有一日,便见有数十名女眷小儿, 戴着枷锁镣扣, 被官兵押着送上行舟, 北渡而去。 柳眉见那些女眷大多肌肤白皙, 相貌端正, 即便落难,多半还勉力维持着大家气度,可是却难忍怀中膝下小儿拼命哭泣不止,再加上此去登船, 故土便远,从此人离乡贱,前途难卜。不少人回望远处巍巍的金陵城,纷纷潸然泪下。 柳眉在旁看着,便向围观之人打听,“都是老弱妇孺,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为啥要抓这些人去?” 旁观的人见她是个收拾得干净俊俏的小媳妇,多心生好感,赶紧“嘘”了一声,低声道:“小娘子难道不知,这是金陵甄家——” 金陵甄家?甄宝玉的那个甄家? 柳眉瞪大了眼,望着那人。 “……甄家犯了事,听说是圣人动了怒,敕令罢官抄家,前阵子早已将甄家犯事的几个要犯下了狱,家眷妇孺等都没入奴籍,就地发卖。” “只不过这金陵甄家在此地已久,本地大族都与甄家有旧,再者又怕圣人迁怒,所以没入奴籍,本地竟无人敢买,所以才被勒令送入京中……只怕去也是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柳眉听说,不知为何,心里越发沉重。 直到那船渐渐北去,甄家妇孺的哭声早已在江风之中消散,柳眉依旧在江边踯躅,烦乱不已。 由甄家,她自然想得到贾家。 出京之前,宝钗竟然亲自上柳家的门找到她,可见那时贾家的情势也大大不妙。 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也没有义务去关照贾府的那些人,她又不是什么太上老君观音大士,可是眼看着甄家女眷落得如此,要她当真忘却以前那些与她朝夕相处的人,毕竟还是难。 再者,她也不知贾府出事会不会连累已经脱了籍的柳父柳母,还有贾府旁支的贾芸夫妇。诸般总总,要她留在长江岸边,始终过着与世无争的平静日子……她却终究还是放不下。 她只在江边来来回回地走了不知多少遍,忽听世清的声音在她身后开了腔。 “上马吧!” 世清纵马而来,向柳眉伸出手。 “我知你放不下,做不到无动于衷。那么就不要为难自己。” 柳眉听世清这么说,心中忽然起了信念,当下一伸手,任那男人将她带上马背。 “我们去哪里?”她问世清。 “先去金陵府,看邸报,知道是个什么情形,也免得你东想西想。”世清在她身后应道。 于是,这一对衣饰算不得华贵的青年男女就这么大喇喇地纵马闯了金陵府,惹恼了金陵府尹。 可待金陵府尹认出来人,满腔的恼意只化为震惊,扬得高高的下巴赶紧收了起来,哈着腰,向那位曾经位高权重的亲王殿下行礼问安。 “邸报——” 世清牵着柳眉,只甩下两个字。 * 柳眉看了邸报,又听世清盘问那金陵府尹,她才渐渐明白,他们两人这次出京,错过了京中多少暴风骤雨似的变故。 先是贤德妃殁了。 邸报上寥寥数语,可是柳眉见了,还是目瞪口呆,几乎难以相信这是真的——明明是怀了龙胎的大喜之事,偏生没过几个月,就暴死宫中,死后无谥无封,仿佛这人从来没有在宫里留下半点痕迹。 ——可明明是贾府最为倚重,视为最可靠倚仗的女子啊! 接着是北静王府被抄,北静王世荣被圈禁。 读到这一段的时候,那金陵府尹的目光无数次在世清身上转来转去,欲言又止。 世清与柳眉对视一眼,两人都知北静郡王府收留铁网山余孽,意图不轨之事终于东窗事发了。 柳眉更是想起世荣当时招揽蒋玉菡解小川等人,并以提供向世清寻仇的机会为饵,诱那几人入彀。那时世荣怕是忘了一点,世清当年在“铁网山”一案之中大开杀戒,是有圣人的圣意在背后支持的。所以,北静郡王府指使纵容,命人向世清寻仇,便也是着意表明,与圣人过不去。 “自作孽,不可活而已!”世清淡淡地评价了一句,朝金陵府尹那里冷冷地扫了一眼。 金陵府尹立感遍体生寒,打了几个冷战之后,便再不敢往世清这边乱看。 柳眉着急,继续往下翻,果然看到了金陵甄家的那一段。圣谕之中历数甄家之人劣迹斑斑,多行不义,交刑部法办。 再往下看,柳眉便见“宁国府”、“贾珍”等几个字。 在贾珍等人如何骄奢淫逸、不遵礼法的诸般描述之下,柳眉只看到了五个字——“结交北静王”。 四王八公,同气连枝。贾珍结交北静王,原本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可这五个字在邸报上明明地写出来了,柳眉才嗅到这背后阴谋的味道。北静王原非不可结交,京中权臣贵胄,结交这位郡王的也不知有多少,而贾珍因此获罪,必定是掺了一脚对方的阴谋了。 看到这里,柳眉赶紧往下翻,一直翻到最近的一份邸报,都不见荣府的消息。 想来是因上回龙二姐与贾珍贾琏兄弟的那件事,令宁荣二府反目。因此宁府涉案,却还未牵连到荣府头上。 “那应是还来得及。”世清明白柳眉的心思,当即带着她,向金陵府尹告辞。两人日夜兼程,往京城赶去。 一路上,柳眉兀自在叹息元春之死死得蹊跷。世清却说:“别猜了,圣人在位多年,虽然人都说为君者无情,可是圣人却对后宫中人与子嗣向来是看重的。贤德妃落得如此下场,只有两种可能。” 柳眉连忙问哪两个,只听世清答道:“一个是贤德妃假孕败露,另一个是她本人卷入了谋逆之事。” 柳眉听着一吓,扯着世清的衣袖,想问什么,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世清知她所想,点头道:“是的,荣府虽然还没在邸报上出现,可是距离这抄家灭族之祸,也不远了。” 他见柳眉低头犹豫,便压低了声音,对柳眉说:“这事,由我出面去处理,尽量在不改动局面的基础上,帮助一些无辜的人,可好?” 柳眉知他想要小心行事,免得这个世界继续积聚压力,免得一旦崩坏,反而令她先行受到伤害。 “自然是好!”柳眉叹了一口气答道。 “只不过,到了如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应有的原本的结局,是么是被改变扭曲之后的结果,你我如今还能分得清么?” 宁荣二府被抄之事,本就是八十回之后的情形,曹公原本已失,无数后人苦苦地寻觅猜测,也不过在只字片语,草蛇灰线之中去追寻一点点可怜的线索而已。 经柳眉这么一提醒,世清也不免叹了一口气,将柳眉拥得更紧些。 “所以,我们就只量力而为,跟从我们自己的心,只尽一份小小的心意,好么?”柳眉缩在世清怀里,小声小声地问那男人。 世清没有说话,柳眉能觉出他双臂将自己缠得更紧些。 柳眉反而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安定下来。 贾府诸人,有他们自己的命运与人生,而她,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心。 * 柳眉与世清两人入京城的时候,亲王府的几名长史官立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殿下,您回来了。圣人命人送来谕旨,锦衣军今日查抄荣国府,命您前往接管宁荣二府,发落府中人物。” 此时世清已经换回了他那一身官样行头,蟒袍玉冠,表情严肃。连柳眉也改换装束,索性扮作了他身边的一个小亲随。 一名亲王,一个亲随,五名长史官,一共不过七人,往荣府过来,却不知为何,这阵仗却显得浩浩荡荡,如有成百上千人的气势。 荣府这边,自从元春殁了,宁府被抄,荣府诸人早已惶惶不可终日。更兼宁府花名册上的奴仆人口,大多与荣府这边有亲,因此有硬要躲到荣府的,有求荣府亲友来赎的。荣府这边则乱哄哄地自保尚且来不及,又如何顾得上他人瓦上的霜。 世清等人到时,锦衣军已经开始抄没荣府。早有无数番役,将各门把守,令荣府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便有堂官在府门口高声宣道:“忠顺亲王殿下到!” 贾府中人,如贾赦贾政等,都在荣禧堂前跪着。 世清从一名长史官手中取过了圣旨,展开宣道:“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①……” 柳眉缩在世清身后,听了暗想,毕竟还是将罪责归在了荣府长房头上。 岂料世清的话犹未完,继续道:“贾政及其子贾宝玉、媳贾薛氏,涉险包庇凶嫌、私窝要犯,其心可诛,着押入狱神庙候审,钦此。” 这一句话说出来,荣禧堂跟前静了片刻,众人骇得魂飞魄散,过了半晌才听见贾政颤巍巍地喊了一声:“殿下,下官实实是冤枉啊!” 消息瞬间传入内院,里面哀哀的哭声传出来,过了片刻,登时哭声大作,有人高声喊道:“老太太不好了!” 柳眉顾不上这些,心中只是在想这荣府二房的事。 她记得在高鹗续本里提到抄家一事,宁府是首恶,而荣府这里,也不过拿了贾赦一人而已。怎么如今荣府二房的罪,反倒比长房还要更重些? 再想到世清宣诏之时提到宝玉与宝钗,柳眉陡然明白过来—— 贾府二房获罪其实是因为宝钗,因为宝钗啊! 第145章 狱神庙重逢旧时友 荣府二房所获的大罪, “包庇凶嫌、私窝要犯”, 听上去严重无比, 可事实却很简单:宝钗为了她的酒楼生意,曾经雇佣过解小川。 柳眉想通了一切, 心头明白, 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已。 贾府二房因受元春之事牵累,本就在劫难逃。偏生皇家竟从宝钗身上找了由头,欲治重罪。这给了一向幻想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宝钗一记重击——在这大观园里,她勉强算得上是一个清醒者, 她看得到贾府种种弊端,她也曾努力想要帮这一艘将要沉没的船摆正航路, 重新行驶起来。可如今,她竟得了如此讽刺的一个结果。 原书里曾是王熙凤放印子钱,包揽诉讼,因而致祸抱羞惭, 如今惹了大祸上身的人, 变成了薛宝钗。 锦衣军堂官一声令下, 荣府长房二房的涉案人已经纷纷押了出来。 因罪名不同, 长房的人只拿了贾赦一个, 而二房竟是一捋到底,除了贾政、宝玉等人以外,尚有王夫人、宝钗、赵姨娘、贾环、袭人等。 女眷之中,王夫人一直在默默饮泣, 而赵姨娘则尖声哭骂,撕着头发撒泼,口口声声只说是宝玉宝钗连累了她的环儿,又说她女儿在南边做王妃,一定不会见死不救云云。 宝钗容色惨淡,却依旧站得笔挺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勉力维持自己的仪态。只不过有锦衣军伸手过来要将她锁住,宝钗还是吓了一大跳,轻呼了一声,往后跳了一小步,如避蛇蝎一般避开那锦衣军士兵的手臂。 宝玉从旁跨了一步过来,将宝钗护住了。 与此同时,世清也已经开了口,“此案尚未审理,圣人亦并未定罪。大家女眷,不得戏侮。赵堂官,你以此约束手下,若有半点错失,本王保你头上乌纱不再。” 世清这话淡淡说来,可是语气里威慑之意甚重。那赵姓堂官吓了一大跳,他知道这忠顺亲王一向出手狠辣,言出必践,更兼一向站在圣意这边,深得圣人看重,不可得罪。当下那堂官赶紧吩咐,约束手下,又问:“奉圣谕,荣府涉案的一干人等且移送狱神庙,收监候审。贾府余下不相干的,立即迁出本宅。荣宁二府由忠顺亲王殿下接管。” 荣禧堂檐下,乌压压地立着荣府众人,听见赵堂官这样问,院里一时噤若寒蝉,无人敢搭腔。 “府中财产,尽数抄没充公。另外,速取花名册过来,府中名册上的奴役仆婢,就地发卖。”赵堂官开口,毫不容情。 到了这时,满府的下人们尽绝了指望,一时间哭声大作起来。 世清转脸向赵堂官,道:“不瞒堂官,这贾府的二公子日前曾帮过本王一个忙,本王欠他一个人情。” 赵堂官对世清的态度极为狗腿,当下满脸堆笑,弯腰向世清一躬,抱着拳道:“亲王殿下,请您尽管吩咐,只要不违圣人的旨意,一切都好说,好说……” 世清闻言,晓得这赵堂官咬死了圣人的旨意,便知转圜的余地并没有多少。 旁边倒是贾政哭着向世清拜了下去,泣道:“殿下恩义,莫不敢忘。只求殿下看在府里老太太身上不好的缘故,能帮着延医问药,照料一二。” 世清便望着赵堂官:“圣人一向以仁孝治天下,而贾府老封君身上诰命犹在,那么,堂官以为呢?” 赵堂官甚是油滑,见提及的是贾母,当下只一拱手,道:“殿下既已接管了宁荣二府,一切便全凭殿下吩咐便是。” 说话间,荣府众人便被押解而走,而仆役们则按照花名册上所点,一一被锁起来被发卖。 柳眉一时半会儿没找到姐姐柳五儿的身影,正四下里张望,一扭头,忽然见宝玉身边陪着的一名大丫鬟,竟然不是袭人,而是五儿。一瞬之间,这姐妹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错身而过。 柳眉心头一惊,刚要转身迈步,忽听嘈杂之间有个尖利的声音高声叫道:“那不是眉儿吗?” 柳眉听见,认得那是陈家姨母的声音。 “眉儿,你给你娘捎句话,快……快快想办法来赎我……眉儿,帮姨母求求你娘啊!”陈家姨母被锦衣军锁着,正往外推搡。 柳眉见了陈家姨母如此苦求,心里难免生出感触。 当初柳母是好言劝过这个妹妹,想要她跟着一起脱籍出府的,岂料陈家姨母贪恋府里的安逸舒适,留了下来,却不知今日遭遇大难。 这话她一定会给柳母带到,但是这赎与不赎的决定,柳眉打算交给母亲来做,她绝对不会干涉。 一时,锦衣军押着贾府查抄而得的箱笼财帛,离开荣国府。 世清则已经命那几名长史官去延请太医,为贾府史太君问诊。 圣旨下令抄没了荣国府,贾母等人本应立即迁出的,但因贾母的病,世清延了三日,约定三日之后来交接府邸。只不过这荣府与宁府一样,早已成了一具空壳,三日之后交接,也不过是走个仪程。 这时贾府已经没有能站出来的男主人了。 贾赦贾政宝玉贾环一概入狱神庙候审,贾琏已死,贾兰早在半月之前,就已经随母迁出贾府,投奔娘家李家去了。 因此交接荣府,帮着出面张罗的,是贾芸与林小红夫妇。 这时贾府史老太君已经在平儿与鸳鸯的侍候之下,迁入平儿早先置办的一处小院里,算是有个落脚的地界儿。这处院子一直挂在贾芸夫妇名下,就如那鸿顺楼一样,不算是荣府家财,所以没有抄没充公。 史老太君随身的体己在抄家当日没被完全抄没,带了一些出来,尚可支持度日。只不过老太太因元春之事已经备受打击,再加上经历了宁荣二府被抄的一番劫难,早就再难支持,即便平儿鸳鸯等人极力照顾,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熬日子罢了。 而平儿则守着这一间小院,带着巧姐儿与葫哥儿两人平静度日,似乎宁荣二府之人,与她们无关。 柳眉则在世清那里,打听清楚了狱神庙的地界儿,打算去探视一回宝玉等人。 她到了不少宝玉等人用得着的物事,以及用来打点的钱帛,乘着世清给她备下的车驾,赶往狱神庙。 狱神庙那里,世清也事先给她打过招呼,因此贾府一行人,是允许探视的。 进狱神庙之前,柳眉先塞了几两碎银给看守的狱卒。狱卒很是高兴,说:“今儿是什么样的好运道,我竟得了三回赏钱?” 柳眉双眉一挑,三回赏钱? 难道还有旁人来探视贾府的人? “喏,贾府宝二爷的单人间就在那头。这也真是奇了,进了这狱神庙,原本少有人能全须全尾地出去的,所以探视的人一向少。怎么这个宝二爷,这么多人来探视,还口口声声地唤‘爷’?” 柳眉进了狱神庙,往狱卒指点的方向走去,还未来得及抬眼,已经听见了一个久违了的声音。 “宝二爷!” “茜雪——” 柳眉听见,不知不觉,眼眶有些发酸。 “茜雪……没想到是你……当年我,当年我……”宝玉说到这里,早已泪流满面。 当年我因一时之气撵你,今日我落了难,竟是你,能够不计前嫌,再来探视我。 宝玉这话堵在嗓子眼儿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倒是茜雪先开了口,“二爷,当年之事,又什么可以计较的?我今日带了些衣物布料,想必爷和奶奶们出来得急,没有那么多御寒的衣物……” 宝玉却对这些全不在意,只隔着栅栏问茜雪,“茜雪……这些年……你可好?” 茜雪依旧是那个温柔的性子,听见宝玉这般急急地问,只是浅浅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倒是旁边一个又脆又亮的声音开口,代茜雪答道:“茜雪姐好得很呢?如今我们都是她手下。” 柳眉一听心底一热,这竟是芳官的声音。 芳官怎么竟与茜雪在一处了呢? 这时候有人抬眼见到了柳眉,连忙去捅芳官,说:“你看谁来了?” 芳官见了柳眉,欣喜地欢呼了一声,冲上来拉了柳眉的手,忙忙地就问:“柳婶好么?” 柳眉抬头,微笑道:“没想到,今儿竟到的这样齐全。” 除了茜雪与芳官,她面前尚站着藕官、蕊官和林小红三人。 宝玉也隔着栅栏招呼,“眉儿……” 他如今已经沦为阶下囚,可是见了外面如一把水葱儿似的女孩儿们,早已将自己的境遇给忘了,伸了袖子去拭泪,说:“你们好……就是最好。” * 柳眉三言两语,向宝玉交代了贾母等人的情形。小红在一旁听着,微笑着看着她。柳眉便知小红应该已经将前后情形与宝玉说过了一遍。 宝玉听了,在栅栏铁条后面退后了一步,郑重冲几人深深地拜了下去,只说:“我宝玉何德何能,竟得几位姐姐妹妹如此诚意相待,宝玉感激不尽。” 几个人都不受他的礼,茜雪等人都说,有旧日情分在,这些都是应该的。 随后宝玉便开口相求,想请几人也去探视王夫人宝钗等人一回。 柳眉与茜雪小红等都知宝玉在为了母亲妻子悬心,便点头应下。只芳官抬起头,说:“小红姐,眉儿,你们去吧!我在外头等着你们。” 宝玉与柳眉等都知道芳官这是对王夫人当日撵她之事余怒未消,也不好劝,便任她在外头候着。 到了女监这边,柳眉等人才发觉,王夫人等都是几人一间,都没有宝玉那样好的待遇,能住上单间。柳眉心知是世清那一句“欠过宝玉一个人情”那句话在发挥作用。 贾府女眷这边,全是一副愁云惨雾。 最闹腾的是赵姨娘,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每每拉着牢门高声大喊,“我闺女在南面做王妃”。柳眉从旁冷眼看着,觉得此人已经疯了。 而王夫人则在狱中得了眼疾,郁郁地卧在榻上休养。柳眉猜测,这位夫人的眼疾,怕是哭得太多的结果。 唯一能保持镇定的,还是宝钗。 她似乎已经从那日无限追悔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狱中的贾府女眷,如今都是她一力在照料。 柳眉便将事先准备好,准备送与贾府众人打点狱卒的包裹给了宝钗,这唯一还算清醒的人。 “谢谢眉儿。”宝钗淡淡地道谢。 “你姐姐也在这里,也还算是好。她早先跟我说过,不想见你,你只给家里带个话,说她尚好,不要教你爹娘担忧,如此便作罢了吧!” 柳眉“哦”了一声,心中实在不明白,五儿到底在作什么妖。 这时,宝钗突然一伸手,隔着栅栏扣住了柳眉的手,压着声量喝问道:“眉儿,你老实答我,那块金牌,你到底给了谁?我们被锁在这狱神庙中,为什么无人来救,无人来救?” “宝玉对你有恩,你万万不能见死不救!”宝钗的手扣得极紧,仿佛是积蓄了多日的愁苦与煎熬,一时间全迸了出来。 柳眉吃痛之下,去拆宝钗的手。旁边茜雪与小红见到了,也一起上来帮忙,三个人一起使劲,将宝钗的手掰开,才将柳眉放了出来。 柳眉望着自己腕上一道深紫色的指印,心里也难免不忿,少不了提高了声音,“荣府如今这样,难道是因为我?” 一句话戳中了宝钗的心思,这位一向好强的女子,慢慢地在柳眉面前蹲了下去,抱着自己的双肩,将头埋在臂弯里,低低地哭泣起来。 柳眉望着面前的宝钗——她还是头一次见这位宝姑娘如此。 旁边一间囚室里赵姨娘呵呵傻笑的声音又诡异地响了起来,便盖住了宝钗的低声呜咽。 在这样的时候,清醒的人便总是痛苦的,越清醒便越无力,越无力便越痛苦——宝钗嫁入贾府之后,只怕便一直是在这个状态里。 柳眉旁观了良久,终是不忍,淡淡地开口,“圣人赐下那枚金牌的时候,便曾经发过话,持金牌之人,所求之事,不能有违国法律令。所以……” 宝钗的小声呜咽,终于还是转成了无声饮泣,只是依旧紧紧抱着双臂,手指深深掐在自己的肩胛骨上。她耳中只听见柳眉低声开口:“见死不救,是不可能的。只是,能不能救得,要凭天命了。” 第146章 大观园再遇林潇湘 柳眉与茜雪小红等人一起离开狱神庙。林小红因家里事多, 先走了一步。柳眉到这时候才有机会向茜雪芳官等询问彼此的经历。 茜雪面对柳眉, 真诚地道谢:“眉儿, 多亏了你当年,教会我的那个法子。” “啥?”柳眉早将当初的事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教你的法子?” “是啊, ”茜雪点点头,“当年我出府的时候,你送我的那个盒菜。” 柳眉:啊?盒菜?……便当? 她这才渐渐记起,当年茜雪无辜被宝玉撵了出去,临走之前, 她送了茜雪一枚饯别便当。当时晴雯还打趣,说这是个蛮好的营生, 茜雪出去以后若是能依样画葫芦,一样不愁生计。 她倒是没想到,茜雪竟真的将这生意做了起来了。 旁边芳官忍不住插嘴,“眉儿你不知道, 茜雪姐姐如今这盒菜的生意做得可红火了。住在外城的工匠、出门在外的赶路人, 都只认咱们的盒菜呢!” 柳眉轻拍脑袋, 她依稀记得曾听说过这外城的盒菜生意, 就是上回去宝钗的“且停居”, 曾听莺儿抱怨,说是生意全被那零卖盒菜的小铺子抢去了。只没想到,竟然就是茜雪等人一齐开的铺子。 芳官口口声声“咱们的盒菜”,柳眉听了就笑:“芳官, 也不枉我教你一场。如今派上用场了。”她早已猜到,芳官等人从圆通那里逃脱之后,必定是误打误撞,被茜雪收留,正好芳官等凭借一点点粗浅的手艺,也能给茜雪搭上一把手。于是,才有了如今大家重聚之事。 芳官听见柳眉这么说,张着双臂,八爪鱼一样就向柳眉这里扑了过来。 “眉儿,若不是你……” 芳官牢牢抱住了柳眉,藕官与蕊官见状,也一起过来,从旁拉着柳眉的手臂,连声称谢。 千言万语,无限感激,都只凝进了一个“谢”字。 柳眉只摇着头说,“不须谢我,不须谢我……” 该谢你们自己才是啊! 芳官抱着柳眉,才觉出她的发式已经改了,头上不再梳着两个鬏鬏,连素日垂在脑后的一条长辫子也不见了。 “眉儿,我要审你!”芳官一把放开柳眉,转来转去地将她周身打量了一番,惊讶地道:“眉儿,你嫁人了?” 柳眉却望着茜雪,微笑道:“茜雪姐姐也是——” 她如今已经能确定,以前在外城见到过的那个背影,就是茜雪本人。昔年的好姑娘,如今也已经嫁做人妇,只是眼里那等清澈与面上的坦然气度,始终未变。 咋咋呼呼的芳官不顾茜雪面上飘起的两朵红晕,连声道:“那是,姐夫待茜雪姐姐可好了。” 她一叠声地又问,“眉儿,你那小女婿,究竟是何等样的人?姓什么,你如今在哪里住?”不止芳官,连藕官蕊官同茜雪听说,也都一起拥上来问。 柳眉暗笑,心道这起子人真是死性不改,到哪里都忘不了八卦。 最终她只答了一句,“总算是个合心合意的人吧……” * 贾府的案子不多时便有了些眉目。 先是贾赦。柳眉从世清那里听说,贾赦这一回倒是并未沾上夺扇子致人死命的事儿,但是结交外官、恃强凌弱的罪名跑不了,因此至少是个削爵夺职流配的结果。 就在这结论出来之后,荣府便有人手持御赐的金牌,到顺天府去喊了冤。 持有御赐金牌的人,是一直在孀居守节的平儿。 平儿呈上了御赐金牌,并不据此求圣人对荣府网开一面,而是点明了贾赦案中一些含糊之处,要求重审。除此之外,平儿也提了提贾府二房,提到贾府老太太因二房所涉之罪日夜忧心,但决计不信自家子媳等敢犯下这等滔天大罪,因此乞求圣人明鉴,将贾府二房之事也一应查明。 圣人有言在先,因又怜平儿孝妇守节可怜,如此便答允了。然世人却都觉平儿将这御赐金牌,将圣人当初金口玉言的许诺给白白浪费了。在狱神庙中的贾府众人听说了,也多少有些怨言。 但是柳眉却觉得平儿此举,自有她的道理。而且平儿竟能点明贾赦案中不少疑点,想是事先下足了功夫。 重审之后,刑部与顺天府果然顺藤摸瓜,按着平儿的指点,牵出了一只大蛀虫——赖家。 审案官员查抄了赖家家产,竟发现这赖家所积攒之财,比当初从荣府抄出的还要多些。且按平儿所说,一一细查,竟发现贾赦好些罪名,竟都是赖尚荣等人冒了贾赦之名做下的恶事。 柳眉听说了这些,又听世清解说这些伏线埋得甚深,像是好几年前就预先做下的伏笔。柳眉便大致明白了——那大约是凤姐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布置,事先留了线索,将当初那些赖大、赖尚荣父子等人冒贾府之名做下的恶事都一一揭出来。 如此一来,贾赦多少担了个失察的罪名,真处置起来,刑罚虽轻不了多少,但好在不会牵累家人。只苦了赖家一大家子,顶着主子的名头作威作福了许多年,原以为天塌下来都会有主子背锅的,没想到竟还是要自己抵罪。 而宝钗涉嫌窝藏凶险一案也有了眉目,已经查实只是宝钗名下的产业雇佣了解小川,而后者在辞了厨子的职位之后,才被世荣招揽,后来才有了向忠顺亲王世清行刺的举动。因此,硬要将贾府二房,牵扯进世荣等人的密谋,恐怕也是过分牵强。 然而贾府二房这头问案的结果,却被圣人留中不发,既不说宝玉等人是何等罪名,也不让宝玉等人上堂受审。宝玉等一干人至今都被锁在狱神庙里,没个结果。 世人都猜荣府二房全是因贤德妃的缘故被迁怒。然而贤德妃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殁了的,迄今无人得知,更兼宫闱秘闻,人人忌讳,无人敢提。一时间,宝玉等人的命运难卜,令人忧心。 世清却遵旨接管了荣宁二府。有一天傍晚,他寻到了柳眉,只问她:“想去园子里转转么?” 他口中的“园子”,自然指的是大观园。 柳眉已是好久没听见“园子”这个地方了,一时忆起过往,心头伤感。她强撑着露出笑颜,点头道:“好久没去了,倒真是想去看一看的。” 世清微微一笑,便抱她上马,两人一骑,在清浅的暮色之中,驰至荣宁街。 早有亲王府的长史官赶到此处,打开了早先已经贴上了封条的大观园角门。 世清陪着柳眉入园,暮色给园中景物笼上了一层静谧的光圈。进得园来,柳眉只见满目凄凉,园中花木已渐枯萎,亭馆彩色也已开始剥落,衰败颓废之相尽显。 柳眉远远望见一丛修竹,倒还茂盛,轻轻地感叹了一句,说:“那不是潇湘馆么?” 也不知黛玉她们,如今怎么样了。 柳眉念及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剩的时间并无多少,也不知是否有机会再与黛玉重见,心中难免唏嘘,不免放开了手,自己往潇湘馆的院子里走去。世清不发一言,只在院子外头候着。 柳眉进了潇湘馆的院门,如今已经没有“学舌兽”再向她来聒噪了,自然也没有紫鹃与雪雁出来招呼,更加见不到黛玉卷了诗书、倚窗凝眸的情形。 柳眉的心里便空落落的。 在昔年黛玉的绣房里站了良久,柳眉这才警觉——不大对。 原本这潇湘馆四壁满满,都是垒着各色书籍,其中不乏各种古籍珍本。 可是如今,潇湘馆四壁空空,那些书籍早已踪影全无。 柳眉一下就着急起来——莫不是这些书籍在抄家的时候被人取走了吧!黛玉可是说过,这些书籍她会回来取的。 想到这里,柳眉转身便走,她要去寻世清,问明白这些书籍的去向。 柳眉一动,身后暗沉沉的房间里便有个清脆的声音,轻轻地笑了一声。 只这一声,柳眉便如听见了天下最动听的笑声。她大喜,转过头,也笑道:“林姑娘!” 在幽暗的角落里,突然闪现了些许光亮,如萤火一点,渐渐地开始明亮,映出了一张明丽秀美的面庞。 柳眉看得清楚,只见那光亮是从一柄尺许长的魔杖尖端映出来的,渐渐地越来越明亮,宛若一盏明灯。 “林姑娘!” 柳眉觉得自己眼中泪水已经在滚来滚去。 “眉儿!”黛玉微笑着招呼一声柳眉,她手中魔杖尖端的那点亮光,竟自行飞起,挂在潇湘馆内室正中的天花板上,仿佛一盏顶灯,将柳眉、将黛玉,全照亮了。 柳眉从未想象过自己竟会见到这样的黛玉。只见黛玉披着一件卡其色的呢制长风衣,身上穿着同色的小洋装与齐膝裙,足上则蹬着一对方跟圆头的漆皮鞋,一身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装束,整个人打扮得既俏皮,又有一点点帅气。 她的发式也改了,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披在她双肩上,顶心的头发却尽束起,编成一根花纹繁复无比的发辫,在脑后垂下,为她如今一身西方式样的装束,平添一股子神秘的东方味道。 “眉儿,我说过的,会回来看你!” 黛玉起身,将手中的魔杖收在一旁,张开双臂上前,将柳眉抱了抱。 柳眉开心得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了,回抱一下黛玉,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直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紫鹃、雪雁……还有您,大家,可都还好?” 黛玉被她这一副模样给逗笑了,抿着唇说:“大家都好。雪雁还在念书,而紫鹃那小蹄子……我从旁瞅着,恐怕快要有人向她求婚了。” “林姑娘,您这真的是……会用魔法了?”柳眉指着被黛玉搁在一旁的魔杖问。 黛玉一双灵秀的双眼瞧了瞧柳眉,笑道:“怎么?不相信?” 她取了魔杖在手,朝那悬在内室天花板上的灯火轻轻一点,那一盏灯火立即变了颜色形状,如一道彩虹般,在内室一侧弯弯地一挂。 柳眉笑道:“怎么会不信?林姑娘,你这柄魔杖是用什么材质做的?” 黛玉被柳眉问到,不知为何,面孔微微一红,强笑道:“是冬青木与一尾凤羽制成的。怎么?眉儿也听说过魔杖的各种材质?” 凤凰羽毛? 柳眉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有些不敢细想,连自己也觉得好像太没谱了些,赶紧摇摇头。 黛玉便在她的旧居之中环视了一周,微笑着对柳眉说:“我这次过来,是要将先父留下的书籍尽数带到霍格沃茨去。本来想要看看你,又怕你已经搬出府,碰不上你。如今见到你,我可是放心了。” 她笑着伸手,轻轻拂了拂柳眉脑后束起的黑发,“上次伴着你的那个人,如今你们可修成正果了吧?” 柳眉脸红了红,微微地一点。 她有点想问黛玉,在另一个时空里是否也已遇见一个决计不肯让她掉一滴泪的人,可是话到口边,却终于还是缩了回去。 黛玉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随即那白皙的肌肤便渐渐转成粉红色,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弯着,溢出一点点幸福。她为了掩饰,便故意顾左右而言他,随口问:“老太太可好?宝玉可好?” “这……” 柳眉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说好吧,贾母与宝玉眼下都未必太好,可是若实说了,又恐黛玉悬心。毕竟她已经去了另外一个时空,又何必令黛玉再牵扯到如今这些事情之中? 倒还是黛玉开口替她解了围,“瞧我,这话问的。” 她敛了笑容,肃然道:“老太太与宝玉的情形我都知道一些,也请在我那个时空里的朋友试着预言过——他们眼下虽有困苦,可是将来也还会有转机。倒是你……” 柳眉听着听着,竟听见黛玉将话头转到了自己身上,虽难免惊异,可这其实也在她意料之中。于是柳眉只笑了笑,没说话。 黛玉见她沉着,心底也暗暗赞许,只开口问:“你知道这个世界很快会崩坏的事?” 柳眉点点头。 “那么,你想必也知道这世界崩坏之后,会有其他的异世界入侵的事了?”黛玉又问。 异世界入侵? 柳眉睁大了眼——这个世清可从来没有向她说过。世清当时只是说,她会是受到冲击的那个。 黛玉也讶然地望着柳眉,她没有想到柳眉知道世界会崩坏,却不知道崩坏之后的事。 “异世界入侵……那,那会怎样?”柳眉结结巴巴地问。 黛玉紧紧地盯着柳眉,似乎在斟酌该怎样往下说。 第147章 红楼世界崩坏中 黛玉通过门钥匙离开之后, 柳眉也踏出了潇湘馆的院门。 世清在一片寂静之中等候着她, 见她出门, 迎上来笑道:“与绛珠旧友重聚,聊完了?” 这时夜幕早已降临, 一轮明月升起, 郎朗的清辉洒落在世清身上,将他的眉眼照得清晰。 柳眉强笑道:“是呀!不过……” 她低一低头,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你是如何知道林姑娘会这时过来?” 这人好端端地,提出带她来大观园, 定是早已预知了黛玉会到此。 世清料到她会问,当下温言答道:“她从别的世界到这里来, 触动了这里的边界,我大致能感知到一点点。我知你一向与绛珠交好,所以才带你过来。” 温柔的夜色之中,柳眉睁着一双明净的双眼, 盯着世清看了又看, 似乎想问, 他究竟还知道什么别的, 却从来不曾与她提起过。 可是柳眉终于还是将已经到了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男人的心性她早已明了, 既然他不说,便一定是为了她所以才什么都不说。她既说过信他,便信到底,体谅他自有不欲言说的理由。 “听林姑娘说起, 她们在那边的日子好像挺好玩的。她的魔法好厉害,我瞧她只消一挥魔杖,就能变出一盏明灯,再一挥魔杖,就能将那明灯变成会发光的彩虹……”柳眉努力欢笑着,伸手挽了男人的胳膊。两人一起,就着月色,缓缓往外走去。 * 到了晚间,柳眉心事重重,久久才朦胧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独自醒来,只见身边弥漫着浅浅的冷雾,雾气缓缓流动,仿佛在给她指引。 柳眉赤着足,随着那缓缓流动的雾气缓缓往外走。虽是在静夜之中,她却丝毫不觉得冷。 她慢慢地向前走,眼前缓缓呈现各色不同景象,见到不同的人。 一会儿她见到茜雪与芳官几个在连夜洗菜、切配、准备竹菜盒……为她们明日的盒菜生意张罗着。再好的生意,都有不足为人道的辛苦在后面撑着。 又过一会儿,她回到了柳家的小院,见到自己的娘已经将陈家姨母花钱买了出来,姐妹两个抱头痛哭。陈家姨母苦苦相求,然而柳母却铁了心,坚持要将她送到南面舅父舅母处,去当一份种田下地的苦差事,只为了磨一磨她那游手好闲的性子。 再走一阵,柳眉似乎又见到平凡度日的平儿、小红……还有住在远方小山村里的司棋、晴雯…… 柳眉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她何其有幸,能来这个世界里走上一遭,在红楼世界里,她不再只是一个旁观的灵魂。 红楼是部奇书,书里住着许多鲜活的灵魂,平凡的生命。 在这个世界里,她看着旁人的悲欢,却也认识了自己——只因为,她自己与这些人一样,一样的……不完美。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眉仿佛来到了狱神庙。 女眷那里,众人都已经睡下,宝钗却独自一个坐着,数着剩下的钱帛,计算这些还能供狱中众人度过多少时日。偶尔赵姨娘说着梦话,竟也是嘟嘟哝哝的抱怨,王夫人极不耐烦地翻个身。宝钗偷偷地拭了泪——有些事,总要有人去扛着。 柳眉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了宝玉囚室的外面。 不晓得为何,她竟看到柳五儿也在宝玉的囚室里。五儿正替宝玉将头发拆开,用篦子梳顺了之后,再用纤指在宝玉头上轻按,替他解乏。宝玉则安静闭目,盘膝坐着,不发一言。 柳眉吃惊,不晓得五儿如何就能到宝玉的囚室里的。 过了片刻,只听宝玉闭着眼,缓缓开口,“五儿,生受你!竟是你到我这里来照料。” 柳眉心里便好像明白了——这大约是世清向狱卒打点过的缘故,狱神庙特许了一人过来服侍宝玉。而柳五儿实是自由身,与贾府并无瓜葛,因此才把握了这个机会,与宝玉单独相处。 宝玉又默默坐了一会儿,轻叹了一口气,招呼五儿:“天气冷,你过来,挨着我坐下吧。” “二爷今日打坐,不是要养神?” 宝玉不语,顿了一会儿,才答道:“不是养神,原是想遇仙来着。” 柳五儿听了这话,转过来膝行至宝玉身前,柔声道:“二爷,你看看我!” 宝玉这才抬眼,望着面前的柳五儿一张俏脸。只见柳五儿身上穿着一件贴身的桃红绫子小袄儿,眉目如画,直如晴雯复生,黛玉重临。 宝玉望着眼前娇俏的美人儿,却低低地叹了一句,“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①柳五儿不懂,一双妙目只一瞬不眨地望着宝玉,柔声问:“二爷想要遇哪位仙呢?” 宝玉见柳五儿身上穿得单薄,心中不忍,拉了五儿坐到自己身旁,让她挨着自己坐下,低声道:“你和你晴雯姐姐好不?” 柳五儿身子微微一颤,隔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宝玉道:“果然……” 他的声音微微哽了在喉里,“……其实还有一位我在梦里见过的妹妹。” “你也像她……” 柳眉在一旁听得心里忍不住发酸,低头去拭泪,因此没注意到五儿的目光在不经意之间向她所在的地方扫过来。 柳五儿听懂了宝玉的心酸,索性张开了手臂,轻轻揽住宝玉,柔声叹道:“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上天才让我留在二爷身边,让我能来安慰二爷的吧!” 虽然身在这昏暗凄凉的狱神庙里,宝玉听了这般的软语安慰,还是忍不住触动了情肠,径自往五儿怀里一倒,将面孔埋在她怀中,哀哀地哭出了声。 柳眉旁观着,正暗自伤怀,忽然反应过来,见柳五儿的目光正透过迷雾,直直地望向她。 “你在这里看了这么久,有什么想说的?”柳五儿声音冷厉,尖锐地送入柳眉耳中。而宝玉却浑似听不见柳五儿的话,只继续在那温柔的怀抱里继续哀苦,悼念那些被他错失,永远再不回来的珍宝。 “五儿姐……”柳眉很是震惊。她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这世界里,只有柳五儿一个能看见她,与她交谈。 “不要叫我姐!在这个世界里,你根本就是个外来者,你原本就不该存在!”柳五儿的话直戳入柳眉的心。 “是……”柳眉无可辩驳。 “你为了一己的喜好,在这里兴风作浪,生生地改变了扭曲了这世界……你挤去了我的位置,改了我的命数。不止如此,你还为世人引来灾殃,偏又阻止这世界复原,无数生灵因你而毁灭,无数人因你而受苦……你,你根本就是这世上的毒。” 柳眉:我……哪有? 可是反驳的话,柳眉偏偏说不出口。 “可是你是不是从来没想到过,即便到了这里,这狱神庙里,我依旧能将这命数给拗回来么?”五儿又问。 柳眉不免往后退了一小步,“你的命数?” 瞬间她好似有些想明白了,柳五儿身在又副册上,她的命运,似乎终是作为黛玉晴雯的替身,给身在绝境之中的宝玉带来一点点安慰。 “可是……可是我不明白你图什么?”柳眉急急地问五儿。 她不明白,作为一个替身,飞蛾扑火般地去爱一个人,安慰一个人,就真的那么令人向往、那么教人执着么? 柳五儿淡漠地答一句,“你不懂——你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你也不懂这个世界里这么多的女子,你更没资格以你的准绳去衡量别人。” “所以你……你就要在这狱神庙里,一直这样陪伴宝玉,陪伴下去么?”柳眉望着兀自伏在柳五儿怀中哀哀痛哭的宝玉,低声发问。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柳五儿突然诡笑着,抬眼望着柳眉,“你知道的。” “这个世界还有一线机会能回归正轨,好死去的,赖活着的,都还能循着他们的命数这么过下去,迎来她们自找的结局。而你,你知道该怎么办。” “解铃还须系铃人!”柳五儿继续诡笑着道。 这话与黛玉说的不谋而合,正戳中了柳眉的心思。柳眉十分费力地想要思索,却无端端觉得心内一阵绞痛。她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突然一脚踏空,身体向后便倒,直坠入那无底的万丈深渊里去…… * 柳眉挣扎着撑起身体,才发觉自己兀自躺在忠顺亲王府的床榻上。原来是南柯一梦——柳眉陡然省过来,刚才梦里的那个柳五儿,恐怕只是因为她自己的心事折映,才会梦见这样的五儿——好些话,本不是柳五儿平素说话的口气与用词,不是她能说出来的。 此刻她身边枕衾兀自温暖,却空落落地没有人。 世清不在。 卧室的墙壁上映着橙红色的光,忽明忽暗地闪动,隐隐有一股烧焦了的气息从窗外传进来,在卧室内弥漫开来。 柳眉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披衣坐起,推开门,正见到西面半边的天空已经染成赤红色。世清正立在阶前,望着空中偶尔飞过来的一点点火花,任那燥热的风将他的黑发从肩上拂起。 “是哪里走水了么?” 柳眉赶紧问。 世清却突然将她一把抓过来,揽在自己怀里,低声安慰她:“不要怕,不要怕——” “不是近处哪里走水……是天,天塌了……” 这个世界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崩坏了。 柳眉听见世清这么说,突然将他一把推开,独自一个站着,立在那炽烈的风里。 世清被她推开,有些猝不及防。 柳眉便独自一人在那里,立了良久,可她始终都是好端端的。世清则始终陪在她身旁几步之外,静静望着她,一语不发。 夜早已深沉,天依旧是红色的,空气依旧炽热逼人。 柳眉终于转过头来,望着世清,颤声问道:“你不是说过,只是我一个人会倒霉么?”她掩藏了很久很久的心事,到今日,终于再也耐不住,借机一起迸了出来。 ——你,那么能耐,那么神通,你从来不会弄错,却只是不肯说。 世清眼中有沉痛的海,无边无际,却始终忍着,溢不出来。 柳眉则眼里噙着泪,对世清大声说:“所以到头来还是要我自己面对……自己选择离开你……是也不是?” 被动地离开,与主动的选择,相较起来,对柳眉的意义不同,对世清更加不公平。 她也不知道离开以后能不能再见了,她说过的负责任,这时候想起来,则更像是一句空话、假话、过家家时说的大话。 世清突然迈上一步,捧起她的面颊,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柳眉唇上觉出微痛,这痛交叠了心里的酸楚,令她瞬间泪如雨下。她只在这泪水之间,一样地伸出手臂,既无奈又勇敢地回抱过去。 第148章 无材可以补苍天 两日之后, 朝廷邸报上写得清楚, 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再度反目相争, 水神共工大败亏输之下,第二次撞断了不周山, 从而天塌地陷, 天河之水注入人间,浩荡不息。 柳眉看着世清带回来的朝廷邸报上如此一本正经地写着这些,原本是上古传说中所记的传奇。一时间她有些分辨不清,这到底是世界崩坏,异世界入侵, 还是红楼卷首所记的那个“无材补天”的荒唐故事,其实真实存在。 只不过柳眉知道, 这些,到底还是与她有些关系。 原来,世清柳眉在那一夜所见的,烧彻远方天际的火光, 便是祝融在西方肆虐。而在那一夜之后, 四方各地都有六百里加急送入京中, 但称洪水肆虐, 席卷无数, 侥幸活下来的人大多只能躲往高处。 京城虽暂时还未受到波及,但自从那夜之后,便是阴雨连绵,无休无止, 更增人们的水患之忧。 正在人人惶急之时,好消息传来,上古之神娲皇驾到,由圣人在皇城恭迎拜见。 且不说女娲以雷电为车,以龙为座驾,前有白螭开道,后有腾蛇簇拥,浩浩荡荡地赶到京城之中,单说这娲皇受了圣人觐拜,坦言这二度补天,确是她的责任。 圣人大喜,再三拜谢娲皇再度出山,拯救万千生灵与水火之中,更是将内庭所养一只千年灵龟赠与娲皇,供其补天。 女娲却向圣人提了她的一项难处。 她提到第一次补天时,曾在大荒山无稽崖练成补天用的五色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昔年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留在青埂峰之下。 如今娲皇欲再用这块顽石之时,遍寻不见,待问过在青埂峰下修行的一僧一道之后,才得知这块顽石已通了灵性,幻化入红尘历练。 据娲皇所言,因那最后一块顽石已经通灵,可大可小,亦可变幻出无限形状。若得这一枚,便可得事半功倍之效。因此娲皇希望圣人能助她一臂之力,寻到当初的那块顽石,由她携了去补天。随即娲皇便离开,往南面天柱山炼石去也。 “圣人真是这么说的?”柳眉问世清。 世清点点头,回答道:“圣人不得不如此。娲皇当日留下了话,若寻不见那一枚顽石,她便需多费三年的光景,才能灭绝各处的水患。” 三年?柳眉听了便忍不住感叹,“连黄花菜都凉了!” 世清与她看法一致:“如此情形下去,数月之间,整个中原的平原之地就要支撑不住,千万百姓,断无生理。所以圣人才下了旨意,并且命人到处张贴皇榜,务令天下之人都能听说此事。若是能寻到这枚‘通灵宝玉’,圣人能应允一切所求。” 柳眉望着世清:“通灵宝玉?” 世清点了头应道:“是的,皇榜上便是这么写的。” 柳眉心中登时明了。 宝玉…… 这宝玉,这顽石……枉入红尘许多年,历遍这许多情劫之后,竟尔在这等情形之下,等来了它能堪大用的这一天。 果然不出柳眉所料,宝玉在狱神庙中,辗转听说了皇榜消息,立即命狱卒报与顺天府,再由顺天府上达天听,说他就有那一枚“通灵宝玉”。 在这人心惶惶之际,无人再敢怠慢宝玉了。宫中立时来人,将宝玉迎入皇城,并将贾府众人从狱神庙中移出,暂时送入顺天府中看守。 没多久,宫中便有消息传来,说是圣人得娲皇旨意,特赦贾氏。荣府二房之罪,已被查明,虽有过错,但并无反叛谋逆之心。因此与长房贾赦之罪,一并赦免,府邸归还本家,然官职爵位之属,要待水患过后大赦天下之时一并再说。 宝玉被圣人御赐了个“真人”的封号,作为朝觐娲皇的特使,即刻出发,前往天柱山,将那“通灵宝玉”交与娲皇。 然而柳眉听说了这话,抬眼看了世清,问:“真的……宝玉只是去将那枚‘通灵宝玉’交与娲皇么?” 她好歹也算是个剧透党,书中虽然没有明说,然而这块顽石,究竟是那枚五彩莹然的玉石,还是那个“腹内原来草莽”的“贾宝玉”,但凡曾统揽全书的,心中多应有数。 “这是宝玉自己选的。”世清淡淡地说,言下之意,承认了柳眉所想——要去补天的,何尝是那一块能置在掌心的美玉,而是宝玉,宝玉的真身,那块在青埂峰下寂静了许多年,才幻化入世的顽石。 “可是这世界如今会变成这样,也是因为我……”柳眉眼中有泪,望着世清。 她就只是个善于自我满足的小人物,眼界从来没高过大观园的院墙。她见不到那些因天崩地陷而陷入困境的普通人,自然对那等苦难无法感同身受。 可是宝玉却不一样。 怨过恼过怼过骂过看不起过,可到底还是一起相处了那样久,仿佛身边一个不那么讨人喜欢的朋友,可是这一天他真的要走了,却令柳眉无法不去自责。 说着,柳眉便站了起来往外走。 世清略略一惊,赶紧问:“你到哪里去?” 柳眉不再看他,只说了一句:“既是宝玉要走,那我便去送送他。”说着,她径直走入屋外连绵的雨丝之中。 此刻世清突然紧张起来,从后跟上道:“柳眉,不要胡思乱想。你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你既在这个世间,自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做。让这世界发生改变的不只是你,还有我,还有很多人,是这世上所有的人一起……所以这世界才如此独特……” 柳眉脚下很快,这时早已去的远了。 世清却不甘心,脚下顿了顿,干脆让世情系统强行上线,柳眉的意识里登时又是“叮”的一声。 “柳眉,柳眉——” 有这系统在自己意识里聒噪,柳眉自然不能再无视。 她叹了一口气,柔声问:“系统大哥,你帮我再清点清点,除了那块生金子以外,红楼里但凡能入口的东西,我是否都已经尝试过了?” 系统静了片刻,这才道:“你若真需要那件特殊食材,请一定先来找我。” 言下之意,柳眉唯一还需要尝试的,就是那块生金子了。 柳眉听见系统答得明确,脚下微顿了一顿,接着便在雨丝之中,继续往前走去。 “等等,柳眉,你要去哪里?”系统又急急忙忙地问了一遍,“我这里还能提供很多新鲜的有趣的食材,任你使用,这世界里有的,这世界之外的,都有……比如,皮皮虾?” 柳眉再也忍不住,站定了脚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雨水落在她头上身上,在她面颊上凝成一道道细细的水迹,乍一看像泪。 柳眉却摒不住嘴角的笑,柔声重复了一遍:“皮皮虾?” “你真是个搞笑的系统。”柳眉在心里说,“当年你不肯接受我给你想的外号,我一直觉得你不识抬举呢!” “不过呢,如今我却领你的情,我知道,你是个合格的任务辅助系统,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了我着想。” 想到这里,她转过身来,向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世清伸出了手。 “走吧,一起。” 世清大步赶上,两人于是肩并着肩而行,十指相扣,明知他们终将分开。 * 宝玉走得急,没有多少准备,只带了圣人的旨意文书与少量行李,就已经来到京城城门外,准备南下天柱山。 只因南方水患严重,圣人特地遣了亲卫护送宝玉南下。随行亲卫大多神情严肃,知道这一趟必是无比艰辛的旅程。 贾府众人以及不少平素与贾府有旧的亲朋,齐齐地来到京城城门之外。 贾府女眷们那里,早已哭声大作,王夫人几度要哭晕过去。 “我的儿,不过一块玉而已,舍了便舍了,又何必你千里迢迢,亲自送去?叫老爷赶紧入宫,向圣人述说,你这都已将胎里带来的玉舍了,却又如何不准你留在京中?” 宝玉苦笑,望望母亲身后的贾政。贾政则摇摇头,示意宝玉莫要听王夫人胡言乱语。 娲皇留下的旨意很是明白,既要人,也要玉。若是宝玉不肯亲自南下,只怕圣人绑也要将他绑了去。不过若到那时,贾府只怕就难再保全了。 这也是为什么圣人留了一手的缘故。宝玉牺牲自己,换来了圣人的原宥与承诺,然而要恢复贾府中人的官职爵位,一切都要等水患定后再做打算——贾政等人早已将这一点看得明白,只是王夫人身为人母,不明白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而已。 “母亲,有这许多亲兵护卫,儿也不是头一趟出远门,您有什么可担心的。”宝玉说着,便向旁边扶着王夫人的玉钏示意,请她扶王夫人回去。 王夫人被扶到一旁,宝玉跟前,便只剩了宝钗一个。 “宝玉,你安心去便是。府里老太太和太太这里,有我。”宝钗面色苍白、面容消瘦,腰板却始终挺得直直的。 宝玉望着宝钗,竟当着众人长长地一揖到底,“宝姐姐……如此,累了你了。” 宝钗到了此时也摒不住,从袖中取了帕子出来,拭了拭泪,说:“这本是我惹出的祸事,是我累了你才对。惟愿你此去平安,能够早日归来。” 宝玉仍是不抬头,只说:“姐姐不须如此自悔,一切早有定数。绝非姐姐一人的缘故。” 荣府厄运,多半是受元春所累,而元春是荣府当初自送进宫的,贾氏咎由自取,无法怨天尤人。只不过名义上,却是因宝钗用人不慎、才致了大祸,令她备受指责。好在宝钗心志坚强,换作旁人,也未必能就此挺过来。 宝玉到此时,尚未起身,也没有好生看宝钗一眼,而是语气诚恳,只说了一句:“宝姐姐,是宝玉误你一生,对你不住。” 此前宝钗一直强撑着,到了此处,才真正心痛难抑,泪如雨下。偏生她向来矜持,痛哭片刻后便即强忍着泪水,开口道:“也是我自己点的头,又如何怪得了你?” 内里只是一块顽石的宝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到头来却是双方一起,意难平。“金玉良缘”本就是杯具,是放在这大茶几上的其中一枚。待到那两人都能看明白这造化弄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后悔了。 柳眉与世清赶到的时候,正逢宝钗与宝玉夫妻作别。 柳眉见前来送别的人群中,有一人鬼鬼祟祟地,只缩在围观的百姓身后,不敢上前,却背地里早已哭得稀里哗啦、哽咽难言——不是别个,正是袭人。 柳眉早知袭人尚在狱神庙的时候,就由哥哥花自芳花了些钱,说明只是贾府买来的丫头而已,从牢里赎了出来。 如今看她的发式装束,柳眉便知袭人恐怕早已经琵琶别抱,嫁了旁人。 只是看着袭人如今哭成这样,柳眉只转过头去——她还记得梦里听到的那句话,不应只以自己的标准去评判旁人的行为。既是袭人自己做出的选择,那后果……那心里的苦便由袭人自己担着。 正在这当儿,宝玉偶一抬头,一眼便瞥见了柳眉。 他心中忽喜,赶紧拭了泪,招呼了一声:“眉儿!” 第149章 你无所畏惧 柳眉见了宝玉, 心中五味杂陈, 实在不知开口, 倒是宝玉面带笑容招呼柳眉,“眉儿, 多谢你也来送我。” 他来到柳眉身前, 低头望着柳眉,眼中平添一份欢喜。 “眉儿……”宝玉欲言又止,又见宝钗已经拭着泪退到一旁,终于下了决心,低声问柳眉, “你最近,可有梦见过……林妹妹?” 柳眉一怔, 没想到宝玉与众人别离之际,心头念念不忘的,竟然是这个。 她点点头,抬起脸望着宝玉, 小声道:“前儿个刚刚‘梦’见过, 她……很好。” 宝玉听见, 忍不住喜上眉梢, 眼中却几乎又要落下泪来。这位呆爷竟一伸手, 扶住柳眉的双肩,低声泣道:“这……太好了。” 说实话宝玉此举颇惹人侧目。柳眉并不如何在意,她了解宝玉,在这个世界里, 她与宝玉,可以算得上是共享了同一个秘密的人。 她身旁的世清却不知为何,低低哼了一声,向前迈步,来到柳眉身边,眼里带着少许敌意,望着宝玉。 宝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忘形。他赶紧放开柳眉,退后一步,郑重向世清躬身作揖见礼。 “见过亲王殿下——” 世清见宝玉恢复了常态,清了清嗓子,一面还礼,一面开口道:“宝玉不须多礼,当日援手之情,本王还未当面谢过。此去天柱山,路途多艰险,还望尊驾多多保重。” 柳眉听世清提起天柱山,她心念一动,突然开口说:“宝玉,其实你不必这样,不必去天柱山的。” 宝玉听见她这么说,只当她在说孩子气的话,便直起身,望着柳眉微笑:“不去天柱山,娲皇娘娘便没有那么快将天补起来。天下百姓难免多受几日苦楚。” 柳眉便道:“也许……天是能自行补回来的。” 世清在旁,听见柳眉说起这话,眼中立时精光大盛,想要开口说什么,却一时没说出来,只是张开了左臂,将柳眉往自己身边一拥。 宝玉疑惑地看了看柳眉世清两人,他本有宿慧,此时一见,慢慢地便明白过来。 “眉儿,”宝玉微笑地望着柳眉,柔声道,“眉儿,当年你骂我骂得很对……” 柳眉发怔:我啥时候骂过你? “你说过的,宝二爷那性子,几时见他有真的有担当过?事情临头,不过是一个‘躲’字而已。”宝玉眼看着柳眉在自己眼前窘了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飞红。 当年柳眉在病得恹恹弱息的晴雯面前痛骂宝玉,想要将晴雯骂醒,不料这话一直被宝玉牢牢记在心中,此时重述出来,令柳眉尴尬不已。 “所以,这一回,我再也不想躲了。该是自己去面对的,终要去面对。” 柳眉听宝玉说得真挚,心里感动,眼眶又开始微微发酸。 “我自知是个无用之人,难得得了个机会能有用一回,”宝玉望着柳眉,唇角的笑显得越发舒心,“而且万一派上用场了,这世上的人将来或许能记起,曾经有块顽石,无材不堪大用的,历经几世几劫之后,终于能派上用场……” “宝二爷!” 宝玉正说得动情,忽然被一个清脆动人的女声打断。 柳眉一扭脸,见到来人竟是柳五儿。只见她早已改换了一身适合走远路的装束,足上也穿着厚底的布鞋,裙下的长裤之外用棉绳绑着裤腿,身上背着一个褡裢,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袱。 “二爷,时辰不早了,咱们走吧!” 柳五儿径直上前,伸手去搀扶宝玉。 宝玉见这情形,也是颇为吃惊,讶然道:“五儿,你……” 柳五儿一提手中的包袱,说:“我还给二爷特地带了您最喜欢的路菜。” 柳眉一惊,往前迈上了两步,伸手拉住柳五儿,“五儿,你要陪宝二爷南下?你这般行事,你与爹娘商量过没有?” 她自己是注定要离开的,爹娘膝下便只剩五儿一个闺女,若是柳五儿与宝玉一道南下天柱山,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将来爹娘老无可依,这究竟该怎么办。 柳五儿朝柳眉横了一眼,瞅了瞅她已经换了的装束发式,忍不住笑道:“眉儿,我早已听爹娘说过了,倒是要恭喜你得偿所愿,得了佳婿。” “不过,只许你嫁如意郎君,便不许我按自己的心意行事么?”说到后来,柳五儿压低了声音,“我的身契在我自己手上,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不是旁人左右的。将来爹娘若是问起,你就替我这样转告吧!” 柳眉赶紧去拉五儿的胳膊,“五儿,好些事你不知道……” 柳五儿也笑道:“原来我们真的是姐妹,有好些事,你也一样不知道!” 正在这当儿,圣人遣来,“护送”宝玉的亲卫已经在那边催促起来。 柳五儿甩开了柳眉的手,三步两步赶过去跟上宝玉,仰起脸,对宝玉说了几句什么。 柳眉依稀听见她对宝玉说,“总还有我陪着你”。宝玉便也回头,凝眸看了五儿几眼,颇为动容,终于点了点头,允了五儿陪在自己身侧。五儿满脸欢喜,伸手扶住宝玉的胳膊,仿佛终身有托,宝钗袭人等都比不过她。 柳眉顿时忆起她的梦境,心中刺痛,却放慢了脚步,没有再去阻拦五儿。 宝玉等上了车驾,由亲卫们护送着,沿着向南而去的官道离去。 在京城南门外送行的贾府亲友望着宝玉一行远去,终于收了悲声,散开各自归家。 柳眉心中怅惘,亦不知该如何向柳父柳母解释五儿之事,亦不知该如何向爹娘作别,一时心如一团乱麻,从中又掺杂着什么别的情绪。 一直立在一旁,静静不语的世清,却突然一扭柳眉的胳膊,道:“我们走,去送送宝玉他们。” 柳眉:这不已经送过了吗? 她突然一凛,见这男人的神情严肃非常,赶紧点了点头。 世清以亲王之尊,在京城南门外下令调用马匹,立时便有人牵了一匹神骏至极的,给他送了来。世清立即上马,伸手一提,将柳眉带上马,拥在自己胸前。 两人一骑,在官道上疾行,不多久便赶上了宝玉所在的车队。 南下天柱山的行程很是紧张,宝玉等人原该日夜兼程地赶路才是,可是如今这车队竟也停下,拦在官道正中,不再前进。 柳眉心中无端端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确切地说,是恐惧。 她身上莫名地发起抖,从心底生出冷意来。 世清座下的骏马也似乎游移起来,放慢了速度。世清一提缰,打马向前,两人一骑,越过长长的车队,来到宝玉所在的车驾跟前。 柳眉至此终于明白了车驾停下的原因。 远远地,在官道正中,有一人一骑,正缓缓地向这边过来。 马,是骏马,通体黑色,体长身健;人,则从头到脚被裹在一件黑色的披风之中,兜帽遮着面孔,看不清形容。 只是,这一人一马慢慢行来,这边人们身上的压力便越来越重,心头的恐惧也越来越强烈。 柳眉目瞪口呆,抬头看看世清,见他面上神情严肃,紧紧地盯着来人,似乎在全神戒备。 这边护送宝玉出行的皇家亲卫也开口发问:“来者何人,这里是重要人物,奉圣旨南下公干,尔等不相干的,赶紧让开,莫要拦住了去路。” 对方完全不答,只听蹄声的的,那一人一马,似乎好整以暇地缓缓前来。可是柳眉却莫名地感到害怕,手心里的汗似乎能滚落下来。 “到底是什么人?竟连圣人所遣的特使也不放在眼中吗?” 领头的亲卫又是一声大喝,说到后来,他的声音竟也微微发抖。 几乎与此同时,对方突然驱动了座下骏马,黑马神骏,手中提着一枚式样古老的重剑,迅速地冲着车队冲了过来。 “全员戒备——”领头的亲卫大声号令。手下的侍卫们纷纷抽出武器在手。 而柳眉的一颗心似乎提到了嗓子眼,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马上裹在黑色披风里的人——哪怕那人越奔越近,她还是看不清那人的形容,直到距离只有数丈的那一刻,直到那黑色披风的帽兜之下,约摸是来人双眼的位置,射出耀眼的红光。 “这根本不是人啊!”柳眉惊呼出声。 亲卫们听见柳眉的呼喊,心下也是一凛。 来人,根本就没有人形,若不是他身上披着的那件披风,世人根本就看不见来人的形体,这家伙在世间的凡人眼里,几乎是隐形的。 说时迟那时快,疾奔而来的黑衣人突然张口高声嚎叫——那声惨烈的呼号是死亡的声音,闻者无比颤抖,仿佛看见深渊。 柳眉几乎魂飞魄散,世清用力捂住她的双耳,马头一拨,让向一旁。 那一人一骑,便冲入了护送宝玉的马队。 首当其冲的亲卫头领瞬间被撞得飞了出去,正摔在世清坐骑的脚边。 柳眉见他双眼发白,拼命挥动着双臂,浑身颤抖,口吐白沫,似乎正挣扎在绝望的噩梦与恐怖的幻象之间。可这亲卫头领已经算得是幸运的,他身后的那些亲卫们,或是身首异处,或是肢断血流,放声悲号。 宝玉与柳五儿这时也从车驾中探出头来,见到眼前的情形,都是傻愣在当地。尤其柳五儿——她本以为此去天柱山,不过是出一趟远门,路途恐有艰险,可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待到见了眼前的情形如此惨烈,柳五儿双腿一软,瘫坐在车板上,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在宝玉现身的那一刹那,那黑衣人本已经越过了宝玉所在的车驾,可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当即拨转马头,朝宝玉那个方向催马而去。 柳眉在远处看着,突然开口低声道:“是戒灵,是戒灵……” 这……真的是,异世界入侵了?!连中土世界到这世界都有了通道。 可为什么戒灵会出现在这个世界里?戒灵难道不是应该是去夺取那枚至尊魔戒去的么? 她略一思索,当即反应过来,立即大声开口道:“宝玉,宝玉快跑……他是冲你来的。” 宝玉胸前所佩的那枚美玉,本也是有来历的神物,曾得娲皇亲自炼化而成,更兼已经通灵,可大可小,能除邪祟疗顽疾知福祸,可谓是石中之石,这难道不就与那号称“至尊魔戒”的戒中之戒相差仿佛么? 所以戒灵将宝玉的宝玉错认做了魔戒,前来劫杀夺取? 宝玉听见柳眉的呼喝,立即将柳五儿往车厢之中一推,自己往车下一跳,转身便跑。 戒灵果然是冲着宝玉而来的,他轻易便放过了柳五儿,反而拨转马头,紧跟在宝玉身后追去。 宝玉勉力奔跑,可是哪里跑得过戒灵座下的神骏。眼看着宝玉便要被追上,他忍不住伸手用力握住了胸前五色丝绦上系着的那枚通灵宝玉,整个人着地一滚,将宝玉死死护在胸前。 戒灵毫不容情,高举铁剑,当头朝宝玉的天灵盖劈下。宝玉万念俱灰,只得闭目待死。 这千钧一发的当儿,只听“铮”的一声,不是别个,是世清出手,拔剑出鞘,自下挡住了戒灵的一剑。 戒灵万万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人能挡他一剑,怒喝了一声,高举重剑,又要向世清当头劈下。宝玉听了那戒灵如亡灵一般的呼号,也浑身颤抖,倒在地上无法起身。 世清觑了个空,突然将手中长剑一横,随即便又是一声铮响。只听戒灵座下坐骑一声痛嘶,腿上已经挂了彩,鲜血长流,再度奔行起来,已经是一瘸一拐的了。 刚才世清按那“射人先射马”的方略,先斫马腿,若不是戒灵反应过来挡了一下,这匹黑马已经是废了。 这时候柳眉忍着恐惧,拼着老命催着世清那匹坐骑赶到,世清翻身上马,顺带手将宝玉一提,护在身后。三人一起,与那戒灵对峙着。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戒灵驾着坐骑,慢慢地向后退去,退了数十步之后拨转马头,驾着那跛脚的马匹缓缓离去。 柳眉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几乎直接瘫软在世清怀里。 这时候车驾里响起哭声,“二爷……” 是柳五儿连滚带爬地赶过来看宝玉的情形,宝玉也回过神来,“五儿,你还好么?我没事,多亏了眉儿和亲王殿下……” 柳五儿这才知道一直杵在柳眉身边的这名锦袍男子竟然是个拿钱也买不到的亲王,怔了片刻,才又哭着去看宝玉的情形。 “好二爷,这卫队都死了那么多人,此去危险,这天柱山……您是不是就不要去了?” 世清柳眉等人连忙去看随行亲卫的情况。只那么一个照面的功夫,宫中亲卫竟然死伤过半,亲卫头领直到此刻,依旧瘫在地上打冷战。柳眉揣度,这应该是适才吸入了戒灵呼出的气,中了那黑暗吐息的毒。 宝玉灵机一动,将胸前的通灵宝玉取了出来,放在那亲卫头领的口鼻之间,足足有一刻钟之久,那亲卫头领才渐渐地醒过来。 “宝二爷——这里的死伤之人,京中会有人来处理,我这就去招呼还能行动的人,我们即刻南下……” 那亲卫头领刚刚复原,便去检视。他见了属下伤亡惨重,却死撑着不肯放弃南下的计划,“这是圣人下的死命令,三十天内,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护着您赶到天柱山。” 柳五儿在旁听了,哭求道:“这位差爷,刚才那鬼怪你能抵挡么?一时去了,过一时来更多人又怎么办?” 柳眉在旁听见,赶紧问世清:“你能感应得到么?从中土世界到这个世界的缝隙,过来了多少戒灵?” “目前就这一个,正在赶回缝隙处接应其余八人!”世清凝神片刻,随即补了一句,“其余的正在过来的路上!” 柳眉扶额,不知该说什么。 柳五儿远远地听见了,赶紧去求那亲卫头领,“太危险了,刚才那妖怪离开,分明就是去搬救兵了。您就算是继续往南,您能保住我们二爷平安地到天柱山么?” 柳眉转头问世清:“余下的戒灵……额,妖怪们聚拢在一处,还需要多久?” 世清答道:“不过一两天的功夫。” 柳眉转述给宝玉知道,柳五儿更是痛哭苦求,死死拉着宝玉,不肯放他向前。 岂料那名亲卫头领开口对宝玉说:“宝二爷,我答允您——只要我们之中任何一个,还有一口气在,都会保护你毫发无伤地南下。哪怕我们所有的兄弟都死光了,待到前面的州县,自会有人来补我们的缺儿。” 宝玉听了动容,拱手对那头领说:“草民一介贱命,何至于差爷们如此?” 岂料那亲卫头领面带沉痛,放低了声量,说:“我那家乡遭灾最重,说是乡民十停里已经没了五六停……若是再等,哪里还等得了这许多时候?” 他的眼中已经泛起泪光,续道:“再者,就算是京城眼下尚且安好,可是拖久了谁知道又会怎么样?有些事,终要有人去做的。” 宝玉听他提起京城,忍不住也转身回望,看着远处绵绵阴雨之中那座已显晦暗的城池。终于他转过脸来,冲那亲卫头领点点头,说:“差大哥,这就请吧!我等速速动身为上。” 他说着,回头对柳五儿说:“五儿,你的一番心意,我很感激,有你陪伴,我亦很欢喜。此去艰险,不是你一个女儿家应当经历的。不若你……你就此跟着眉儿回去,从此忘了我,当这世上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吧!” 柳五儿闻言,哭得越发凶了,死死拽住宝玉的衣袖,道:“二爷莫要抛下我,我既出来了,就矢志跟着您一辈子。自那日您帮我顶下玫瑰露之事起,我就已经只剩下这一条道,无论您去哪里,我都会这一条道走到黑的啊……” 五儿哭得凄惨,余者无不落泪。 宝玉却皱眉,道:“可是我此去天柱山,却是,却是……” 他此去,就再也没想过会重回人间。 柳五儿却不哭了,伸手拭了泪,过去拉了宝玉,“不管怎样,二爷去哪里,我去哪里便是。”说着便扶着宝玉,要重新回到车驾之中,随着那余下的亲卫们一起前行。 柳眉在旁看着,并不说话。 她能相信柳五儿对宝玉是怀着些许真心的,可是这真心,却是建立在对未来人生的憧憬之上的。无论柳五儿的出发点,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情,她总希望将来能比现在过得更好。可是她却不知道,不能理解宝玉所想——无材可以补苍天,终有一日能够派上用场了,却是以牺牲自身为代价。 这时候柳五儿勉强振奋精神,扶着宝玉,绕过那些死伤的亲卫,重新登车。 亲卫们的首领则转身向世清拱了拱手,道:“多谢殿下出手相助!小人们这就去了。圣人若是问起,殿下请代我等回报圣人,即便是粉身碎骨,我等也会将宝二爷和他的玉一起送至娲皇那里的。” 世清只点点头,郑重拱手相送,随即与柳眉让到一旁。 不多时,只听车辙声隆隆,所剩的几名亲卫护送着车驾重新启动,往前行进。柳眉与世清只在道旁目送这一行人远去。 走了约有里许,只见那车驾复又停下,一个女子身影从车中下来,在道旁跪倒,向那车驾连连拜了三拜,最后终于耐不住,伏在道旁哀哀痛哭起来。 柳眉便知宝玉已经向五儿坦露了实情,而柳五儿也终于做出了她最后的抉择。 ——柳五儿放弃了宝玉。 感情这种事,不是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有结果的。柳五儿如此选,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只不过这一放弃,此去经年,天上地下,八荒六合,只怕再无缘相见了。 柳眉心里暗暗地道:五儿姐,你自己的选择,只要你不后悔便好。 她看着一地的狼藉与渐渐远去的车驾,痴了片刻,突然叹道:“宝玉悟了。” 世清自后,将柳眉轻轻一拥,靠在她耳边轻声道:“是!” 宝玉曾经拥有,也曾经失去,如今他终于一无所有,所以无所畏惧,能为了天下苍生,在这世间孑然一身,独自向前。 “我若也能像他那样勇敢就好了!”柳眉叹息一声。 世清却将她拥得更紧一些,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我却盼你永远也不会像他那样勇敢。” 作者有话要说: 目测全文还有一万字,就完结了。最迟后天完结。 蓝后,新文会下周二(22号)开,嗯,就是捡了这么个特别“二”的日子开坑,霍霍。新文会是一个不走寻常路的清穿……其实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清穿,开篇就可能会很雷……总之希望你们相信作者的脑洞够大。 某乔其实是个很懒的人,写文算是为数不多的能坚持下来的事,谢谢你们的一路陪伴,某乔下一本会更加努力。 第150章 而我,已开始思念 数日之前, 柳眉在大观园里重新见到黛玉的时候, 黛玉告诉了她这样一个事实。 前次纽特夫妇与黛玉等人一道离开了这红楼世界的时候, 纽特曾经在这世界的缝隙里取了一个样本,带回去研究了一番。 纽特对此研究的目的, 主要是想知道这世界为何会产生与各个异世界连通的缝隙。这么一研究, 就研究到了柳眉身上。 “这么说,对这世界而言,我其实是个破坏免疫系统的——病毒?” 柳眉无比惊愕地问黛玉。 黛玉轻轻一笑,“这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你可别瞎想!” 这世界确如世清所言, 因为发生了这样那样的变化,而产生压力, 从而最终发生崩坏。然而依黛玉转述纽特的研究结果,这世界其实还是能够自我修复的,可是在阻碍这世界进行修复的,便是柳眉的存在。 “其实除了你之外, 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人与你一样。只不过这人在我离开之前不久, 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当时这世界曾经短暂地恢复了自我修复, 导致缝隙变小。只可惜那一次没有能够完全修复。” 柳眉一想, 那人应该是凤姐。在黛玉离开这里之前不久, 凤姐选择了自行终止她的任务,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么一想,便都对上了。 柳眉心头却是惘然的,原来, 她在这世界上努力地生活,照顾好自己,也帮助关心过她的那些人,却反而给这个理应悲剧的世界带来了更多的灾祸。 黛玉察言观色,便知柳眉在忧伤些什么。 “傻子,我们这些人,谢你还来不及呢!”她开口,柔声安慰柳眉,“眉儿,你难道不觉得,你在这里走的一遭,比任何人都要精彩与完美么?” “将来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之后,就会自动离开这个世界。世界会自我愈合,而这里的人,也会因你而存活下去,顺着他们的人生,好好地活下去。” 黛玉握住了柳眉的双手,对她说:“不要怕……眉儿,” 柳眉的泪却就此滚落下来。 她真的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啊! 她其实早已经可以离开了,只是她一直在怕这怕那——她怕吞那生金子时候的粗砺口感,她怕吞金之后消化起来费劲……她怕她留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回忆,会是最为不堪的。 最要命的是,她以为她能经得起这离别的。 柳眉记得当时她大约是在黛玉面前失态地哭了,比黛玉哭得还凶真是件好没面子的事儿,可是她的泪水就是忍不住,沿着面颊般滚滚而落——与她如今在世清面前一样。 “不要怕——” 世清伸手为她擦去面上的泪水,“我们还有一点一点时间。” ——他们必须要快,要让这世界赶紧复原,让那些误入的异世界生物,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否则即便宝玉有意以自身补天,也万难赶到天柱山去,这世人遭殃遭得就大了。 “你准备好了么?”世清又问她。 柳眉拼命揉了揉眼,抬头望着世清,“带我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她不想在完成最后一项任务的时候,出大洋相,丢大人。 世清点点头,调转马头,带她回城。一阵疾行,两人已经又回到了大观园里。 “这里,大约是够安静的吧!” 柳眉点点头,望着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如今的大观园,草木凋零,楼宇破败,早已失去了鼎盛时的那番繁华景象。可在柳眉眼里,这里却一直是美的——这消失在世间的美好,与那些园中人的青春一样,由曹公蘸着血泪,写进了书里,才教后人有机会得窥一斑。 这世界,美得如此惊心动魄,柳眉为自己曾经经历过这一回,隐隐地感到骄傲。 她转头看向世清:“饕餮山人,你说过的,我记得住。” 与这男人这系统在一起相处的每一天,她都记得牢牢的,更不会忘记了“饕餮山人”这个名号。或许回到了她自己的时空之后,她能借着这个线索,寻回他。 “把我需要的‘食材’给我吧!”柳眉伸出手,她希望在这里的最后一刻,是她自己独处,即便离开,也离开得有尊严。 世清伸手入怀,取了一枚亮晶晶的物事,放在她手心里,然后将她的掌心卷起,柔声对她说:“这块‘生金子’给你了。你服食之后便能顺利完成你的全部任务,离开这个世界了。” “虽然你的级别不高,只是个高级厨娘,可也能算是完成任务的。”世清的口气里,不知如何,带了些许亲切的揶揄。 柳眉听了,不免记起刚来时那成天与系统互怼的日子,不免“扑哧”笑了一声,一面将那“生金子”接了过去。 她不明白适才世清为何在语意里强调那“生金子”,可是接过那枚金灿灿的物事,柳眉才觉出些不对来——这明显没有金子那样重。 世清朝她眨眨眼,“那天斯卡曼德先生送的。” 柳眉一把将那枚“生金子”握在手中,忍不住想要笑,泪水却又蠢蠢欲动,直欲滚落下来。 这哪里是什么“生金子”,那分明就是一枚外头裹了一层金箔纸的巧克力。想必是那天碰巧纽特夫妇带在身上,世清便讨了来,事先准备下要混充生金子的。 ——还能有这种操作? ——这厮就是个欺骗这世界的惯犯! 她刚扬起手,想要对世清告别。 “不要道别!”世清极突兀地截住了她的话,“我要在你的世界里,等我,等我找到你!” 说毕,世清转过身,在大观园略显萧索的绿意之间离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柳眉目送他远去,笑着笑着,伸袖子拭去了满脸的泪水,转过身,独自进了潇湘馆那间空落落的屋子里。 她又何尝想道别?如今还未离去,她已经开始忍不住地思念。 * 嘴里弥漫着甜而微苦的香味,柳眉独自坐在潇湘馆里,在万籁俱寂之中,她却仿佛能看见好多的人和事—— 她这一离去之后,不久之后,天便应该能自行补好了,待宝玉到天柱山的时候,他这枚顽石便无用武之地,不过又如何,宝玉反正已经了悟。 黛玉终于挣开了宿命,去了远方。她本就聪慧善良,定能开拓一番天地,寻到自己的幸福,甚至将另一个世界改得天翻地覆,降妖伏魔,柳眉相信她也是能做得到的。 其他的人这也还会留在这里:贾府固然是毫无悬念地败了,一败涂地。可无论是好是赖,人们都在努力地活着,循着她们自己选择的路—— 平儿、小红、茜雪、芳官、柳爸爸、柳妈妈…… 柳眉泪中含笑,笑中带泪,忆起每一点每一滴的过往,直到她的脑海里响起熟悉的系统提示音—— “恭喜你,完成’吃遍红楼’的任务!你将返回自己的时空,并将获得完成任务的额外奖励……” * * * “柳眉——” “小柳眉、柳小眉、小眉眉——” 闺蜜阿花的声音从铺子外头传进来,“你要的货送到啦!” 柳眉听见了这声招呼,连忙答应了,将烤箱里刚刚烤好的糕点全取了出来,搁在架子上晾凉,然后赶紧解了围裙,出来签收货物。 当初她完成了“吃遍红楼”的任务,获得了一笔启动资金,得以在N市一条寸土寸金的美食街上盘下了一个小铺子,开了一家主打创意点心的烘焙店。 生意不算大,除了闺蜜阿花与姐姐一家常常过来帮忙之外,这小店的里里外外都靠柳眉自己打理。 闺蜜阿花看着柳眉轻轻松松一只手将一只十五公斤的面粉袋子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提了一只盛满上等蜂蜜的蜜桶就往店铺里走,忍不住再度咋舌,“我的个乖乖,你平时做烘焙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像个女神,进货的时候立马变身女汉子啊!” 杵在一旁的快递小哥也看得目瞪口呆,有些不好意思,主动上来帮忙,却被柳眉塞了一瓶水在手里,“来,天气热,解解渴!” 待收完货,阿花在一旁看着柳眉有条不紊地将所有东西一一归置妥当,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小眉,我还是那句话,你真的需要个男盆友啊!” 柳眉横了阿花一眼,说:“你跟我姐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模一样的口气。” 阿花故意逗她:“上回我向你提过的那个,真的不考虑?” 柳眉微笑着摇摇头。 阿花不由得气馁,“说实在的,你的眼光还真的不是一般的高,这个也没眼缘,那个也不好。我真怀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是能让你看上的。” 柳眉还是笑而不语。 阿花尬聊不下去,只能转换话题,望向窗外对面一家新开的店铺,说:“那家铺子开了之后,你这里的生意冷清多了。” 柳眉有点不情不愿,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她也抬起头,望着对面排出十几米的大长队。长队上方挂着大大的招牌——“‘丧’糕点”。 “对面那家网红店营销很厉害!”她淡淡地说,“在微博上特别火!” “啥?”阿花震惊了,“你管那雇人排队叫营销?” 柳眉忍不住好笑——的确,对面的人气看着好,可是每天来来去去排队的筒子们却总有那么几个面熟的。 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对面这家“标新立异”的糕饼店,毕竟从她这里也抢走了不少生意。她这里也曾有过高朋满座的时候,可是如今店里就只有两位客人,正悠闲地坐在沙发里品尝早先她送上的新品糕点。 其中一人见到柳眉的眼光扫过去,便向她招了招手。 柳眉过去询问,那客人便叹道:“你这新上的‘桂花糖新栗粉果香慕斯’,是我近来吃过最好的点心。我原本见你这店里装修的风格偏中式,还以为会是那些个特别甜腻的传统糕点,前儿个听朋友郑重推荐,才勉强过来一试的,却没想到味道竟这样惊艳!” 柳眉听对方夸赞,面上流露出舒心的微笑,谢过了那两位,又说:“其实这一样,是从一道《红楼梦》里提到过的点心方子改良而来的!” 她店里的点心大多都是如此,将传统的中式点心与西式烘焙的手法加以结合,并根据现代人的口味加以调节,制出来的点心,应该算是融合派。 客人看看对面,又看看柳眉这间颇有些冷清的店面,皱皱眉头,说:“好是好,可是你没想过将你的店推广推广么?总是这样,经营的压力恐怕会很大吧!” 柳眉笑着摇摇头,说:“眼下还顾不上,现在主要的心思都还花在将点心的味道做好上头……将这点心的味道做到最好,才是我最想做到的事。” 她说毕,又笑着望着对方,“你们的口碑才是最好的推广,难道不是么?” 一旦想要料理食物,就全心全意地料理食物,将色、香、味……每一件都做到极致——在对待食物这件事情上,世清的观点,与她一直是一致的。 虽然在世人眼里,这样快节奏的时代里,成功地搏人眼球,才是迅速积累人气与财富的要务。可是柳眉却只愿意,这么安安静静地,做好她的点心,开好她的小店。 若是世清还在她身边,他与她,心中所想的,应该还是会一致的吧。 直到如今,柳眉还是免不了时时地记起世清,记起他的一言一行,记起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真是个合心合意的人呐! 柳眉想着想着,忍不住以手托腮,唇边微挑,送给自己一个微笑。 心里藏着这么个人,真好! 只是她到如今才深切地体会到:身边有一个合心合意的人,是一个最美最好的状态;只可惜的是,这份美好,却未必便会是常态。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中午12点更最后一章。另外还有个比较长的小剧场会送给大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番外了——这本写到这里,基本已经没有多少未尽的人和故事了。 明天中午,不见不散! 第151章 好吃必有好报 “店主有事, 歇业一天!” 柳眉在自家小店门口挂上告示, 然后将店门锁好, 背上个小包,准备出门。 她搜集了很多关于“饕餮山人”的线索, 有微博上的, 有空间里的,也有论坛中的网名——但凡有那么一点儿相关的,她都一一尝试联系,有些极不靠谱的被她第一时间先删除了。今天她打算按照一个精简过的清单,一一亲自去探访一遍, 看看有没有与世清相关的线索。 按照当初世清曾经说过的,这个“饕餮山人”, 似乎与当初将他那系统的程序语句写出来的人有些关联。 只可惜除了这四个字以外,柳眉就再也没有其他线索了。 当初分别的时候,世清曾经提过,他也会努力来寻找她的——可是单凭柳眉那性子, 怎么可能只是坐等世清来找自己? 于是柳眉顶着如火的骄阳, 按照她的清单, 一一寻找确认。 她依稀感觉得到自己应该是在找一个理工男, 非常聪明但是不大修边幅的那种, 这人或许无意,或许有心,曾经写过一个几万行的程序,成就了一个系统。 按照“饕餮山人”这四个字来看, 也许这个人还很喜欢吃,是个吃货。 柳眉脑海里自行描绘了一个胖胖的很可爱的宅男形象,戴副眼镜。 只是这茫茫人海,想要找到,谈何容易。 于是乎,柳眉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打击,她却不甘心,望着清单上的下一个名址,再一次踏上寻人的路途,尽管她知道再度失望的可能性非常大,几乎百分之九十九。 就这么着,在反反复复的失望与重振旗鼓之间,柳眉跑遍了N市,待她真的感觉到又累又饿、难以为继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多。N市的夜也有些冷,万家灯火之间,柳眉只落得个孤单一人,立在公交站台跟前。 “小姑娘,大叔要收车了,带你一程,怎么样?”的士大叔看她孤零零的可怜。 柳眉见是正轨的出租车,便点了头,上车就给阿花打电话,“我上了出租车啦!” 那的士大叔已经将车启动,沿着宽阔的街道一直往前,听她这样紧张兮兮的,笑着说:“你呀……你们这些加班党我是载得多了啊,只不过这么晚了,也没个人来接你,小姑娘还没有对象吧!” 柳眉:额…… 她被人催婚催惯了,只没想到这个素昧平生的司机大哥竟然也立马真相。 “说实在的,你们小姑娘家家的总是眼光太高。如果看到个还不错的,就该先去处一阵,没准合适呢……”那司机开启了劝导模式,却不防柳眉突然在他背后开始拼命拍座椅,激动地说:“停车,大叔停车!” “咋啦?”司机一脸懵圈地将车停到了路边,眼见着柳眉一脸兴奋地下车,转身往后就跑。“咦,这小妮子难不成是见到了个帅小伙儿?” 待他看清楚柳眉飞奔而去的方向,这司机恍然。 “原来是个吃货!” * 柳眉飞快地朝一间灯火通明的店面奔过去,那店面不大,招牌上有霓虹灯闪烁,“饕餮山人”几个大字明明暗暗。 “这么晚了都还开着,难道是间网咖?”柳眉一面跑一面想。她已经瞬间联想到了这网咖里端坐着个“大隐隐于市”的高人。 她心中激动,奔到那店面跟前,要推门的时候反而犹豫了一下,随即伸出手,推开了门。 在那片刻之间,喧哗声、杯碟碰撞声,与一股混杂了各色食材的香气一起,一下子从那不大的门面里溢了出来。 这味道极为熟悉与亲切……柳眉失望之际,不禁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想,好久没来了。 里面不是什么网咖,而是一个……撸串的地方。 柳眉细看,这里可不仅仅有串串,还有花甲、麻辣烫、小龙虾、烤冷面……但凡能想到的宵夜,这里都有。 所以这间不大的店铺,此刻高朋满座,显得有些拥挤与狭隘。 “小姑娘,你一个人啊?”老板娘在烤串炉子后面探出个身子,指着角落里一个小小的空位置说:“真不好意思,今儿我们人手少,招呼不周。你先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吧。” 柳眉原本没有吃夜宵的打算,可被眼前的场景一下子感染了,便想,既来之,则安之吧。 她挤过谈笑正欢的一桌十几人,又绕过一对坐在过道旁喁喁而语的情侣,挤进了自己的座位,顺便跟老板娘打了一声招呼,先去洗净了手,然后自己去取了一碟盐水毛豆,倒了一杯啤酒,慢慢地呷着。 她坐着的这个位置,是店里唯一一个单人位置,大约是老板娘的自留位,格外狭小,桌面上还堆着些瓶瓶罐罐的调料。 老板娘又冒了个头出来,抱歉地道:“不好意思啊,平时也就是我那大小子来帮忙的时候,爱坐在那儿,今天他单位里有事,被叫回去忙去了。委屈你在这里挤一挤啊……” 正说着,隐隐有点儿糊味传来,老板娘“啊”了一声,说:“不好,这肉烤得过了。”连忙将烤过头的肉扔在一旁。 这头烤肉刚有点儿糊味,那头花甲已经纷纷开了壳,手忙脚乱的老板娘还是那一句,“不好!” 柳眉忍不住笑了,说:“你去收拾那花甲,我来帮你盯着这炉子上的肉。我也是有餐饮执照的。” 老板娘颇有些惊异,上下打量了柳眉一眼,见她以伸手就将该翻过来烤的几串肉串翻了过来,还显略生的几串鸡翅鸡心则还留在那里没动。 老板娘立即知道柳眉是个行家,放下了一颗心,赶紧去张罗她的花甲去了。 柳眉看着这现代的烤炉,不免想起当初在大观园烤鹿肉的那一回,这样的烤炉比起红楼世界里芦雪庵里用来烤肉的炉子,用起来可是方便多了。可是现代人生活的节奏太快,未免也失去了些对雪赏景,自己动手,边烤边吃的乐趣。 她小心地翻动肉串,不时往串串表面刷上少许清油,待火候到了,她便撒上一层孜然,一小撮辣椒粉,香味便立刻从烤炉这里溢了出来。 老板娘手脚很快,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收拾好了一份花甲,烤了两份冷面,满脸堆笑地来看柳眉操作。 “小姑娘,看不出,这样小小年纪,烤肉的手艺不错么!” 柳眉有点不好意思,“这个么……主要是因为爱吃……” 面对美食,吃货永远有着无穷的动力。老板娘去送了那几串烤好的肉串,柳眉又帮着她将剩下的鸡翅鸡心都烤好。老板娘连连称谢,执意给她烤了一份冷面,算是答谢。 柳眉挤回到她的座位上去,尝了尝号称老板娘手艺巅峰的冷面,“唔”了一声,觉得果然美味。 她偶尔伸了伸脚,脚尖碰到了一个东西,低头下去看,见是一个黑色的电脑包,包连拉链都没拉上,露出里面一个薄薄的笔记本电脑,还有一大叠文件。 “老板娘,有客人在你这儿落东西了。”柳眉赶紧提醒那老板娘,要是被爱贪便宜的人见到,顺手牵羊了去,原主的损失可就大了。 “呀,这,这是我儿子的东西。”老板娘认出了这电脑包。“他刚才说是研究所里临时有事,走得急,想必是那家伙粗心大意,将这东西落在这里了。” 柳眉将看了看那电脑包上还粘着“饕餮山人”店面标志的贴纸,料想老板娘所言非虚,将那包交了给对方保管。 她离去之后没多久,一个宅男模样的青年急急忙忙地冲进店来,见了老板娘就问:“老妈,我是不是落了个包在你这儿?” 老板娘嗔了他一句,说:“瞧你,一天到晚都这么丢三落四,若不是人家小姑娘好心发现了你这包,怕是早已被人顺走了。” 宅男推了推眼镜,见包里的笔记本电脑还在,舒了一口气。 他抽出包里的文件,对老板娘说:“幸亏没丢,我们这项目已经做到最后一步,眼看就要实现了。关键数据都在这包里,若是丢了,我国的人工智能发展水平,起码倒退一百年。” 老板娘听着,笑着就嗔了一句,“听你吹!” 只见宅男取出的文件上,赫然印着《关于将已具备学习能力的人工智能系统进行真人运行实验项目的阶段性进展报告》。 * “今天没对象!” 阿花坐在柳眉的点心铺子里,百无聊赖地冒了一句出来。 柳眉一哂,“你天天都没对象。” 阿花嘟哝了一句,说:“你不也一样?” 柳眉不理她,隔了片刻,看了一眼阿花,说:“这是对面店里买的奶茶?” 她对面的那家“‘丧’点心”,已经关张大吉,现在改成了奶茶店,名字就叫“‘丧’奶茶”。先前的那家,据说是快闪店,所以已经开到不知道在哪里的别处去了。 阿花点点头,举着手里的奶茶杯子,柳眉只见上头印着五个大字:“今天没对象!”这一款奶茶大约就叫这个名字。近来这种奶茶也很火,从店门口排出去的队伍永远都那么长。 柳眉“嗤”的笑了一声,自管自忙去。阿花在她身后叹了一句,“柳眉啊,你是怎么做到的,将这一天一天没对象的日子,美滋滋地过得跟有那么个对象一样。” 柳眉不答,自去将盛放点心的玻璃柜台擦拭干净。 正在这时候,柳眉那小侄女稚嫩的声音在店外响了起来,“姨姨……” 柳眉最喜欢这个小侄女,听见她来了,知道定是姐姐一家一起过来看自己,忙不迭地迎了出去。 柳眉的小侄女已经快要五岁,正是爱说话的时候,见了柳眉劈头就问:“眉姨,我妈说你今天还没有对象……” “扑哧——” 远远坐在窗台跟前的阿花几乎将一口奶茶喷了出去。 柳眉脸上的表情难描难画,目瞪口呆地望着小侄女,心想这爹妈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 小侄女伸手要柳眉抱,待柳眉抱起她,却依旧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问:“姨姨,你为什么到现在了还没对象了呢?” 柳眉抱着小姑娘,转向阿花,比个手势,意思是:喏这是我家号称“十万个为什么”的小侄女。 阿花则冲柳眉的侄女竖了个拇指,示意:说得好! 小侄女被柳眉抱着,扭了扭身子,说:“姨姨,今天你都过生日了,可是还没有对象,我妈愁得很,所以要送你个礼物,让你有功夫去找对象。” 柳眉扶了额,窘到不行。 旁边阿花则赶紧捂脸,“小眉眉,人家把你的生日给忘记了。” 柳眉连声说不要紧,这时候外头铃响,是柳眉的姐姐姐夫来了。同来的还有送货的工人,推了一个将近一人高的卡纸箱进来。 “姐姐姐夫,怎么,难道是要送我个冰箱?”柳眉笑着谢过姐姐姐夫的好意。 姐姐与姐夫对望一眼,都是憋不住脸上的笑:“眉儿,你自己拆开看看,听说这是人工智能的,可是最新科技哦!” 人工智能? 柳眉脸上的笑容便渐渐地敛了,神情里不由得流露出一些紧张。 她伸出手,抚了抚那高大的纸箱,凭空想象了一下里面能盛下的物事,或是……人。 终于她鼓起了勇气,将封箱的胶带划开,然后自上而下打开了那只高大的卡纸箱。 只听里面“啪”的一声响,纸盒里弹出了好些彩纸彩带出来。待飞扬的纸屑纷纷落下,柳眉望着纸箱里的物事,不免也有些发呆。 ——这,这还真是高科技呢! 里面是一只与星战里名叫R2-D2的那一只长得差不多的,机器人。 “这是专门为餐饮机构开发的机器人哦!能自动下单,实时通知后厨,给客人送餐,通知柜台结账,还能与顾客聊天。”姐夫是个醉心于“极客”的人,这个点子,估计是他出的。 柳眉:额滴个神呐——她这个店,只是个专注做点心做烘焙的小店,客人本来就少,有了这个机器人,恐怕也未必能增加多少效率吧。 姐姐见了柳眉的神情,赶紧说:“这是你姐夫出的主意,我本来也不想答应来着。可是再想想现在大家不都讲做生意需要一个兴奋点么,你哪怕当做是个噱头揽客也是好的呀!” 柳眉知道这是姐姐姐夫的好意,赶紧诚心谢过,为了凑趣,还特地取了说明书出来,看了半天,弄明白了该怎么启动这家伙。 “您好,欢迎光临。这是小店的食单,这是小店的今日推荐,请问您要用什么?” 机器人朝前移动,来到姐夫面前,停下,一本正经地对姐夫躬了躬“腰”,开“口”询问,甚至还微微偏“头”,仿佛还真是一个尽职的店小二。姐夫看了,十分得意,还特意与机器人“尬聊”了两句。 店里的人见了这都觉得新奇,纷纷鼓起掌来。 柳眉的小侄女这时候却转头好奇地望着柳眉,开口竟又是在问为什么——“姨姨,你为什么哭了呢?” * 说好的,你终将找到我的呢? * 这机器人得了个R2的绰号,每天在柳眉的店里转来转去,成了个揽客的“亮点”——柳眉的店,成了N市第一家使用机器人招呼顾客的点心店,一下给生意打了一针强心针,让柳眉短暂地体会了一把“红”的滋味。 不过,刚开始的时候,R2确实运作良好,可是几天一过,柳眉就渐渐察觉出不对。 这个机器人,开始频繁地发生故障。 一开始都是小毛小病,柳眉自己对着说明书就搞定了。到了后来,R2的反应越来越慢,渐渐地就不动了。柳眉折腾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该怎么将机器人重新启动起来,无奈之下,按照说明书上留的号码拨打了客服电话。 “您这种情况需要我们的技术人员亲自上门检修,请您留下您的地址和电话!”是个男客服——柳眉想,大约这种高科技公司男员工比较多吧。 柳眉依言留了地址电话,预约了时间,等候技术人员上门检修。 到了那天那时,技术人员却迟到了。那男客服还特地打电话上门解释:“对不起,柳小姐,这技术人员刚到我市不久,刚刚反馈说迷路了。请您耐心稍等一会儿。” 柳眉无法,只能依言耐心地等。直过了两个多小时,柳眉心想,这黄花菜都凉了。 正这么想着,门口响起了铃声。柳眉赶紧迎出去。 只见一名技术小哥抱着一个半人高的巨大纸箱,立在门口。那纸箱正巧将他的面貌全部遮去,柳眉所在的位置,连他的一根头发都见不到。 “请问是柳眉柳小姐么?” 这话一说出口,一落入柳眉耳中,柳眉便像是石化了一样,她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吃力起来。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就像是早已镌刻在她的记忆中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都无法磨灭。 “柳小姐,抱歉来迟。我这里有一些修理机器人的配件,都装在这个箱子里,麻烦你帮我稍微托一托好么?” 来人的声音显得越发清冽。 柳眉一低头,正见到来人托着纸箱的一双手。 来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式样有些老旧的赤金戒指,戒面上镌着一个“眉”字。 “柳小姐,说老实话,你这地方,确实是不大好找。” 来人放下了手中的箱子,微笑着,凝望着柳眉早已喜极欲泣的双眼。 “不过,幸不辱命,我终于将你找到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的第一个字该读第四声,好(hào )吃必有好报哦。祝天下有情的吃货都终成眷属! 下面是答应大家的一个长版小剧场,另外提醒一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番外喽。新坑下周二(22号)就开张了,希望在那里能见到大家。下一本将是一本历史同人,计划中的下下本还会是个美食文,所以大家要是觉得还看得过眼,就动一动手,收藏一下作者吧! 暂时离别的小剧场: N市举办了一场名为“一梦红楼”的厨艺比拼大赛,以红楼宴为主题,考校参赛者的厨艺。一对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夫妻竟然过五关斩六将,一举夺得了比赛的冠军。 叫人颇为意外的是,一个地方级别的烹饪比赛,竟然火遍了全国。除了那一道道经典的红楼菜式勾起了人们对传统饮食的追忆之外,冠军柳眉世清这一对CP的人气迅速飙升。吃瓜群众都觉得这对颜值超高的小夫妻不止厨技高超,更兼配合默契,心有灵犀,比赛时难免一把一把地撒狗粮。 “太甜了太甜了不行被这狗粮齁到了。”两人共同的微博账号下收到无数这样的留言。 赛后有记者现场采访,先问世清:“我来考考您,刚才您太太已经悄悄将她最喜欢的一道红楼菜式告诉了我,您知道是哪一道么?” 世清略略皱眉:“最喜欢的?她喜欢的红楼菜式有很多,很难说哪一道她最喜欢。只有一道是她最讨厌的。” 记者知道小把戏被拆穿了,憋不住地笑,接着问:“是哪一道?” 世清板着脸像是背书一样地说:“火腿白菜汤配虾米青笋紫菜,搭江米粥。” 柳眉在一旁笑得如一朵花儿一样,自然是因为世清答得不错。 记者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整个比赛中配合最为默契的夫妇!那么,我刚才也问了您太太,您最喜欢她平时做的哪一道家常菜。您太太也给了一个答案,您能说出她答的是什么么?” 世清:家常菜?“想必是蒋侍郎豆腐?” 记者点头:“恭喜您,又答对了。” 她转头继续问柳眉:“听说您是本市第一个在餐饮店内使用人工智能经营餐饮店铺的店主。请问,与人工智能相处起来,感觉如何?” 柳眉想了想,笑答道:“嗯,就是当你与他交谈的时候,根本意识不到他是人工智能。” 说这话的时候,柳眉望着世清,世清则不出声地瞪了瞪柳眉。柳眉面上的笑容便越发欢畅。 世清知她在开玩笑,便在旁边补充了一句,说:“不仅仅是交谈,很多别的时候,柳眉也意识不到他是人工智能。” 柳眉听到这里,立即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个坑,忍不住小脸儿红红,转开眼神,不知该说什么。 …… “饕餮山人”小菜馆里,老板娘很高兴地招呼儿子看电视屏幕,“快看,这就是上回捡到你电脑包的那个姑娘。好人有好报,果然不假。那姑娘很快就找到对象结婚了,现在小夫妻两个一起赢了比赛呢!” 宅男也很高兴地抬了抬眼镜,点点头:“妈,您说得没错。” 他打开电脑,望着里面的资料,小声说:“既然能稳定地独立运行了,现在又过得这么幸福,我就满足你的心愿,就让你真实的来历,变成一个永远的秘密吧!” 他找到了项目中其中一个实验对象的数据,点了“永久删除”之后,又点了“确定”。 “谁让我这位老妈,是你们夫妇俩的忠实铁粉呢?” * 就写到这里了,下周新文见了哦!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